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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突如其來

我和朵蘿剛訂了婚,我就寫信把這件事告訴了愛格妮。我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盡力設法使她了解,我如何幸福快活,朵蘿如何可疼可愛。我求愛格妮,千萬不要把我這次的愛情,看做是沒經大腦考慮、定要見異思遷的那一種,也不要把它看作和我小時候所搞的那種我們常作笑談的把戲,有絲毫相似之處。我對她保證,說我這番愛情的深厚,實在完全不可測量,同時說我相信,從來沒有任何愛情能和它仿佛一二。

我寫信的時候,正是天氣明朗的傍晚,面臨敞著的窗戶,不知不覺地想到她那恬靜的明目,溫柔的姣容,因而使我新近過的生活里那種匆忙忐忑,甚至于連我的幸福里多少摻雜著的匆忙忐忑,一變而為平靜恬適,不知怎么,使我感到舒服安慰而流起淚來。我記得,我的信寫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坐在那兒,手扶著頭,心里就死氣白賴地琢磨,覺得好像愛格妮就是我這個自然應有的家里組成的一份,好像這個家因為有她在,變得幾乎神圣起來,朵蘿和我在這個家里燕居靜處,就比在任何別的地方都更快活,好像,我在疼愛、歡暢、愁煩、希望或失望之中,在一切喜怒哀樂之中,我的心都自然而然地轉到那兒,在那兒找到安慰,找到最好的朋友。

關于史朵夫,我一字未提。我只對她說,在亞摩斯,因為愛彌麗的私奔,大家都悲傷愁悶。那件事,由于連帶的情況使我加倍地傷感。我知道她會猜出事情的真相,怎樣永遠也不會是頭一個提起他的名字來的。

我在下一班郵遞的時候,就收到她的回信。我看那封信的時候,就跟聽見愛格妮對我面談一樣。那封信里的話,就跟她那懇切熱誠的聲音在我耳邊上喁喁切切一樣。我還能說什么別的呢!

我新近不在家的時候,特萊得曾來看過我兩三次。他看到坡勾提在我家里,坡勾提還告訴他,說她是我的老看媽(這是不論是誰,只要她碰到,她就要自告奮勇表明的),他跟坡勾提兩個人,可就建立起一種和藹的友誼來了,因而在我家里,待下來,把我的情況和坡勾提談了一會兒。這是坡勾提這樣對我說的;不過,我卻想到,話都是坡勾提一個人說的,而且說得非常地長,因為她一遇到說起我來(上帝加福于她!)就老沒有完,教她打住是很難的。

提到特萊得,我不但想起來,特萊得跟我訂了個見面的時候,現在來到了,我還想起來,克洛浦太太,把一切職務,全都擺脫了(只有工資是例外)。她說,總得等到坡勾提不再露面兒的時候,她才能重執舊職。克洛浦太太,用高嗓門兒在樓梯上,對坡勾提發了許多次話,不過好像都是對目不能見的隨身靈魂說的;因為就目所能見的情況而論,她發話的時候,都是明明只有她一個人在場。跟著她給了我一封信,把她的意見更進一步申訴了。她在那封信上,一開頭的地方,把那句可以普遍應用的話,那句在她的生活中每種場合都適合的話,那也就是說,她也是生兒養女的人,先說了一說;跟著又告訴我,說她從前也過過跟現在不一樣的日子,但是她這一輩子不論哪個時候,都沒有不打心眼兒里憎惡特務、偵探、包打聽的;她說,她用不著提名道姓;她說,什么人玩什么鳥兒,有人喜歡這種鳥兒,那就讓他們玩這種鳥兒好啦;不過特務、偵探、包打聽,特別是“穿孝的”(這幾個字原來下面畫著橫線)她向來一直地就沒有看得慣、瞧得起的時候。要是憑一位紳士,誠愿受偵探、特務、包打聽的愚弄(仍舊不提名道姓),那只能說他自己喜歡那個調調兒。他喜歡什么,別人當然管不著,那只好隨他的便。她,克洛浦太太,要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能教她“沾這種人的邊兒”。因此,她請求,從此以后,不要叫她再到頂層樓上去伺候,一直到事態“恢復了原狀”,或者能讓人滿意的時候。同時她又說,她那本小賬,每星期六早晨在早飯桌上可以看到;那時候,她要求馬上清賬,這是好心好意的要求;因為那樣,各方面都可以省去麻煩,都可以免得“不便”。

克洛浦太太寫了這封信以后,就專心一意地在樓梯上弄一些絆腳的東西,主要的是用水罐子;盡力想法要叫坡勾提把腿摔折了。我覺得,住在這樣一種被人圍困的地方,未免感到有些不能安居,但是我卻又叫克洛浦太太拿下馬來了,看不出有什么解圍的辦法來。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特萊得喊道,他準時在我門前出現,雖然有那許多絆腳的東西。“你好啊?”

