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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幽默

《世說新語》中有《排調》門,其中收錄的六十五篇小品,記述了魏晉名士們相互戲謔調侃的故事,通過斗機鋒、斗才學、斗敏捷、斗思辨,表現了他們的才華、學識與幽默。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成為他們的笑料,有時他們拿各人的姓氏開玩笑:“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有時拿各人的籍貫開玩笑:“習鑿齒、孫興公未相識,同在桓公坐。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云:‘“蠢爾蠻荊”,敢與大邦為讎?’習云:‘“薄伐獫狁”,至于太原。’”習鑿齒是楚人,所以孫興公用《詩經·采芑》原話嘲弄他是“蠢爾蠻荊”;孫興公是太原人,所以習鑿齒同樣引用《詩經·六月》中的典故,回敬他當年周朝攻打獫狁至于太原。我們下面《須發鼻目》一文,則是拿對方的外貌開玩笑。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林語堂先生大張旗鼓地“提倡幽默”,魯迅先生挖苦說“提倡幽默”本身就不“幽默”。因為幽默既不能提倡,更不可模仿;產生幽默必須有才,更必須有趣。

1.出則為小草

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后嚴命屢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司馬。于時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桓公目謝而笑曰:“郝參軍此過乃不惡,亦極有會。”

——《世說新語·排調》

謝安曾稱道楊朗是“大才”,王敦也稱楊朗為“國器”,可楊朗終生“位望殊為陵遲”,“大才”并沒被國家“大用”,一生最高官職不過一雍州刺史,可見,好貨不一定能賣出好價。謝安本人深諳“待價而沽”的奧秘,在不同時間或不同的地點,同一種商品的價格可能相差幾倍甚至幾十倍。同樣,人的行藏出處也要看準時機,要把握住人生的風云際會,乘時而起才能“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謝安年輕時就聰穎過人,朝中巨擘如王導等人都把他視為政治新星,尚未出仕就已好評如潮。成人后短暫為官便馬上辭官,給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感。再加上他清談時思緒縝密,處事顯得沉著冷靜,待人又有寬宏雅量,氣質風度更有“雅人深致”,無論才智還是胸襟,似乎只有謝安“足以鎮安朝野”,逐漸成為士林的共識。可他卻回到故鄉會稽縱情丘壑,常與王羲之、許詢等名士游處,出則泛海游山,入則屬文清談,有時到臨安山中,獨坐石室,面臨深谷,儼然不問世事的孤云野鶴,讓所有人都擔心他從此謝絕世事。連與他朝夕相處的王羲之,甚至他自己的內兄劉惔,都以為他從此將高臥東山。當時東晉風雨飄搖,朝廷多次征詔他出山,越是征詔他越是一副棄絕人事的樣子,他越是棄絕人事人們就越是焦慮,社會上各階層人士都在感嘆:“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意思是說,謝安要是不出來從政,天下百姓可怎么辦呵!他差不多被炒成了“民族救星”。

一方面吊足了天下人的胃口,另一方面他弟弟謝萬被廢為庶人,家族的社會地位受到嚴重威脅,這時候他才出來“收拾山河”。于是,就有這篇小品文中描寫的場面——

文章說他原本有隱居東山的志向,后來朝廷屢次嚴厲詔命,形勢不允許他再瀟灑度日,這才開始出任桓溫司馬。這時有人給桓溫送了些草藥,其中一味藥叫“遠志”。桓公拿起來問謝安:“這味藥名‘遠志’,又名‘小草’,為什么一藥而兩名呢?”謝安一時答不上來。正巧參軍郝隆當時在座,他應聲回答說:“這很容易解釋。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安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桓溫瞅瞅謝安微笑說:“這個解釋很新奇,也很有趣。”“此過乃不惡”中的“過”,《太平御覽》及《渚宮舊事》都作“通”,“通”在此處是“解釋”和“闡述”的意思。

