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廂記》論證·增訂本(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術史文庫)
- 張人和
- 8770字
- 2020-12-11 19:08:47
關于作者的幾種說法
1960年前后,國內學術界曾就《西廂記》的作者問題,展開過一場爭論。1958年楊晦在《再論關漢卿——關漢卿與〈西廂記〉問題》(12)一文中提出《西廂記》的作者應為關漢卿。陳中凡不同意楊晦的意見,1960和1961年先后發表《關于〈西廂記〉的創作時代及其作者》等文章,(13)認為王實甫雖然也作過《西廂記》,但王氏原本和今存本實非同物,王氏原本《西廂記》只不過是一部平庸粗率的作品,故不為《中原音韻》的作者周德清和《錄鬼簿》的作者鐘嗣成所注意;今傳《西廂記》則系元劇創作南移杭州,受到南戲影響,由元代后期作家們在王本的基礎上,不斷加工、改編而成,實為元人后期的集體創作。王季思與陳氏看法不同,他先后寫了《關于〈西廂記〉作者問題》和《關于〈西廂記〉作者問題的進一步探討》等論文,(14)根據文獻記載,經過詳盡分析,肯定今本《西廂記》乃出自王實甫之手。通過反復論辯,陳氏也承認“王氏原著《西廂記》與今傳本大體一致”,從而確認《西廂記》的作者為王實甫,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見。但是事情并未完結。
1980年張庚、郭漢城主編的《中國戲曲通史》又重新提起這個問題。該書在談及《西廂記》的作者問題時寫道:“迄今所掌握的最早《西廂記》刊本,是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岳家書坊重刊印行的。這個本子,沒有標明作者姓字;但在書中所附的雜錄里,卻用了兩支〔滿庭芳〕曲子,分別嘲詠了戲的作者王實甫和關漢卿。明崇禎十二年(1639)的張深之校本,則徑稱此劇為王實甫編,關漢卿續。據此,一般認為,此劇系王實甫所作;也有人認為,其第五本,乃是關漢卿所續?!笔Y星煜對這段文字頗為重視,認為“這對《西廂記》作者問題的研究開辟了新的途徑”。他在1982年所寫的《從明刊本〈西廂記〉考證其原作者》(15)一文中,在列舉了許多明刊本《西廂記》的題署和序跋后,做出結語說:“結論只能是王作關續?!?a href="../Text/Chapter-5_0002.html#ch16" id="ch16-back">(16)與此同時,也有人重又提出《西廂記》的作者應為關漢卿的問題。(17)可見,《西廂記》的作者問題,并未得到真正的徹底解決。實際上,對《西廂記》作者問題的爭論不是從現代才開始的,而是古已有之。對這一論爭的發展演變軌跡做一歷史考察,無疑將有助于我們對《西廂記》這一古典名劇作者的確認。
《西廂記》究系何人所作,明清以來,眾說紛紜,歸結起來,大體有四說:王實甫作,關漢卿作,關作王續,王作關續。
四種說法就其時間順序來說,以王作說為最早?,F存著錄元人雜劇作家作品的最早文獻即元鐘嗣成于至順元年(1330)所撰的《錄鬼簿》著錄王實甫所作雜劇十四種,《西廂記》是其中之一。由于版本的不同,著錄的文字也不盡一致。《說集》本、孟稱舜本僅作簡名《西廂記》;天一閣本著錄簡名《西廂記》,題目“鄭太后(君)開宴北堂春”,正名“張君瑞待月西廂記”;曹楝亭本作《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朵浌聿尽穼τ谥T人合作的雜劇,皆在劇目后注明作者,如《黃粱夢》下注云:“第一折馬致遠,第二折李時中,第三折花李郎學士,第四折紅字李二?!痹凇段鲙洝分拢⑽醋⒚魍鯇嵏ψ髑八谋荆P漢卿作第五本,而《錄鬼簿》著錄關漢卿雜劇六十余種并未有《西廂記》,亦未有第五本《張君瑞慶團圝》。由此可見,其時并無關作或王作關續之說。
