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十字軍騎士
- (波)亨利克·顯克維奇
- 11146字
- 2019-07-12 11:14:28
就在這時候,公爵夫人走進了大門。她是位中年女子,臉帶笑容,披著一件紅色斗篷,身著一套淺綠色的、剪裁合身的外衣,腰間系著一條鍍金的腰帶,由大環緊緊扣住。公爵夫人后面跟著一群宮女,有的年齡較大,有的尚未成年,頭上戴著玫瑰色和百合花色的花環。多數宮女手里抱著一把詩琴。有的捧著一大束鮮花,顯然是在路上采來的。宮女后面還有幾位宮廷侍從和小廝。店堂立即被擠滿了。大家都很高興,臉上露出愉快的神情。有的在大聲交談,有的在低聲悄語,仿佛被溫馨的夜晚和皎潔的月色所陶醉。宮廷侍從中間,有兩位游吟歌手,一人手持詩琴,一人手拿三弦琴。宮女中間有一位非常年輕、十二三歲的少女,拿著一把小詩琴,站在公爵夫人的身后。
“贊美耶穌基督!”公爵夫人站在店堂中間說道。
“永生永世!阿門!”在場的人齊聲回答,同時躬身施禮。
“店主在哪里?”
日耳曼人一聽到召喚,便立即走上前來,按照日耳曼風俗,單膝跪地。
“我們打算在這里休息一下,吃吃夜宵。你趕緊去準備,我們都餓了。”公爵夫人說道。
三個市民早已離開。現在只留下了兩個當地貴族,還有博格丹涅茨的馬奇科和年輕的茲比什科。他們再次鞠躬致意,準備離開,不想妨礙這些宮廷的人。
但是公爵夫人卻把他們留下了。
“你們都是貴族,不礙事的!你們可以和宮廷侍從們交交朋友。你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他們各自說出了姓名、族徽、外號,以及他們注冊過的村莊的名稱。公爵夫人聽到馬奇科是從維爾諾來的,便拍手說道:
“真是太好了!請你給我們說說維爾諾和我們的兄弟姐妹的情況。維托爾德公爵是否要來這里參加王后的分娩和洗禮大典呢?”
“他很想來的,但是否能來,我卻不知道。于是他先給王后送來了一只銀搖籃作為公爵和騎士們的賀禮。我和我的侄子茲比什科就是押送這只搖籃來的。”
“這只搖籃在這里嗎?我很想看看,它是全銀的嗎?”
“是純銀的。不過它不在這里,他們已經送往克拉科夫去了。”
“那你們在梯涅茨干什么?”
“我們來拜訪修道院院長,他是我們的一個親戚。我們想把我們在戰爭中所得到的和公爵賜給我們的財寶,交給高尚的教士保管。”
“這是上帝賜給你們的幸運,戰利品很貴重吧?不過,你告訴我,為什么我的兄弟不能確定來不來呢?”
“因為他正在準備攻打韃靼人!”
“這我知道。不過令我擔憂的,是王后并沒有預言這次戰爭會有美好的結局。而王后的預言總是準確無誤的。”
馬奇科笑著說道:
“唉,我不能否認王后的確是個靈驗的預言家,不過同維托爾德大公一起出征的還有我們的騎士,他們都是些能征善戰的男子漢。任何人都敵不過他們的。”
“難道你不去嗎?”
“我是給派來送搖籃的,而且我五年都沒有脫下過這身甲胄了。”馬奇科用手指著皮外套上給胸甲壓磨出來的痕跡,答道,“不過,等我休息好了就會去的,即使我自己不去,也會讓我的侄子茲比什科去投靠梅爾斯廷的斯佩特科,我們所有的騎士都將在他的麾下去征戰。”
達奴塔公爵夫人朝茲比什科的魁梧身材望了一眼,然而他們的談話卻被一位從修道院來的教士打斷了。他先向公爵夫人問安致意,然后便以恭順的口氣輕責她事先也不派信使告知她前來的消息,說她不到修道院去休息,而停在這樣普通的客棧里,是有悖于她的高貴身份的。修道院里并不缺少房屋,就連一個平民百姓也會受到盛情的接待,何況是高貴的皇親國戚哩,更不消說是公爵夫人了。修道院從公爵的祖先和親屬那里接受過多少恩惠啊!
