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小說全集)
- 喬治·奧威爾
- 3920字
- 2019-06-18 17:03:19
第二部
看到佐格王這個名字讓我暫時回想起來的世界與我現在所生活的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你不會相信我曾經在那個世界生活過。
我猜想現在你能在腦海里勾勒出我的形象了——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戴著假牙,長著一張赤紅的臉膛——在潛意識里,你想象著我在搖籃里的時候,長得就是這么一副尊容。但四十五年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雖然有些人的樣貌不怎么變,但有些人的樣貌變化很大。我就改變了許多。這輩子我有過起起落落,大部分日子還是混得不錯。這似乎聽起來很奇怪,但假如父親現在能看到我的話,他會感到很自豪。他會覺得自己的兒子竟然能有一輛汽車,住在帶浴室的房子里,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即使是現在,我也混得比我的出身要好一些。在我風光的時候,我過著戰爭之前我們從未想象過的好日子。
戰爭之前!我不知道我們還會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多久?什么時候我們會問:“哪場戰爭呢?”在我那偏遠的家鄉,人們說起戰爭之前,他們所想到的是布爾戰爭[17]之前的情形。我生于1893年,我還記得布爾戰爭爆發時的情形,因為父親和以西結伯伯大吵了一架。而其它的零星回憶可以追溯到吵架之前大約一年左右。
我所記得的最早一樣東西是紅豆草的味道。你走上那道從廚房通往店面的石階,一路走上去,紅豆草的味道越來越濃。媽媽在門道里裝了一扇木門,不讓喬伊(他是我哥哥)和我進商店里去。我還記得自己站在那里,緊緊地握著欄桿,聞著紅豆草夾雜著石階濕灰泥的味道。過了幾年我才有力氣把木門撞開,趁沒人的時候闖進店里。有只老鼠想溜到餐具柜里偷吃東西,突然間跑了出來,從我的雙腳之間穿過,那是一只白老鼠。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大約只有六歲。
當你很小的時候,你似乎只看到那些鼻子底下的事物。周圍的事物游入你的腦海里,每次一樣東西,就像當你從睡夢中醒來時一樣。比方說,快到四歲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養了一只狗。它叫內勒,是一只白色的英國老?犬,現在已經絕種了。我在廚房的桌子底下遇到了它,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它是我們家的狗,名字叫內勒。同樣地,稍早之前我發現在過道盡頭的大門那邊,紅豆草的味道就是從那里飄來的。店里擺著許多大天平、木尺和馬口鐵鏟子,窗戶上貼著白色的字母,鳥籠里養著一只紅腹灰雀——不過就算你站在人行道上也無法看得很清楚,因為窗戶總是蒙著一層灰——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就像一幅拼圖的碎片。
