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抑郁沮喪
- 大衛·考坡菲(下冊)(譯文名著典藏)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8280字
- 2019-06-18 17:03:25
我姨婆把她那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我的時候,我突然一聽,不勝驚訝,完全失去了鎮定。但是那一陣兒剛一過去了,我剛一恢復了鎮定,我就對狄克先生提議,說叫他到那個雜貨鋪,把前些日子坡勾提先生空下來的那張床先占用一下。那個雜貨鋪,坐落在漢格夫市場[20],而漢格夫市場那時候跟后來完全不同,那時候,它的門前還有一溜低矮的柱廊(和舊式的晴雨表里那個小小的男人和小小的女人住的那種房子的前臉,很有些相似)[21]。這種情況,是狄克先生不勝欣賞的。我敢說,他能住在這樣一個寓所里,覺得光榮至極,盡管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也都不放在心上了。不過,除了我前面已經說過的那種混合氣味和屋子窄狹得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而外,實際上不方便的地方并不多;所以狄克先生覺得他這個寓所,十分令人著迷。克洛浦太太曾憤怒地對他表示過,說那兒連甩貓玩兒的地方都沒有[22];但是,狄克先生坐在床的下手,摸著腿,理直氣壯地對我說,“我不要甩貓玩兒,我也從來沒用貓玩兒過,特洛,這是你知道的。因此,有沒有甩貓玩兒的地方,對于我又有什么關系?”
我想要從狄克先生那兒了解了解我姨婆到底為什么會忽然一下就家破財盡,但是他卻一點也不知道。這本是我早就應該料到的。他對于這件事,惟一能說得出來的話就是:他只知道,前天我姨婆對他說,“現在,狄克,你是不是真正是我認為的那樣頭腦冷靜,通達事理?”他就說啦,是,他希望是。于是我姨婆說,“狄克,我傾家蕩產了。”于是他說,“哦,真個的!”于是我姨婆大大地夸了他一番,他聽了覺得非常高興。于是他們就往我這兒來了;在路上還喝熱黑啤酒、吃三明治來著。他對于這件事所能說的幾句話,就盡于此。
狄克先生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身子坐在床的下手,手摸著腿,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帶出有所驚異之色而微笑著,態度太安閑自在了,竟惹得我煩躁起來,因而對他說,傾家蕩產等于得受苦受窮、忍饑挨餓;但是,我說完了,又痛悔自己不該這樣心狠;因為我看到,他聽我這樣一說,臉也白了,頭也耷拉了,淚也從臉上流下來了;同時,帶著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凄慘神情,直眉瞪眼地瞧我:那種光景,連叫一個比我更心狠的人瞧著,都要心軟。我想盡方法,要叫他再高興起來,費的勁兒比我剛才使他難過起來,可就大得多了。我一會兒就明白了(其實我應該早就明白才是),他所以那樣放得下心,只是因為:他對于這個婦女中頂通達事理、頂了不起的人,衷心地信服;對于我的才能智力,無限地信賴。我相信,他認為,我的才能智力,對于任何災難,只要不是絕對的致命傷,都可以應付裕如。
“咱們該怎么辦哪,特洛烏?”狄克先生問道。“那個呈文該怎么——”
“不錯,那個呈文是得想法辦理一下。不過現在所有咱們能夠做的,狄克先生,就是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別叫我姨婆覺到咱們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用頂誠懇的態度答應了我,說要照著我的話辦;同時求我,說我只要看到他稍微一有迷失正途的危險,就要用我永遠掌握的高妙方法,使他回轉。不過,我嚇他那一下太厲害了,因此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掩飾他的真正心情都辦不到,這是我引以為憾的。那天一整晚上,他的眼光,老含著頂憂郁的為我姨婆擔心的表情,不住地往我姨婆臉上瞅,好像他看到我姨婆就在他眼前立刻消瘦下去了似的。他這種情況,他自己也有所感覺;因此他就把他的腦袋挺住了,不叫它動;但是,他的腦袋雖然不動,而他坐在那兒,卻把眼珠直轉,像一件機器那樣,那一點也沒能使事態好轉。在吃晚飯的時候,我看他瞅面包那種神氣(那個面包碰巧是個小的),真好像饑餓已經來到我們頭上那樣;我姨婆非要叫他按照平素那樣用飯不可的時候,他還把干酪和面包的碎塊兒,往口袋里裝,正裝著的時候,叫我看見了。我覺得,毫無疑問,他那是要把面包存起來,防備我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免得餓死。
相反地,我姨婆就心神泰然,這真值得我們學習,我敢保,特別值得我自己學習。她對坡勾提溫語藹然,異乎尋常,只有我仍然無意中叫起她的本名來,才惹得她不高興。她在倫敦,雖然覺得人地兩生,像我所了解的那樣,但是卻好像安之若素。她要在我的床上睡,我就要在起坐間里睡,作她的守衛。她認為,我們的寓所,緊臨著大河,是一種很大的好處,因為一旦失火,水非常易得。我認為,她對于這種情況,真正覺得滿意。
“特洛,我的親愛的,”她看見我給她摻兌她平素每晚必喝的飲料,對我說,“不用摻兌啦。”
“什么都不喝啦嗎,姨婆?”
“不喝葡萄酒啦,我的親愛的。用麥酒摻兌好啦。”
“不過這兒有現成的葡萄酒啊,姨婆。你不是老用葡萄酒摻兌嗎?”