一味藥而有兩名,“出”“處”二字又有歧義,郝隆便巧妙地利用它們來調侃謝安。這味藥的學名叫“遠志”,俗名叫“小草”,這讓桓溫十分好奇,也讓謝安十分納悶。這兩種叫法估計是約定俗成,或許是不同階層人的不同叫法,“遠志”一名高貴文雅,“小草”則顯得通俗卑賤。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不會在山叫“遠志”,出山便叫“小草”。“處”于藥指在山,于人則指隱居;“出”于藥指采出深山,于人指出來當官。“出”“處”通常是指出仕與隱居,此處表面上是指藥在山和出山。“遠志”與“小草”,“出”與“處”,在郝隆口中都是一語雙關——明著是說草藥,暗地里指謝安。謝安高臥東山時好像不食人間煙火,在山時“處則為遠志”;轉眼他就下山做了桓溫府上的俗吏,正所謂下山“出則為小草”。“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這在已經出山的謝安聽來,無異于人們向他臉上吐唾沫,難怪人家“甚有愧色”。

《世說新語》中有三篇文章寫到郝隆,而且全是寫他如何戲謔調侃,獨此一篇是嘲諷別人,另兩篇都是自嘲。此公極有幽默感,既喜歡戲謔,也善于戲謔。此文真正的主角不是謝安——他是被嘲的對象,也不是桓溫——他只算這出諷刺劇的配角,而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郝隆——他不著痕跡的嘲諷讓謝安臉紅。謝安的確很有“雅量”,但“裝”得更有“雅量”;他的確很了不起,但“顯得”更了不起。高臥東山時的謝安,白雪不足以比其潔,山泉不足以比其清,看上去比神仙還要“高遠”。豈知這一切都是為了“蓄勢待客”,為了更好地向朝廷“喊價”,一旦時機成熟便“形馳魄散”,骨子里是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也許郝隆看不慣謝安裝清高,才開了這種讓謝安哭笑不得的玩笑。

看不慣謝安裝清高的還不只郝隆一個,《世說新語·排調》篇載另一篇小品說:

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

過去是謝安不出山,天下百姓將怎么辦呵;現在是謝安出山了,天下百姓將拿謝安怎么辦呵!高靈的諷刺雖然俏皮,但稍嫌直露,所以謝安可以大方地“笑而不答”,遠不及郝隆那句“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語帶雙關含蓄有味,而且還戳到了謝安的痛處,當面讓“謝甚有愧色”。

順便說一句,“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雖為笑話,但它道出了當時士人口頭上的價值取向。在魏晉名士看來,隱居比出仕更為淡泊高雅,這樣我們就能理解,像潘岳這樣見了權貴馬車便望塵而拜的俗物,為何還要裝模作樣地說“覽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世說新語·棲逸》篇載:“何驃騎弟以高情避世,而驃騎勸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減驃騎?’”何驃騎即驃騎將軍何充,他弟弟何準在家中排行老五。何準情致高雅終生不仕,何充勸弟弟出來做官,弟弟不以然地對哥哥說:“我老五的名望,不見得就比你這個驃騎將軍差吧?”隱居避世被稱為“高情”,出來當官自然就算是俗慮了,這與郝隆所謂“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是同一口吻。

看來郝隆這句笑話,半是嘲諷,半是實情。

2.曬書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

——《世說新語·排調》

《世說新語》中出現了兩個同名同姓的“郝隆”,西晉的郝隆是山西高平人,官至吏部郎、揚州刺史。本文所寫是東晉的郝隆。據劉孝標注引《征西僚屬名》得知,郝隆字佐活,汲郡(治所在今河南衛輝市西南)人,東晉官至征西參軍。桓溫在永和二年(346)進位征西將軍,大約在之后郝隆入桓溫幕為征西參軍。現存有關郝隆的所有材料,只有《世說新語·排調》篇中收錄的三篇,內容不是嘲人就是自嘲,不管嘲人還是自嘲無不精彩。上文我們見識了他如何嘲諷謝安,這里再來看看他如何自嘲。

按古人習俗,七月七日家家曬衣服和書籍,以防止腐爛和生蛀蟲。《世說新語·任誕》篇載:“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住在道北的諸阮富家正好在這一天顯富,各家都把自己的“紗羅錦綺”攤在太陽底下炫耀,家徒四壁的阮咸卻用竹竿曬破短褲,他的行為和答話都很搞笑。