“我的親愛的特萊得,”我說,“我到底看到你了,我真高興。前幾次我都沒在家,很對不起。不過我太忙了——”

“不錯,不錯,我曉得的,”特萊得說,“當然要忙。你那位住在倫敦吧,我想?”

“你說什么?”

“她——對不起——朵小姐呀,你還不明白嗎?”特萊得說,他說到這兒,因為覺得不好意思,臉都紅了。“她是不是住在倫敦?”

“哦,不錯。離倫敦很近。”

“我那一位,你也許還記得吧,”特萊得臉上稍微一沉說,“姐妹十個,可住在戴芬郡——因此我可就不像你那樣忙了——我說的忙,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

“我真納悶兒,不懂得你和她見面的時候那樣少,你怎么受得了?”我回答他說。

“哈!”特萊得滿腹心事地說,“那是叫人納悶兒。我想,考坡菲,我所以受得了,只是因為那是沒有法子,非受不可的吧?”

“我也想是那樣,”我微笑著回答他說,同時臉上不免一紅。“再說,特萊得,也是因為你這個人,能咬牙,有耐性吧。”

“喲!”特萊得說,一面琢磨這句話,“喲,我在你眼里,當真看著是那樣的人嗎?說真個的,我自己可不知道我有那樣的品質。不過她那個人可太令人可疼了,很可能是我有些受了她那種品質的熏陶。你這一說,考坡菲,我就看出來了,這絕對并沒有什么可以叫我納悶兒的地方。你相信我這句話好啦,她永遠不顧自己,而凈照料那九個姐妹。”

“她是大姐姐嗎?”我問道。

“哦,不是,”特萊得說。“大姐姐是個美人兒。”

我對于他的回答這樣單純,忍不住不發笑,我想,他一定看出來了,所以他跟著添了一句,說的時候,臉上還露出天真的笑容來,他說:

“當然,我并不是說,我那一位——她叫蘇菲——這個名字,考坡菲,很美吧?我老覺得很美。”

“很美!”我說。

“當然,我并不是說,我那一位,蘇菲,在我眼里,并不是個美人兒;不但這樣,她還在不論誰眼里,都得說是從來沒有那么可以叫人疼愛的女孩子(我得這樣想)。不過,你要知道,我說大姐姐是個美人兒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她的確漂亮——”他用兩只手比劃,好像形容他頭上的云彩一樣,使著勁兒說。

“真個的!”我說。

“哦,你信我的話好啦,”特萊得說,“真是世間少有,一點不錯是世間少有!你要知道,她既是生來就為的是出風頭,受愛慕的,而由于她們的家境,沒有什么機會,因此,她這個人可就自然變得有時有點愛犯脾氣,愛挑毛病了。遇到那種時候,老是蘇菲哄著她,叫她不犯脾氣!”

“蘇菲是頂小的嗎?”我冒昧地問。

“哦,不是!”特萊得摸著下巴說。“那兩個頂小的,一個剛十歲,一個剛九歲。蘇菲就是她們的老師。”

“那么大概她是老二了?”我又冒昧地問。

“也不是,”特萊得說。“莎蘿是老二。可憐,莎蘿這孩子,脊梁骨有點兒毛病。據大夫說,她這種毛病過些時候就好了,不過眼下,她可得有一年的工夫,都躺在床上。蘇菲就是她的護士。蘇菲是老四。”

“她們的母親還活著嗎?”我問道。

“哦,不錯,”特萊得說,“還活著。這位老太太可真有過人之處,不過,那兒那種潮濕的天氣[17],對于她的體格很不相宜,呃——打開窗子說亮話吧,她的手腳都不會動了。”

“哎呀!”我說。

“真不幸,是不是?”特萊得答道。“不過,單從家庭方面來看,也還壞不到不可想象的程度,因為有蘇菲替她代行一切職務。蘇菲對于她母親,簡直地就是一個母親,也跟她對于她那幾個姐妹一樣。”

我聽到這位年輕的小姐這樣賢惠,極為景仰愛慕;同時,我想到特萊得那個人,那樣胸無城府,和善易與,就想要盡我的力量,叫他不要上別人的當,叫他和那位善良的小姐共同的前途可保無虞,所以就問他,米考伯先生怎么樣?