明初寧獻王朱權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所撰的《太和正音譜》,在《群英所編雜劇》中也把《西廂記》首列在王實甫名下。他在《樂府》部分分宮別調輯錄各家曲詞時,還轉錄了《西廂記》“第三折”(即第一本第三折)〔拙魯速〕和“第十七折”(即第四本第四折)〔小絡絲娘〕二曲,皆屬王實甫作。在《古今群英樂府格勢》里,稱贊“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也同《西廂記》的藝術風格相切合。朱氏之后,永樂二十年(1422)賈仲明為《錄鬼簿》補撰各家悼詞時,稱贊王實甫“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賈氏也是把《西廂記》歸之于王實甫。宣德十年(1435)刊刻的劉東生《嬌紅記》所載丘汝乘序文寫道:“元清江宋梅洞嘗著《嬌紅記》,事俚而文深,非人若能讀。余每恨不得如《崔張傳》獲王實甫易之以詞,使途人皆能知也?!鼻鹗弦舱J為描寫崔張故事的《西廂記》是出之王實甫之手。
由上可見,從《西廂記》問世到明初宣德年間一百四十年左右的時間里,《西廂記》毫無疑義地被肯定為王實甫作。此后,許多有識之士,在眾說不一的情況下,仍力主《西廂記》為王實甫作,且把《西廂記》五本都歸之王實甫名下。嘉靖十九年(1540)刊高儒《百川書志》將“《西廂記》五卷”著錄為“元王實甫著”;嘉隆間何良?。?506—1573)認為“《西廂記》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皆為王實甫作;(18)萬歷四十三、四十四年(1615、1616)臧晉叔刻《元曲選》,卷首所載《元曲論》也將《西廂記》系之于王實甫名下,且標明為“五本”,在《元曲選·序》中也提及“《西廂》五劇”、“《西廂》二十一折”。很明顯,他們是把《西廂記》作為一個整體而屬于王實甫的。正如姚燮在《今樂考證》中所說:“五本之說,則《西廂》本有二十折,但未指后四折為關氏續耳?!鼻宄?,毛西河《論定西廂記》也認為“《西廂》果屬王作”。
其次是關漢卿作與關作王續說。前文曾提及成化七年(1471)北京金臺魯氏刊本《新編題西廂記詠十二月賽駐云飛》曾收有《西廂記十詠》,其中開頭兩支曲子曾詠及作者:
〔駐云飛〕漢卿文能,編作《西廂》曲調精。燈下搜才性,靜坐添余幸。嗏,廣覽圣群經,議皆明。徵羽宮商,腔譜新清令,翰墨詞章來訴成。
〔駐云飛〕王家增修,補足《西廂》音韻周。后把詞章輳,意味都參透。嗏,風月至今留,號《春秋》。詠月嘲風,湖海傳揚后,錦繡心胸世未休。
此套曲子的作者不詳,其書既云“新編”,其曲寫作年代當在書成(成化七年)之前不久。曲中言《西廂》為漢卿所編,“王家增修補足”,雖未明指“王家”為誰人,但從后來一些同類散曲中“王家”皆指王實甫而言,此處亦當系指王實甫無疑。這是迄今所見最早的一則有關《西廂記》為關作王續說的記載??梢?,王作關續是在成化初年前后才出現的。與上述〔駐云飛〕二曲稱譽關王二氏編補《西廂記》相反,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金臺岳家《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卷首引錄了幾首〔滿庭芳〕曲,(19)對《西廂記》作者極力加以貶斥,其中有“漢卿不高,不明性理,專弄風騷。平白地褒貶出村和俏,賣弄才學”和“王家好忙,沽名吊(釣)譽,續短添長。別人肉貼在你腮頰上,賣狗懸羊”的句子。兩者雖然對《西廂記》的作者褒貶不同,但認為《西廂記》為關作王續則是一致的。此后,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刻的《雍熙樂府》載有無名氏“〔滿庭芳〕西廂十詠”也說《西廂記》為關漢卿作王實甫續,并贊美“多才漢卿,廣知故事,洞曉新聲。移宮換羽真堪聽,義理兼明。一句句包藏著媚景,一篇篇醞釀出深情”,“聰明實甫,胸藏錦繡,口吐璣珠。清新樂府真無數,壓盡其余。翻騰就尤云殢雨,顯豁出寄柬傳書”?!队何鯓犯匪铡段鲙仭房须m較成化間〔駐云飛〕與弘治間〔滿庭芳〕為晚,但就其創作時間而言,當為一時之作。
大約在關作王續說產生的同時,也出現了關漢卿作的傳說。正德八年(1513)刊刻的都穆(20)《南濠詩話》寫道:
近時北詞以《西廂記》為首,俗傳作于關漢卿,或以為漢卿不竟其詞,王實甫足之。予閱《點鬼簿》,乃王實甫作,非漢卿也。實甫,元大都人,所編傳奇,有《芙蓉亭》、《雙蕖怨》等,與《西廂記》凡十種,然惟《西廂》盛行于時。(21)
從都穆這段文字可以看出《西廂記》“作于關漢卿”和“漢卿不竟其詞,王實甫足之”的兩種說法,當時是同時并存的。都穆還十分清楚地說明,這兩種說法不過是“俗傳”和“以為”而已,實際上并沒有確鑿的根據。他正是感到傳說無據而查閱了《錄鬼簿》,并根據《錄鬼簿》的記載重新提出《西廂記》“乃王實甫作,非漢卿也”,否定了關作或關作王續說。
盡管早在正德年間,當關作或關作王續說出現僅僅四五十年時間,都穆就作了如此明確的闡述,但仍未能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此后仍有人以《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嘉靖二十年(1541)金陵富樂院妓女劉麗華《口傳古本西廂記·題辭》云:“董解元、關漢卿輩,盡反其事,為《西廂》傳奇,大抵寫萬古不平之憤,亦發明崔氏本情,非果忘張生者耳?!?a href="../Text/Chapter-5_0002.html#ch22" id="ch22-back">(22)將《西廂記》屬于關。張羽嘉靖三十六年所寫的《董解元西廂記·序》即稱《西廂記》為“關氏春秋”。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世貞所撰《藝苑卮言》亦載“《西廂》久傳為關漢卿作”。嘉隆后海陵黃嘉惠刻董解元《西廂記》仍認為《西廂記》為關漢卿所作。萬歷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序》也說《西廂記》的作者“皆以為關漢卿,而不知有實甫”。萬歷十七年(1589)汪道昆《水滸傳敘》也提到“關漢卿崔張雜劇”。可見萬歷初年有人仍以為《西廂記》為關氏所作。清乾隆間葉堂所編《納書楹曲譜補遺》卷四《時劇》及《太古傳宗》所附《時劇新譜》卷上,都收有《崔鶯鶯》〔山坡羊〕、〔掛枝兒〕二曲,也以為關漢卿“編成”了《西廂記》。姚華《菉猗室曲話》曾推斷此二曲與《雍熙樂府》所載“〔滿庭芳〕、〔小桃紅〕殆為一時之作”。如果此說可信,可以說明《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說,比較集中地盛行于成化至萬歷初年這一百年左右的時間里。
此外,弘治本及熊龍峰本、劉龍田本《西廂記》都載有〔八聲甘州〕“天生眷姻”(23)套曲,其〔煞尾〕云:
董解元古詞章,關漢卿新腔韻,參訂《西廂》的本。晚進王生多議論,把《圍棋》增。
有人以此為據,也認為《西廂記》為關漢卿作王實甫續。然而,這里所謂“王生”并未指明為實甫。《圍棋》乃是以鶯紅對弈為內容的一折雜劇,故事大意是寫月下聯吟之后,鶯鶯與紅娘在后花園下圍棋遣悶,張生聞棋聲逾墻偷看,將棋局驚散。這一關目為《西廂記》原本所未有,乃是增補《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之作。這一折雜劇的作者“晚進王生”并不姓王,而是詹時雨的別署。詹時雨,元末明初人,無名氏(一說賈仲明)《錄鬼簿續編》詹時雨名下,有如下一段文字:
隨父宦游福建,因而家焉。為人沉靜寡言,才思敏捷,樂府極多,有《補西廂弈棋》,并“銀杏花凋殘鴨腳黃”諸〔南呂〕,行于世。
這里的《補西廂弈棋》就是〔八聲甘州〕“天生眷姻”套曲〔煞尾〕所說的《圍棋》,(24)作者顯然即是詹時雨。詹時雨托名“晚進王生”是出于對先輩王實甫的崇敬,從中也可以窺見王實甫及其所著《西廂記》在當時的影響。因此,根據〔八聲甘州〕“天生眷姻”〔煞尾〕一曲,斷定《西廂記》為關作王續是不能成立的。
此外,在關作說出現之后,也曾有過關漢卿作董珪續之說。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修的《祁州志》卷八《紀事》“關漢卿故里”條載:
漢卿,元時祁之伍仁村人也。高才博學而艱于遇,因取《會真記》作《西廂》以寄憤。脫稿未完而死,棺中每作哭涕之聲。狀元董君章(珪)往吊,異之,乃檢遺稿,得《西廂記》十六出。曰:“所以哭者,為此耳。吾為子續之。”攜出,而哭聲遂息,續后四出以行于世。
此則材料的出現,已距作者生時近五百年,州志的編者亦自言“無稽”,且為神話式的傳說,實不足據。在有關《西廂記》作者的諸多說法中,以此說出現最晚、影響最小,見于記載的也僅此一例。
最后是王作關續說。與關作王續說相反,在嘉靖末年又出現了王實甫作關漢卿續說。此說最早見于王世貞的《藝苑卮言》和顧玄緯的《增編會真記雜錄·序》。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氏所撰《藝苑卮言》(25)云:
《西廂》久傳為關漢卿撰,邇來乃有以為王實夫者,謂:“至郵亭夢而止?!庇衷疲骸爸痢淘铺欤S花地’而止,此后乃漢卿所補也。”初以為好事者傳之妄,及閱《太和正音譜》,王實夫十三本,以《西廂》為首,漢卿六十一首,不載《西廂》,則亦可據。第漢卿所補〔商調〕、〔集賢賓〕及〔掛金索〕:“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線脫珍珠,淚濕香羅袖;楊柳眉顰,人比黃花瘦。”俊語亦不減前。(26)
從上述記載中,可以看出王作關續說是在關作說“久傳”之后王氏寫作《藝苑卮言》前不久才出現的,而且說法本身又很不一致,一說王作至《草橋驚夢》而止,一說至“碧云天,黃花地”而止。王氏起初曾對此說有所懷疑,以為好事者妄傳,不肯置信。及至查閱《太和正音譜》,本應依據王實甫名下載有《西廂》而關漢卿名下不載《西廂》的著錄,確認《西廂》為王實甫作,而否定王作關續的虛妄傳說,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做,相反,他卻相信了這種傳說,并且進而稱贊關漢卿所補〔商調〕、〔集賢賓〕及〔掛金索〕二曲“俊語亦不減前”。(27)王世貞是當時文壇領袖人物,由于王世貞在文壇上的地位和聲望,《藝苑卮言》所載王作關補說對后世頗有影響,許多人不加詳察誤信了這種傳說,于是王作關續說便大為興盛,直至清末民初,成為持續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一種說法。
與王世貞大約同時,顧玄緯嘉靖四十一年(1562)所作《增編會真記雜錄序》說:
余獨怪夫金元晚代,肇填曲子,故校士題崔張事。時董學士、關院尹輩,矉美元《記》而記之,悉署其
曰《西廂》,其嘲風弄月之思、釘壁投梭之態,咸自《會真》始。
樂府者流,知《西廂》作于關、董,而不知《錄鬼簿》疏云王實甫作。豈實甫、漢卿俱家大都而遂誤邪?抑關本有別行者邪?今董《記》已刻之吳門,惟王四大出(按即本)外,或稱關補……
顧玄緯與都穆相似,根據《錄鬼簿》的記載,而反駁當時流傳的關作說。從他“惟王四大出外,或稱關補”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在嘉靖末年關作說流行的同時,已出現了王作關補之說。這與王世貞的記載是一致的。萬歷以后,王作關續說漸趨主宰地位。萬歷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西廂記·序》寫道:
元王實甫始以繡腸創為艷詞,而《西廂記》始膾炙人口。然皆以為關漢卿而不知有實甫?!w《西廂記》自《草橋驚夢》以前作于實甫,而其后則漢卿續成之者。
徐士范刊本《西廂記》卷首所載程巨源《崔氏春秋·序》的說法亦同:
余閱《太和正音譜》載《西廂記》撰自王實甫,然至郵亭夢而止,其后則關漢卿為之補成者也。
徐士范和程巨源雖然摒棄了關作說而認為王實甫撰,但卻采用了王世貞《藝苑卮言》所載王實甫撰“至郵亭夢而止……其后乃漢卿所補”的說法,使王作關續說得到進一步發展。
此后,王驥德對王作關續說曾有所懷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里寫道:
二人生同時,居同里,或后先踵成不可考。特其詞較然兩手……《卮言》又謂:“或言郵亭夢止,或言至‘碧云天’止。”則不知元劇體必四折,記中明列五大折(按即本),折必四套,“碧云天”斷屬第四折(本)四套之一無疑。又實甫之記,本始董解元,董詞終鄭恒觸階,而實甫顧闕之以待之補?所不可解耳。
王驥德從元劇特有的體例著眼,認為元劇每本必四折,“碧云天”屬第四本第三折,王實甫作《西廂》絕不可能到此為止。他又依據《西廂記》是改編《董西廂》而來,《董西廂》既然以“鄭恒觸階”終結,而王實甫又何必“闕之以待漢卿之補”?他的批駁和質問是有理有力的,實際上是對王作關續說的否定。因此,他在論及《西廂記》時皆歸之于王實甫。他校注的《古本西廂記》仍署名為“元大都王實甫編”,并于第五本卷首注明:“此卷徐士范本直署元關漢卿撰,今無確證,姑仍舊。”王氏治理曲學謹嚴,對第五本雖有疑惑,仍依“古本”作王實甫編,不肯輕易信從他人。但是,他卻從另外一個角度,即藝術風格的不同而有所懷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自序》中說:
舊傳是記為關漢卿氏所作,邇始有歸之實甫者,則涵虛子之《正音譜》故臚列在也。獨世謂漢卿續成其后,未見確證,然淄澠涇渭之辨,殊自不廢。兩君子他作,實甫以描寫,而漢卿以雕鏤。描寫者遠攝風神,而雕鏤者深次骨貌。
王驥德以為《西廂記》前四本與第五本的藝術風格有所不同,雖未明言,實際上是認為并不排除有王作關續的可能性。
與王驥德這種看法相似,以不同的風格為依據推斷第五本為續書的還有胡應麟、徐復祚、槃薖碩人、凌濛初等。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莊岳委談》中寫道:
今王實甫《西廂記》為傳奇冠,……關漢卿自有《城南柳》、《緋衣夢》、《竇娥冤》諸雜劇,聲調絕與鄭恒問答語類,郵亭夢后,或當是其所補。雖字字本色,藻麗神俊大不及王。
胡應麟認為前四本“藻麗神俊”,第五本“字字本色”,第五本“鄭恒問答語”與關漢卿諸劇“聲調”相類,從而推斷第五本為關氏所補。(28)徐復祚也以筆力的不同而確認后四出為關氏所補。他在《三家村老委談》中說:
《西廂》后四出,定為關漢卿所補,其筆力迥出二手,且雅語、俗語、措大語、白撰語層見疊出,至于“馬戶尸巾”云云,則真馬戶尸巾矣!……丹丘評漢卿曰:“觀其詞語,乃在可上可下之間;蓋所以取者,初為雜劇之始,故卓以前列。”(29)
則王、關之聲價,在當時已自有低昂矣。徐復祚認為第五本筆力不及前四本,并以涵虛子評關漢卿為據,推斷后四出“定為關漢卿所補”。槃薖碩人與徐復祚的說法相近,稱“兄實甫而弟漢卿”,認為“王之曲無可改”,“關所續后四折其曲多鄙陋蕪穢,不整不韻”(30)。即凌濛初也認為前四本與第五本風格不同,“自是二手”,但卻對貶斥后四折者持異議。他在《西廂記·凡例十則》中寫道:
但細味實甫別本,如《麗春堂》、《芙蓉亭》頗與前四本氣韻相似,大約都冶纖麗;至漢卿諸本則老筆紛披,時見本色。此第五本亦然,與前自是二手。俗眸見其稍質便謂續本不及前,此不知觀曲者也。
凌濛初認為前四本與王實甫別本“氣韻相似”,后一本與關漢卿諸本風格相近,因而依據《點鬼簿》和周憲王本(31)“以前四本屬王,后一本屬關”。此外,如蔣一葵的《堯山堂外紀》、陳邦泰的《重校北西廂記》、屠隆校正的《新刊合并王實甫西廂記》、李楩的《西廂記考據》、“青藤道人”序的《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張深之的《正北西廂秘本》、閔齊伋的《會真六幻》本《西廂記》、李廷謨的《北西廂》、祁彪佳的《遠山堂劇品》、封岳的《詳校元本西廂記》、卓珂月的《新西廂·序》、李調元的《雨村曲話》、焦循的《劇說》、梁廷楠的《曲話》(32)及《曲海總目提要》等,直至近人王國維、吳梅、王季烈、劉世珩、魯迅等皆相沿襲以《西廂記》為王作關續。直到解放后,經過深入地討論和翔實的考證,王實甫作說才又漸居主宰地位。