這一天曬衣服的人不少,估計曬書的人可能更多。衣服多不過表明主人錢多,書籍多則顯示主人學問大,因而,炫耀衣服未免俗氣,日下曬書則顯得很有“品位”。

以今測古大概八九不離十,東晉時候曬書的人家肯定極多。那時普通百姓都不會讀書,普通人家也買不起書,當時富貴人家曬書顯擺,類似今天大官大款開奔馳和寶馬,只不過比后者稍有檔次而已。

七月七日這天,看到豪門顯宦家家曬書,郝隆也到太陽底下仰面而臥,人們奇怪地問他這是干什么,他隨口回應說:“我曬書。”烈日炎炎之下,郝隆曬自己的大肚比阮咸曬自己的破褲更加滑稽,也更有反諷意味。家藏萬卷未必就腹藏萬卷,書架上有很多書不一定就讀過很多書,否則大富翁轉眼就會變成大學者。

郝隆“我曬書”三字,是自嘲也是自負——自嘲是說自己家無藏書,自負是說自己腹藏萬卷。這里也可能是暗用漢代邊韶“腹便便,五經笥”的典故。《后漢書·邊韶傳》載,邊韶字孝先,是當時文壇上的著名作家,同時也是滿腹經綸的大學者。邊韶有一天白晝假寐,弟子們私下嘲笑他說:“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邊韶聽說后立馬回應說:“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便便形容肥胖的樣子,笥是古代裝飯或衣服的竹器。邊韶笑稱自己大肚中裝的全是經書。郝隆烈日之下坦腹曬書,隱含有飽讀詩書的自豪。

下面一則小品中,郝隆在上司面前以俏皮話發牢騷,今天讀來叫人忍俊不禁:

郝隆為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娵隅。”

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世說新語·排調》)

南蠻參軍即南蠻校尉府參軍,“娵隅”是西南少數民族稱魚的譯音。三月三日是古人的祓禊日,這天人們來到水邊沐浴洗濯,以洗盡往年的污穢,祈求來年的好運。后來慢慢演變為一種游春宴飲活動,文人雅士在這天要賦詩、飲酒、行令、猜謎,賦詩不成或猜謎不中者罰酒三升。王羲之《蘭亭集序》寫的就是祓禊日的情景,“曲水流觴”是士人集會時的例行活動。郝隆開始因未能成詩被罰酒,罰后來了一句“娵隅躍清池”,桓溫將軍問“‘娵隅’是什么東西”,郝隆解釋說:“蠻人稱魚為‘娵隅’。”桓溫責怪他說:“作詩為什么用蠻語?”郝隆道出了自己的心聲:“我從千里之外來投奔您,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蠻府參軍的肥職,怎么能不用蠻語呢!”有一個版本后面還有“溫大笑”三字,我覺得刪掉這三字更好,我猜想桓溫此時可能是苦笑,也可能是“哭笑不得”。

郝隆一生沒有建樹巍巍盛德,也沒有立下赫赫戰功,只給我們留下幾句回味無窮的俏皮話,你不一定尊敬他,但一定會喜歡他。

3.夷甫無君輩客

王、劉每不重蔡公。二人嘗詣蔡語,良久,乃問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劉相目而笑曰:“公何處不如?”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世說新語·排調》

被同事、同學或同輩人所輕慢戲弄,估計許多人都有過這種不愉快的遭遇。這時候,我們覺得自尊心受到侮辱,可苦于倉促之間找不到回擊的方式:與對方從此絕交未免過分,與對方大吵一架有失風度,與對方大打出手更嫌粗魯,忍氣吞聲又覺得十分窩囊。吃了軟虧卻使不上力,出不了氣,真比啞巴吃黃連還要難受。

我們來看看蔡謨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文中的“王、劉”指王濛和劉惔,他們二人是非常投緣的好友,又都是東晉十分活躍的清談名士,所以人們常將他們并稱為“王劉”。劉惔尚晉明帝廬陵公主,歷任司徒左長史、侍中、丹陽尹等職。他死后孫綽在誄文中稱他“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往好處說是為政清靜無為,往壞處說是放任自流毫不作為。王濛官至司徒左長史,他女兒后來成為孝武帝皇后。史書上說他小時放縱不羈,晚節才開始克己勵行。王濛生得姿容俊秀,常常對著鏡子自我陶醉:“我爸爸王文開怎么生出像我這么漂亮的兒子!”臨死前還哀嘆說:“我這么俊美的人兒,竟然活不到四十歲!”過度的風流自賞就變成了病態自戀。

