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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傷逝

如果說“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在消極地回避死亡,那么“朝聞道,夕死可矣”,則是他在“積極”地藐視死亡。孔子將“人”抽象為道德的存在物,“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因而,一個人即使死也要死得合于仁義禮教,即曾子所謂“得正而斃”(《禮記·檀弓上》)。既然生命的最高目的是“聞道”守禮,那么禮儀的嫻熟、典籍的溫習、節操的修養就成了人生的必修功課。“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張載《西銘》這幾句名言,道盡了儒家對生死的典型態度。盡管儒者明白“喪禮,哀戚之至也”,可他們仍然強調應“節哀順變”(《禮記·檀弓下》)。道家對死亡似乎更為“超脫”,《莊子》中多處論及齊生死等壽夭,《齊物論》宣稱“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德充符》還主張“以死生為一條”,《大宗師》也認為應以“死生存亡為一體”。

生死雖說是人的“頭等大事”,但在魏晉之前,儒道兩家從不同的角度遮蔽了死亡的深淵。

到了魏晉,阮籍公開奚落禮法“鴻儒”,嵇康更指責“六經務于理偽”。在名士們看來,問題不是一生能否“聞道”,而是儒家之道不值得一聞,更不值得為了“聞道”而喪命。生命是“從生身命根中帶來”,所以王羲之沉痛地喊出了“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并毫不客氣地斥責莊子說:“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魏晉名士們死亡的“邊緣體驗”異常敏銳,傷逝悼亡也異常撕心裂肺,《世說新語》中常有“氣絕”“慟絕”“一慟幾絕”“因又大慟”的記載。他們有時悼人:“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云:‘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有時自悼:“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

假如不熱愛生,又怎么會恐懼死?假如不覺得生無限美好,又怎么會覺得死如此可惡?名士們是在哀慟死,又何曾不是在贊美生?

1.情之所鐘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

——《世說新語·傷逝》

人間最大的不幸莫過于喪子之痛,即人們所說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對于天下父母來說,假如老天同意讓人替代,他們寧可喪己也不愿喪子。

魏晉間的大名士王戎有兩個兒子,長子王綏(字萬子),次子王興。王綏被譽為“有大成之風”,具備能成大器的才能氣質,一直深得王戎的喜愛。王興為庶出,不知什么原因為王戎“所不齒”。可惜命運捉弄人,王綏“有美譽而太肥”,十九歲就撒手人寰。王戎對王綏最為看重,王綏之死對王戎的打擊自然最為沉重,“悲不自勝”是說悲哀得不能自制。山濤之子山簡去探望他,見王戎痛苦得近于精神崩潰,便找個理由安慰他說:“小孩是懷抱中的東西,何至于悲傷到這般地步!”山簡這番蒼白無力的勸告哪能安慰王戎?他難以接受山簡的這種“灑脫”:“圣人道合自然,超越了人間情懷,最下等人又不懂人間情懷,人際深情全在我輩身上體現出來。”最后本想勸說王戎的山簡,反而被王戎的話說服了,轉而和王戎一起慟哭起來。

王戎為人有卓識也有深情,在魏晉名士中堪稱情理兼勝。《世說新語》和《晉書》中有很多有關他卓識的記載,也有不少他對親朋一往情深的故事。卓識表現在他對形勢的準確判斷,對事件發展的料事如神,所以能避開一個又一個政治險境,成為西晉政壇上的不倒翁;還表現在他有識人之明,任何人的優劣與心機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當然還表現在他處世的“譎詐多端”,他的同輩都覺得王戎深不可測。深情表現在王戎對親人、朋友的真情真性上,喪子他“悲不自勝”,喪母他“雞骨支床”,朋友之喪同樣讓他悲痛欲絕。我對王戎老兄唯一的壞印象是他過于吝嗇。當然,人吝嗇到了他那個水平,有點可笑也有點可愛。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是王戎的理性認知,也是他的人生體驗,而“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則涉及當時的玄學背景,事關當時清談家爭論的熱門話題。何晏持“圣人無情”之說,《老子》中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圣人無情就是從圣人法天中推衍出來的,此處的“天”就是“自然”。圣人與天合其德,與道同其體,所以動靜與天地同流,而沒有主觀的喜怒哀樂好惡取舍,這就在邏輯上推出了圣人無情。另外,玄學家們關于“有無”之爭,最后也走向了“圣人體無”的結論,圣人既然以無為體以有為用,他們個人只有無情無緒無取無舍,對人才能沒有偏心,處事才能行無為之政。從邏輯上說,不管是行無為之政,還是對人沒有偏心,都要求圣人達到“無情”的境界。另一玄學大家王弼不同意何晏的觀點,何劭《王弼傳》引王弼的話說:“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王弼所謂圣人高于常人的地方在“神明茂”——智慧超群,同于常人的地方在“哀樂以應物”——五情同。作為魏晉之際的清談高手,王戎無疑熟悉當時爭論的要點,他認為“圣人忘情”顯然他是站在何晏一邊。王戎覺得圣人超越情,下人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所以他父母死亡他“哀毀骨立”,兒子早夭他“悲不自勝”,友人離去他感愴傷懷。