但是公爵夫人神情愉悅地答道:
“我們只是在這里歇歇腳,清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們白天睡夠了,晚上涼快好趕路。況且這個時候雄雞已經打鳴了,我們不愿意擾醒虔誠的教士們,尤其是這么一大群人,他們想要的是唱歌跳舞,而不是休息。”
可是這個教士一再懇求,公爵夫人只得說道:
“不,我們就留在這里!在這里聽聽民歌,時間很容易消磨掉。我們一定會去教堂做早禱,跟天主一起迎接新一天的開始。”
“我們要為公爵和夫人的萬事如意做一次彌撒。”教士答道。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再過四五天也要來的。”
“天主不論相距多遠,也會賜予他幸福的。現在至少要讓我們這些貧窮的教士從修道院里送些酒來。”
“我們很樂于領情。”公爵夫人說道。
等教士一離開,公爵夫人便大聲說道:
“嘿,達奴霞!達奴霞!站到凳子上去。給我們唱你在查托爾唱過的那支歌,也讓我們高興一下。”
宮廷侍從們一聽見這話,便立即把凳子擺在廳堂中央。兩個游吟歌手坐在凳子兩端,他們中間站著那位少女。原先她手中拿著一把飾有銅鈕的詩琴,站在公爵夫人身后。她頭戴花環,頭發披在肩上。她身穿藍衣裙,腳穿一雙長尖頭的紅鞋。她站在凳子上看起來真像個小孩,可是又無比美麗,恰像教堂里的神像或畫中人。她這樣給公爵夫人唱歌,顯然不是第一次,因為她毫無忸怩不安的神情。
“唱呀,達奴霞,快唱呀!”宮女們喊道。
她握緊詩琴,像一只想唱歌的小鳥那樣高高地抬起了頭,雙眼緊閉,開始用銀鈴般的歌喉唱了起來。
如果我有一雙
像小鵝那樣的翅膀,
我就會跟隨雅希科
飛往西里西亞。
兩個游吟歌手立即為她伴奏起來。一個彈起三弦琴,另一個撥動著大詩琴。酷愛民歌的公爵夫人,開始把頭左右搖擺起來。這位小姑娘又接著唱了起來。她的歌聲甜潤而又美妙,恰像歌唱春天的林中小鳥。
我就會坐在
西里西亞的籬笆上,
緊緊盯住可憐的孤兒
我親愛的雅希科。
兩個游吟歌手又伴唱起來。年輕的博格丹涅茨的茲比什科,從小就習慣了戰爭及其殘酷的場面,有生以來就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于是他用肩膀碰了碰身旁的那個馬茹爾人,問道:
“她是誰?”
“她是公爵夫人宮中的一位小姑娘。宮中有的是娛樂宮廷的歌手,但她卻是個最迷人的歌手,公爵夫人從來沒有像這樣全神貫注地去聽別人唱歌。”
“這我不奇怪。我還以為她是一位天使呢,真令我百看不厭。她叫什么名字?”
“難道你沒有聽見嗎?她叫達奴霞。她的父親就是斯佩霍夫的尤蘭德,是位富有的地方長官,也是一位驍勇的騎士。”
“嘿,這樣的美人,凡人的眼睛從來沒有見過。”
“我們大家都喜歡她的歌唱和美貌。”
“誰是她的騎士?”
“她還是個孩子哩!”
談話被達奴霞的歌聲打斷。茲比什科從旁邊望著她那金黃色的頭發、昂起的腦袋和瞇起的眼睛,望著她那被蠟燭和從窗外射進的月光照亮的整個身體,便越來越感到驚詫不已。他覺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可是他記不清是在夢中,還是在克拉科夫某座教堂的玻璃窗上。
他又碰了碰那個宮廷侍從,悄悄問道:
“那她是你們宮中的人了?”