王、劉二人相好又相像:從身份上看,一個為國舅,一個是駙馬;從為人上講,他們的才氣都集中在嘴上,會“說”而不善“做”,“說的”遠比“做的”漂亮。王、劉兩人真是生當其時,魏晉之世玄風大熾,“賤經尚道”成為社會時尚,士人們“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望白署空,顯以臺衡之望;尋文謹案,目以蘭薰之器”。在當時士人心目中,玄虛放縱才算曠達,儒學勤儉視為鄙俗。出仕以后無所事事的人前程無量,簽署文書辦事勤勉的人毫無出息。“居官無官官之事”的劉惔,被晉孝武帝視為理想的駙馬人選,表明人們只在乎你清談時會不會“說”,不太關注你當官后會不會干。會耍嘴皮的清談名士是大家崇拜的偶像,那些實干家反而是嘲諷的對象。當然,王、劉們覺得實干家“土”,實干家也認為王、劉們“煩”,看看《世說新語·政事》:

王、劉與林公共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王謂何曰:“我今故與林公來相看,望卿擺撥常務,應對玄言,那得方低頭看此邪?”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諸人以為佳。

何充是位能干務實的官員,成天忙于公務和批示文書。一天王濛和劉惔找何充談玄,何充卻只顧看文書,不想理睬成天清談的閑人;王濛希望他能“擺撥常務”,抽出時間與他們“應對玄言”。何充不耐煩地對他們說:“我不看這些東西,你們怎么活命?”

王、劉與蔡謨更不是同路人。蔡謨是東晉中期的著名政治家,年輕時就享譽朝野,與郗鑒等八人并稱“兗州八伯”,又因與荀闿、諸葛恢的字均為“道明”,所以號稱“中興三明”,當時傳唱他們的歌謠說:“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早年歷任中書侍郎、義興太守、大將軍從事中郎、司徒左長史、侍中等職。康帝即位后,入朝任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多次晉升他都固辭不就,認為自己是“尸素累積而光寵更崇,謗讟彌興而榮進復加”,他說我在侍中、光祿大夫這樣的高位上,自己羞愧得“惶懼戰灼,寄顏無所”,意思是說“我的臉沒地方擱”。蔡謨不只是為政謹慎勤勞,而且治學淵博多才,于典章制度尤其嫻熟,晉朝許多禮儀宗廟制度多為蔡所議定,同時也長于文筆議論,還是《漢書》研究專家。

可是,王濛和劉惔“每不重蔡公”,對蔡謨很少表示應有的尊重。這兩位名士曾經到蔡謨那里去清談。三人談了很長時間,于是他們問蔡謨說:“您自己說說,您與夷甫相比誰優誰劣?”也許有的讀者還不知道夷甫是何方神圣,夷甫是西晉太尉王衍的字。王衍是西晉末年政壇重臣,又是當時“壁立千仞”的清談盟主,以俊雅之容吐玄妙之言,看去儼如超然飄逸的神仙。西晉士人都希望能接近王衍,他被人們尊稱為“一世龍門”。可是,他的自私、浮華、虛誕加速了西晉的短命,他自己也因自私和浮華葬送了性命。王濛和劉惔依舊奉王衍為神,在他們看來,王衍與蔡謨恰如天上與人間,這兩人根本沒有可比性。蔡謨何曾不知道他們是在拿自己開涮,是在變著法兒戲弄自己。蔡謨不動聲色地回答他們說:“我不如夷甫。”“身”是當時第一人稱的代詞,就是今天大家自稱的“我”。王、劉相互擠眉弄眼地笑著問道:“您什么地方不如他?”蔡謨此時要是一五一十地說:自己的姿容沒有王衍漂亮,自己的清談沒有王衍敏捷,自己的胸懷沒有王衍超曠,那就正中了王、劉的圈套,自己當面貶損自己,既被他們戲弄,又被自己作踐。

王濛和劉惔小看了蔡謨。蔡謨雖然不喜歡像他們那樣賣弄,但真要是斗起機鋒來,王、劉還不是他的對手。蔡謨冷冷地說:“夷甫座上從來沒有你們這種客人。”

這篇小品中兩問兩答的對話,酷似一段妙趣橫生的相聲。王、劉二人本想戲弄蔡謨,最后反被蔡謨所戲弄;他們原本做套子讓蔡謨鉆,后來自己卻鉆進了蔡謨的套子。我們再來聽聽他們的對話,看看像不像說相聲:

王、劉問曰:“公自言何如夷甫?”