“他很好,考坡菲,謝謝你惦記著他?”特萊得說。“我現在跟他不住在一塊兒了。”

“不住在一塊兒了?”

“不錯。原來你不知道,”特萊得打著喳喳兒說,“他由于一時的窘迫,把名字都改了,現在叫冒提摩了。他不到天黑以后,就不出門兒,而且即便天黑了以后他出門兒,也總要戴眼鏡。他因為欠房租,在我們那個寓所里,來過一次強制執行。米考伯太太太可憐了,我真沒法子,不忍得不把我的名字,簽在上次我們在這兒談的那個第二個借據上。你可以想得出來,考坡菲,我那樣一辦,事情了結了,米考伯太太也不用再愁眉苦臉的了,那你就別提我有多高興啦。”

“哼!”我說。

“不過,她這種不必焦心的情況,并沒繼續多久,”特萊得接著說:“因為,不幸得很,不到一星期,又來了一次強制執行。這下子,我們那個寓所可就全部垮了臺了。從那時候以后,我一直住在一家帶有家具的公寓里,他們冒提摩那一家也就匿起來了。我要是跟你說,執行代理人,連我那張大理石面小圓桌和蘇菲那個花盆兒和那個花臺也都拿走了,你不會認為我這個人凈顧自己吧?”

“這太狠了!”我憤怒地說道。

“這得算是——這得算是又來了一次抽筋拔骨,”特萊得說,說的時候,又同往常一樣,往后一躲。“不過,我提這個話,并沒有埋怨誰的意思。我另有用意。實在的情況是,考坡菲,在執行的時候,我沒法子把那兩件東西贖回來;頭一樣,執行代理人有些看出來我非要那兩件東西不可,就把價錢抬到驚人的程度;再說,我又實在一個錢都沒有。不過,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地老盯著那個執行代理人的鋪子,”特萊得說,說的時候,對于他那種神秘意味帶出非常得意的樣子來,“那家鋪子就坐落在陶頓南考街的上手,頂到今兒,我到底看見他們把那兩件東西擺出來,要出售了。我只是在鋪子對面隔著馬路看見的,因為,要是鋪子里的老板看見了我,哎喲,那他說不定要跟我要多大的價兒啦!我現在有了錢了,所以我忽然想起來,也許我托你那個好心眼兒的老看媽,跟我一塊兒到那個鋪子那兒去——我可以在第二道街的拐角那兒,把那個鋪子指給她——假裝著是她自己買的,這樣,她就可以盡力往少里講價錢。我想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吧?”

特萊得對我說這種辦法的時候那份高興勁兒,還有他覺得這種辦法非常巧妙的得意勁兒,都是我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頂清楚的。

我對他說,我的老看媽,要是能幫他忙,一定高興,我們三個得一齊出馬。不過可得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是:他得痛下決心,拿定主意,從此以后不再把名義或者任何東西,借給米考伯先生。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特萊得說,“我已經下了決心了,因為我開始覺得,我從前那樣,對于蘇菲,不但一點沒有細心體貼,而且還絕對有欠公道。我既然對我自己把話說出口來了,那本來就再沒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了;不過我對你,也毫不猶疑擔保一切。我頭一次,不幸替他承擔的義務,已經由我清理了。我認為毫無疑問,要是米考伯先生拿得出錢來,他自己早就清理了;但是他可拿不出錢來。有一件事,我應該說一說,這是我認為米考伯先生叫人喜歡的地方,考坡菲。那于我第二次替他承擔的義務有關;那筆債還沒到期哪;但是他可并沒對我說,那筆款已經有了著落了;他只對我說,那筆款將來會有著落的。我認為,他這樣說,就表示出來,他這個人頗為公道,總算誠實!”