日子一天天過去,你的雙腳越來越強壯有力,你漸漸地熟悉起周邊的地理環境。我想那時下賓菲爾德和其它只有兩千人口的市鎮沒什么兩樣。那時它位于牛津郡——你會發現我老是在說“那時”,雖然這個地方如今還在——離泰晤士河大概五英里。小鎮坐落于一片山谷里,到泰晤士河要經過一片延綿的山脈,后面是高一些的山丘。山上長著一片樹林,看上去呈現黯淡的藍色,里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座帶柱廊的白色的大房子。那是賓菲爾德館(大家都叫它“大廳”),山上就是上賓菲爾德,但上面沒有人煙,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上百年。直到七歲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賓菲爾德館的存在。太小的時候你看不到遠方的情形。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熟知鎮里的每寸地方。小鎮就像一個十字架,集市位于中間。我家的小店在商業街那里,離集市很近,街角那頭是威勒太太的糖果店,當我有一便士時就會跑到那兒花半個便士。威勒太太是個臟兮兮的老太婆,人們總是懷疑她會先舔一舔那些牛眼糖,然后再擺進瓶子里,但這件事從未得到證實。再遠一些是理發店,飄散出濃郁的月桂香油和土耳其煙草的味道,掛著阿卜杜拉牌香煙的廣告——上面畫著幾個埃及士兵。奇怪的是,時至今日他們還在沿用同樣的廣告。在房子的后面你可以看到釀酒廠的煙囪。在集市中間有一個石制的馬槽,里面的水面上總是漂著一層灰塵和谷糠。
在戰爭之前,尤其是在布爾戰爭之前,一整年都像夏天一樣熱。我知道那其實是我的幻覺。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回憶中的事情是怎么樣的。如果我閉上眼睛,想象著我八歲以前下賓菲爾德的情景,我的回憶總是夏天。要不就是午飯時間的市集,每樣東西都落滿了灰塵,似乎昏昏欲睡,拉車的那匹馬把嘴巴伸進馬糧袋里,嚼著草料慢慢走了開去;要不就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小鎮周圍的草坪長滿了綠油油的青草;要不就是黃昏,煙斗的煙味和夜來香的香氣從田野后面的小路飄過樹籬迎面而來。不過我確實記得四季的情形,因為我的回憶總是和吃的東西聯系在一起,而一年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食物,特別是在樹籬那里,你總是能找到好吃的東西。七月份的時候有露莓——但數量很稀少——還有黑莓,紅通通的一摘下來就可以吃。九月份的時候有黑刺李和榛子,但最好的榛子總是長在摘不到的地方。再遲一些有山毛櫸的果實和山楂果,沒有更美味的果實吃的時候也總會有一些小野果可以享用。有野山楂——這些其實不是很好吃——和薔薇果,你得把刺清理干凈,味道有點辣,但很好吃。初夏的白芷味道不錯,特別是當你口渴的時候,很多草類的莖梗味道也不錯。然后還有酢漿果,配黃油面包非常好吃。還有山胡桃和一種木屬苜蓿,味道酸酸的。當你離家里還有一大段路要走,而肚子又很餓的時候,有車前子吃也比什么都沒得吃來得強。
喬伊比我大兩歲,我們很小的時候媽媽總是一周花十八便士雇凱蒂·西蒙斯在下午帶我們出去散步。凱蒂的父親在釀酒廠上班,有十四個孩子,因此一家人總得打一些零工。那時候凱蒂才十二歲,喬伊七歲,我五歲,她其實和我們一樣天真無知。她總是拽著我的胳膊,叫我“寶寶”,她的權威只局限于讓我們不要到處亂跑,以免被兩輪馬車撞到或被牛群追逐,我們仨聊天時幾乎是平等相待。我們總是漫無目的地散步到很遠的地方——當然,一路上會邊摘邊吃各種東西——沿著田間的小路穿過羅珀家的草坪,走到米爾農場,那里有一個小池塘,長著蠑螈和小鯉魚(喬伊和我大一點之后老是去那里釣魚)。回去的時候我們會走上賓菲爾德路,這樣就可以經過小鎮邊上那間糖果店。這間店的位置實在是糟糕,任何接手做生意的人都會倒閉關門。據我所知,它曾經開過三次糖果店、一次雜貨店和一次單車修理店,但這個地方對孩子們有莫大的吸引力。就算我們身上沒錢,我們也會跑到那里去,把鼻子貼在櫥窗上徘徊流連。