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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個人的好天氣(1)
春天
一個雨天,我來到了這個家。
有間屋子的門楣上擺著一排漂亮的鏡框,里面全是貓的照片。再往屋里一看,從左面墻開始,隔過中間窗戶,一直轉到右面墻的一半,又掛了快一圈兒貓的照片,我懶得去數多少張了。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貓不理睬我,有的貓死盯著我。整個房間就像個佛龕,令人窒息。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這圍脖真好看哪。”
身后有人抻我的針鉤圍脖,回頭一看,一個小老太太正湊近圍脖瞇著眼睛細瞧著。
她拽了一下日光燈的燈繩,喀嚓一聲,屋里立刻充滿了白色的光線。隨后她打開了窗戶,窗外小院籬笆墻對面就是地鐵站,中間只隔著一條小路。一陣輕柔的風夾著雨霧拂過我的面頰。
我倆默默無語地站在窗前,這時,隨著“當——當——”的警報聲,傳來了車站的廣播。
“電車進站了。”
老奶奶說道。她臉色蒼白,加上一道道的皺紋,使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
“你就住這間吧。”
老奶奶說完,就出去了。
看她那樣兒也活不了多久,沒準下星期就差不多了。
記得當時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來到這個家的時候,我沒有自報姓名,我不好意思說。因為長這么大,我幾乎沒有主動告訴別人、別人也沒有主動叫過我的名字。
出了小站,我照著母親給我畫的地圖,故意慢慢地走。被雨霧打濕的頭發貼在臉上。我穿著厚厚的毛開衫,裹緊了圍巾,還是覺得冷。四月份都過了一半了,今年就沒有一天是好天氣。我在路邊放下背包,打算找把折疊傘,可是包里衣服和化妝品塞得滿滿的,怎么也找不著。翻包時,還把硬塞在最上面的一堆紙巾散了一地。
媽媽畫的地圖就像把地圖冊復制下來似的,每一條小胡同都細細地標了出來。她還在地圖下邊,用她那初中生寫的似的圓圓的字一筆一畫注明路線順序:先沿著北口的商店街一直走,然后在正骨院所在的街角向左拐等等,啰里啰嗦的。擔心我嗎?真寒磣人。我都二十歲了,媽媽還把我當成獨自一個人就會害怕傷心的不懂事的孩子呢。媽媽準是在我睡了之后,在昏暗的客廳里寫這些的,還自認為這就是母愛吧,我心里竊笑著。
我用拇指把因濕氣而變得皺皺巴巴的信紙刮平。字跡已經模糊了,我又用手掌來回刮個幾回,結果弄成了一片灰色。
今天早上,我和媽媽在新宿分的手。“注意身體啊。”她說著摸了摸我的頭和肩膀。我不知道該看哪兒好,一邊撓著屁股,一邊“嗯、嗯”答應著。我們倆站在檢票口前面,被進出站的人撞來撞去,還遭了白眼。我碰碰媽媽的胳膊,想換個不擋道的地方,她卻忽地挺直了身子,裝作沒意識到我的動作,朝進站口的電子屏幕望去,好像要跟我說什么,我朝她擺擺手,像要甩掉她一般,說了聲“加油啊”,就小跑著穿過檢票口,下了樓梯,上了電車。電車開動之后,我還感受到背后媽媽投來的視線。
從車站出來,我和三個中年婦女擦肩而過。看樣子她們是去超市買東西,里面穿著寬松的白色圓領衫,外面套了件有襯肩的外衣,都走到馬路上去了,三人還是并肩走著。經過我身邊時,飄過來一股濃濃的香水味。我并不討厭這個味兒,人工的,香甜香甜的,是我懷念的那種氣味。我突然覺得寂寞起來。我老是這樣,剛剛還沉浸在懷念中,轉瞬間就會覺得不安。她們三人都穿著拖鞋樣的鞋子,看上去很舒適。無意中一轉臉,瞧見旁邊鞋鋪里擺著好幾雙那樣的鞋子。
從正骨院拐過去,又穿過幾條胡同,走到盡頭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油漆剝落的院門上吊著個小紅筐,大概當郵箱用的吧。其實這房子就在車站站臺盡頭的對面,卻得從商店街繞道走。沿站臺也有一條路通過來,可有籬笆墻圍著,不能直接從那兒進院子。
院門上沒有掛名牌。進了院門有條小路通向后面的院子。大大小小光裝了土的花盆占據了小路一半的面積。房子外墻也和院門一樣油漆剝落,紅黑摻雜,斑斑駁駁的。大門旁邊有個灰色的水池臺,上面堆放著幾只水桶。另一邊種著一株快頂到房檐的高大的山茶花,顯得格外壯觀。葉子被雨打濕了,綠油油的,粉紅色大花點綴其間。山茶花這個季節開花呀,我心里暗想。
“真不想來這兒啊。”我懷著真情實感,把心里想的話說出了聲。一旦說出聲來,反倒感覺虛假了。其實怎么都無所謂。不是我想不想來的問題,媽媽叫我來,就來了唄。只要能在東京生活,怎么著都行啊。
帶我參觀了房間之后,老奶奶端出了茶,接著又是幫我打開先一步寄到的紙箱,又是幫我洗衣服、做飯、準備洗澡水。在老奶奶幫我打開紙箱的時候,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氣啦、這一帶的治安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我沒興趣聊天。看著老奶奶從紙箱里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抻直了再疊起來的背影,我心里直琢磨,回頭還得表示表示感謝吧。
話越來越少了,開始感覺不自在時,她離開了房間。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仰起臉吐了出去,之后一直在房間里待到老奶奶叫我吃晚飯。
晚飯很簡單,飯菜也做得很少。
“再來一碗吧?”
