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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緣起

 

柏拉圖的《理想國》是他寫過的二十多篇對話錄里面最負盛名的一篇。我第一次讀到它,是在東海大學上學的時候。當時政治系教授兼系主任張佛泉先生從埃利奧特麥克唐納兩位教授合編的《西方政治傳統》[1]中選了幾十頁給我們念,而第一批里面就有《理想國》中挑出來的十幾頁。

一九六二年,我有幸獲得美國政府給中國大專畢業生的富布賴特(Fulbright)全額獎學金,到芝加哥大學政治系去攻讀西方政治思想,而克羅普西[2]教授指定的第一本必讀書,便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所不同的是:當年張教授只要求我們讀它十幾頁,而這一回卻是整本書。不僅如此,我和其他選修這門課的同學在匆匆讀完整本書之后,都還必須再讀一篇由一位研究柏拉圖思想的專家學者寫的評論文章,庶幾我們能對《理想國》里的主要思想有一個概括性的了解,從而增強我們在課堂上討論該書的能力。當然,匆匆讀完整本書,還是不足以充分了解柏拉圖思想的。

一九七二年,我應聘到美國科羅拉多州的私立丹佛大學哲學系教書。有一位同事對柏拉圖的哲學很有研究,于是我聽從她的建議,買了普林斯頓大學一九六三年出版的、編輯們認為是收集了英語世界里最佳英譯的《柏拉圖對話錄全集》。她還告訴我至少應該看全集里哪些對話錄才能對柏拉圖的整個思想體系有一個全面的了解。我照著她的話做了,也自覺有了進步,可是總覺得不夠深刻。

二〇〇一年,我在加州圣何塞市住家附近認識了曾在大學里教西方哲學、而現在已經退休的德匹柏教授[3]。他年輕時曾經是一位耶穌會會士,因此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更是一位柏拉圖迷。所以當我四年前出版了《蘇格拉底最后的日子》之后,問他在我有興趣翻譯的柏拉圖《理想國》和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之間,選哪一本較有意義,他毫不猶豫地推薦了前者。而我在譯完全書之后,也覺得所花的精神和力氣很值得,因為《理想國》確實是框定西方文化走向的一本巨著,而拿它跟中國先秦諸子的思想互相比較,更有許多深切的體會和感觸。

 

英譯文本的選擇

 

如前所述,一九六三年出版的《柏拉圖對話錄全集》收集了當時英語世界里的最佳英譯,而《理想國》是由柏拉圖專家肖里教授執筆的。肖里的巨作《柏拉圖說了些什么?》固然受到學術界歡迎,他的《理想國》也被哈佛大學的洛布古典叢書采用了。所以他英譯的權威性是無須質疑的。不過,普林斯頓版的英譯本和洛布版有很大差異——前者是分段分句的,讀者很容易看懂是誰在說話,可是它只選了一部分最基本的腳注;后者只分段而不單獨分句,讀者必須小心地讀,才知道是誰在說話,可是它的腳注非常細膩,能夠大幅度提高讀者對正文的了解。拙譯在印刷體裁方面采用了普林斯頓版式,但是小心選擇了一百多條洛布版里的英文腳注。這樣我就把兩者的優點都吸收進來了。

另外,為了確知至今為止的四十年間沒有出現過比肖里教授更好的英譯本,我在網上做了一點搜索工作,結果發現布盧姆[4]教授和里夫[5]教授的英譯都很受讀者歡迎。翻閱了他們的譯文之后,我覺得還是肖里的譯文比較優美,可是布盧姆的有些腳注對了解《理想國》正文頗有幫助,所以我采用了幾個。他在譯文后附加的一篇長文也值得大家參考。里夫譯文里的句子通常比較短,對我了解肖里的特長句子結構很有好處。他在譯文中的腳注,對貫通《理想國》前后文更是有巨大幫助,因此我采用了很多。基于隨時注明用語來源的規矩,我在采用時一一注明出處,供讀者覆驗。

另外,我在翻譯中遇到疑難句子的時候,還參考了當年在芝加哥大學讀書時用過的教材——勞斯博士翻譯的《柏拉圖對話集》[6]和自備的林賽博士《柏拉圖的理想國》的譯文[7]