“她的母親是和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塔一道從立陶宛來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給了斯佩霍夫的尤蘭德伯爵。她長得很美,又出身于名門望族,深得公爵夫人的喜愛勝過其他的宮女。她也很愛公爵夫人,所以她給自己的女兒取了同樣的名字——安娜·達奴塔。但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茲沃托里亞附近攻擊公爵城堡的時候,她卻被嚇死了。從那時起,公爵夫人便把這個女孩子帶在身邊,一直撫養著她。她的父親經常到宮里看她,看到女兒身體健康,得到夫人的鐘愛,十分高興。然而,他每次看到女兒便想起自己的妻子,總是悲痛流淚。他回去以后就總要去向日耳曼人報那血海深仇。他是那樣地愛自己的妻子,至今還沒有一個瑪佐夫舍人能比得上他。他也殺死了不少的日耳曼人。”
茲比什科頓時鼓起雙眼,額上暴出了青筋。
“是日耳曼人殺害了她的母親?”他問道。
“是,也可以說不是——她是被嚇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誰也沒有想到戰爭,人人都安居樂業。公爵前往茲沃托里亞去建造一座城堡。他像正常和平時期那樣,沒有帶軍隊去,只帶著宮廷侍從。就在這時候,背信棄義的日耳曼人,沒有任何宣戰,沒有任何理由……便發動了突然襲擊。他們抓住公爵,既不顧忌天主的譴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對他們的所有恩惠,把他綁在馬上帶走了,還屠殺了他的無數臣民。公爵被關押了很久。直到符拉迪斯瓦夫國王用戰爭來威脅他們的時候,他們才被迫放回公爵。達奴霞的母親就是在這次襲擊中被嚇死的,她是因為驚嚇過度窒息而死的。”
“您,先生,當時在場嗎?請問您貴姓?我記不清了。”
“我是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他們叫我‘奧布赫’。當時我在場。我看見一個頭盔上插有孔雀羽的日耳曼人想把達奴霞的母親縛在馬鞍上,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驚嚇而死。我也被他們用戟刺傷了,至今身上還留有傷疤。”
說到這里,他指著頭上,一道深深的傷疤從頭發根一直伸到了眉毛。
沉默了片刻。茲比什科又望了達奴霞一眼,接著問道:
“先生,您說過她沒有騎士,真的嗎?”
他還來不及聽到回答,歌聲便停住了,那個身寬體胖的歌手突然站起來,板凳便立即翹了起來。達奴霞搖搖晃晃,雙手伸開。茲比什科沒等她掉下來或者跳下來,便像只野貓似的沖了上去,雙手抱住了她。
起初嚇得驚叫起來的公爵夫人,這時高興地笑了,她大聲說道:
“這就是達奴霞的騎士!來吧,小騎士,把這迷人的小歌手交還給我們吧!”
“他真是勇敢地把她抱住了!”宮廷侍從中間有人這樣說道。
茲比什科把達奴霞抱在胸前,朝公爵夫人走去。達奴霞一只手摟著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高舉著詩琴,擔心它會被打碎。盡管臉上還帶著驚嚇,但她甜甜笑著,十分高興。
茲比什科來到公爵夫人的面前,將達奴霞放下,他自己跪在地上,昂首挺胸,用一種在他這樣年紀的人少有的勇氣說道:
“就照您的話辦吧,仁慈的夫人。這位美貌的小姐到了有自己騎士的時候了,我也到了有自己女主人的時候了。我將永遠頌揚她的美貌和德行。為此,我想得到您的容許,向她起誓,在任何情況下,我將永遠忠實于她,至死不渝。”
公爵夫人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這不是茲比什科的表白所致,而是因為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騎士起誓的確不是波蘭的習俗,但是瑪佐夫舍是與日耳曼接壤的,經常有異國的騎士從遠方前來拜訪,因而比別的地區更為熟悉這種習俗,而且還常常有人效仿,公爵夫人早在她父親的宮廷中便已熟悉這種習俗。在那里,西方的一切習俗都被看成是高貴的騎士應該遵循的法律和規范。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她才不認為茲比什科的言行是對她和達奴霞的冒犯。相反地,她甚至還為她疼愛的姑娘能博得一個騎士的歡心和贊美而欣喜異常。
因此,她滿臉喜色地朝姑娘問道:
“達奴希卡[1],達奴希卡!你想自己有個騎士嗎?”
滿頭金發、腳穿紅鞋的達奴霞跳了三跳,摟住公爵夫人的脖子,高興得喊叫起來,仿佛是她得到了一種只有年紀大的人才能享用的娛樂似的。
“我想!我想!我想……”
公爵夫人笑得眼里都噙滿了淚水,她的所有隨從也都和她一起大笑起來。隨后,公爵夫人拿開了達奴霞的雙手,向茲比什科說道:
“好吧!你就起誓吧,起誓吧!你向她起誓些什么呢?”