“把葡萄酒留著,防備一旦有災有病什么的,”我姨婆說。“咱們得往省里用,特洛。我就喝麥酒好啦。半品脫就夠啦。”
我覺得,狄克先生看樣子簡直地是就要暈過去,一下不省人事。但是我姨婆卻堅決地非那樣辦不可;于是我就自己出去,親自把麥酒給她買回家來。那時天已經很晚了,坡勾提和狄克先生,就乘機一塊兒往那個雜貨店去。我和狄克先生——可憐的人——在拐角的地方分的手;他,身上還背著他那個大風箏,毫無疑問,是人間苦惱的碑石。
我回來的時候,我姨婆正在屋子里來回地走,把她那頂睡帽的邊兒,都用手指頭搓皺了。我按照平素那種準保不會錯的辦法,把麥酒燙了,把面包烤了。我把一切都為她準備好了,她對一切也都準備好了。只見她頭上戴著睡帽,袍子的下擺撩到膝蓋那兒。
“我的親愛的,”我姨婆把摻兌的酒喝了一匙,說,“這個比葡萄酒好多了,不像葡萄酒那樣容易叫人鬧肝病。”
我想,我聽了她這個話,一定露出疑惑不信的樣子來,因為她添了一句說:
“快別這樣,孩子,快別這樣。要是咱們能老有麥酒喝,那咱們就得說是處境不壞了。”
“我自己本來要那樣想的,姨婆,我敢保,”我說。
“那么,你為什么可不就那樣想哪?”我姨婆說。
“因為你和我,是絕不一樣的人哪,”我回答她說。
“瞎說亂道,特洛!”我姨婆回答我說。
我姨婆安安靜靜、自得其樂的樣子,繼續吃喝;這種態度里,如果有矯揉造作的話,也不大能看得出來。她用茶匙把熱麥酒舀著喝,把烤面包條兒在酒里面泡著吃。
“特洛,”她說。“我一般地說來,是不喜歡見生人的;不過,你知道吧,我見了你那個巴奇斯,可有些喜歡。”
“我聽到你這樣說,比得到一百鎊錢都高興!”我說。“世界上真是無奇不有,”我姨婆摸著鼻子說;“那個女人怎么會帶著那么個名字來到世界上,真叫我不解。我總覺得,一個人,一下生就叫捷克孫什么的,或者像捷克孫一類的名字,更省些周折。”
“她自己也許跟你一樣地想法。那不能怨她。”我說。
“我也認為,也許不能怨她,”我姨婆承認我那句話,未免有些勉強之意,所以才這樣回答我。“不過那個名字,可真叫人不喜歡。好在這陣兒她叫巴奇斯了。那還叫人聽著舒服些。巴奇斯可真是非常地疼你啊,特洛。”
“她因為疼我,就無論什么沒有不肯做的,”我說。
“我也相信,沒有不肯做的,”我姨婆說。“剛才那個可憐的傻家伙就又請我,又求我,說叫我允許她把她的錢拿出些來給我們——因為她的錢太多了。這個傻家伙!”
我姨婆的確樂得淚都流到她的熱酒里去了。
“她是活人里面頂叫人可笑的家伙,”我姨婆說。“我頭一次見你那個娃娃一般的媽媽的時候,我就看了出來,她是所有的人里面,頂叫人可笑的家伙。不過這個巴奇斯可有許多好處!”
她假裝著大笑,乘機把手往眼上擦。擦完了,又一面吃喝,一面說笑起來。
“啊!哎呀,老天!”我姨婆嘆息道。“我全都知道啦,特洛!你和狄克一塊兒出去了的時候,我和巴奇斯很扯了一回。我全都知道啦。我自己,就不知道這些可憐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兒撞。我真納悶兒,不知道她們為什么沒把自己的腦漿子,在——在壁爐擱板上磕出來,”我姨婆說。她這種想法,大概是由于琢磨我自己的情況而引起的。
“可憐的愛彌麗!”我說。
“哦,別跟我說什么可憐不可憐這種話,”我姨婆回答我說。“她還沒惹這么多的苦惱以前,早就應該想一想那一層才是!你吻我一下,特洛。你幼年那種經歷,我真覺得難過。”
我彎身向前,想要吻她的時候,她把酒杯頂在我的膝上,叫我先停一下,然后才接著說:
“哦,特洛,特洛!那么你覺得你自己這是戀愛了吧!是不是?”
“覺得呀,姨婆!”我喊道,臉能怎么紅就怎么紅。“她如花似朵,我一心想和她締結絲羅呀!”
“那樣的話,她果真不愧叫‘朵蘿’了!”[23]我姨婆說。“我想,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小東西兒很叫人著迷,是不是?”
“我的親愛的姨婆,”我說,“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不論誰,都連一丁點兒也想不出來!”
“啊!還不傻吧?”我姨婆說。
“傻,姨婆!”
我鄭重地相信,關于朵蘿傻不傻這個問題,在我的腦子里,從來沒想到應當考慮,連一剎那的工夫都沒想到。我當然厭惡這種想法,但是這種想法卻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因為那完全是我以前沒想得到的。
“穩重不穩重?”我姨婆說。
“穩重不穩重,姨婆?”我重復這種大膽揣測的時候,心里不由得和重復前面那個問題的時候,起了同樣的感覺。
“好啦,好啦!”我姨婆說。“我這只是問一問就是了。我并沒有褒貶她的意思。可憐的一對小東西兒!那么,你這是認為,你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要像兩塊好看的糕點,擺在晚餐席上那樣過一輩子了,是不是,特洛?”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態度非常和藹,語氣非常溫柔,一半出于玩笑,一半出于憐憫,因此我覺得非常感動。
“我們又年輕,又沒有經驗,姨婆,這是我知道的,”我回答她說。“我知道,我們說的,我們想的,一定有好多地方,都難免有些糊涂。但是,我可敢保,我們都真心真意地你疼我愛。要是我認為,朵蘿有另愛別人或者不愛我那一天,或者我有另愛別人或者不愛朵蘿那一天,那我不知道我都要成什么樣子——我想,也許要神志失常吧!”
“啊,特洛!”我姨婆說,同時一面搖頭,一面滿腹心事地微笑著,“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
“我知道這么一個人,特洛,”我姨婆停了一會兒接著說,“脾氣雖然隨和,疼起人來可真實心實意。我看到他,就想起那個可憐的娃娃來。這個人就是需要實心實意,深厚沉著、直截了當、不雜他念的實心實意,特洛,才能有倚靠,有進益。”
“你要是能知道朵蘿有多么實心實意,姨婆,那就好了!”我喊道。
“哦,特洛!”她又說,“瞎眼哪,瞎眼哪!”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模模糊糊地覺得,我仿佛應該有一種東西,像云彩一樣,遮蓋著我[24],而那種東西,卻不幸是我缺少的或者丟失了的。
“不過,”我姨婆說,“我并非要讓兩個年輕人掃興,弄得他們不快活;因此,雖然這種戀愛,只不過還是兩小無猜的孩子鬧的把戲——這種戀愛,往往歸于泡影——你可要聽明白了,我并沒說‘總是’,我只說‘往往’歸于泡影;雖然這樣,我們可仍舊要鄭重其事地對待這番戀愛,希望它進行順利,將來總有一天,結局圓滿。要有結局,總得耐心等待,不能急躁!”