總而言之,我的翻譯步驟是先按照肖里的英譯把中文譯出來。遇到有疑難之處,特別是看到特長文句時,便參考里夫的英譯,然后依次讀布盧姆勞斯林賽的譯文以求了解。腳注是在譯完正文之后加上去的,而在所有腳注中,最能對讀者了解本文有幫助的,是洛布版里肖里自己加的那些。它們包括肖里讀過的英、法、德等國柏拉圖研究專家們所做的注和按語,而且引用了不少原文。由于我自己的法、德語訓練不足,無法跟著肖里的腳步走,所以只選用了肖里用英文加的注。等以后我的法、德文程度提高了,當再把這些文字的注加進去。

 

參考過的中文譯本

 

我當然不是第一個把《理想國》譯成中文的人。事實上,商務印書館早在一九二〇年就出版過吳獻書先生的譯本。后來,鑒于吳君的譯文“語近古奧”,郭斌和及張竹明兩位教授又把它重譯了出來[8]。重譯后的書雖然還是有文言的痕跡,但可讀性已很高,而且意思明確。吳、郭、張三位先賢的努力和貢獻是值得稱贊的。

我參考過的第二本中譯是由王太慶教授直接從希臘文翻譯過來的。可惜他的《柏拉圖對話集》[9]只包括了十卷《理想國》中的四卷。不過《柏拉圖對話集》的后面附了幾篇很有分量的文章,討論柏拉圖的哲學和翻譯問題,內容非常扎實。他對“相”、“型”和“是”等等這些專有名詞的翻譯和解釋,我在拙譯中都采用了。

我參考過的第三本中譯是由候健教授從喬伊特(Benjamin Jowett)的英譯本翻譯過來的[10]。候君謙稱他自己是治文學、而不是治哲學的人,因此擔心他的譯文中可能會出現“外行話”。其實《理想國》中第三卷和第十卷都討論了荷馬[11]和抒情詩人的寫作原則問題,剛好是候君的專業,讓候君得以發揮所長。

我參考過的第四本中譯是由王曉朝教授直接從希臘文翻譯過來、并參考了權威英譯(包括肖里的譯文)之后寫成的[12]。這本中譯本有簡體字[13]和繁體字[14]兩種版本,我都翻閱過,結果發現有些地方,拙譯和他的譯文是同源的,都來自肖里的英譯。

其他參考過的中譯有臺灣徐學庸教授譯注的《理想國篇》[15],龐曦春譯的《理想國》[16],張竹明重譯的《理想國》[17],善亞主編的《圖解柏拉圖》[18]和張造勛譯的《理想國》[19]

程序上,我是先把肖里的英譯譯成中文,然后再比較郭斌和、王太慶、候健和王曉朝等人的中譯。如果遇到他們所譯的名詞比我的更好,我就采用;不然就保持我的原譯。但總體來說,采用的次數屈指可數。

 

翻譯中的參考資料

 

我生在上海,同時六年小學教育是在上海完成的,所以,我十歲就接觸英文了。(那時候,我們是從四年級開始學英文的。)搬到臺灣之后,初中三年基本是原地踏步(因為臺灣從初一才開始學ABC);高中三年,英文稍有進步,可是受益不多。一直到東海大學,才受到嚴格的發音和閱讀訓練。來到美國后,英文更是“不可一日無此君”,但是,平常所接觸的詞匯畢竟還是很有限。

這一次,為了把肖里的英譯譯妥,我可把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由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20]翻遍了。由于《英漢大詞典》里包含的詞匯量大,不僅許多在別的詞典里不大容易查到的人名和地名都查到了,許多肖里在落筆時所用的詞的合適同義中文也查到了(肖里用字非常精確,他常常會用同樣一個動詞,可是把后面所跟的介詞改變了,結果意思就完全不同了。其次,這位老學者似乎很喜歡用字的古義,以至于有很多情況只有我把一些字的古義搭配上去才說得通)。

另外,我也必須感謝網絡帶來的便利。特別是許多與希臘神話有關的人名、地名和故事,當我無法在《英漢大詞典》中找到解釋時,我就上網找,而網絡通常是有找必應的。

 

《理想國》篇內容簡介

 

《理想國》篇是由蘇格拉底用回憶方式寫成的,所以篇中的“我”就是蘇格拉底自己。另外五位對話人分別是凱發盧斯(Cephalus),波勒瑪庫斯(Polemarchus),塞拉西馬柯(Thrasymachus),阿狄曼圖(Adimantus) 和格老孔(Glaucon)。其中凱發盧斯是一位已經退休的幸福老人,他是波勒瑪庫斯的父親,住在比雷埃夫斯(Piraeus)港市,距離雅典城大約五英里,而波勒瑪庫斯凱發盧斯的長子,是讀哲學的。塞拉西馬柯是一位著名的智者和修辭學家。阿狄曼圖格老孔都是柏拉圖的哥哥,是篇中第一卷之后的主要發問人。

