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呼聲(陳鼓應著作集)
- 陳鼓應
- 1606字
- 2020-12-11 19:10:12
四、天命觀的變化與天命思想的搖墜
長期的動蕩,統治者的腐敗失德,也導致人民對于上帝信仰的動搖。
殷周之際,為神權籠罩或為神權余威猶存的時代,周室的代殷,說是和當初殷有國家一樣,乃出于上天的意志。但周室在承受天命之說以外,另注入了新的內容。《詩經·大雅》的部分詩篇,和《尚書·周書》各篇一樣,一面稱頌上帝的偉大(如《皇矣》:“皇矣上帝,臨下有赫”),一面警惕自己說“上天難以信賴,維持王業是不容易的”(《大明》:“天難斯忱,不易維王”),“天命的承受不容易”(《文王》:“駿命不易”),要“自求多福”。在天命思想的演變中,人的作為占據著重要的地位。這樣,人的作為的成敗,就會直接影響信仰增減的程度。當周室逐漸腐蝕而終至于崩潰時,天神的威信自然大為減損,民怨也就投射到天神的信仰上。實在說來,所謂天國的世界,不過是人間的倒映,上帝的狀況也只是下帝狀況的反射。當下帝失德敗潰時,天神的威權也隨著大為降落;當民怨日生時,人民指桑罵槐,借上帝而辱責下帝,這時不僅下帝的權威蕩失,上帝的信仰也隨之而搖墜了。《詩》中的雅詩,表達了人民對于天帝信仰搖墜的狀況。
西周政權的末期,禍亂頻仍,民困日逼,因而厲幽時代的上帝,在人民心中,疾威暴虐,實即是下帝形象的寫照。這時,戰爭、徭役、饑餓、死亡層層纏擾著人民,百姓或死于干戈,或斃于饑饉,轉徙溝壑,流離失所,因而蒼天暴虐之聲,處處可聞。
《召旻》(《大雅》)寫到:“老天太暴虐,降下嚴重的災荒,饑饉餓壞我們,人民到處流亡,我們居住的地方一片荒涼。”(“昊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小旻》(《小雅》)抗議說:“蒼天暴虐,施害于人間。”(“昊天疾威,敷于下土。”)《雨無正》(《小雅》)咀咒著:“蒼天暴虐,完全不顧人民的苦難。”(“昊天疾威,弗慮弗圖。”)
詩人陳述人民的苦難說“禍亂沒有停止,百姓不得安寧”(《小雅·節南山》:“亂靡有定……俾民不寧”),譴責那不體恤小民的蒼天,不該使民眾窮絕(“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師”);埋怨蒼天不矜惜人民的勞苦(《柔桑》:“倬彼昊天,寧不我矜”),既然說是為民父母,人民無罪無辜,卻降下這么大的禍亂(《巧言》:“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無罪無辜,亂如此幠”)。詩人抨擊說“人民處在危難之中,老天還迷迷糊糊”(《正月》:“民今方殆,視天夢夢”),進而控訴說“上天這樣殘害我們,惟恐不能把我們消滅似的”(“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戰爭的禍患,徭役的繁重,人民復遭饑饉之災。《云漢》、《召旻》和《雨無正》各篇,寫出了饑饉的嚴重性(《云漢》:“天降喪亂,饑饉薦臻”;《召旻》:“天篤降喪,瘨我饑饉”;《雨無正》:“降喪饑饉,斬伐四國”),百姓哀嘆“旱既大甚”、“旱魃為虐”(《云漢》),在饑荒的襲擊下,人民如旱年的枯草。人民莫不責罵昊天的殘忍:“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這也是借昊天而責罵統治者的不德。《節南山》則不僅咒咀昊天的刻毒(“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還指責昊天的不平,降給人民這般重大的禍害(“昊天不傭,降此鞫讻”)。這反映了對社會階級的貧富不均勞逸不公的現象的控訴。
西周早期時代,猶稱頌“皇矣上帝”,到了這時候,上帝被譴責為反覆無常(《小雅·菀柳》:“上帝甚蹈”);反其道而行(《大雅·板》:“上帝板板”),說它使人民陷于病苦,所說的話都不信實(“下民卒癉,出話不然”)。這時,人民毫不隱諱地責罵它是個荒唐的上帝、暴虐的上帝(《蕩》:“蕩蕩上帝”、“疾威上帝”)了。《十月之交》更是明白地指出,人民大眾的災難,并不是什么上天給與的,所有的紛爭禍亂,都是由統治者造成的(“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
這些雅詩篇中所顯示的,不僅是斥責上帝的問題,而且是在指控統治者的作為的問題。以往,下帝借上帝的招牌,以震攝人心,而便其行事。現在,人民困逼怨怒之余,將這個金字招牌扯了下來。天帝神圣性的倒塌,亦即是統治者威嚴性的搖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