這一番話,總的說來,叫一個樂得忘其所以的情人聽來,并不十分受用。但是我能把我的心事都對我姨婆說了,還是很高興。同時我又關心她,恐怕她已經很累了,所以我就把她這番疼我的意思,以及她一切愛護我的情意,都對她熱烈地表示了感激,又對她溫柔地道了夜安;于是她就戴著睡帽,往我的寢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時候,心里那種難過,就沒法提了!我琢磨了又琢磨,我在斯潘婁先生眼里一定只是窮小子一個;我現在已經不是我剛跟朵蘿求婚那時候我以為的樣子;我為了要對得起她,應該把我現在的生活境況對她和盤托出,如果她認為有必要,和她解除婚約,免得她跟著我受累;我在學徒的漫長期間,一個錢還不能掙,應該想法子謀生;我應該想法幫助我姨婆,卻又想不出任何幫助她的辦法來;我得囊中莫名一文,去到外面;得穿襤褸的褂子;不能再買禮物送朵蘿,不能再騎神駿的灰馬;也不能以叫人喜歡的樣子在人前出現。我雖然也知道,我容許自己凈想自己的苦惱,是腌□齷齪的,是自私自利的,并且因為知道那是腌□齷齪、自私自利的,而心里更難過;但是,我卻又一心都在朵蘿身上,不由得不那樣想。我知道,我不多為我姨婆著想,而少為我自己著想,那就是我這個人卑鄙。但是,頂到那時候,我的自私自利,就是不能和朵蘿分開;叫我為了任何活人,把朵蘿置之一旁,就是辦不到。那天夜里,我的苦惱真沒法說得出來!
至于睡眠,我好像并沒入睡而就做起夢來,夢見的全是各式各樣的貧窮光景。在夢中,一會兒我就衣服襤褸,硬要賣火柴給朵蘿,六捆火柴賣半便士;另一會兒,我就穿著睡衣和靴子上事務所,斯潘婁先生就勸我,說不要我穿那樣輕飄飄的衣服去見顧客;又另一會兒,我就饑餓難忍地拾提費天天吃的餅干掉的渣兒,他這個餅干,經常在圣保羅大教堂的鐘打一點的時候吃;又另一會兒,我就為和朵蘿結婚,死氣白賴地要領結婚證書,而卻領不到手,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交證書費,只有希坡的手套,而所有博士公堂的人,全都不收那種東西;但是在所有這種種夢境里,我都仍舊或多或少地意識到:我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我都永遠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像一條遇難的船,在單子和氈子的大海里顛簸翻騰一樣。
我姨婆也沒安安穩穩地入睡,因為我時常聽見她在屋里來回地走。只在那一夜的工夫里,她就有兩三次,穿著挺長的法蘭絨睡衣,因而顯得有七英尺高,活像個不得安靜的鬼魂,進了我的屋子,走到我躺的沙發前面。她頭一次這樣進來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連忙問她怎么回事;跟著才從她嘴里知道,原來是她看到天上有一處特別亮,便認為一定是西寺著了火了,所以來問我,如果風向變了,火是不是有延燒到白金厄姆街的可能。我聽她這樣一說,便靜靜地躺著沒動;她就靠著我坐了下來,對自己打著喳喳兒說,“可憐的孩子!”她這樣一來,更使我添了二十倍的難過;因為她凈顧我而不顧自己,而我卻凈顧自己而不顧她。
那一夜,對我那樣長,卻會對任何別人短,那是很難令人相信的。這種情況,讓我想了又想;我于是好像在想象中,看見有些人一個勁兒地跳舞,好把時光混過;想到后來,連這種想的光景,也成了一個夢了;我就聽到音樂不斷地奏著同樣的調子,看到朵蘿不斷地跳著同樣的舞式,卻一點也不理我。彈豎琴的那個人,一整夜里,老想用一個平常大小的睡帽,把豎琴蓋起來,卻老辦不到:這樣一直鬧到我醒了的時候。或者我應該說,一直鬧到我不再想入睡,而到底看見太陽從窗戶射進來了的時候。
那個年月里,在河濱街分出去的一條街的下手那兒,有一個古代的羅馬浴池[25]——這個浴池也許現在還在那兒——我曾在那個浴池里洗過多次冷水浴。我那天悄悄地把衣服穿好了,叫坡勾提伺候著我姨婆,就跑到那個浴池那兒,一頭扎到水里;洗完了,又往漢姆斯太[26]去散了一回步。我那時希望,我這樣活潑起勁地運動一番,可以使我的腦子稍稍清楚一些。我現在想來,那番運動,果然于我有些好處,因為我當時沒過多久,就得出一個結論來,認為我得采取的第一步,就是去試一下,學徒契約能否取消,預付金能否收回。我在原野那兒吃了點早飯,步行回到博士公堂,順著灑過水的大路,聞著夏日花木的清香(這都是在園子里長的,由賣花的人用頭頂著送到城里的),一心琢磨,要盡力對我們這種改變了的情況作第一步的努力。
但是,鬧了半天,我到博士公堂,時間太早了,因此在公堂里里外外,直溜達了有半個鐘頭,才看見提費拿著鑰匙來了,他老是頭一個上班兒的。于是我在那個陰暗的角落里坐下去,眼里瞧著對面煙囪上的太陽光,心里想著朵蘿,一直到斯潘婁先生,頭發鬈曲著,進了事務所。
“你好哇,考坡菲?”他說,“今兒的天氣真好!”
“真是天朗氣清,先生,”我說。“你出庭以前,我跟你說句話,可以不可以?”
“完全可以,”他說;“到我屋里來好啦。”
我跟著他到了他屋里,他就動手穿袍子,照著小鏡子整理儀容;鏡子掛在一個小套間的門里面。
“我很難過,”我說,“從我姨婆那方面,聽到一個未免令人懊喪的消息。”
“真的嗎!”他說。“哎呀!我希望,不是半身不遂吧?”
“這個消息和她的健康沒有關系,先生,”我回答他說。“她遭到一些重大的損失。我說實話吧,她的財產,差不多什么都沒剩下了。”
“你這一番話,可真嚇人,考坡菲!”斯潘婁先生說。
我搖了搖頭。“先生,”我說,“她的境遇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所以我想問一問,是否可能——我們這一方面,當然要犧牲一部分預付金,”這句話是我隨機應變,臨時添的,因為我看到他臉上一片淡漠冷落之色,便預知事有不妙,——“把學徒的合同取消了?”
我對斯潘婁先生作這樣的提議,于我是多大的犧牲,沒有人知道。那就等于求他施恩,把我充軍發配,永遠再見不到朵蘿一樣。
“取消合同,考坡菲?取消?”
我用相當堅定的態度,對他解釋,說我要是不能自食其力,那我真不知道我的衣食將要從何而來。我說,我對于我的前途,并沒有什么憂慮的——我對于這一點,特別強調,好像要示意給他,說將來不定哪一天,我仍舊決無疑問,還是有資格作他的女婿——但是,就眼前而論,我可非自己想辦法不可。
“考坡菲,我聽到你這個話,非常地難過,”斯潘婁先生說,“非常地難過。按照一般的情況說來,不能因為你說的那種理由就把合同取消了。那不合乎辦事的手續。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就開這種例子,那不合適。絕不合適。話又說回來了——”
“你太好了,先生,”我嘟囔著說,還以為他要讓步呢。
“不是這個話。你先別這樣急,”斯潘婁先生說。“我剛才正要說的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我自己作得主,沒人束縛我的手腳,如果我沒有伙友——沒有昭欽先生——”
我的希望,一下成了泡影了;但是我并沒完全灰心,所以又作了一番掙扎。
“先生,”我說,“我要是把這個話對昭欽先生說一下,那你認為——”
斯潘婁先生搖了搖頭,意思是說,你即便對他說了,也決沒有用處。“我只愿我這個人,考坡菲,不論誰都別冤枉了,尤其是別冤枉了昭欽先生。但是我可了解我這位伙友,考坡菲。昭欽先生那個人,對于像你這種很特殊的提議,決不會是有求必應。要叫昭欽先生不遵守成規慣例辦事是很難的。你是了解他那個人的!”