對話發生在比雷埃夫斯,時間估計是公元前四一一或四一〇年,即蘇格拉底被誣告并被判服鴆自殺前十一二年。那天全城為慶祝本狄斯(Bendis)[21]女神生日而舉行了列隊游行。游行完畢,蘇格拉底格老孔走在路上時,遇到波勒瑪庫斯并被強邀去他爸爸家。當然,蘇格拉底凱發盧斯相識已久,互相招呼問候過之后,蘇格拉底問起老人家的情況,于是凱發盧斯就發表了他的一些感想。他說,人年老時如果有一點財富,會有助于他拒絕做出不公正的事,同時會減少他對進入下一個世界時的恐懼。他認為說真話和付清欠債就是公道。

接著波勒瑪庫斯提供了不同的公道定義,而塞拉西馬柯則認為公道就是強者的利益。

在第二卷里,格老孔阿狄曼圖兩人分別介紹了坊間一般人對公正的人和不公正的人的行為模式的評判——不公正的人處處獲利,而公正的人處處吃虧。所以最好的處世模式是行為上做一個不公正的人,可是在外表上又裝扮成一個公正的人。蘇格拉底被迫證明,為公道本身以及它引起的后果(公正的人生活比較好),公道是值得人們追求的。蘇格拉底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兩個問題,而是提出一個有效回答問題的方法——由于公道這個概念在個人層面和在國家層面是相通的,而國家層面的公道比較容易看清楚,所以,與其花時間在個人層面上找公道,不如先在國家層面上找。

這個提議獲得在場所有人的同意,于是蘇格拉底就展開了社會和國家起源的探討。城邦的興起是由于一個一個個人無法滿足他在生活上的各種需要——有些需要是基本的、必不可少的,而有些雖然并非必需,卻是可欲的。于是城邦逐漸擴大,最后免不了引起城邦間的沖突和戰爭。為了避免被其他城邦消滅,城邦必須有武力,于是武士出現了。可是,武士一方面必須強壯得能保護城邦居民,另一方面又不可擾民,這就牽涉到他們的教育問題。

教育包括兩大方面——音樂和體操訓練,而廣義的音樂包括孩子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其中包括對神明的認識。

蘇格拉底接著在第三卷里繼續討論對神明的認識,特別糾正了荷馬和一些詩人們對眾神的描述。其次他討論了音樂中的另一個環節——什么樣的歌曲和曲調才適合武士的教育。接著他又討論了健康原則和好醫生及好法官的必備條件,于是牽出了他的基本信念——無論是音樂還是體操訓練,背后的關鍵是每一個人的靈魂。能讓音樂和體操訓練平衡發展的教育,才能培養出健康的靈魂。

最后蘇格拉底介紹了他的天賦成分論——人體內可說有三種不同的成分:金、銀和銅鐵。金的成分最可貴,其次是銀,而銅鐵殿后。在社會上,在城邦里,只有含金的人才適合當統治者。

在第四卷里,蘇格拉底討論了理想城邦的目的:促使城邦里所有人都能分享與他們本性相稱的幸福。他接著又談到財富和貧困對人的影響,單一城邦和復合城邦之間的區別,武士的共妻、共產制度,對在音樂和體操訓練方面的創新的反對以及阿波羅(Apollo)神所定的最重要的法律等等。他最后著力介紹的,是城邦里的四種美德——智慧、勇敢、節制和公道——以及靈魂里的三個部分——理智、激情和生理欲望。四種美德中,智慧屬于統治者,勇敢屬于武士,節制同時屬于統治者、武士和一般的工農階層人士,而當所有這些人都能履行他們應該履行的美德時,國家就有公道了。

同理,當靈魂中的理智能占統治地位,而激情又能不站在生理欲望那一邊,卻時時幫助理智控制生理欲望,那么,公道就有著落了。蘇格拉底最后談到政治體制的問題。他說,政治體制大體上可分為五種,可是,他剛剛提起其中之一,王政和精英政體,對話就結束了。詳細的討論必須等下一卷。