蔡答:“身不如夷甫。”

王劉相目而笑曰:“公何處不如?”

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王、劉看起來是“主”,事實上卻是“客”。他們其實是相聲中的捧哏——給蔡謨“墊包袱”的配角,蔡謨才是逗哏——最后甩響包袱的主角。

文章在“夷甫無君輩客”后戛然而止,機鋒峻峭而又回味無窮。聽到蔡謨的回答后,王劉是“相目而笑”?還是哭笑不得?此時此刻,該輪到蔡謨抿嘴而笑,也該我們讀者哄然大笑……

4.談者死,文者刑

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初宦當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者死,文筆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無忤于色。

——《世說新語·排調》

囊中羞澀是為貧窮,腹中空空則為貧乏,無論是經濟貧窮還是知識貧乏,沾上了“貧”字都會被人輕視嘲笑。不過,今天多笑別人錢少,古人則多笑別人腹儉。魏晉雖然也有石崇和王愷斗富,但這畢竟是名士中的特例,名士們真正看重的還是才華學問,《世說新語》中大多數還是斗智,不學無術者才會被人們取笑。

譬如這篇小品文中的魏長齊。

文中兩位主人公魏顗(字長齊)和虞存是同鄉好友。《世說新語·賞譽》篇載:“會稽孔沈、魏顗、虞球、虞存、謝奉,并是四族之俊,于時之杰。孫興公目之曰:‘沈為孔家金,顗為魏家玉,虞為長、琳宗,謝為弘道伏。’”孔沈、魏顗、虞球、虞存、謝奉,是會稽本地孔、魏、虞、謝四大旺姓的俊杰。魏顗官至山陰令,虞存官至尚書吏部郎。

文章一起筆就交代說:“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才學”主要是指學問,“經”的意思是“擅長”。這兩句是說,魏顗胸襟寬廣度量很大,但讀書致學并不是他的強項。初次做官即將上任時,哥們虞存調笑他說:“和老兄約法三章:清談玄言者處死,舞文弄墨者判刑,品鑒人物者受罰。”原文中的“文筆”指詩文,魏晉南北朝出現了“文的自覺”,作家們不僅對自身有很強的身份意識,也對作品體裁有比較精細的劃分,他們把有韻的作品稱為“文”,無韻的作品稱為“筆”。此處“文筆”做動詞用。“商略”就是品評或鑒賞。清談、鑒賞、作文三項,是一個名士的必修功課,而這三項魏顗都一無所長,所以虞存調侃他說:誰要是在魏兄面前談玄就宰了他,誰要是在魏兄面前寫作就抓起來,誰要是在魏兄面前鑒賞就重罰。罵人切忌罵人痛處,兄弟之間如此挖苦未免刻薄。我們以為魏顗會和虞存翻臉,沒想到他竟然還愉快地笑笑,沒有半點被羞辱的樣子——這位老兄真“雅有體量”!

如果說虞存挖苦魏顗有失厚道,那么《世說新語·排調》另一篇小品中同僚之間的謔笑則略嫌惡俗:

桓玄出射,有一劉參軍與周參軍朋賭,垂成,唯少一破。劉謂周曰:“卿此起不破,我當撻卿。”周曰:“何至受卿撻?”劉曰:“伯禽之貴,尚不免撻,而況于卿?”周殊無忤色。桓語庾伯鸞曰:“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