茲比什科卻在這片大笑聲中顯得無比鎮定自若,依然跪在地上,神情嚴肅地說道:
“我向她發誓:我一到克拉科夫,就要把我的盾牌掛在客房門口,盾牌上貼著博學的教士替我寫得工工整整的紙條,紙條上將寫著:達奴霞·尤蘭多芙娜[2]小姐是世上最美、最有德行的小姐。誰對此持有異議,我便要和他決斗到底,直到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要么就是做對方的俘虜。”
“不錯,看得出來,你對騎士的規矩很熟悉。還有什么?”
“我從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先生那里得知,尤蘭德小姐的母親是被頭盔上飾有孔雀羽的日耳曼騎士活活害死的,我發誓,我要從那些日耳曼人頭上拔下數根這樣的孔雀羽來擺在我女主人腳下。”
聽到這里,公爵夫人變得嚴肅起來,問道:
“你可不是把起誓當成兒戲吧?”
茲比什科回答說:
“上帝和圣十字一定會保佑我的。我會在教堂的神甫面前重復一遍我的誓言。”
“和我們民族的兇殘敵人斗爭,的確是件光榮的事。不過可惜的是你太年輕了,很容易送命。”
在這之前,博格丹涅茨的馬奇科作為一個舊時代的老人,對侄子的舉動只是聳聳肩膀。現在他認為該他出面說話了,便走上前來。
“仁慈的夫人,這一點請您不必擔心,在戰斗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戰死,但對一個貴族來說,無論年老還是年輕,這是一種無上光榮的事情。而且,戰爭對這個小伙子來說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盡管他年紀不大,但說到打仗,無論騎馬還是徒步,用矛還是用斧,用長劍還是短劍,用盾牌還是不用盾牌,他都經歷過了。一個騎士看上一個姑娘就向她起誓,這倒是一種新規矩。我并不責怪茲比什科向自己的姑娘許下孔雀羽的誓言,他早就敲打過日耳曼人了,就讓他再去敲打他們好了。要是能把幾個日耳曼人的腦袋敲碎,那也是給他自己增光生輝啦!”
“看來,和我們打交道的已經不是一個年輕無知的小伙子了。”公爵夫人說道。
接著她便對達奴霞說道:
“今天讓你作為上賓坐到我的位置上去,只是不要笑,否則有失體統。”
達奴霞坐到夫人的位置上。她很想裝成嚴肅的樣子,可是她的一雙眼睛卻對著跪在地上的茲比什科在笑,她的一雙腳也高興得晃來晃去的。
“把手套給他。”公爵夫人吩咐道。
達奴霞脫下手套,遞給茲比什科。茲比什科無比尊敬地接過手套,吻了一下,說道:
“我要把它放在頭盔里,誰要是敢碰它一下,那他就要倒霉了!”
隨后,他吻過達奴霞的雙手雙腳之后才站了起來。這時,他嚴肅的神情消失了,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歡欣。因為從此時起,整個宮廷都會把他當個成年人看待了。于是他搖動著達奴霞的手套,半是高興、半是憤恨地大聲喊道:
“等著瞧吧,你們這些插孔雀羽的狗雜種!等著瞧吧!”