古代有許多感人至深的悼子詩,如孟郊的《悼幼子》:“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灑之北原上,不待秋風至。”黃庭堅悼友人小孩的《憶邢惇夫》:“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比起這些詩歌來,王戎悼子的名言不僅具有人倫的至情,也富于玄學哲理的深度,另外,還有點士人的優越感,更有點對底層人的偏見。

最后,這則小品中的故事又見《晉書·王衍傳》,王衍是王戎的從弟,更是西晉“祖述老莊”的清談領袖。《世說新語》雖為王戎,但小品后劉孝標特地注明:“一說是王夷甫喪子,山簡往吊之。”那么故事中的主人公到底是王戎還是王衍呢?竊以為主人公是王衍更近情理:一是王戎兒子王綏死時已是十九歲的小伙子,不能再說是“抱中物”,再者,王戎與山簡父親山濤同為竹林七賢中人,他們是同輩至交,山簡不可能用小品文中那種語氣和王叔叔說話;二是《晉書》中說王衍是喪幼子,所以山簡才說“孩抱中物”,山簡與王衍年齡更接近,說話的口吻才會那樣隨便。很有可能由于王戎至情至性,讓《世說新語》的作者張冠李戴。

2.生孝與死孝

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劉仲雄曰:“‘卿數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應憂嶠,而應憂戎。’”

——《世說新語·德行》

王戎與和嶠同為西晉政壇重臣,同為一時清談名流,但兩人為人性格卻很少共同之處。史稱王戎身材“短小”,又“任率不修威儀”,但清談時能引導大家的話題,還善于抓住別人談話的要領,所以是魏晉間清談的中心人物。和嶠不只長得“森森如千丈松”,外表看起來高峻出眾,舉手投足也有威嚴有派頭,《晉書》本傳說和嶠“厚自崇重”——他把自己也很當一回事。劉孝標注引《晉諸公贊》中的話說:“嶠常慕其舅夏侯玄為人,故于朝士中峨然不群,時類憚其風節。”連他的同僚都對他敬畏三分,對一般人來說更難以接近。你可以和王戎隨便拍拍肩膀,開開玩笑,但要是碰見和嶠,你就只得點頭哈腰打躬作揖。

王戎當年是竹林七賢之一,從其“任率不修威儀”來看,阮籍“禮豈為我輩設哉也”的生活態度,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論號召,無疑會對他影響很深。當王戎與和嶠同時遇上父母大喪時,他們兩人為人與性格上的差異便表現得特別顯眼。《晉書》本傳說王戎在吏部尚書任上“以母憂去職”,《晉陽秋》說王戎“為豫州刺史遭母憂”。在他母親去世的時間上二史雖傳聞異詞,但王戎守喪期間的表現,二史的記述完全一樣。他“性至孝”但“不拘禮制”,母親去世后,照樣“飲酒食肉”,照樣“觀弈”游玩,可由于內心悲痛異常,很快瘦得“雞骨支床”,《晉書》本傳說拄著拐杖才勉強站起。女婿裴頠來吊孝,見王戎這般模樣后說:“慟能傷人,岳父不免滅性之譏也。”儒家要求哀而不傷,王戎這樣悲傷屬過禮滅性。正巧另一名士和嶠同時居父喪,守孝期間“以禮自持”,小品文中“哭泣備禮”的意思是,哭泣哀悼都謹守儒家喪禮的禮節。見王戎母死后還在飲酒吃肉,和嶠連吃飯也“量米而食”,晉武帝司馬炎被他們這種表面現象迷惑了,對身邊大臣劉毅(字仲雄)說:“你常去看望王戎、和嶠他們嗎?聽說和嶠悲哀痛苦的程度超過了禮數,我真為他的身體擔憂。”劉毅一向剛正直言,他向皇帝道出了實情:“和嶠守喪雖然禮數周全,但他的精神元氣未見損傷;王戎看上去不守禮法,但悲哀完全摧殘了他的身體,現在瘦得只剩皮包骨頭。臣以為和嶠盡孝而不傷身,王戎卻是以命來盡孝。陛下大可不必為和嶠焦慮,倒是應當為王戎的身體擔憂。”