第五卷剛一開始,蘇格拉底正準備繼續討論在上一卷卷尾提起的政治體制問題,格老孔阿狄曼圖塞拉西馬柯卻把他打斷了。他們要他解釋上一卷里略微觸及的武士共妻和共產問題。蘇格拉底拗不過他們,結果只好把他對政治體制問題的看法暫時擱在一邊。他說一般人常常為了自己的妻子、兒女和財產問題跟別人鬧糾紛;如果想讓武士全心全意地為全體人民出力做事,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使他們斷絕那一方面的顧慮,而共妻和共產制度不失是一個考慮因素。另外,鼓勵優秀的男女武士結合而且多生子女,正符合優生學的理論。

第五卷里另一個討論重心是蘇格拉底的政治哲學。他認為最能帶領全體人民走向幸福的因素是政治權力和智慧的互相結合,其方法是促使哲學家成為統治者,或者統治者能獲得智慧,成為哲學家。然而統治者要如何獲得智慧呢?其方法就是盡可能地獲得知識,而獲得知識的方法就是接觸到事物的“相”,因為萬事萬物都是變動不居、不能永久存在的,唯有萬物的“相”才是永久不變的。這里便是另一個了解柏拉圖“相論”的機會。蘇格拉底同時也分析了意見的性質。

蘇格拉底在第六卷里描述了一位真正的哲學家的形象——他只關心永恒本質,同時希望獲得全部知識。他公正,溫和,學習奇快,記憶力強,講真話,愛真理,不貪財富,心胸寬廣,不怕死亡。他愛國,能為全民確立美、公道和善的法律。蘇格拉底隨后樹立了一個知識的階梯:它分為兩大段,每一段又各自分為兩小節。前一段是“意見”,而后一段是“知識”。“意見”下面包括“猜測”和“信念”兩小節,而“知識”下面包括“理解”和“理性”兩小節。我們日常看到的人、動物和植物跟“信念”相應,而人、動物和植物在水中的影像則跟“猜測”相應。在“知識”一欄里,由思想構成的影像跟“理解”相應,而美本身、公道本身和善本身的“相”和“型”等等,則跟“理性”和辯證思想相應。再往上推,那么視覺世界跟意見段相應,而心靈世界則跟知識段相應。最后,太陽光和太陽的力量跟視覺世界相應,而善和善的傳人與影響則跟心靈世界相應。

第七卷一開始就介紹了柏拉圖著名的地洞之喻:長年居住在地洞里的人平時所看到的,只是展現在他們眼前墻壁上的一些陰影,而這些陰影是由遠在他們身后邊的火光照在火光和他們之間的許多人和物造成的。一旦他們能從地下的洞穴上升到地面、看到陽光底下的人和物,他們才有望了解實際上他們和世界上的真情實事是完全隔開的。地洞當然只是一個比喻,然而它卻可以讓人明白:世界上的人、事、物,說來也好比是天上的“相”的一個映像。能夠了解這一層的人,才可望能正確地處理世界上的人、事、物。

然而一般人究竟要遵循什么具體步驟才能往上走到看見真理的境界呢?蘇格拉底認為優秀的年輕人先必須在基本教育(音樂和體操訓練)之外讀算術、幾何及天文學,然后再研究辯證法。讀完之后,他就應該像從地面回到地洞里去那樣,在國家內從事實際的政治訓練和工作。服務完畢后,他才可以隨心所欲地從事哲學思考,而這就是為做哲君作準備。

理想國的描述在第七卷里便告結束。

蘇格拉底在第八卷拾起他想在第五卷討論,但被格老孔阿狄曼圖塞拉西馬柯聯手打斷了的政治體制問題。他說,除去君王制和精英政制外,政治體制可歸納為四種,而在每一種體制內,公民性格特征和體制的道德品質是互相吻合的。其次,那四種體制有依次轉變的趨勢,所以榮譽政制會轉變為寡頭政制(斯巴達可能是這兩種政制的好壞兩方面代表),寡頭政制會轉變為民主政制。民主政制的最主要特征在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民能享受最高程度的自由(這可能影射公元前四世紀的雅典)。然而其后果是所有一切傳統的規范和價值都被動搖或否定了,最后只有由暴君(這可能是指希臘常見的城邦狀況)來收拾一切。之所以會如此轉變,其原因是“任何一件事,一旦做過了頭,就會導致相應的相反反應”。