然而就在這時候,剛才來過的那位教士又來到了客店,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位級別更高的教士。跟在他們身后的修道院的仆役們手提著柳條籃子,籃子里放有好幾瓶葡萄酒和其他趕做的食物。兩位新來的教士向公爵夫人問候之后,又責怪她沒有到修道院去,她又解釋了一番,說是他們白天睡夠了覺,晚上涼快好趕路,所以他們不需要夜宿,也不想去叨擾高貴的修道院院長和其他虔誠的教士,情愿停留在這客店里歇歇腳。
說了許多客套話之后,雙方終于商定,做完早禱和彌撒后,公爵夫人及其全部侍從便在修道院里共進早餐并休息。好客的教士們又邀請了克拉科夫的貴族和博格丹涅茨的馬奇科。馬奇科本來就打算去拜訪修道院院長的,想把他在戰爭中得到的財寶和從慷慨大方的維托爾德那里得到的賞賜寄存在修道院里,以便日后用來贖回被典押出去的博格丹涅茨莊園。但是年輕的茲比什科卻未受到邀請,因為他當時正好到仆人們看守的他和叔父的大車那里,以便換身最漂亮的衣服好在公爵夫人和達奴霞面前展示一番。他從大車里拉出一只箱子,讓仆人們搬到客店的一間仆人住的房間里,在那里穿戴打扮起來。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梳了一下頭發,然后戴上飾有琥珀珠子、前面是真正珍珠的絲織發網,接著穿上了一件繡有金格里芬的白絲綢雅卡[3],外束一條寬大的腰帶,上面掛著一把插在白色象牙劍鞘里的短劍。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新的,光彩奪目,全未染上一點血跡,盡管都是從一個在十字軍騎士團中服役的弗里茲年輕騎士手里奪來的戰利品。然后他又穿上一條華麗的褲子,一條褲腿飾有紅綠條紋,另一條飾有紫黃條紋,兩條褲腿的上端是橫豎的花紋。接著,他又穿上了一雙高筒紅鞋。他滿身嶄新的服飾,打扮得英俊漂亮,朝大廳走去。
他在門口一出現,便給在場的人以強烈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這位向達奴霞起誓的年輕人竟是這樣一個英俊的騎士,心中更是歡欣無比。達奴霞像只羚羊似的立即朝他奔了過去。然而不知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的美貌,還是宮廷侍從的贊賞聲,使她還沒有走到他跟前,便止步不動了。她突然垂下眼皮,滿臉羞紅,驚慌不安地扭起手指來。
公爵夫人、宮廷侍從、宮女、游吟歌手和教士,也都跟在她后面,走近前來。大家都想更近地看看茲比什科。瑪佐夫舍的少女們像望彩虹似的望著他,個個都在悵惘自己沒有被他選中,年紀較大的宮女們為他華麗的衣服驚羨不已。他被這些好奇的人圍在當中,年輕的臉上露出春風得意的笑容。他慢慢轉動著身子,好讓他們看得更加清楚。
“他是誰呀?”一位教士問道。
“他是一個小騎士,就是這位貴族的侄子。”公爵夫人指著馬奇科說道,“他剛剛向達奴霞宣過誓了。”
教士們毫無驚訝之色,認為這樣的誓言并無任何約束力。常常有人向結過婚的女人起誓,根據眾所周知的西方習慣,在那些名門望族中間,幾乎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騎士,如果一個騎士向一位小姐起誓,那他也并不一定就是她的未婚夫,相反地,她往往會和別人結婚。而他呢,只要具有持久不變的德行,也會忠實于他的誓言,可他也可能和別的小姐結婚。
倒是達奴霞這樣年輕,有點讓教士們感到驚奇,不過也不是十分奇怪,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十六歲的青年就能當上地方長官,就連偉大的雅德維佳王后從匈牙利來的時候,也才十五歲。十三歲的姑娘往往便嫁人了。另外,此時此刻,他們更多注意的是茲比什科,而不是達奴霞。他們也在專心致志地聽馬奇科說話。為自己侄子感到自豪的馬奇科,正在講述這位年輕的騎士是怎樣得到這身華貴的衣服的。
“一年又九個星期之前,”他說道,“我們被薩克森的騎士們邀去做客。同時應邀在那里做客的還有一位來自遠方的弗里茲民族的騎士,弗里茲民族住在海邊。這個弗里茲騎士還帶來一個比茲比什科大三歲的兒子。有一次在宴會上,那個兒子笑茲比什科嘴上沒毛。茲比什科本來就是個性情急躁的人,聽了很不是滋味,于是立即揪住他的胡子,將他的胡子全部拔掉了。就為了這個,我們進行了一場生死的或被對方俘虜的決斗。”
“怎么,你們決斗了?”德烏戈拉斯的騎士問道。
“因為那個父親在衛護他的兒子,我也在衛護茲比什科,于是我們四個當著主人的面,就在坑洼不平的地上,進行了一場決斗。我們當時約定,勝方可以把敗方的馬匹、車輛和奴仆收為己有。多虧上帝的保佑,我們殺死了那兩個弗里茲人,盡管勝得很艱苦,因為他們都很英勇頑強而且膂力過人。我們得到了一筆很豐厚的戰利品——九輛雙馬牽挽的馬車和四匹高大的種馬以及九個奴仆,還有兩套我們很難見到的精美甲胄。的確,我們在決斗時把頭盔打爛了,但是主耶穌卻讓我們得到了一些別的東西——一只裝滿了貴重衣物的大箱子。茲比什科現在穿的這套服裝,就是那箱子里的東西。”
兩個克拉科夫的貴族和所有馬茹爾人聽了這話,都以尊敬的眼光看著這叔侄二人,而德烏戈拉斯的那個被稱為“奧布赫”的騎士說道:
“看來你們都是出眾的硬漢子。”
“現在我們相信,這個小伙子定能獲取孔雀羽了!”