王戎與和嶠守孝方式的差異,既表現了王、和兩人氣質個性的不同,也體現魏晉名教與自然的緊張。王戎守母喪的情形和同為竹林七賢中人的阮籍十分相像,《世說新語·任誕》載,阮籍是一個大孝子,但母喪期間照樣“在晉文王坐進酒肉”。阮籍、王戎他們只是反感名教虛偽的禮節,看重的是人間的至情。

守喪時仍舊飲酒吃肉,人卻痛苦得骨瘦如柴,與母親永別口吐鮮血;守喪時禮數周全,每天只量米喝粥,但人還是面色紅潤——到底哪種人對父母更能盡孝呢?劉孝標注引《晉陽秋》說:“世祖及時談以此貴戎也。”司馬炎和當時輿論因此更推崇王戎,這是因為和嶠的“哭泣備禮”,只要愿意誰都可以“做”得很像,而王戎“雞骨支床”“哀毀骨立”,不是隨便可以“裝”出來的,即使能裝出來也要付出很高的代價。

當然,和嶠守喪“備禮”不一定是在“裝”,也可能出于他的氣質個性。有人感性中凝聚著強大的理性,遇事能以禮節情,歡樂不至于癲狂,痛苦不走向毀滅。有人感情強烈難以控制,在悲傷中往往不能自拔,在巨大災難面前可能失去理智。“情之所鐘”的王戎也許屬于后者,“以禮自持”的和嶠或許屬于前者。從至情至性這一角度來看,王戎當然更加可貴,但從生活這一角度來衡量,和嶠并非一無可取。因為“孝友”在古代是判定一個人道德的重要標準,不孝不僅要受到道德的譴責,而且還毀了自己的前程,這催生了一大批偽“孝子”。父母高壽過世是人間的白喜事,做子女的悲傷難舍情在理中,但悲痛得“雞骨支床”和吐血昏厥,恐怕是逝世的父母也不愿見到的。

話說回來,王戎與和嶠的氣質個性雖反差很大,可他們在吝嗇小氣上卻“親如弟兄”。王、和二家都富埒王侯,是當時出了名的“大款”。王戎女兒出嫁借了他的錢,女兒回娘家時他老大不高興,等女兒還錢后臉上才見喜色。杜預認定“和嶠有錢癖”,他視親兄弟如路人。孝友之道關乎一個人的天性,“孝”與“友”從不單行,誰見過對父母極其盡孝的人,對親兄弟姐妹十分刻薄的呢?王戎與和嶠孰優孰劣,似乎不宜輕下結論。

3.阮籍喪母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世說新語·任誕》

阮籍認為禮法無非是“假廉以成貪”,不過要“詐偽以要名”。禮法之士從過去的群體楷模,逐漸變成了人們嘲諷的對象。阮籍在《詠懷》詩中挖苦禮法之士的丑態說:“容飾整顏色,磬折執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他一看到禮法之士的惺惺作態就反胃。

野心家借禮法以遂其奸,偽君子借禮法以邀其名,貪婪者借禮法以成其貪。因而,只有野心家、貪婪者和偽君子才裝模作樣地遵守禮法,阮籍和“阮籍們”則羞與他們為伍,于是喊出了“禮豈為我輩設也”!

禮本是人們行為的一套規范,用來束縛人們粗野的舉動,抑制人們狂暴的動物本能,使人遠離動物性而越來越文明。可當禮日漸程式化以后,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守禮就得機械地走完規定的流程,這時候,禮已不再是情感的表露而是情感的桎梏。《儀禮·士喪禮》對喪吊禮的規定要多煩瑣就有多煩瑣,如守喪者男主人穿什么服,女主人穿什么服;什么時候“哭”,什么時候“止哭”;什么時候“哭踴”,什么時候“哭,不踴”;什么時候“丈夫踴”,什么時候“婦人踴”;什么情況下可以“代哭”,什么情況不允許“代哭”……

耐著性子看完《士喪禮》后,我尋死的念頭都有了,寧可自己立馬死掉讓別人給我行喪禮,也不愿意自己活著去給別人哭喪!