劉參軍與周參軍都是桓玄幕府參軍。有一次桓玄到靶場射箭,劉、周二參軍分在一組賭射,“朋賭”就是分組以賭射箭。他們眼看再中一箭就可獲勝。劉警告周說:“你這一箭要是不中,我當要用鞭子抽你。”周很不服氣地說:“為何要挨你的鞭子?”劉也不甘示弱:“伯禽那么高貴,尚且免不了挨鞭,何況是你呢?”周參軍聽后依然一臉木然,并沒有覺得自己受到侮辱。這里得對劉參軍用的典故稍作介紹。伯禽是周公的長子,周朝諸侯國魯國的首任國君。據《尚書大傳》載,伯禽與康叔一起去見周公,三次晉見挨了周公三次鞭笞。這次劉參軍用伯禽挨周公鞭子的典故,是在周參軍面前轉彎抹角地充老子。周參軍因不熟悉這個典故,所以他居然“殊無忤色”。見劉欺負周不學無知,桓玄便對他們二人各打五十大板:“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用自己的學問來開這種輕浮低俗的玩笑,劉參軍這樣的人還不如不讀書,所以桓玄說他“宜停讀書”;周參軍因不讀書讓同僚占盡便宜,所以上司勸他“且勤學問”。

沒有錢財被人笑話,沒有學問被人欺侮,誰喜歡“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呢?王導雖然稱道周顗為“雅流”,但多次笑話他腹中“殊空”或“空洞無物”,《世說新語·排調》篇載:“王公與朝士共飲酒,舉琉璃碗謂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謂之寶器,何邪?’”學固然離不開才,才也須輔以學,才學兼備才算“國器”。

魏晉名士特別欣賞俊逸的容止,但要求以英俊的外表和灑脫的舉止,來表現敏捷的才情和卓越的智慧,如像嵇康那樣才貌出群的名士才是眾人仰慕的“男神”。有貌而無才,或有才而無學,都可能被人們瞧不起,難怪王導不喜歡那位徒有其表的二兒子了,因為這位公子哥“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兒子有美貌而無才學,父親慨嘆“恨才不稱”;朋友“才學非所經”,同輩便戲謔“談者死,文者刑”。腹中空空為人所輕古今相同,不同的是父子之間是語重心長的勸告,同輩之間則是幸災樂禍的嘲諷。

5.爾汝歌

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

——《世說新語·排調》

翻開《三國志》孫皓傳,他的荒淫、暴虐和殘忍令人發指,大臣和宮女稍不合意就可能喪命,“或剝人之面,或鑿人之眼”。隨著他的忠臣和能臣被殺死或貶死,他的吳國也就唯有一死。當晉國大將王濬率軍攻入石頭城時,孫皓仿效劉禪不久前的做法:把自己肉袒面縛,把棺材裝在車上,率領太子大臣出降。不過,同為三國的亡國之君,孫皓與阿斗劉禪同中有異——孫只是壞并不蠢,劉則是又壞又蠢。吳亡后還有人稱道孫皓“才識明斷”,更有人稱道他的詩文書法。

做了亡虜之后,他在晉武帝面前那不卑不亢的態度,他那敏捷機智的言談應對,特別是他那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差不多使我忘記了他先前深重的罪孽。他的本性并不是他表現的那么殘忍,是絕對的權力讓他絕頂的荒淫。以他的幽默才能,要是不做一千多年前吳國的國君,生當今日肯定是大紅大紫的笑星。

《資治通鑒》八十一卷載,晉武帝統一全國后,大會文武百官及四方使者,還引見了孫皓及吳國降臣。晉武帝對坐在旁邊的孫皓說:“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孫皓也告訴司馬炎說:“臣于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見晉武帝沒有占到便宜,便馬上插話羞辱孫皓:“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鄙夷地望著賈充說:“人臣有弒其君及奸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言下之意是說,你世受魏祿卻背主忘恩,像你賈充這樣奸佞不忠的小人,就應當用這種刑罰,幾句話弄得賈充滿臉通紅。

戰場上孫皓是亡君,舌戰中司馬炎卻是敗將。司馬炎幾次想羞辱孫皓,最后次次都是自取其辱——

有一次晉武帝問孫皓:“聽說你們南方人喜歡作《爾汝歌》,你能為我們唱唱這種歌嗎?”孫皓當時正在飲酒,馬上站起來唱《爾汝歌》向晉武帝勸酒:“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惹得亡虜如此調笑他,晉武帝后悔不迭。

《爾汝歌》是魏晉間流行于南方的民歌。“爾”“汝”為古代尊對卑或長對幼的稱呼,平輩間稱“爾”“汝”則表示親昵。司馬炎本想叫孫皓起來獻丑,沒料到孫皓竟然真的起而作歌,一口一個“汝”字,讓亡虜與自己平起平坐,原本想借此來嘲弄孫皓,最后反而被孫皓所嘲弄。拿孫皓對君無禮治罪吧,《爾汝歌》本來就“爾”“汝”相稱;指責他不該在這種場合唱歌吧,人家是奉命而唱——晉武帝只好暗自叫苦了。