“哦,謝謝。”
我把碗遞給她,她盛了滿滿一碗給我。
“能吃真是好啊。”
“哎。”我應了一聲,接過飯碗吃起來,心想,再有點兒菜就好了。
“我也再來一碗。”
說著,她也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我嚼著腌蘿卜,又“哎”地應了一聲。
“看電視嗎?”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操作遙控器的那只布滿皺紋的手。
“沒什么好看的吧?”
她啟動快速換臺功能,轉到最后一臺是夜場棒球實況轉播。老奶奶吃飯時根本不朝電視那兒看。興許上了年紀的人,看畫面不如聽聲音吧。
她吃飯很輕,沒有吧唧吧唧嚼東西的聲音。我不熟悉老年人的生活,不過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代溝有多大,我該怎么著還怎么著。沒想到也差不了多少。甜點是自制的咖啡果凍。她把奶油擠成漩渦狀的架勢也蠻像那么回事。
飯后,我坐進了沒有通電的被爐,心不在焉地看一會兒電視,再看一會兒老奶奶拿給我的書。頭一晚住這兒,跟她說點兒什么好呢?我盯著打開的那頁書,反反復復地看著同一行字。
我還沒有從今天起要和這個人一起生活的意識。雖說是自己來這兒的,可是就像被寄托在鄰居家、晚飯后該接走的孩子那樣,老是覺得不自在。
電視里,解說員聲嘶力竭地叫嚷著。
“知壽,你喜歡棒球?”
聽到別人叫我的名字,吃了一驚。好久沒人這么叫我了,多少有點兒心顫,還有種不快的預感。
“也不怎么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嗎?我還以為你很喜歡呢。”
說著,她就關了電視,從大圍裙的兜里拿出毛線和棒針,織起一個圓圓的什么物件來。
果盤里堆著滿滿一盤小粉腸,我已經吃飽,可是受不了這樣的沉悶,加上百無聊賴,只好又吃起來。嘴里咸得不得了。貓咪湊過來,她把吃進嘴里的一根“呸”地吐到手心里,讓貓咪吃。
“不好意思,讓你和我這老太婆一起過,我叫荻野吟子。”
她突然自我介紹起來,為不讓這對話中斷,我趕緊接過話茬回答:
“啊,我叫三田知壽。以后給您添麻煩了。”
“我先泡,行嗎……”
“什么?”
“我喜歡泡頭澡。”
“噢,請吧,請吧。”
“那我先去了。”
她剛一出屋,我馬上就地一躺。看來她不太老古板,想到這兒,心情多少輕松了些。她這么熱情招待我,我倒不自在了,還不如就把我當作吃家里閑飯的女兒呢。剛才一直強裝的笑臉,現在還沒松弛,我伸出雙手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剛才吃了一塊小粉腸的那只黃貓咪,躲在角落里警覺地瞧著我。
聽見浴室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后,我從廚房開始,一個一個打開我所能找到的抽屜。每個抽屜都沒裝滿。洗碗池下面的抽屜里只放了兩雙長筷子。地板下的儲物箱里放著三大瓶自家腌制的梅子酒。紅色的瓶蓋上用黑色碳素筆寫著平成七年[1]六月二十一日。
順便走進她的房間——就在我的房間對面,茶色花格窗簾旁邊,掛著一串褪了色的紙鶴。走近一看,好像是用廣告紙之類的疊的。我用手撥弄了一下,落下不少灰塵。旁邊有個小佛龕,我不想看。
在小衣柜上面,放著一只玻璃門櫥柜。里面滿滿當當地擺著老式汽車模型和東京塔模型,還有其他城市的模型。最里面有個俄羅斯娃娃。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是娃娃中套娃娃那種。在蘇維埃時代去蘇聯出差的叔叔曾經給我買過,所以有印象。
這就是老人的生活啊。我抱著胳膊環顧著四周時,聽見浴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我打開玻璃門,隨便抓了一個最外面的小丑木偶,返回自己的房間。我在窗邊等著看電車進站,一邊搖晃手里的那個木偶,木偶的腦袋啪嗒一下掉了下來。
我趴在淡淡的草綠色的榻榻米上,鼻子貼近榻榻米使勁聞著,旁邊已經鋪好了干凈的被褥。
我翻過身仰躺著,一張張看起門楣上那些貓咪的照片來,還給它們分別起了名字。三毛、小花、黑子、點點、黃咪咪、紅鼻頭、肥肥。數了數一共二十三張。這些貓的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剛才參觀房子的時候,吃飯的時候,都沒好意思問出口。
我閉上眼睛,想象著以后的日子。
“我和老太婆住一塊兒了。”
“哦。”
陽平應聲時眼睛不離電腦屏幕。他在跟電腦玩麻將,嘴里不停地冒出亂七八糟我根本聽不懂的詞,什么“混蛋”啦“哇——”的,一個人玩得還挺起勁。
兩周前搬到吟子家后我們就一直沒見面,可是看他的表情,好像剛剛才分開不久似的。從吟子家到這兒要倒三趟車,花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我一犯懶,來得也就少了。但是今天我能這樣勤快,特意到這兒來,總該得到句表揚什么的吧。
“你干嗎非得住這兒?”