長輩逝世后要是按《儀禮》那套做下來,那就不是在哭喪而是在表演,尤其是請人“代哭”更為可笑,活活將悲痛變成了滑稽。不知是孔夫子老人家對這些禮節看不順眼,還是他也被這些繁文縟節弄煩了,《禮記·檀弓上》子路轉述孔子的話說:“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孔夫子在《論語》也說過類似的話:“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與其禮節周全而沒有悲哀情感,還不如有悲哀情感而禮節不周全。看來,孔夫子不像后世禮法之士那么討厭。

喪母后,阮籍外表雖放縱任性不拘禮法,內心卻因哀傷太過而昏厥良久。有一次阮籍與晉文王司馬昭等一起進餐,那時還正是為母居喪期間,而他飲酒吃肉百無禁忌。司隸校尉何曾也正好在座,何曾是當時有名的禮法之士,平時他就看不慣阮籍等人的放達,阮籍自然也覺得他“姿態愁我腸”。看到阮籍居喪期間還是這般吃相,便當面向晉文王進言說:“明公正以孝道治理天下,而阮籍重喪之時還膽敢公然在您席上飲酒吃肉,應該把他這種人流放海外,以整飭端正天下的風俗教化。”沒想到司馬昭對他的讒言大不為然:“阮嗣宗因居喪過于哀痛,現在已消瘦體弱得不成樣子,你不能同我一起為他擔憂,竟然還說出這等話來!況且居喪期間如患有重病,飲酒吃肉本來也符合喪禮。”阮籍不停地飲酒吃肉,神色鎮定自若,好像沒有聽到他們兩人對話一樣。

司馬昭說的倒是實話,別看阮籍居喪時期照樣飲酒吃肉,母親逝世的確哀徹心骨。《世說新語·任誕》載: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阮籍安葬母親那天,特地蒸了一只乳豬,又一口氣喝了二斗酒,然后再去與母親訣別,只慘叫一聲“窮矣”!就這么一聲慘叫,隨即便口吐鮮血,昏過去了很長時間。對于母親逝世,有些人只以淚洗面,而阮籍則其哀徹骨;前者“哀不足而禮有余”,阮籍是“禮不足而哀有余”。若是孔子復生也會首肯阮籍脫略形跡的至孝。

不過,司馬昭為阮籍緩頰的真正原因倒不是阮籍至孝,而是因為阮籍雖不遵禮法,但他并不反對司馬。盡管是半推半就,阮籍畢竟是為他寫過勸進表的人,留著他至少無害,殺了他必定有礙。要是因居喪飲酒吃肉而流放他,司馬昭會失去不少士人的支持,若因此而體諒并關心他,反而能顯出他司馬昭的“仁慈寬厚”。阮籍多的是真情,司馬昭有的是算計。

4.驢鳴送葬

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世說新語·傷逝》

我們成人一般都參加過葬禮,至少在電視上見過葬禮。現在的公私葬禮幾乎是千篇一律,在電視上和廣播中,看到或聽到這樣的葬禮,你可能突然悲從中來,倒不一定是對逝者感到十分悲痛,而是對人生感到特別悲哀:人活著沒勁,死后又沒趣。

我們來看看西晉名士的一場葬禮。

文中的王武子就是西晉名士王濟,他的祖父是三國魏司空王昶,父親是晉司徒王渾。昶、渾二人在魏晉都位至三公,除了皇帝再沒有人比他們的級別更高的了。王濟本人尚常山公主,官拜侍中、太仆,死后追贈驃騎將軍,他的兩個姐夫分別是和嶠、裴楷。不過,王濟顯名當世并不是“拼爹”的結果,他是西晉的玄學家和詩人,有《驃騎將軍集》二卷,鐘嶸《詩品》評其詩說:“王武子輩詩,貴道家之言。”《晉書》稱他“少有逸才,風姿英爽,氣蓋一世。好弓馬,勇力絕人,善《易》及《莊》《老》,文詞俊茂,伎藝過人”。這看起來像是文武全能的超人,所以雖然他在官場上升遷極快,但人們并不認為是沾了駙馬身份的光,都說是他憑自己才能獲得的。那位孫子荊即西晉作家孫楚,孫楚門第當然無法與王濟相比,但他們才氣十分相近,氣味更為相投。王濟為人尖酸刻薄,一開口就容易傷人。孫楚更是恃才傲物,史稱“楚才藻卓絕,爽邁不群,多所凌傲,缺鄉曲之譽”,有文集十二卷,昭明《文選》中還選錄了他的詩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幾次為他說過好話。看來,他的才氣的確很大,而脾氣比才氣更大。他曾做石苞的參軍,可又瞧不起石苞,初到任就對石苞說:“天子派我來參知你的軍事。”這哪像做人家的幕僚,倒像做石苞的頂頭上司。