當然,皇帝對臣下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這從另一側面也表現了司馬炎的寬容,連他的家門司馬光也認為“晉武之量,弘于隋文”。晉朝是個典型的門閥社會,皇帝與士族共治天下,君臣不像后世那么森嚴,皇帝和臣下偶爾還能開開玩笑,有時甚至拿男女之事調侃——

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勛焉,而猥頒厚賚。”中宗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勛邪?”(《世說新語·排調》)

晉元帝司馬睿是東晉開國皇帝,皇子出生自然要遍賜群臣,殷洪喬(名羨)謝恩說:“皇子誕生,普天同慶,臣無半點功勛,卻多取厚賞。”司馬睿笑著對殷洪喬說:“這種事哪能讓你立功呢?”是呵,這種事要是殷真有功勞,殷的性命就真的不保!

大臣有點滑稽,皇帝也不乏幽默。

魏晉不僅君臣之間解嘲,父子乃至祖孫之間同樣常開玩笑——

張蒼梧是張憑之祖,嘗語憑父曰:“我不如汝。”憑父未解所以,蒼梧曰:“汝有佳兒。”憑時年數歲,斂手曰:“阿翁!詎宜以子戲父?”(《世說新語·排調》)

張鎮是東晉吳郡(今蘇州市)人,曾官蒼梧太守,人稱“張蒼梧”。張憑是張鎮之孫,東晉著名清談名士,在清談場上有“理窟”之稱,大家覺得張憑頭腦是義理的淵藪。張鎮曾經對張憑父親說:“我不如你。”憑父沒有理會自己父親的用意,問他為什么這樣說,張鎮冷不丁地說:“你有個好兒子。”張憑當時只有幾歲,連忙向爺爺拱手說:“阿翁,怎么能以子戲父呢?”“阿翁”此處是對祖父的尊稱。張憑早年就聰慧過人,成人后更是譽滿士林,張憑祖父與父親那段對話,既表明張鎮對自己兒子不太滿意,也表明他對自己孫子太得意。張憑本人對父親好像也不佩服,父母過世后他只給母親一人作誄。《世說新語》中就此還有一段妙語:“謝太傅問主簿陸退:‘張憑何以作母誄,而不作父誄?’退答曰:‘故當是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婦人之美,非誄不顯。’”張憑只作母誄而不作父誄,在當時是一種很出格的行為,所以謝安問張憑女婿陸退。個中原因當然很多,可能是張憑有戀母情結,可能是張憑對父親有成見,可能是張憑母子情深,也可能張憑和爺爺一樣瞧不起父親……個中原因,有的陸退難曉,有的陸退難言,陸退倒是很會“說話”,他的解釋無損于外公,也無損于岳父。

6.鼻目須發

康僧淵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之。僧淵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

——《世說新語·排調》

同學、同事、同鄉或同輩人之間,拿長相開玩笑實屬司空見慣。一個人如果相貌有點特別,很容易被伙伴們拿來開涮,如大肚、大嘴、胖子、瘦子、小老頭、老來俏……都可能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笑料。我年未半百而發已全白,十多年來這頭白發給我造成不少煩惱,但給兄弟們帶來許多歡樂。除了頭發的顏色以外,皮膚的顏色也很扎眼,美國白人雖然殘存著種族優越感,但這個國家的黑人已逐漸擺脫了自卑,人們也從心底里接受了“黑的才是美的”這一審美判斷。本人沒有美國黑人朋友那份自信,從來沒有覺得頭發“白的才是美的”,每次有兄弟取笑我的白發時,我都顯得有點窘迫和尷尬,幾次想去理發店染發裝嫩,最終都因害怕麻煩而沒有染成。

古人好像也喜歡拿朋友相貌取樂,東晉高僧康僧淵就遇到了這種麻煩。

據說蟻群中只要出現一個異類,所有螞蟻都會群起而攻之,直到將異類驅逐或殺死為止。人類雖然也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然每個國家或多或少有點排外傾向,但大多數時候似乎比螞蟻“寬容”,“排外”并不一定驅逐或殺死老外。不過,只要別人外表與自己異樣,通常都會覺得對方“異常”。