不管我怎么給他捏背,按摩他的頭,舔他的耳朵,陽平都沒有反應。
“你覺得我特討厭吧?”
“什么?”
他似乎煩透了,看都不看我。
“算了,我走了。老太婆等著我呢。”
我抓起包,使勁把門摔上,也沒聽到任何反應。我拿著手機等了一會兒,然后朝車站跑去,就像要逃離寒冷的春風、逃離挫敗感似的。
走在通向車站的櫻花行道樹下,白色的花瓣飄落身上,我不禁煩躁起來。我不需要春天這樣不上不下的季節。連晴天也讓人覺得冷,就盼著夏天快點兒來。冬天完了就是夏天該多好。一聽人家說櫻花怎么怎么美,款冬花莖、菜花、新鮮的洋蔥頭怎么怎么好吃,我就來氣。真想給他們一句“有什么可顯擺的”。我才不會為這些個東西瞎激動呢。
又加上吃的花粉癥的藥,搞得我今天鼻干喉嚨渴,就更煩了。我吸了吸鼻涕,聞到一股子血腥味。
跟陽平交朋友有兩年半了,可我們從不出去約會,去年連生日禮物都沒有互送。我們倆見面一般泡在屋子里,從沒討論過任何問題,也沒吵過一次像樣的架。說得好聽一點,彼此的存在猶如空氣。但實際上,我們互相都感覺對方是可有可無的,這跟空氣有本質的區別。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分手,也不知道怎么分手,憑感覺這段戀情差不多走到頭了。反正遲早要結束的話,就順其自然吧,用不著自己去主動加快分手吧。
他是我高中的學長,現在在大學學系統工學。他對學習不怎么上心,整天在房間里跟電腦玩游戲。我常常對著他的后背看書或沉浸于空想。他玩得告一段落后,我們就會做愛。他是個不講究技巧、精力旺盛的人。
差不多三次有一次我會拒絕他。
回到家時,吟子正在被爐前做刺繡活兒。她家被爐上蓋的被子格外地厚實。滿是毛球的駝色毛毯上有一層茶色的毛毯,上面又加了一層和服外衣似的紅色羽絨被。
“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
吟子將滑落到鼻頭的眼鏡推回了原位。我努力掩飾著剛才在陽平那兒受的委屈,笑嘻嘻地把外套掛在墻上的衣鉤上。
“吃羊羹嗎?”
“哎,謝謝。”
吟子“嗨”一聲使勁站起身來,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后,左手扶著椅背,右手撐著腰,站在那兒半天沒動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站到她身邊。洗碗池上方的小窗戶正對著外面的小路,我看了半天沒覺得有什么可看的,終于繃不住勁兒了,小聲嘟囔了幾句。
“看樣子你事事不順心哪。”
“你說什么呀。”
我懶得跟她解釋,哈哈哈地笑幾聲糊弄過去。吟子也呵呵地笑了。
廚房餐桌的一角放著一長條羊羹,一半露在剛打開的玻璃紙外面。
“我來切羊羹吧。”
“廚房爐灶上,開水自沸騰,無人理睬好悲傷。”
“什么呀?”
“這俳句不錯吧。”
“你說什么呀?”
“這是我侄子上中學時,獲學校三等獎的俳句。”
“廚房爐灶上……下面是什么?”
“廚房爐灶上,開水自沸騰,無人理睬好悲傷。”
“廚房爐灶上,開水自沸騰,無人理睬好悲傷。對嗎?哈哈,還挺傷感的。”
我用水果刀切羊羹,像切年糕那樣,切得薄薄的,每片都切得一樣薄。忽然覺得心里舒坦多了。我想,不管什么事,照這樣悄然果斷地、不拖泥帶水地作個了斷就輕松了。
吟子還保持著剛才那個姿勢。
她又瘦又小,柔軟鬈曲的白發自然伸展到肩頭。
她系著土黃色的大圍裙,腰桿總是挺得直直的,好比捏出來的有棱有角的壽司。大圍裙兜里總裝著鉤針和溝鼠灰的毛線。那只黃貓時不時鉆進那個兜里去。這只貓名叫黃毛,挺名副其實,是只小貓崽。還有一只叫黑子。兩只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喝完茶,吟子又開始刺繡了。看來她總是白天刺繡,晚上編織。我湊過去一瞧,繡的是拖鞋。
“這不是拖鞋嗎?”
“是啊。知壽說過喜歡這小兔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