馬奇科大笑起來,隨后他臉上的表情使他有如一頭猛獸。
這時,修道院的仆人們已經從柳條籃子里拿出了葡萄酒和美味食物,客店的姑娘們也把一盤盤熱氣騰騰的煎雞蛋端了上來,盤子四周擺滿了香腸。整個廳堂充滿了強烈的豬油香味,這大大刺激了人們的胃口,在場的人都朝桌子走去。
但是等公爵夫人在中間座位上坐定之后,大家才一一入座。她讓茲比什科和達奴霞坐在她的對面,隨即對茲比什科說道:
“不錯,你們倆應該共用一個盤子。不過你可不能像別的騎士那樣,在椅子下面踩她的腳,或者用膝蓋去碰她,因為她太年輕了。”
茲比什科回答說:
“仁慈的夫人,我不會那樣做的,也許再過兩三年,上帝保佑我實現了我的誓言之后,那時候這個小漿果也長大成熟了。至于踩她的腳,即使我想,也不可能,因為她的雙腳還懸在空中夠不到地面呢。”
“真的,”公爵夫人說道,“不過我很高興你很有禮貌。”
接著,是一片沉默,因為大家都忙于吃喝。茲比什科把香腸中的肥肉去掉以后送給達奴霞,或者直接送到她的嘴巴里。她為有這樣一個年輕英俊的騎士效勞而欣喜異常。她嘴里塞滿了食物,還擠眉弄眼的,時而朝茲比什科微笑,時而朝公爵夫人笑笑。
修道院的仆人們收拾完盤碟之后,又給大家斟上了甜葡萄酒,給男人們斟得滿滿的,給女士們倒得較少。當他們端上一大盆修道院送來的堅果時,茲比什科表現得特別賣力。這些堅果里有榛子和當時少見的、從遠方運來的意大利核桃,大家都擁向它們。頃刻之間,滿室都是咬碎果殼的聲音。如果誰以為茲比什科只顧自己吃,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情愿在公爵夫人和達奴霞的面前表現出他的騎士膂力和克制力,也不愿因為貪圖美味而影響自己的形象。他不像別人那樣用牙去咬,而是隨手抓上一把榛子或核桃,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們捏碎,然后從殼里揀出果仁遞給達奴霞。他甚至還為達奴霞想出了一種游戲:把揀出的果仁放到嘴邊,然后用力一吹,便把果仁吹到了天花板上。達奴霞放聲大笑起來,以至于公爵夫人擔心達奴霞會給噎住,不得不要他停止這種游戲。不過她看到小姑娘這樣高興,便問道:
“怎么樣?達奴霞,你有了自己的騎士,好不好?”
“啊,太好了!”她回答道。
接著,她便用一個又嫩又紅的手指,拉了拉茲比什科的白色絲雅卡,問道:“明天你還是我的嗎?”
“明天和星期天,一直到死,都是你的。”茲比什科回答道。
夜宵還在繼續,因為吃過堅果之后,又送上了帶葡萄的甜餅。宮廷侍從之中,有的想跳舞,有的則想聽歌手或達奴霞演唱。但這時達奴霞已經睡眼惺忪、腦袋左右搖晃。她朝公爵夫人和茲比什科看了一兩眼,眼皮還睜開了幾次,然后把腦袋非常信賴地靠在茲比什科的肩上睡著了。
“她睡著了嗎?啊,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情人’了。”
“她睡著了,但可比那些跳舞的人更讓我喜愛。”茲比什科回答道。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身子挺得筆直,生怕驚醒他的姑娘。
然而,游吟歌手們的演奏和歌唱都不能把她吵醒,在場的人有的隨著音樂踏著節拍,有的敲著碟子伴奏。但是,響聲越大,她反而睡得越沉,還像小魚那樣張著小嘴。
直到公雞啼鳴,教堂響起了鐘聲,她才醒來。這時候,大家離開了座位,大聲喊著:
“做晨禱去,做晨禱去!”