他們兩人都瞧不起天下人,偏偏彼此都瞧得起對方。王濟與孫楚同鄉,王曾為本州大中正,大中正的職責就是識別評定本州的人才。有一次品評州中人才時,輪到評孫楚的時候,王濟對侍從們說:“你們沒有評定他的眼力,還是留給我來品評他吧。”他給孫楚寫的評語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孫楚很少佩服過別人,世上唯獨只欽佩王濟。在王濟死后稱道他說:“逍遙芒阿,闔門不帷。研精六藝,采賾鉤微。”他們兩人是發自內心的惺惺相惜。

沒料到“勇力絕人”的王濟四十多歲就離開了人世,知己英年早逝自然讓孫楚異常悲傷。王濟出葬那天名士都來了,孫楚一到就在好友遺體前號啕大哭,送葬的賓客個個都傷心落淚。哭完之后,他又對王濟的靈床說:“王兄活著的時候常喜歡聽我學驢子的叫聲,今天我再學一回驢叫給你聽聽。”于是引喉學起了驢鳴,居然像真驢子的叫聲一樣,逗得賓客全都破涕為笑。這一下把孫楚給惹火了,他抬頭對周圍的人罵道:“竟然讓你們這些不該活的全活著,讓他這個不該死的死了!”

或因與親人或友人永別傷心,或受到在場氛圍的感染,送葬時“臨尸慟哭”比較普遍,現在殯儀館里還常能見到這種場面,而“向靈床”“作驢鳴”則極為罕見。大多數送葬者不會像他這樣“別出心裁”,我們說話辦事通常要考慮周圍人的觀感,所以盡量不讓自己有“出格”表現。孫楚“臨尸慟哭”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悲痛,還要在亡友靈床前給他再一次驢鳴,最后一次要盡可能模仿得“體似真聲”。他只注重自己內心的感受,不太關注別人有什么想法,也不在乎社會上的禮節客套,所以他為人很有棱角,待人特別率真,難怪他詩文藝術上非常新穎,連參加葬禮也“別開生面”。

一個喜歡學驢鳴,一個喜歡聽人作驢鳴,這和我們今天有人喜歡口技表演,有人喜歡看口技表演相仿,這算是孫楚和王濟的個人癖好。說來也怪,這種癖好在魏晉并不是特例,《世說新語·傷逝》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王仲宣即三國時期著名文學家王粲。王粲死于建安二十二年,時曹丕已立為魏王世子,也就是魏國名分和事實上的儲君。國家儲君親自主持葬禮,規格大概相當我們今天的國葬。在如此高級別的葬禮上賓客都學驢鳴,你見過這么奇特的葬禮嗎?史稱“魏文尚通脫而天下賤守節”,以儲君的地位在葬禮上還如此隨興,為人的“通脫”可見一斑。

文人與驢子似乎一直有不解之緣,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都留下了騎驢的傳說和詩句,宋代已有《李白騎驢圖》的詠畫詩,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稍后的賈島和李賀更常常騎蹇驢吟詩,一直到南宋陸游更有“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名句,好像騎馬就只能算武人,只有騎驢子才像詩人。可見,喜歡學驢鳴和聽人驢鳴,對于文人來說算不上什么怪癖。當然,在很多文人看來,有點怪癖才有魅力。袁宏道認為沒有癖好的人,不是語言無味便是面目可憎。張岱在《陶庵夢憶》中也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魏晉名士中大多有癖好,有的喜歡鍛鐵,有的喜歡種竹,有的喜歡養鶴……他們的舉止不像后世士人那樣中規中矩,言談也不像后世士人無鹽無味。今天,我們沒有“不良嗜好”,沒有“出格行為”,但也沒有什么魅力,沒有什么情趣。很多魏晉士人坦蕩真率又個性鮮明,他們大都有情有義有才有趣,難怪日本近代詩人大沼枕山說:“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