我敢說,我對于他,完全不了解,除了以下的事實,那就是,這個事務所,本來是他一個人開的;現在他獨身一人,住在蒙塔勾[27]廣場附近的一所房子里;那所房子,門窗剝落,早該上油漆了;他每天來得很晚,而走得可很早;好像不論什么事,都沒人和他商議;他在樓上,有一個又小又暗的小臟窩窩兒,那兒從來沒辦過公事;那兒他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彈殼紙做的寫字板,據說有二十年之久了,又黃又老,卻一點墨水漬污的痕跡都沒有。
“我跟他提一提,你反對不反對,先生?”我問道。
“絕不反對,”斯潘婁先生說。“不過,考坡菲,我跟昭欽先生可共事多年了,對他有些了解。我倒愿意昭欽先生不是我了解的那種人;那樣的話,我不論哪一方面,就都可以跟你的意見沒有抵觸了;那是我很高興的。不過,如果你認為值得把這件事對昭欽先生提一提,那我絲毫沒有反對的意思,考坡菲。”
斯潘婁先生允許了我,還熱烈地跟我握了握手。我就利用他這種允許,坐在那兒,心里琢磨著朵蘿,眼里看著對面房上的太陽光從煙囪上往下移到墻上,等昭欽先生來上班兒。他來了以后,我進了他的屋子;顯而易見,我這一進去,把他嚇了一大跳。
“請進,考坡菲先生,”昭欽先生說。“請進!”
我進去坐下,把我的情況對昭欽先生大體像對斯潘婁先生那樣,又說了一遍。昭欽先生絕不是人們意想中那樣嚴肅可怕,而是一個身材高大、脾氣柔和、面凈無須的老人,有六十歲。他吸鼻煙吸得多極了。博士公堂里有一種傳說,都說他主要靠吸那種刺激物生活,因為在他的身體里,沒有多少容納別種食物的余地。
“你已經把這個話對斯潘婁先生說過了吧,我想?”昭欽先生心神非常不安的樣子,聽完了我的話,說。
我回答他說,不錯,同時告訴他,說斯潘婁先生叫我對他講一講。
“他說我要不同意來著嗎?”昭欽先生問。
我沒法子,只得承認,說斯潘婁先生認為他很可能不同意。
“很對不起,考坡菲先生,我得說,我不能幫助你達到這種目的,”昭欽先生沉不住氣的樣子說。“實在的情況是——不過,請你原諒,我跟銀行約好了,要去一趟。”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急忙站起來,要往外走;那時候,我斗膽說,那么,我恐怕,這件事沒法可想了。
“不錯,沒法可想!”昭欽站在門口,搖著頭說。“哦,沒法可想。我不同意,這你是知道的。”他很快地說了這句話,就出去了。“你要明白,考坡菲先生,”他又沉不住氣的樣子從門外探進頭來,添了一句說,“要是斯潘婁先生不同意——”
“他個人并沒不同意,先生,”我說。
“哦,他個人!”昭欽先生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說。“我對你說吧,毫無疑問,有不同意的,考坡菲先生。絲毫沒有法子可想。你想要做的,決做不到。我——我真跟銀行約好了。”他說完了這個話,簡直就拔步飛跑起來;據我千真萬確的了解,一直三天,沒敢在博士公堂里再露面。
我很焦灼地,想要不遺余力,所以就等斯潘婁先生回來了以后,把經過的情況,對他一一陳述了;同時對他表示,如果他肯幫忙,那么,使那個心如鐵石的昭欽回心轉意,我覺得并非毫無希望。
“考坡菲,”斯潘婁先生笑容可掬地說,“你不像我這樣跟我的伙友昭欽先生認識了這么些年。我絕不會想把任何虛偽不實、矯揉造作的罪名,不論程度大小,強加到昭欽先生身上。不過昭欽先生表示反對的時候,有一種情況,往往叫人看著好像并不反對似的。不成,考坡菲!”他說,一面搖頭。“你相信我好啦,想要把昭欽先生的心說活了,是絕對辦不到的!”
斯潘婁先生和昭欽先生,他們這兩個伙友,到底是誰真正反對,實在叫我大惑不解;不過我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得出來,在這個合伙經營的事務所里,有人頑強地反對,卻毫無疑問,而要叫我姨婆那一千鎊錢物歸原主,就不用再想了。我在心情抑郁之下,離開了事務所,往寓所里走去;我現在想起那種抑郁來,還覺得滿懷內疚;因為我知道,那種抑郁,仍舊是因為想到我自身而起的,雖然同時也總是關系到朵蘿。
我盡力在我的思想上,把頂惡劣的情況視為家常,在心里計劃,我們將來得怎樣按照最嚴厲的要求處理一切。我正專心一意這樣琢磨的時候,忽然有一輛雇腳的馬車,從我身后走來,緊在我腳跟前停住,使我抬頭一看。只見從馬車的窗戶里,一只白嫩的手朝著我伸出,一張臉望著我微笑;我頭一次看見那張臉,是它在那個扶手很寬的老橡木樓梯上回轉過來的時候,是我把它那種安詳溫柔的美麗和教堂窗戶上的彩色玻璃畫聯系起來的時候;自從那時候以后,我只要看見那張臉,我就沒有不覺到幽靜和幸福的氣氛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
“愛格妮!”我很高興地叫道。“哦,我的親愛的愛格妮,世界上這么些人,卻偏偏會遇到你,真太叫人高興了!”
“是嗎?真的嗎?”她用親熱的口氣對我說。
“我本來非常地想要跟你談談!”我說。“只要我見了你的面兒,我心里就輕松了不知道多少!要是我戴著魔術師的帽子,那我什么人都不想見,只想見你[28]。”
“你說什么?”愛格妮說。
“呃!也許想先見一見朵蘿吧,”我紅著臉承認說。
“當然,我也希望,你第一個要見的是朵蘿,”愛格妮笑著說。
“但是第二個要見的可就是你了!”我說。“你要往哪兒去?”