“我們步行去,表示對天主的敬意!”公爵夫人說道。
她挽起剛剛醒來的達奴霞的手,第一個走出了客棧。所有的宮廷侍從也都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出來。天色開始發白,東方的天空中已是一線亮光,上邊是綠色,下邊呈玫瑰色,再下邊是一條金色的光帶。人們看著它越來越大,而西邊天空中的月亮,仿佛在這道光亮面前撤退似的。那道玫瑰色的亮光也越來越明亮了。被濃霧染濕的世界蘇醒了,顯得生機盎然、朝氣蓬勃。
“上帝賜給我們好天氣,準會熱得要命。”宮廷侍從們說道。
“不要緊!”德烏戈拉斯的騎士安慰大家,“我們可以在修道院里睡一覺,傍晚再動身到克拉科夫去!”
“那里一定會舉行宴會吧?”
“現在那里每天都有宴會。到了王后分娩和比武大會舉行之后,還會舉行盛大的宴會。”
“我們倒要看看達奴霞的騎士將會有怎樣的表現。”
“啊,他們都是些像橡樹一樣結實的漢子……你們都聽過他們說的四對騎士的決斗?也許他們會加入我們的宮廷,因為他們還在商量這件事哩。”
他們的確是在商量。年紀大的馬奇科對于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很不滿意。于是他故意落在隊伍的后面,以便能自由自在地和茲比什科說話。他說:
“的確,這件事情你做得太倉促了。我總能設法見到國王,即使是和公爵夫人一道。也許還能得到什么獎賞哩。我多么想擁有一座自己的城堡或者一座小城鎮啊……唔,等著瞧吧,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贖回我們的博格丹涅茨,因為這是我們祖傳的產業。可是哪里能弄到農民呢?修道院院長安插的農民一定會被抽走。沒有農民,土地就會一文不值。你要好好想想我說的話,你盡管向你喜歡的人去起誓,不過,你還得和梅爾斯廷的老爺一道到維托爾德大公那里去打韃靼人。如果在王后分娩之前發生戰爭,那你就用不著等到分娩,也不要參加騎士比武,就立即前去,因為在那邊總能得到好處。你知道,維托爾德大公慷慨大方,他又是認識你的,只要你干得好,他就會賞賜你。而且,最重要的,如果上帝保佑的話,你還能得到無數的奴隸。世界上的韃靼人真是多如螞蟻,如果打了勝仗,每人總能得到不少韃靼人的。”
說到這里,這個渴望土地和農奴的馬奇科,便這樣設想道:
“老天保佑,我只要能弄來五十名農民,安置在博格丹涅茨就夠了。那時候,我們就能伐倒一片森林。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發財了。你也知道,任何地方也不會像在那里那樣,獲得這樣多的奴隸的。”
但是,茲比什科卻搖起頭來。
“哎呀,您是要我去把那些穿羊皮襖、吃馬肉、什么農活也不會干的家伙弄來?他們能在博格丹涅茨干什么!另外,我已經發誓要取得三簇日耳曼人的孔雀羽,在韃靼人中間怎么能得到這些孔雀羽呢?”
“你發誓是因為你笨。而且這樣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我的騎士的榮譽呢?怎么辦呢?”
“你以前不也向林佳娃起過誓嗎?”
“林佳娃毒死了公爵,隱士已解除了我的誓約。”
“到了梯涅茨,修道院院長也會為你解除這次誓約。況且修道院院長要比隱士好多了,隱士所見的是盜匪而不是教士。”
“我不想解約。”
馬奇科停了下來,帶著明顯的怒氣問道:
“那你說怎么辦呢?”
“您自己到維托爾德那里去,我不去!”
“你這個無賴……那么誰去晉見國王呢?難道你不可憐我這把老骨頭嗎?”