5.人琴俱亡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余亦卒。

——《世說新語·傷逝》

王徽之(字子猷,338—386)和王獻之(字子敬,344—386),分別是東晉書圣王羲之第五子和第七子。兄弟兩人都是東晉書法家和大名士,黃伯思在《東觀余論》中說:王羲之幾個兒子書法“皆得家范”而“體各不同”,其中“徽之得其勢,煥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眾弟兄之中,徽之與獻之最有才華,也最為知名,又最為投緣。當時輿論也總是拿他們兩人進行比較,如《世說新語·雅量》說:“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要論任性放縱徽之占先,若論成就人品獻之為上。不過,他們兩人一直相互推崇,如《世說新語·賞譽》載:“子敬與子猷書道:‘兄伯蕭索寡會,遇酒則酣暢忘反,乃自可矜。’”這則小品的大意是說,獻之寫信給徽之說,兄長平時有點疏淡不群,在社會上落落寡合,一遇到酒就能開懷暢飲以至沉醉忘歸,那種豪興真讓我為你驕傲。雖然沒有留下更多的文獻記載,可以想象,徽之同樣也為有獻之這么杰出的弟弟而自豪。

哪知天妒英才,王徽之、獻之同時病重,偏偏弟弟先兄長亡故。敏感的徽之問身邊的人說:“怎么完全聽不到子敬的消息?看來弟弟肯定已經死了!”說話時不露一絲悲傷,馬上便要一輛車子奔喪,到弟弟宅后又沒有一聲哭泣。行文至此,讓我們讀者好不納悶:他明明知道弟弟已經死亡,怎么既不哭泣也不悲傷?到底是因為鐵石心腸,還是因病重而對死亡已經麻木,抑或是徽之別有隱情?

作者將我們晾在狐疑之中,突然掉轉筆頭補敘死者的個人愛好:“子敬素好琴。”獻之平素喜歡彈琴與吊喪有什么關系呢?這句看似可有可無的閑筆,卻是文章不可或缺的鋪墊。由于亡弟“素好琴”,徽之“便徑入坐靈床上”,他徑直進入靈堂坐到他靈床上,拿過獻之常用的那把琴來彈。我們正以為兄長會彈一曲哀樂為弟弟送行,這次作者又打破了我們的期待:琴弦已經無法調弦,徽之把琴扔到地上說:“子敬呵,子敬,人與琴都毀了!”話剛一落地,徽之因極度悲痛馬上昏厥了很長時間,一個月以后他也隨弟弟而去了。最后兩句像一曲音樂的尾聲,讀完全文后仍余音裊裊。

這篇小品第一段平平道來,為下面的高峰蓄勢,所以在審美效果上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下一段寫睹物思人,徽之的悲痛之情突然爆發,酷似“銀瓶乍破水漿迸”,“子敬,子敬,人琴俱亡!”這種撕心裂肺的呼天搶地,給人極強的藝術震撼力。寫法不斷通過跌宕掀起波瀾,文字雖短卻力透紙背。

王獻之既是大書法家,同時還是詩人、音樂家和畫家。他的書法和他父親一樣,在“兼眾家之長,集諸體之美”的基礎上,形成雄秀驚人而又典雅秀潤的獨特風格,與其父王羲之并稱為“二王”。后人分別以“飄若游云,矯若驚龍”和“丹穴凰翔,飛舞風流”,來評王羲之和王獻之的書風,他們父子書法是那樣婀娜多姿,那樣瀟灑飄逸,那樣豐神絕代,是魏晉風度在藝術上的典型代表。隨著王獻之的離世,隨著東晉的滅亡,高雅的藝術品位也逐漸衰落,“人琴俱亡”真使人感慨噓唏,“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6.情何能已已

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云:“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世說新語·傷逝》