她要到我的寓所里去看我姨婆。那天的天氣非常地好,所以她很高興地下了車,我在這個時間,都把頭伸在車里;只覺那輛車聞著就和一個馬棚蓋在黃瓜暖架底下一樣[29]。我把車夫打發開了;她挽著我的胳膊,我們一同往前走去。她在我眼里,就是希望的化身。現在的我,因為有愛格妮在我身旁,和一分鐘以前的我,有多不一樣啊!
我姨婆曾給愛格妮寫了一封古怪的短信——比一張鈔票大不了多少——她從事筆札的本領,平常就顯露到這樣分寸為止。她在那封信里,說她遭到逆境,要永遠離開多佛;不過她決定咬牙忍受,因而情況很好;所以不論誰,都不必為她擔心。愛格妮特為到倫敦來看我姨婆,因為她和我姨婆,這些年以來,一直地就意氣相投。實在說來,這番友誼,就是從我在維克菲先生家里寄寓的時候開始的。愛格妮說她這次到倫敦,并非就她一個人;她父親也跟她一塊兒來了,——還有烏利亞·希坡。
“他們現在合伙辦事務所了,是不是?那個該死的家伙!”
“不錯,”愛格妮說。“他們到這兒來,有點業務上的工作;我也趁著他們來的機會,跟他們一塊兒來了。你不要認為我來這一趟,完全是為了看朋友,完全是沒有私心在里面;因為,我不愿意叫我爸爸一個人同烏利亞上這兒來;不過這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來測度他。”
“烏利亞現在仍舊跟以前那樣,什么都叫維克菲先生聽他的嗎,愛格妮?”
愛格妮搖晃腦袋。“我們那個家,現在大大地改了樣兒了,”她說。“你要是再到了那兒,也許不認得那個親愛的老地方了。他們現在就住在我們家里。”
“他們?”我說。
“希坡先生跟他媽呀。希坡先生就在你從前住過的那個屋子里睡,”愛格妮說,同時抬起頭來,往我臉上瞧。
“我恨不得我能叫他做什么夢就做什么夢,”我說。“他不會在那兒睡長了的。”
“我從前那個小屋子,我還占著,”愛格妮說,“那就是我從前學習的地方。光陰過得真快!你還記得吧,那個有小板門兒、通著客廳的小屋子?”
“記得,愛格妮?我頭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從那個門兒里面出來,腰上帶著一個奇怪的小籃子,里面放著鑰匙,那種光景,我還會有忘記的日子嗎?”
“現在也跟那時候一樣,”愛格妮微笑著說。“你想到那個時候那種光景,會覺得這樣愉快,我看了很高興。那時候咱們真快活,是不是?”
“一點也不錯,真快活,”我說。
“那個屋子還是我自己占著;不過,你要知道,我不能把希坡老太太老一個人撂在那兒。因此,”愛格妮安安靜靜地說,“我得和她作伴兒,其實我倒愿意自己一個人待著。不過除了這一點而外,我沒有別的可以抱怨她的。她有的時候,凈夸她這個兒子,叫人聽了真煩得慌。不過一個當媽的夸兒子,本是很自然的事。他那個兒子對他媽可真不錯。”
愛格妮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往她臉上瞧,但是卻瞧不出來她有什么意識到烏利亞暗中對她打主意的形跡。她那雙柔和而誠懇的眼睛,帶著美麗而無猜忌的樣子,和我的眼睛一對;但是在她那幽嫻貞靜的臉上,卻看不出來有任何與前不同的表情。
“他們在我們家里,最大的壞處只是,”愛格妮說,“我不能像我愿意的那樣跟我爸爸在一塊兒了——烏利亞·希坡幾乎老在我們中間橫插進來——我不能像我想要的那樣,一時不離地看著他;——如果‘看著’這種字眼兒,不算用得太過的話。不過,如果有人想要欺騙他、出賣他,那我希望,單純的疼愛和忠誠,最后能戰勝一切。我并且希望,世界之上,真正的疼愛和忠誠,最后能戰勝一切邪惡和災難。”
一種明媚的微笑,我從前在任何別人臉上都沒看見過的,一下消逝了,即便在我琢磨這種微笑如何使人舒暢,當年如何對我熟悉的時候,就一下消逝了,跟著她臉上的神情很快地改變了;她帶著改變了的神情問我(這時我們快要走到我住的那條街了),我姨婆這次的逆境,是怎么遭到的,我知道不知道。我回答她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姨婆還沒對我說;那時候,愛格妮默默無言,如有所思;我還模模糊糊地覺得,好像她挽著我的那只手,都哆嗦起來。
我們到了寓所,只見就我姨婆一個人在那兒,樣子有些興奮。原來她跟克洛浦太太關于一個抽象問題,關于那一套房間是否應住女性,曾鬧了回意見。我姨婆是完全不在乎克洛浦太太那方面會抽風不會抽風的;所以她就對那位太太說,她聞到那位太太身上有我的白蘭地的氣味;她還勞克洛浦太太的駕,請她出去。這樣一來,把爭吵中途打斷了。這兩句話,克洛浦太太都認為打得官司告得狀,并且表示過,說她打算麻煩不列顛的“主食”[30]一番——據揣測,她嘴里這個“主食”,是指著英國國民自由的“柱石”說的。
不過,坡勾提帶著狄克先生到近衛騎兵署前面,看馬兵[31]去了,我姨婆已經有工夫冷靜下來;同時,她見了愛格妮,又非常高興:因此,她對于這回沖突,并不認為掃興,而反倒覺得得意;所以接待我們的時候,那種和藹親熱,還是不減平素。愛格妮把她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在我姨婆身旁坐下,那時候,我看到她眼里的溫柔,她臉上的喜悅,就不由覺得,有她在那兒,好像那樣自然;她雖然很年輕,很缺乏經驗,我姨婆卻那樣對她推心置腹,無話不說;實在說起來,她那樣富于單純的疼愛和忠誠!