“即使一棵大樹壓在您的骨頭上,也不會把它們壓斷的。盡管我很可憐您,我也不愿意到維托爾德那里去。”
“那么你要干什么呢?是想在瑪佐夫舍的宮廷中當一個看鷹的人,還是做一個游吟歌手?”
“當一個看鷹的人又有什么不好?既然您嘮嘮叨叨不聽我說的話,那您就嘮叨去吧!”
“你要到哪里去?難道你一點也不關心博格丹涅茨?沒有農民你能用爪子去耕地嗎?”
“不對,您對韃靼人可是想得太好了。難道您不記得羅斯[4]人是怎樣說韃靼人的?您在戰爭中只能見到死韃靼人,一個活的俘虜也抓不到,因為在大草原上您無法追上韃靼人,您讓我騎什么樣的馬去追他們呢?是騎我們從日耳曼人那里繳獲的笨重的戰馬嗎?您就會知道,我什么戰利品也不會得到,除了破羊皮襖之外什么也不會得到的。啊,我回到博格丹涅茨的時候竟是這樣一個富翁,竟是這樣一個貴族?”
馬奇科只好沉默不語了,因為茲比什科的話里也有不少對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
“不過維托爾德大公會賞賜你的。”
“呸,您自己也知道,他對有的人慷慨大方,對另一些人則分文不給。”
“那你說說,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斯佩霍夫的尤蘭德那里去。”
馬奇科怒氣沖沖地扭著皮外衣上的帶子,說道:
“你真是瞎了眼!”
“您聽我說,”茲比什科平靜地說道,“我曾和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交談過,他告訴我,尤蘭德為了妻子的死,正在想方設法向日耳曼人報仇。我要去幫助他。首先,您也曾說過,和日耳曼人戰斗,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什么陌生的事了。對于他們的為人和如何與他們戰斗,我們都有所了解。第二,那里離邊境不遠,更容易獲得那些孔雀羽。第三,您也知道,能插上孔雀羽的可不是什么無賴,如果上帝保佑我能獲得孔雀羽,那我也準會得到戰利品。最后,那里弄來的奴隸可不像韃靼人,您要是派他們開辟林地,就連上帝也會滿意的。”
“嘿,小伙子,你大概失去理智了吧?現在并沒有發生戰爭,而且只有上帝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戰爭。”
“啊,您真是太聰明了。熊和養蜂人簽訂了合約,既不弄壞蜂房,也不偷吃蜂蜜!哈!哈!我們都知道,盡管雙方軍隊并未開戰,國王和大團長在和約上也蓋了印鑒,可是邊境上的騷擾卻是層出不窮。他們如果在放牧牲畜時損失了一頭母牛,就會燒掉你好幾個村落,還會圍攻你的城堡。他們抓走農夫和姑娘,在大路上搶劫商人,這又是怎么個說法呢?想想您以前曾對我說的事吧,就說那個納文奇吧,他俘獲了四十個投靠騎士團的騎士,把他們關在地牢里,直到大團長給他送來了一滿車的金銀財寶,他才把他們放了,這件事他干得太漂亮了。斯佩霍夫的尤蘭德現在別的事不干,就干這個,而在邊境上,這種事總是有得干的。”
他們默默不語地走了一會兒。這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燦爛的陽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的巖石上。
“上帝處處都能給人以幸福,”馬奇科用終于平靜下來的口吻說道,“你就祈求上帝給你幸福吧!”
“那當然,一切都靠上帝所賜!”
“你要多想想博格丹涅茨。你說你是為了博格丹涅茨,而不是為了那個可愛的小鴨子,才到斯佩霍夫的尤蘭德那里去,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請您不要這樣說話,否則我會生氣的。我很高興看到她,我不否認這點。這次的起誓與向林佳娃起的誓完全不同。您看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小姐嗎?”
“她的美貌和我有什么關系?既然她是個富有的伯爵的女兒,等她長大了,你就和她結婚好了。”
茲比什科的臉上立即現出了愉快的笑容。
“一定會這樣。絕不會再要別的情人,也絕不會娶別的女人為妻。等您的身子骨不行了,您就可以同我與她生的孩子們享受天倫之樂了。”
馬奇科聽了,也笑了起來。他用完全平靜的聲音說道:
“格拉迪!格拉迪!但愿我們家族子孫滿堂。子孫是老年人的歡樂,也是死后的拯救。耶穌啊,請賜予我們多子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