《高僧傳》說康僧淵“本西域人,生于長安。貌雖梵人,語實中國。容止詳正,志業弘深”。由于對玄佛都有極深造詣,謝安、殷浩等東晉名家巨擘都與他交游;由于他西域胡人高鼻深目的外貌,許多人又拿他的鼻子眼睛取樂,甚至連謝安也常常以此來調笑他。謝安拿康僧淵的鼻子眼睛說事,無疑是認為他的鼻子眼睛“反常”。嘲諷胡人相貌在漢末以后十分常見,建安時期繁欽的《三胡賦》,就把胡人的“仰鼻”“深睛”窮損了一番。“仰鼻”“深睛”也即此文中的“目深而鼻高”。我們今天欣賞面部棱角,高鼻深目是一種美的標志,塌鼻子的人寧可花錢忍痛也要做隆鼻手術。可古人都有點“少見多怪”,塌鼻丑漢反而嘲笑高鼻美男。

在相貌審美這一點上,估計康僧淵是“有苦無處訴”,因為身邊沒有人以“高鼻深目”為美,所以他只好從另一角度為自己的高鼻子和深眼睛“辯護”:“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他說鼻子是臉上的山岳,眼睛是臉上的深潭。山不高就沒有神靈,淵不深就不會清澈。時人都認為這是“名答”,也就是為自己鼻子眼睛的一次著名辯護。這次“名答”盡管十分機智,而且也很有“笑點”,但他是從哲學而非審美著眼,沒有解釋高鼻深目何以美,只是強調鼻高才有“神”,眼深才能“清”。

謝安恰恰是笑他高鼻深目的模樣丑,康僧淵這一“名答”為什么“答非所問”呢?康僧淵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漢人在胡人面前都有文化上的優越感,蔡邕毫不隱諱地說胡人來華是“慕化”,既然是文化上的“落后”民族,長相上自然也就“丑陋”,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再說,趣味無爭辯,在大家都是塌鼻子的人群中,誰還以鷹鉤鼻子為美呢?試想,康僧淵要是從美的角度為高鼻深目辯護,肯定大家都會搖頭;他從“神”與“清”的角度來回答,才使大家都認可點頭。

沒有他那敏捷的思維,沒有他那清澈的頭腦,誰能像他那樣“絕地反擊”?誰能把自己的高鼻子凹眼睛說得那么富于“靈性”?

面對別人對自己外貌的嘲笑,另一高僧支遁的回應同樣從容自如——

王子猷詣謝萬,林公先在坐,瞻矚甚高。王曰:“若林公須發并全,神情當復勝此不?”謝曰:“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須發何關于神明?”林公意甚惡。曰:“七尺之軀,今日委君二賢。”(《世說新語·排調》)

文中的“林公”就是支遁(字道林),東晉著名的大德高僧。支道林對王徽之和王獻之兄弟一直評價不高。當王子猷(徽之)去看望謝萬時,支道林正好先到謝萬家,他的神態十分傲慢,根本不把王子猷放在眼里。王子猷大概對支道林也不以為然,他見支擺出一副孤傲的架勢,便“不懷好意”地調侃道:“林公要是頭發和胡須都很齊全,大概不會像現在這副神態吧?”謝萬馬上接過話頭說:“只聽說唇齒相依,不能有一方偏廢,沒聽說胡須頭發與精神有什么關系!”支道林臉色越來越難看,但他仍然淡定地說:“我這七尺之軀,今天就托付給二位處理了。”

這場對話中,三人都不失名士身份。王子猷見林公的傲態,并不直接說出自己的反感,而是從林公的禿頂入手,言下之意是說要不是禿頂,林公不至于像現在這么神態難看。謝表面上不同意王的說法,實際上是暗中附和他對林的批評。林公何嘗不知道他們表面上說自己的須發,骨子里是不滿自己的神態?他干脆就“以歪就歪”:既然你們對我胡須頭發這么感興趣,那就把這身老骨頭交你們擺布吧!

一次有關胡須頭發的閑聊,成了精英們一場機敏的智斗。每個人都話里有話,王子猷化沉重為輕松,支道林詼諧中藏機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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