古代有不少傷心“美人塵土”的“葬花辭”,有不少感嘆英雄末路的詠史詩,也有不少痛哭親友病逝的銘誄和祭文,但很少像上文這種痛惜友人逝世的小品。其實,與其說它是一篇小品,還不如說它是幾個短句——它不過是東晉名士在摯友下葬時發出的一聲悲嘆,傾訴的兩句哀惋。但由于它語短情長,也由于它比喻新穎,所以千百年來它打動了無數讀者,更吸引了無數墨客騷人,如今才士或美人下葬都稱為“埋玉”,它在詩詞中更是常用典故,如杭州蘇小小墓亭上的對聯:“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又如黃庭堅《憶邢惇夫》的詩句:“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文中的“庾文康”即庾亮,亮死后謚號“文康”。“何揚州”就是何充,他曾做揚州刺史。不了解庾、何其人及他們的關系,就難理解這篇小品中的哀情與美感。

庾亮妹妹庾文君是晉明帝司馬紹皇后,他稍后自然就成了晉成帝的國舅,庾氏家族在東晉炙手可熱,《世說新語》載“庾公權重,足傾王公”,連王導、謝安兩家也得讓他三分。不過,在東晉政壇上能權傾一時,庾亮不只是憑借外戚身份,還有他的手腕、才能、魅力和姿容。東晉高僧竺道潛對人說:“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胸中柴棘”是說他胸中算計。史稱庾亮“美姿容”又“善談論”,晉元帝第一次相見就稱他“風情都雅,過于所望”。連對庾亮恨之入骨的陶侃,也因對他“一見改觀”而“愛重頓至”。謝混在晉明帝面前承認“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吾不如亮”。同世作家庾闡贊美庾亮“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潤”。當代人更稱庾亮為“為豐年玉”,稱他弟弟庾翼“為荒年谷”。

庾亮有顯赫的權勢,又有過人的才華,還有迷人的姿容,所有這些對庾亮的頌揚,有些可能是害怕他,有些真的是愛他,有些或許要利用他。

那么,何充對他的贊美屬于哪一種呢?

史稱何充稟性正直剛烈,風韻深沉儒雅,以文章德行見稱于世,年輕時候就深得老臣們的器重。庾亮和王導一起極力向皇帝舉薦說,“何充器局方概,有萬夫之望”,并且說在“臣死之日”,切盼能讓何充主持朝政。一方面庾亮對何充有知遇之恩,一方面何充認同庾亮是國家的豐年美玉,難怪在庾亮臨葬目睹遺容的時候,他不禁喟然長嘆“埋玉樹著土中”了。

“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這兩句話之所以讓人痛徹肺腑,是因為它超越了某時某地某人的局限,而說出了人們痛悼志士離世的共同心聲,尤其說出了魏晉士人悼亡傷逝的共同感受。

魏晉士人群體的覺醒,使他們對內發現了自我,對外發現了自然,所以他們對美容和美景的感受都格外細膩敏銳。“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自然界的美景讓他們陶醉,人世間的“玉人”更叫他們動心。山濤稱嘆嵇康“傀俄若玉山”,是那樣高聳潤潔;人們形容夏侯玄“朗朗如日月”,是那樣光明磊落;贊美裴楷是“玉人”“粗頭亂服皆好”;王敦稱贊王衍“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有人到王太尉家參加名士集會,感嘆“今日之行觸目見琳瑯珠玉”;“王長史為中書郎,敬和遙望嘆曰:‘此不復似世中人’”“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這些珠玉般的美好姿容,游云驚龍似的飄逸神采,“從容于廊廟”的典雅風度,都是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

看著紅霞滿天的晚照西沉,人們會憂傷地問“夕陽西下幾時回”?眼見“玉人”長逝,更是“使人情何能已已”!《世說新語》中的《傷逝》篇,灑滿了慟絕傷心的血淚,是哀人也是哀己,是悼人也是自悼——

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世說新語·傷逝》)

王長史(王濛)父親王訥形象俊偉,王長史自己在同輩眼中也“軒軒韶舉”,既儀態軒昂又舉止高雅。《晉書》本傳載,王濛“美姿容,嘗鑒鏡自照,稱其父字曰:‘王文開生如此兒邪’”!直到他臨死前還是自我感覺良好,還是那樣自戀:“我這么俊美的人兒,竟然活不到四十歲!”他的好友劉惔也為他的英年去世“慟絕”。

正是有這么多“玉人”,有這么多雅士,有這么多英杰,我們的社會才顯得那樣美好,我們活著才覺得很有意義,我們的人生才值得留戀。玉人消亡,美人塵土,英才早逝,志士長冥,固然令人悲痛惋惜,但生死之哀也讓我們更加珍惜轉瞬即逝的青春,更加執著不可能再來的生命,更加癡情于難以長駐的美景,“馬兒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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