第九卷主要介紹暴君的生活、性格和行為特點,而蘇格拉底在這一卷里所述的內容,其實是沿著第八卷里的一段話來的。在描述民主政體時,蘇格拉底說人的欲望可大致分為必要和不必要兩大類;人必須滿足前者,可是必須用理智來克服后者。這條線索在第九卷里有更全面的發揮。蘇格拉底認為人的靈魂是由三部分組成的,最上層那部分是智慧,應該占領導地位;第二層是激情,它經常跟榮譽感連在一起;最下層是欲望,包括食、飲、愛情和金錢等等的要求。暴君的思想和行為主要是因為最上層的部分失去了其領導權,而完全被下面兩層控制了;所以他表面上可能生活得很風光,而實際上卻非常悲慘。與此相反,哲學家的生活是充滿快樂的,而且他的快樂是最真實、最純粹的。

蘇格拉底最后用一個集許多種形體于一身的怪物作比喻,來說明人體內不同成分之間的關系以及公正的人和不公正的人之所以會出現的原因。

在第十卷里,蘇格拉底批評荷馬以及一般抒情詩人,認為他們的詩作對理想城邦不會有正面貢獻,因為那些詩作對靈魂中最優秀的理智部分沒有什么幫助,而只是讓靈魂中的情緒部分獲得營養。其所以如此,是因為詩人們的作品本質上只是模仿而不是創作,有靈感而沒有智慧。

蘇格拉底接著闡明靈魂不滅的理論,認為靈魂與神圣不朽、永久的“是”是類似的,而公道本身則對靈魂本身最好。所以公正的人不僅在世時會獲得榮譽和其他獎品,死后也會在下面的世界里受到好待遇。可是,人們如何知道死后的情況呢?為此蘇格拉底編了厄爾(一個戰士)死而復活的故事。厄爾在戰場上被打死了,可是他的靈魂卻在陰間轉了十來天,見到了許多有名有姓者的靈魂,知道了他們的遭遇,也知道了那些靈魂轉世的故事。而厄爾之所以沒有像其他靈魂一樣投胎轉世,正因為他有再回人世傳達陰間情況的任務。他傳達的重要訊息里面,有兩句話很有深意:其一是美德無主,人人都可以擁有它;但是人們究竟是尊重還是輕視它,得由人們自己決定。這跟中國傳統的諺語“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的道理是相通的。其二是人生中最要緊的事,是獲得辨別善與惡的能力和知識,并選擇其中的最佳方案,以便能過一個中庸的生活。這跟中國古代儒家的教訓也是相同的。

 

重要的專有名詞

 

柏拉圖在《理想國》里用了許多專有名詞,這些我必須要先解釋清楚,才能幫助讀者減少迷惑。

1.理想國。這是十卷書的總名。肖里的英譯是Republic(譯自希臘文 politeia)。王太慶教授說,這個詞的原意“指國家的治理,沒有理想的意思,更不指共和政體”。[22]所以他以《治國篇》稱呼它們。同理,王曉朝教授不用《理想國》,而用《國家篇》[23]稱呼它們。不過,格老孔在第九卷結尾處(592b)說,他們所討論的城邦是無法在這世界上找到的,即,那是一個理想中的國家。據此,稱這十卷對話錄為《理想國》還是合適的。

2.公道。這是肖里所用的justice的中譯。公道一詞的拉丁化希臘語是 dikaiosune,一般譯為“正義”。我起先也是那樣譯,可是,當我翻譯“just”和“unjust” 這兩個形容詞時,覺得譯為“正義的”和“不正義的”似乎有點別扭,而“公道”可以同時用作名詞和形容詞,比較合適,所以我就采用了。張君勱先生在他所著的《明日之中國文化》一書里就是這樣譯的[24]。不過,有些地方,當“公正”讀起來順口時,我也會用它來替代“公道”,畢竟兩者的意思是相通的。

公道可以說是《理想國》一書的主題。里夫認為當柏拉圖用這個詞時,詞義比我們今天所說的公道范圍要廣一些,有“道德的正當性”(ethical rightness)的意思。它的反義詞,不公道(injustice,adikia)則泛指一般的“做壞事”[25]