凱蒂總是不肯掏一法新[18]買糖果,老是斤斤計較自己分得多了還是少了。那時候花一法新就可以買到東西。大部分糖果一便士可以買四盎司,甚至有種糖果叫“天堂大雜燴”,大部分是別的瓶子里掉下來的零碎的糖果,一便士可以買六盎司。有一種糖叫做“一法新吃不完”,大概有一碼長,半個小時你是吃不完的。糖捏的老鼠或豬一便士可以買八只。還有甘草糖做的小手槍。半便士就可以買一大包爆米花。還有什錦糖果包,裝著好幾種糖果、一個金戒指,有時還有一個哨子作為禮品,只要一便士。現在你見不到這種什錦糖果包了。我們那時候吃的糖果許多都絕跡了。有一種扁扁的白白的糖片,上面刻著名言,還有一種黏糊糊的、粉紅色的糖,裝在橢圓形的盒子里,配一根小湯勺可以舀著吃,都只要半個便士。這兩種糖果都找不到了。藏茴香果蜜餞也沒有了,巧克力管和糖火柴也沒有了,連什色糖珠也很少見了。當你只有一法新時,什色糖珠不失為好的選擇。還有“一便士巨無霸”哪兒去了?現在還有誰見過“一便士巨無霸”嗎?那是一個大瓶子,里面裝著一夸脫檸檬汽水,只要一便士。戰爭之后這東西就銷聲匿跡了。
回想起過去,那時似乎總是夏天。我可以感覺到周圍和我幾乎一樣高的草叢和地里散發出來的熱氣。小路上布滿了灰塵,陽光從榛子樹的枝條間照射下來,綠油油的很是暖和。我可以看到我們仨游蕩著,吃著從樹籬上摘下來的果實。凱蒂拽著我的胳膊,說道:“走快點,寶寶。”有時沖前面的喬伊叫嚷著:“喬伊!快給我回來!你會被撞到的!”喬伊塊頭很壯實,長著一個大頭,腿脖子很粗,是那種整天惹是生非的野孩子。雖然才七歲,他已經穿著短褲,厚厚的黑色長襪拉到膝蓋上面,穿著一雙那時候男孩子們都會穿的笨重的靴子。我還穿著套衫——媽媽總是給我織這些荷蘭式的套衫。凱蒂經常穿著一套破破爛爛的、仿成人款式縫制的長裙。在她家里,這條裙子姐姐穿完就傳給妹妹。她戴著一頂滑稽的大帽子,辮子垂在后面,裙子拖在地上,穿一雙帶紐扣的靴子,腳跟部位都磨平了。她長得小巧玲瓏,比喬伊高不了多少,卻挺會照看小孩的。在她那樣的家庭,一個孩子一斷奶就得照顧其他孩子。她總是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淑女。當她回答不了你所說的話時,總是會冒出一句格言或諺語堵住你的嘴。如果你說“我不在乎”,她會立刻回應一句:
“不在乎還是得在乎,吊起來,下油鍋,煮到一命嗚了呼。”
如果你罵她,她會說:“笑罵皆由人。”如果你自吹自擂,她會說:“驕傲的人會摔跟頭。”這句話一語成讖,我正假扮成士兵,昂首闊步地走在路上,一跤栽進了牛糞堆里。她家在釀酒廠后面貧民街一座臟兮兮的小房子里。那個地方盡是小孩子,就像是害蟲一樣。一家人老是躲著藏著不把孩子送去學校,那時候逃學是很容易的事情,孩子們才會走路就被使喚跑腿或打零工。她的一個哥哥因為偷蕪菁被判刑坐牢一個月。一年后,喬伊八歲了,女孩子再也管不住他,凱蒂就不再帶我們出去散步了。喬伊發現凱蒂家里五口人睡一張床,總是以此嘲笑她。
可憐的凱蒂!十五歲的時候她就生了第一胎。沒有人知道父親是誰,或許連凱蒂本人也搞不清楚。大部分人相信是她的某個兄弟干的。收容所的人收留了那個孩子,凱蒂去了沃爾頓打工。后來她嫁給了一個補鍋匠,即使是她這樣的家世,這門親事也算是跌份的事情。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1913年。我騎著單車經過沃爾頓,經過鐵路旁邊一座破破爛爛的木棚區,四周圍著用木桶的木板做成的籬笆。在一年的某些時候,吉卜賽人會到這兒露營,警察不會趕他們走。一個皺巴巴的老女人從其中一間小屋走了出來,披散著頭發,臉被煙熏得發黑,看上去至少有五十歲了,正抖著一張毯子。那就是凱蒂,那時她才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