我們談起我姨婆的損失來,我就把我那天早晨努力想要做的,都告訴了她們。
“特洛,”我姨婆說,“你這番舉動,用意固然很好,可不能說明智。你是一個心地寬宏的孩子——我想這會兒我應該說青年啦吧——我有這樣一個侄孫,覺得很得意,我的親愛的。頂到這兒,一切都好。現在,特洛和愛格妮,咱們得把貝萃·特洛烏這番公案提到當面,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注意到,愛格妮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姨婆,臉都白了。我姨婆就一面用手拍著她的貓,一直也聚精會神地看著愛格妮。
“貝萃·特洛烏,”我姨婆說(我姨婆對于錢財的事,從來不對人說),“我這兒說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的親愛的;我這兒說的是我自己——貝萃·特洛烏有點兒財產。究竟有多少,沒有關系,反正夠她過的。比夠她過的還多;因為她還省下了一點兒,所以她的財產,只有增,沒有減。貝萃有一個時期,把錢都買了公債;以后,給她管事的人,勸她把錢買用地產作抵押的債券,她照著辦了。這種辦法很好,很有出息。以后人家把債還清了,貝萃也賦起閑來了。我這兒談貝萃的時候,是把她當做一條戰船的[32]。好啦!那時候,貝萃得找別的出路,另行投資。她那時候,覺得她比給她管事的人還精明;因為貝萃那時候認為,給她管事的那個人——我這說的是你父親——不像他從前那樣精明了;所以貝萃就想起來,要自作主張,把錢處理。因此她就把她的豬,”我姨婆說,“弄到國外市場上去了[33]。這個市場,弄來弄去,原來很糟。一起始,她在礦上投資,賠了;以后又在打撈沉船上投資,那也就是打撈寶物或者干湯姆·狄得勒那一類胡鬧的把戲[34],”我姨婆解釋了一下說,同時把鼻子一摸;“又賠了;以后又因為開礦賠了;最后,她想把事態完全矯正過來,結果又在銀行里投資,又賠了。有那么一陣兒,我并不知道銀行股票到底值多少錢,”我姨婆說,“我相信,至少也是一本一利吧。但是那個銀行可在世界的那一頭兒上,我只知道,它一下垮了,歸于太空了。不管怎么說吧,反正這個銀行玩兒完了,永遠也不會、永遠也不能,歸還你六便士;而貝萃的六便士哪,可全在那兒;這就是那些六便士的下場。這也不必再多說了,因為‘言多有失’!”
我姨婆把她那番大道理說完了,就帶著一種得意的樣子,把眼光盯在愛格妮身上,愛格妮臉上就慢慢地恢復原來的顏色。
“親愛的特洛烏小姐,這就是事情全部的首尾嗎?”愛格妮說。
“我希望,這就很夠了,孩子,”我姨婆說。“假設還有錢可賠,那我敢說,那不會是全部的首尾的;那樣的話,我覺得沒有什么疑問,貝萃一定要想盡方法,把那些錢跟以前的一樣,也賠光了,給這個故事再添出一章來。但是,她可再沒有錢可賠了,因此,也再沒有故事可說了。”
愛格妮聽這段話的時候,一開始是屏聲斂氣的。現在她臉上的顏色,雖然仍舊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她喘的氣卻比較松通了。我認為我明白她所以這樣的緣故。我認為她有些害怕她那個不幸的父親,對于發生的事,有應該受責備的地方。我姨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大笑起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嗎?”我姨婆把前面的話重了一遍說。“呃,不錯,是故事的全部,不過還有一句:‘她以后一直很幸福地過下去。’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得把這句話加在貝萃的故事里。好啦,愛格妮,你的頭腦是清楚的。特洛哪,我固然不能奉承你,說你對一切事情都頭腦清楚,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你可也頭腦清楚。”我姨婆說到這兒,用她個人獨有的那種奇特地使勁兒的樣子,沖著我把頭搖晃。“你們說,下一步該怎么辦?那所小房兒,好的時候和壞的時候都算上,就說每年可以出產七十鎊吧。我想,咱們這樣說,不會有大出入。好啦!——咱們這陣兒所有的就是那點財產了,”我姨婆說。她這個人,說話的時候,有一種特點,跟有的馬一樣,本來跑得很歡,好像要一直跑去,好久不歇似的,卻會在中途之上,忽然煞住。
“呃,”我姨婆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還有狄克哪,他一年穩穩地有一百鎊的進款;不過那當然只能他自己花。雖然我知道我是惟一能賞識他的人,但是,要是叫我把他留在身邊而可不叫他花他自己的錢,那我還不如不把他留在身邊哪。我和特洛,只靠這點兒進款,要怎么辦才算頂好哪?你有什么意見,愛格妮?”
“我說,姨婆,”我插上嘴去說,“我一定得弄個事兒做!”
“你這是說,你要去當大兵嗎?”我姨婆吃了一驚,說,“還是要去當水兵?那我可不能答應。你一定得做一個民教法學家。你可要明白,我的老先生,咱們家里可不許當頭一棒,把人打死。”
我正要解釋,說我并沒想在我們家里,采取那種辦法養活一家人,但是還沒等我說出口來,愛格妮就問,我這套房間,是否長期租的。
“你這個話倒問到點兒上啦,我的親愛的,”我姨婆說。“這套房間,至少在六個月以內,可以歸我們占有,除非我們要當二房東,把它們轉租了;不過我相信,那是不會有的事。我們以前那個房客就死在這兒。有那個穿南京布圍裙、法蘭絨襯裙的婦人在這兒,六個房客里面,總得有五個死在這兒。我還有一點兒現錢;我同意你的看法,那就是,我和特洛先住在這兒,住到租房合同期滿的時候,給狄克在附近另找個睡覺的地方。這就是我們頂好的辦法。”
我姨婆住在這兒,經常不斷地和克洛浦太太處于游擊戰爭的狀態中,一定不舒服;我把這種意思透露了,因為我認為那是我的職分。但是我姨婆卻當著我們大家宣稱,說只要對方稍一露出敵對之意,那她很有把握,要叫克洛浦太太這一輩子活多久就害怕多久;她這樣一說,我的疑慮就全部化為烏有了。
“我這兒正琢磨哪,特洛烏,”愛格妮露出不敢自以為然的樣子來說,“要是你有閑工夫——”
“我有的是閑工夫,愛格妮。我四五點鐘以后,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我早晨一早兒,也有閑工夫。不論早晨,也不論晚上,我都有的是閑工夫,”我說,說的時候,覺得有些臉紅,因為我想到,我都怎樣一點鐘一點鐘地在倫敦的大街上拖著兩條酸疼的腿溜達,在諾烏德的路上往來。
“我知道,你要是有個當秘書的事兒,”愛格妮走到我跟前,低聲對我說,說的口氣,那樣溫柔,那樣體貼,那樣使人覺得前途有望,因此我現在還像聽見她一樣,“你不會覺得勞累吧?”
“覺得勞累,我的親愛的愛格妮?”
“因為,”愛格妮接著說,“斯特朗博士打算告老,本來只是一種心意,這回可成了真事兒了,他現在搬到倫敦來住家了。我知道,他曾問過我爸爸,說我爸爸是否能給他薦個秘書。你想,他要是能叫他從前得意的門生常在身邊,那不比用一個生手更好嗎?”