3.“相”、“型”和“實在”。這三個字相當于肖里的idea、form和reality。拉丁化了的希臘語idea和form來自希臘。王太慶教授說:“這兩個詞同出于動詞(看),指‘所看的’。是中性形式,而是陰性形式,其意思是‘形相’……這是它的本意,原來指的是肉眼所見的形相,柏拉圖將它借來指心靈所見的形相,但是并非出于主觀的想象,而是客觀實在的。”[26]基于這個原因,同時本著“術語從本義譯”的原則,陳康教授認為應該把柏拉圖的理論譯為“相論”[27];他認為譯idea為“觀念”、“概念”、“理型”或“理念”都不恰當[28]。王太慶教授接受陳教授的看法,提議把idea譯為“相”,而把eidos譯為“型”[29]。本書內的譯法就是跟著陳、王兩位教授的腳步走的。另一方面,王教授認為“相”就是“實在”(reality),而掌握了“相”,才能得到真理[30]

4.“是”。這個詞譯自肖里的“is”和“being”,而這兩個詞又譯自希臘文的to on(τò'óv)和estin()。王太慶教授說,西方人的這個“是”,有三個意義:(1) 廣義地“起作用”,相當于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有”;(2) 判斷中的系詞,相當于“是”;(3) 用于時間、空間的動詞,相當于動詞“在”[31]。所以,把“is”、“being”譯為“事物”或“存在”比較不完整,還是用“是”比較妥當。

不過,由于“是”這個詞的專業用語跟一般人的習慣用法相差很遠,貿然用它,不免會讓讀者感到迷惑,所以在使用時,我特別加了雙引號,以表明這一詞的特殊意義;在有些情況下,我會把專業譯法放在腳注里面,以求兩者兼顧。北京大學哲學系的教授們在編《西方哲學原著選讀》時,便是采用了這方式[32]

5.“真相”和“真理”。這一詞譯自肖里的truth。當肖里談到與人的感官有關的事物時,我把truth譯為事實;而當肖里談到比較抽象的意思、不是人的感官能及的事物時,我把truth譯為真理。

6.神、眾神和主神。這三個詞分別譯肖里的god、gods和God。神和眾神泛指一般的神,神是單數而眾神是復數。我的拉丁文老師德匹柏教授說,在柏拉圖的對話錄里,小寫的god前面一般都沒有定冠詞,是泛指的;而大寫的God前面有,是特指的。但是God究竟指誰呢?God這個詞在《斐多》篇里的幾段文字中顯示它很可能是指阿波羅[33]神。不過在《理想國》篇里,God前面卻沒有冠詞,所以它究竟何所指,我不敢確定[34]。我自己認為他是指阿波羅神。

7.武士。這一詞譯自肖里的guardian。字典里,guardian的最通常意義是“守衛者”,也有人把它譯為“護衛者”、“衛士”和“監國者”。綜合這個詞在本書中的各種用法,可見guardian是保護國土的人,相當于軍人;可是他們中間又有人能成為國家最高統治者,所以我覺得“武士”這名詞可能較合適,因為,在中國古代,“士”是有知識的人,而文士的最高政府官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所以,譯guardian為武士,也許不太離譜。

8.哲學家。這一詞譯自肖里的philosopher,希臘文是philosophos,一般譯為哲學家。張東蓀教授接受伯內特(Burnet)教授的意見,說philosophos特指畢達哥拉斯[35]里專門研究宗教性質的學者。他們認為藥物可以療身而學術可以療心,而療心者把學術視為修身做人的方法,所以張教授覺得譯philosophos為“哲人”比較妥當[36]。我覺得今天哲學家的含意多半指“專門教哲學或在哲學范圍內著書立說的人”,內容比較窄。而《理想國》中的哲學家,主要是指能作哲學思考、能一直追求真理的人。我在本書內把philosopher譯為“哲學家”,是勉從習俗。

9.哲君。這個詞譯自肖里的philosopher-king。政治權力必須和智慧結合在一起,不是柏拉圖獨有的想法;中國先秦時期的思想家中,很多人都有這種看法。他們稱呼這種人為“圣王”、“明君”、“明王”或“明主”,因為有智慧的人看事情比較清楚,所以用“明”字來形容。由于柏拉圖特別標出“哲學家”,所以我舍“明君”、“明主”不用,而把philosopher-king譯為“哲君”,因為“君”就是“君主”、“君王”和“國王”的意思。譯philosopher-king為“哲學家王”或“哲學家國王”可能導致讀者產生“只有柏拉圖才有政治權力必須與智慧互相結合這種想法,而中國古代沒有”的誤解。

 

輔助資料

 

