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作者名: 馮友蘭本章字數: 2583字更新時間: 2021-03-03 17:35:44
第四節 以許行為代表的農家的社會思想
先秦的農家思想有兩方面。一方面是有關于農業生產技術的,一方面是有關于社會思想的。
農業生產技術,從春秋到戰國,有很大的發展。對于土壤的分別,戰國時人,已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周禮·草人》分土壤為九類,用九種動物骨煮汁拌莊稼種子,種在一定的土壤上,稱為“糞種”?!豆茏印さ貑T篇》把土壤分為上中下三級,每級之中,又分為三十小級。某級土壤宜于某種農作物的種植,某級土壤的收獲在某種程度上不及上一級土壤的收獲,《地員篇》均有說明。
隨著農業方面的生產技術的提高,專講農業技術的專門的學問,也出現了?!秴问洗呵铩酚小度蔚亍贰ⅰ掇q土》、《審時》三篇,所講的都是農業生產技術?!度蔚仄分赋?,農業生產技術的功用是,能使“藁數節而莖堅”,“穗大而堅均”,“粟圓而薄糠”,“米多沃而食之強”?!掇q土篇》指出,種莊稼必須使苗“下得陰(墑),上得陽(陽光)”,又要“正其行,通其風”。《審時篇》指出,種莊稼必須合乎時令;只有“得時之禾”,才能“粟圓而薄糠,其米多沃,而食之強”?!跋葧r”、“后時”都必然要使莊稼受到損失。它說:“量粟相若而舂之,得時者多米,量米相若而食之,得時者忍饑。是故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高誘注:“氣,力也;章,盛也?!保?/span>。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高注:“四肢也?!保?/span>變強,兇氣不入;身無苛殃?!边@就是說:“得時”的莊稼,不但打糧食多,而且所打的糧食的營養力高,人吃了身體強壯,抵抗疾病的力量也大?!秴问洗呵铩肥菓饑┠甑臅?,但是這些農業生產技術是長時期的經驗的總結,應該是從比較早的時候積累下來的。
戰國時代的農家,不一定都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代表農民的利益。其中有的是從新興地主階級重視農業生產的觀點出發的,如《呂氏春秋》中《上農》、《任地》等篇所主張的。但當時農家中也有一派確乎是反映了農民的要求和愿望,這就是以許行為代表的提倡“神農之教”的農家。在先秦,對于古代歷史有種種的傳說。照這些傳說,在堯、舜以前,還有伏羲、燧人、神農等帝王。要說在夏、商、周以前就有這些帝王,那是不合歷史事實的。但是就社會發展史看,這些傳說也有一定的意義。所謂伏羲,其實就是指首先馴養家畜的人們。所謂燧人,其實就是指首先用火的人們。所謂神農,其實就是指首先從事于農業生產的人們。神農是傳說中的農民的代表,也是農民的象征。所以許行一派的農家稱他們的思想為“神農之言”,或“神農之教”。
照《孟子》的記載,許行是“為神農之言”的思想家。許行的一生,我們只知道他領導一個團體,有幾十個人。他們都穿著勞動人民的衣服(“衣褐”),以編草鞋、織席維持生活(“捆屨織席以為食”);這是農業生產者的副業。他們跟著許行到滕國居住,可是批評滕國的君主,說他不是賢君。還有陳相和他的兄弟陳辛也同幾十個人,都帶著農業生產工具,從宋國到滕國來(“負耒耜而自宋之滕”),陳相等到了滕國,與許行會合起來,都以許行為師。他說:“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者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滕文公上》)他主張每個人都應該以自己的勞動果實,維持自己的生活,就是國君也應該跟勞動人民在一起勞動,吃一樣的飯,不能因為“為君”而脫產。他認為滕國的國君,有自己的倉廩府庫,這就是“厲民而以自養”,也就是剝削。
《呂氏春秋》也記載有這樣的主張。它說:“神農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親織,所以見致民利也?!?span id="mgjuw3p" class="font">(《呂氏春秋·開春論·愛類》)《淮南子》也說:“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自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強者,無以養生;其織不力者,無以揜形。有余不足,各歸其身。衣食饒溢,奸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span id="krlq7hq" class="font">(《齊俗訓》)這兩部書中所說的“神農之教”或“神農之法”,都認為,在社會中,如果有一個人不從事于直接生產,則社會成員的生活資料的來源,就有一定的減少。這減少對于他們的生活就要有一定的影響,所以國君也要“身親耕,妻親織”。這就是說,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應該勞動,從事于直接生產。照《淮南子》所說的,每個人都應該享受他自己的勞動果實,也只能享受他自己的勞動果實。耕田不努力的人,就不能吃飽,織布不努力的人,就不能穿暖。勞動果實有余也歸他自己所有,不足也由他自己負責(“有余不足,各歸其身”)。在這種制度的鼓勵之下,人人都積極生產,所以都“衣食饒溢,奸邪不生”,而天下也就“均平”了?!熬健北硎巨r民向往太平的平均主義思想。他們的理想社會,就是這樣的無剝削,無貧富差別的“均平”的社會。
農民不但受封建剝削階級的剝削,而且還受商人的剝削。商人剝削農民的方法之一是,用些希奇而沒有實用的商品,來換取農民所生產的生活資料,以取得利潤。因此,“神農之法”主張“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對于商人實行抵制。許行更定出了制裁商人的辦法。他要求“市價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價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價相若;五谷多寡同,則價相若;履大小同,則價相若。”(《孟子·滕文公上》)許行希望用這些辦法,限制商人追求利潤的活動,使其不能用欺騙的方法剝削農民。
許行并不反對手工業者。照《孟子》所記載的,許行的弟子陳相說,許行“必種粟而后食”,但是他戴的帽子,及所用的炊具、農具,都是“以粟易之”。手工業者也是以他們生產品換糧食,不必自己耕種,因為正是如陳相所說的:“百工之事,固不可以耕且為也。”許行不反對手工業者,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也是以自己的勞動成果維持自己的生活。
由此可以看出來,農家并不完全反對社會分工。它所反對的主要是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分工”,反對社會上有一部分人勞動,有一部分人不勞動。它認為這種“分工”就是“厲民以自養”。在歷史進化的階段中,有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出現,這也是合乎規律的。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農家的社會思想只是一種空想,既不合于歷史發展的一般的規律,也不符合于當時歷史發展的趨勢。但是,它總是反映了農民向往一個沒有剝削、人人勞動的理想社會的要求和愿望。這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說,還是很寶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