“親愛的愛格妮!”我說。“我要是沒有你,做得成什么事!你永遠是保護我的神靈。這話我早已對你說過了。我從來就沒有用別的眼光看待你的時候。”
愛格妮令人可愛地笑了笑,說,我有一個保護我的神靈(她的意思是說朵蘿)也就夠了,接著又提醒我,說斯特朗博士老是早晨很早的時候和晚上的時候作學問。我的空閑時間,也許恰好適合他的需要。我能有自食其力的前途,我自然很高興,但是我能在我以前的老師手下自食其力,我更高興;簡單地說吧,我聽了愛格妮給我出的這個主意,坐下給斯特朗博士寫了一封信,把我的意思說明白了,訂好了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去拜訪他。我在信封上寫好了亥蓋特的地址——因為,他就住在這個我永遠難忘的地方——連一分鐘都沒耽擱,親自把信付郵寄去了。
愛格妮不論在什么地方,那個地方就和她那種不聲不響、幽嫻貞靜的態度、令人愉快的氣氛不能分開。我寄信回來了以后,只見我姨婆的鳥兒,正像多年以來掛在那所小房兒的起坐間窗前那樣,掛起來了;我坐的那把安樂椅,也像我姨婆放在敞著的窗前那把舒服得多的安樂椅那樣放在那兒了;連我姨婆帶到這兒來的那個綠團扇,也釘在窗臺上了。這些東西,都好像是不動聲色,自己就按部就班,各就其位一樣,從這種情況里,我就知道這是誰做的了。我也能夠一瞬之間就知道,是誰把我隨便亂放的書,按著我舊日上學那時候的樣子,給我擺好了;即便我認為愛格妮離我有數英里之遠,我沒親眼看到她在那兒忙著整理,笑著看那些書放得那樣雜亂無章,我也都能夠一見就知道是誰給我擺的。
關于泰晤士河,我姨婆很能屈尊就教,溫語稱賞(那條河,有太陽輝煌地照耀在上面,看著果真不錯,不過卻和那所小房兒前面那片大海不同);但是對于倫敦的煙氣,她卻不能化嚴厲為溫藹;因為她說,那種煙使一切東西都變得“像撒上了胡椒面兒一樣”。因為有這種胡椒面兒,我那套房間,每一個角落,都翻了一個個兒,在這番清潔工作里,坡勾提出了很大的力;我就在一旁看著,同時想,坡勾提好像凈忙了,卻做得很少,而愛格妮卻好像一點兒都不忙,就做了許多;我正在這樣琢磨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
“我想,”愛格妮臉一下都白了,說,“這是爸爸。他答應我來著,說要到這兒來。”
我把門開開了。進來的不但有維克菲先生,還有烏利亞·希坡。我有一些時候沒見維克菲先生了,我從愛格妮對我說的話里,本來還是想到了,他一定是大大地改了樣兒的了,但是沒想到我一見他,卻會大吃一驚。
我這個吃驚,并不是因為他看起來又老了好幾歲了,雖然他的穿戴,仍舊和從前一樣精心細意地潔凈整齊;也并不是因為他臉上有一種不健康的紅色;也不是因為他的眼球凸起,上面有紅絲;也不是因為他的手由于神經的毛病而老哆嗦(哆嗦的原因,我早就知道;哆嗦的情況,我多年以來就看到)。也不是因為他的儀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清秀了,或者他的舉止已經不是從前那種紳士派頭了——因為他并非不是那樣——使我觸目驚心的,是他生來原有的那種優越品質,雖然仍舊明顯地存在,而他卻會對于那個吮癰舐痔的卑鄙化身——烏利亞·希坡——那樣唯命是從。以他們本來的品質而論,應該是維克菲先生發號施令,而烏利亞·希坡聽令受命,現在卻倒了一個個兒。這種光景,叫人看著,覺得痛苦到不可言喻的程度。假使我看到一頭“猿”命令指揮“人”,那我也不會認為,比現在這種光景更令人覺得可恥。
維克菲先生自己,好像對于這種情況,感覺得太深切了。他剛一進來的時候,站在那兒,把頭低著,仿佛感到那種景象似的。不過那只是一剎那的工夫,因為愛格妮輕柔地對他說,“爸爸!特洛烏小姐在這兒哪——還有特洛烏,你不是好久沒見他啦嗎!”于是他走向前去,局促地把手伸給我姨婆;不過他和我握手的時候,卻比較親熱些。在我前面說過的那一剎那間,我看到烏利亞臉上作出頂難看的笑容來。我想,愛格妮也看見了他這種笑容,因為她畏縮不前,躲開了他。
至于我姨婆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要是她自己不說,那我就得叫會相面的人,顯一顯本領,看他們是不是說得出來。我相信,如果她想要喜怒不形于色,那就沒有人能像她那樣鎮定安靜的了。那一次,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她的臉,卻和一堵大墻一樣。到后來,她突然開了口,像她平素那樣。
“喂,維克菲!”我姨婆說,他聽了這一聲,才頭一次抬起頭來看她。“我正在這兒告訴你的小姐,我都怎樣把我的財產,自己處理了,因為你在業務方面,已經生疏了,我不能把財產交給你管了。我們正一塊兒商議以后的辦法;而且從各方面來看,商議得很好。我的意見是,愛格妮一個人,就頂得上你們整個的合伙事務所。”
“要是你許我這個哈賤人冒昧地插一句,”烏利亞·希坡說,同時把身子一扭,“那我就得說,我完全同意貝萃·特洛烏小姐的說法。愛格妮要是能做我們的伙友,那我太高興了。”
“你自己就是一個伙友,是不是?”我姨婆說,“我想,那就很夠你抓撓的了。你可好啊,老先生?”
我姨婆這幾句話,說得非常地簡短冷峭;他還禮的時候,很不得勁兒的樣子用手抓著他帶的那個藍皮包,嘴里回答說,他算很好。他謝謝我姨婆,希望我姨婆也很好。
“你哪,考坡菲少爺——我應該說考坡菲先生,”烏利亞接著說,“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便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考坡菲先生,我見了你都非常高興。”他這個話我倒很相信不錯,因為他對于我現在這種情況,說起來好像嘴里津津有味。“眼下的情況,當然不是你的朋友愿意你遭受的,考坡菲先生;不過,人不能專拿錢而論。人得拿——得拿——到底得拿什么而論,真不是我這種哈賤的表達能力所能表達的,”烏利亞說;同時脅肩諂笑地一扭身子,“但是可不能拿錢而論!”
他說到這兒跟我握手,他那種握法,不是平常的樣子,而是仿佛有點怕我似的,站得離我遠遠地,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像一個水泵把兒那樣上下搖動。
“你看我們的樣子怎么樣,考坡菲少爺——我應該說,先生?”烏利亞脅肩諂笑地說。“你看維克菲先生是不是滿面紅光,先生?在我們那個合伙經營的事務所里,考坡菲少爺,歲月沒有多大的影響;除了叫哈賤的人們——那就是說,我母親跟我自己——越來越提升;叫美麗的人——那就是說,愛格妮——越長越美麗。”他添了這一句,作為后來想起來的話。
他一面嘴里奉承,一面身子亂扭,扭得真叫人沒法兒忍受。因此我姨婆,本來一直拿眼盯著他,現在鬧得完全忍耐不住了。
“這個人真該死!”我姨婆嚴厲地說,“他這是怎么啦?快別這么像過了電似的啦,老先生!”