1.英漢譯名對照表

我翻閱過的幾本《理想國》中譯本,有一個非常令人困惑的特點,即,中譯的人名、地名和一些專有名詞,各家幾乎完全不同。其次,中譯者常常沒把英譯名標出來,因此不同中譯文本的讀者讀完《理想國》后,一般無法立刻舒暢地彼此溝通或討論,當然更不能和其他國家的《理想國》讀者用英語溝通或討論了。

為避免這一缺點,同時為幫助讀者確認我的中譯究竟所代表的是哪一個詞(因為一個英文單詞有時很可能有許多個中文同義詞),我在多數英文人名、地名和一些專有名詞(包括拉丁化了的希臘文)第一次在書中出現時,會把它的英文(或希臘文)單詞附在注中,然后把兩者都收在書后方的英漢譯名對照表里,并附它們第一次出現時的位置,以方便回顧參照,這樣本書讀者以后與他國讀者討論時會方便不少。

其次,在每一個英文人名和地名下面,我都加了一條橫線,表示這是一個音譯詞。這么做肯定能節省讀者很多時間,因為讀者不會把那些音譯詞與旁邊的字連讀,從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聯想。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張東蓀教授出書時的編印法,我覺得可取,因此在本書中也沿用了。

2.異體字與引號

拙譯中正文里有些地方用了異體字。這些異體字是我用來標示比較不重要的字眼,庶幾讀者能集中精力把握文中的主要思緒。

其次,肖里喜歡用長句子,因此英譯文本中有許多定語從句和詞組不容易在中譯文本里依樣譯出。我的解套辦法是廣泛地使用雙引號,以表明引號內文字的意思。有時候,雙引號也用來指示特殊的單詞,譬如說“相”(idea),“型”(form),“是”(is、being)和“實在”(reality),它們都有特定的、與一般用法不同的意義,如果不用雙引號標出,可能會讓讀者感到迷惑。

3.古希臘地圖

另一個《理想國》中譯者的缺失是沒有幫助讀者聯系書中提到的地名和地圖上的位置。為此我為讀者描繪了一幅古希臘簡圖,以方便讀者按名索地,庶幾在和別人討論《理想國》中各種地理問題時,能言之有物。

 

感謝記

 

我第一位想要感謝的,是我的拉丁文老師德匹柏教授。他不僅幫助我在柏拉圖的《理想國》和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之間做了選擇,而且還為拙譯寫了一篇序,從文化發展史的高度點出拙譯的意義。如果今后我還要翻譯其他希臘巨著,希望他能繼續給我指導和協助。

本書第七卷開頭有一幅畫。它描述了舉世聞名的“地洞之喻”。這是我特別邀請來自臺灣的旅美畫家曾鴻圖先生制作的。曾先生反復細讀了我的譯文,然后依照柏拉圖的寫作精心策劃了這幅充分傳神的畫。我一方面感謝曾先生的盛情高誼,另一方面,也要向所有讀者推薦,請細看品嘗它。

為完成拙譯,我常常必須每天連續坐在電腦前幾小時——構思、翻閱字典以及參考書——以便找到最恰當的中譯文。這一切的先決條件是我必須能維持身心健康。我的妻子王文雋不但每天為我準備衛生、營養和可口的菜肴,還時時催促我坐久了應該起來走動走動,并且每天鼓勵我外出運動(包括去公園健步、打太極拳以及打籃球)。我之能在兩年內譯完《理想國》,一大半功勞必須歸屬她。


[1] 埃利奧特(William Y.Elliot)和麥克唐納(Neil A.McDonald)合編的《西方政治傳統》(Western Political Heritage)(New York:Prentice-Hall,Inc.,1949)。

[2] 克羅普西教授(Joseph Cropsey)和芝加哥大學的西方政治哲學史資深教授斯特勞斯(Leo Strauss)共同編輯的《政治哲學史》(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Rand McNally & Company,1963)嘉惠了大批學子。

[3] 即為拙譯寫序的德匹柏博士。

[4] 布盧姆(Allan Bloom),《柏拉圖的理想國》(The Republic of Plato)(Basic Books,1991)。

[5] 里夫(C.D.C.Reeve),《柏拉圖理想國》(Plato Republic)(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2004)。

[6] 勞斯(W.H.D.Rouse)《柏拉圖對話集》(Great Dialogues of Plato)(New York:The New American Library,1963)。