實際上,稱《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王作關續,前人已指出,多無確證,只不過是傳說和臆測而已。《錄鬼簿》、《太和正音譜》是今天所見著錄雜劇作家與作品的最早文獻,距離元劇作家及其作品產生的時代較近,因而其可靠性較大。前人論證《西廂記》為王實甫作多據此。今天最早記載《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說的《南濠詩話》,作者就是根據《點鬼簿》論定為王實甫作而否定了關漢卿作的說法。其后,自王世貞始,許多人也引述了《錄鬼簿》和《太和正音譜》的著錄肯定為王實甫作,但又保留了關漢卿作的說法,于是形成了王作關續說。主張王作關續的人,他們的說法口氣多游移不定,根據又各不相同,而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如對第五本,如前所述大約就有三種看法:一種認為“俊語亦不減前”(王世貞);另一種認為“其曲多鄙陋穢蕪,不整不韻”(槃薖碩人),“雅語、俗語、措大語、白撰語層見疊出”(徐復祚);再一種認為“老筆紛披”(凌濛初),“不用詞藻,事事白描”(33)(吳梅、王季烈),“字字本色”(胡應麟)。就作品風格而言,關漢卿與王實甫的區別,正如王驥德和凌濛初所說,“實甫以描寫,漢卿以雕鏤”;“實甫……都冶纖麗”,“漢卿諸本……時見本色”。關漢卿所作,工于刻畫人世而短于寫景言情,而《西廂記》所長正在于描摹眼前景物狀寫兒女情腸,不僅前四本如此,后一本亦然。第五本雖然寫景言情較少,但從第一折〔集賢賓〕、〔逍遙樂〕、〔掛金索〕、〔金菊花〕、〔醋葫蘆〕諸曲,寫兒女相思情態,仍獨擅勝場,曲辭也綺麗多彩。其風格與前四本及王實甫他作《販茶船》、《芙蓉亭》等均相同,可知乃出一人之手。胡應麟、王驥德、徐復祚、凌濛初等以王、關劇作風格不同而外加于《西廂記》,謂第五本“與前自是二手”、“其筆力迥出二手”、“淄澠涇渭之辨,殊自不廢”的推斷是沒有根據的。至于有人以涵虛子評關漢卿語作為根據,認為關漢卿“乃可上可下之才”,“聲價”不如王實甫,而《西廂記》第五本又不如前四本,所以定為關漢卿所補,這種推論更是站不住腳的。
此外,關于王作止于“碧云天”或“草橋驚夢”的說法,王驥德早已指出其非是。《西廂記》本于《董西廂》,“草橋驚夢”以后,尚有“寄贈”、“爭婚”以至“團圓”等情節,《西廂記》不可能到此為止。況且,《西廂記》五本,每本均有〔絡絲娘煞尾〕一曲,“繳前啟后,以為關鎖”(34)作為承上啟下的紐帶。第四本〔絡絲娘煞尾〕“都則為一官半職,阻隔得千山萬水”,以及最后一句唱詞“除紙筆代喉舌,千種相思對誰說”,都表明劇情未完,乃是開啟下本《泥金捷報》、《尺素緘愁》及《衣錦還鄉》的先聲,斷不能不止而止。
綜上所述,幾百年來雖然關于《西廂記》作者有過種種爭論,但歸根結底應歸之于王實甫。這應是確定無疑的。
王實甫,名德信(35),大都(今北京)人。生卒年與生平事跡不詳,他的創作活動大約是在元成宗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正是元雜劇鼎盛時期。明初戲曲家賈仲明在增補《錄鬼簿》時,寫了一首〔凌波仙〕詞追悼他:“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颩排劍戟,翠紅鄉雄糾糾施謀智。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边@里所說的“風月營”、“鶯花寨”、“翠紅鄉”都是指元代官妓聚居的場所,也就是演出雜劇的勾欄??梢娡鯇嵏κ莻€沉淪下層與民間藝人為伍的落拓文人,是個放浪形骸、不為封建禮法拘束的知識分子,同時也是個有才華孚眾望的作家;《西廂記》則是出類拔萃、首屈一指的作品。他創作的雜劇據《錄鬼簿》著錄有十四種,今天完整保留下來的全本,除《西廂記》外,只有《破窯記》和《麗春堂》兩種。殘存的有《販茶船》和《芙蓉亭》各一折曲文。其他如《于公高門》、《明達賣子》、《七步成章》、《多月亭》、《進梅諫》、《麗春園》、《陸績懷橘》、《雙渠怨》、《嬌紅記》都已失傳。此外,還有散曲一支小令、兩個套數(36)和一個殘套,今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