“請你原諒,特洛烏小姐,”烏利亞答道;“我知道你有點沉不住氣。”
“去你的,老先生!”我姨婆決不受他的安撫,說道。“不要冒冒失失地說那種話!我決不是你說的那樣。你要是一條鱔魚,那你就像條鱔魚那樣,老打拘攣好啦。但是如果你是個人,那你可得把胳膊腿兒控制一下,我的老先生。哎呀我的老天爺,你再這樣又打拘攣,又抽風,就該把我鬧得發瘋了!那可不成!”
我姨婆這樣突如其來地發作了一番,把希坡先生鬧得有些羞愧難堪,這也是大多數人都要羞愧難堪的。她這番發作還格外有一份力量,因為她發作完了,她在她的椅子上憤怒地轉動,對烏利亞直搖頭,好像要咬他一口,或者撲他一下似的。但是,他卻很馴順的樣子,在一旁對我說:
“我很了解,考坡菲少爺,特洛烏小姐雖然是一位再好也沒有的老小姐了,脾氣可有點兒焦躁(說實在的,我想我還當哈賤的錄事那時候,我就有幸跟她認識,那比你認識她還早,考坡菲少爺)。她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脾氣更焦躁了,這本來很自然。她的脾氣,居然并沒比現在更壞,那是叫人想不到的。我到這兒來,只是要問一問,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我母親和我,或者維克菲與希坡事務所,有任何能效勞的地方,那我們都非常高興。我可以把話說到這個分寸嗎?”烏利亞令人惡心地微笑著對他的伙伴說。
“烏利亞·希坡,”維克菲先生說,說的時候聲音單調,態度局促,“在我們的事務所里,是很活躍的,特洛烏。他所說的,我完全同意。我和你們,是老朋友了,所以非常關心你們,這是你知道的。但是除了那種情況以外,我對于烏利亞說的話,全都同意!”
“受這樣的信任,”烏利亞說,同時把一條腿往回一縮,差一點兒又惹得我姨婆一陣責罵,“真叫人覺得過獎!不過我希望我能在業務方面,替他分勞,叫他得到休息,考坡菲少爺!”
“我有烏利亞·希坡,真是大大地省了心了,”維克菲先生說,說的時候,用的仍舊是以前那種遲鈍重滯的聲音。“我有這樣一個伙友,我心上的重擔就放下了。”
我知道,那個狡猾的火狐所以叫維克菲先生說這些話,就為的是好讓維克菲先生自己對我表現出來,他就是烏利亞那天夜里攪得我一宿沒睡那時候所說的樣子。我在烏利亞臉上,又看到了那種難看的微笑,我也看到他都怎么老拿眼盯著我。
“你走不走,爸爸?”愛格妮焦灼的樣子說。“你跟特洛烏和我,一塊兒走回去,好不好?”
他本來要先聽一聽烏利亞是什么意見,才回答他女兒的,不過那個狡猾家伙,已經走在他前面了。
“我已經為業務跟別人約好了;不然的話,那我很愿意和我的朋友在一塊兒。不過我讓我的伙友一個人代表整個事務所好啦。愛格妮小姐,對不起,我先走啦!我祝考坡菲少爺日安,同時對貝萃·特洛烏小姐致哈賤的敬禮。”
他說完了這幾句話,就退出去了,先沖著我們用他那只大手飛了一吻,又沖著我們狡黠惡毒地像鬼臉兒一樣看了一眼。
我們坐在那兒,談我們在坎特伯雷舊日的愉快歲月,談了有一兩個鐘頭。維克菲先生現在就剩了愛格妮和他在一塊兒了,一會兒就有些恢復了“故我”的樣子,不過他身上總帶出一種根深蒂固的抑郁神氣,永遠也擺脫不掉。雖然如此,他還是高興起來;而且聽到我們談起我們舊日里那些瑣細事情(這些事情,他有許多記得很清楚),顯而易見露出喜歡的樣子來。他說,他覺得他這會兒又回到舊日他只有愛格妮和我在跟前的光景了。他但愿老天,別讓那種光景改變了才好。我確實知道,愛格妮柔和平靜的臉,特別是她往他膀子上一碰的手,對于他都有影響,在他身上都發生了奇跡。
我姨婆(她在這段時間里,差不多都在套間,和坡勾提忙忙碌碌地弄這個,動那個)不想陪著他們到他們住的那個地方去,不過卻死氣白賴地讓我去;我因此去了。我們一塊兒吃的正餐;吃完了正餐,愛格妮像從前那樣,坐在他身旁,給他倒酒。她給他倒多少,他就喝多少,也不多要,像一個小孩兒那樣。我們三個一塊兒坐在窗前,看著暮色四合。天黑上來以后,他在沙發上躺下,愛格妮把他的頭放在枕頭上,彎著腰俯在他身上,有一會兒的工夫。她又回到窗前的時候,天還不太黑,所以我能看見她眼里淚光晶瑩。
我禱告老天爺,在我一生中那個時期里,千萬別叫我忘了以疼愛與忠誠立身處世的那個叫人疼愛的女孩子;因為,如果我忘了,那就是我的末日快要臨近了;要是那樣,那我更要永遠別忘了她了。我看到她這個榜樣,就滿懷決心,要往好里做,原先的軟弱就變為堅強,我的頭腦里那種散漫混亂的熱情和猶豫不定的目的,就得到了方向——她到底怎么會做到這樣,我是說不出來的;因為她給我出主意的時候,那樣謙虛,那樣溫和,連話都不肯多說——因此,我所以還做了一丁點好事,我所以還沒做許多壞事,我誠懇地相信,都得歸功于她。
我們摸黑兒坐在窗前;她就對我談朵蘿,聽我夸朵蘿,她自己也夸朵蘿;她在朵蘿那個玲瓏嬌小、精靈一般的形體上,射上了她自己純潔的光輝,因而使朵蘿在我眼中,更覺可貴,更覺天真!哦,愛格妮啊,我童年的姐妹啊,如果我那時候,就像以后過了多年那樣,知道了一切一切,那多好啊!
我下樓的時候,街上來了一個乞丐,我心里想著愛格妮天使一般的恬靜眼神兒,把頭轉向窗戶那兒,那時候,那個乞丐,像那天早晨一樣,嘟囔了一句話,使我一驚。他嘟囔的是:
“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