[7] 林賽(A.D.Lindsay),《柏拉圖的理想國》(The Republic of Plato)(New York:E.P.Dutton & Co.,Inc.1957)。

[8] 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9] 王太慶譯,《柏拉圖對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10] 候健譯,《柏拉圖理想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0)。

[11] 荷馬(Homer),古希臘約公元前9—公元前8世紀的吟游盲詩人,著有史詩《伊利亞特》(Iliad)及《奧德賽》(Odyssey),然而他的生平和著作情況眾說紛紜,構成所謂的“荷馬問題”。

[12] 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卷,第36—37頁。

[13] 王曉朝譯,“柏拉圖國家篇”,見《柏拉圖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卷,第270—648頁。

[14] 王曉朝譯,《柏拉圖國家篇》(臺北:左岸文化公司,2007)。

[15] 徐學庸譯注,《理想國篇》(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9)。

[16] 龐曦春譯,《理想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17] 張竹明譯,《理想國》(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

[18] 善亞主編,《圖解柏拉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

[19] 張造勛譯,《理想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20] 陸谷孫主編,《英漢大詞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21] 本狄斯,色雷斯(Thrace)地方的女神。據說比雷埃夫斯港市的居民很喜歡新鮮主意,因此連本狄斯的生日也慶祝。希臘人一般每年都會為智慧、技術和戰爭女神雅典娜(Athena)舉行慶祝,叫作小泛雅典娜節(The Lesser Panathenaea);每三年又會盛大地舉行一次,名為大泛雅典娜節(The Great Panathenaea)。見謝善元,《蘇格拉底最后的日子》,(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第8頁,注2。

[22] 見王太慶,《柏拉圖對話集》,第353頁。

[23] 見王曉朝,《柏拉圖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卷,第18頁,注1。不過,王教授隨后指出,就書的內容而言,柏拉圖確實闡述了一個理想的國家。

[24] 見張君勱,《明日之中國文化》(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0),第52頁。

[25] 見里夫,《柏拉圖理想國》,第328頁。

[26] 見王太慶,《柏拉圖對話集》,第764—765頁。美國教授彼得斯所編的《希臘哲學術語歷史字典》里,在eidos名下列了6個英文名詞,頭三個就是外表(appearance)、基本性質(constitutive nature)和形體或體型(form)。見 F.E.Peters,Greek Philosophical Terms,A Historical Lexicon(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7),p.46。

[27] 陳康教授的譯法出自何典,恕我不知,不過,我自己讀《六祖壇經箋注》時,卻見到一則有關“相”字的解釋,可以抄錄在這里,供讀者參考。《箋注》稱:“事物之相狀表現于外,而能想象于心者,曰相。”見《六祖壇經箋注》(紐約:美國佛教協會,1965),“行由品第一”,9頁下。用“相”字來譯柏拉圖的“idea”,我認為是非常貼切的。

[28] 見陳康(譯著),《柏拉圖——巴曼尼得斯篇》(臺北:問學出版社,1979),第39—41頁。不過,陳教授也一度譯idea為“形”,見江日新、關子尹(編),《陳康哲學論文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5),第115頁。根據《辭海》所注,“刑”、“形”、“型”、“式”、“范”等幾個字都有模子、模器、榜樣、模范、式樣的意思(用木材做的叫“模”,用竹子做的叫“范”,用土做的叫“型”),只要加以說明,都可用來譯柏拉圖的idea,eidos。

[29] 見王太慶,《柏拉圖對話集》,第769頁。在本書內,當“idea”譯作“相”時,就特別用雙引號來區別。

[30] 見王太慶,《柏拉圖對話集》,第684頁。

[31] 見王太慶,《柏拉圖對話集》,第677—678頁。

[32] 見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西方哲學原著選讀》(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第120頁,注2;第122頁,注1;第123頁,注4。

[33] 見謝善元,《蘇格拉底最后的日子》,第xx頁,注4。

[34] 里夫認為小寫和大寫并沒有差別。另外,《英漢大詞典》上說,宙斯(Zeus)是希臘神話中的主神,相當于羅馬神話中的朱庇特(Jupiter)。

[35] 畢達哥拉斯派是古希臘哲學家、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所創立的學派。他們提倡禁欲主義,認為數學是萬物的本原,促進了數學和西方理性哲學的發展。畢達哥拉斯的著作已失傳。——譯者

[36] 見謝善元,《蘇格拉底最后的日子》,第113頁,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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