我不愿意給我這位老友潑冷水,說他這是太忠厚了,所以就說他這個話不錯。我們又談了一會兒,就到那個雜貨鋪,去約坡勾提。我請特萊得晚上到我那兒去,他謝絕了;一來因為他非常害怕,惟恐他那兩件家具,還沒等到他再買回來,就叫別人買去了;二來因為他老是在那天晚上,給他那位世界上最令人疼愛的女孩子寫信。

坡勾提去到那家鋪子里,講那兩件寶貴家具的價錢;那時候,特萊得就在陶頓南考街拐角兒的地方,探頭探腦地窺視:坡勾提給了價兒以后,那個鋪子不賣,她就慢慢地朝著我們走來;執行代理人又后悔了,老遠招呼她,她又回去了;那時候,特萊得就嘀咕、慌張、手足不寧:那種種光景,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這一番代辦的結果是:坡勾提把那兩件東西,花了相當少的錢就買下來了。特萊得就樂得幾乎忘其所以。

“我真感激你,”特萊得聽到那件東西當天晚上就可以送到他住的地方,對我說。“我要是再求你幫我一回忙,那我想你不會覺得我誅求無厭吧,考坡菲?”

我沒等他說完,就搶在他前頭說,“當然不會。”

“那么,要是你肯幫忙,”特萊得對坡勾提說,“把花臺也替我買回來,那我想,我總得親自把它帶回家去才可心;因為那是蘇菲的東西啊,考坡菲!”

坡勾提當然很愿意幫他這個忙,所以就替他買回來了,他對坡勾提表示了不勝感激之意,然后輕憐痛惜地把花臺抱在懷里,朝著陶頓南考街走去;我從來沒看見過有人臉上像他那樣喜歡的。

我們于是轉身朝著我住的那一套房間走去。坡勾提看到那些鋪子,迷得不得了,那股勁兒,比誰都厲害,我從來沒看見別人有過;因此我就悠閑自在地往前溜達著,看到她往鋪子的窗戶里直眉瞪眼地瞧,覺得很好玩兒;她多會兒站住了腳瞧,我就多會兒站住了腳等。這樣,我們有好大的工夫,才走到了阿戴爾飛。

我們往樓上去的時候,只見克洛浦太太安放的那些絆腳的東西,全都沒有了,樓梯上還有新腳印;我把這些情況指給坡勾提看。我們又往上走的時候,我們看到我那個外間的門敞著(本來是關著的),還聽到門里有人說話。我們兩個都非常詫異。

我們猜不透這是怎么回事,只你看我,我看你;跟著進了起坐間。原來世界上這么些人,在屋里的卻不是別人,而是我姨婆和狄克先生;我這一驚真非同小可!我姨婆四圍堆著一堆行李;她坐在行李上,面前放著她那兩只鳥兒,膝上趴著她那個貓,看著活像一個女魯濱孫·克魯叟[18],正在那兒喝茶。狄克先生就靠在一個大風箏上面;那就是我們時常一塊兒在外面放的。他身旁堆的行李更多!

“我的親愛的姨婆!”我喊道。“喲,這真是想不到的喜事。”

我姨婆和我親熱地互相擁抱;狄克先生和我就親熱地互相握手。克洛浦太太就忙忙碌碌地在那兒沏茶,無可更殷勤地張羅我們;嘴里親熱地說,她很知道,老破費先生見了他親愛的親戚,一定要心都跑到嗓子眼兒那兒去了。

“喂!”我姨婆對坡勾提說;只見她在我姨婆嚴肅的威儀面前,露出畏縮的樣子來;“你好哇?”

“你還記得我姨婆吧,坡勾提?”我說。

“看在老天爺的面上,”我姨婆喊道,“快別再用那個南海島[19]的名字叫那個女人啦吧!她不是結過婚,不再叫那個名字啦嗎?這是她能做的事里再好也沒有的了。你為什么不用她改了的名字哪?你現在叫什么,坡?”我姨婆說。她叫坡勾提是“坡”,作為把那個惹她厭惡的名字折中一下的辦法。

“巴奇斯,小姐,”坡勾提說,同時把身子往下一蹲。

“好啦,那倒還像個人叫的,”我姨婆說。“這個名字,倒不像你先前叫的那個那樣,仿佛得有個傳道師教化你一番才好。你好哇,巴奇斯?我想你好吧。”

巴奇斯聽到我姨婆這樣的溫語問候她,同時又看到我姨婆把手伸了出來,就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握住了我姨婆的手,又把身子一蹲,表示敬意。

“我看,咱們兩個,比起從前來,都顯得老了,”我姨婆說。“咱們從前只見過一次,這是你知道的。咱們見那一次,可真得說鬧得漂亮!特洛,我的親愛的,再給我來一杯。”

我按著晚輩對長輩的禮數,給我姨婆又倒了一杯。我姨婆仍舊是平常那種腰板筆直、毫不松懈的樣子坐在那兒;我冒昧地勸了她一下,說她頂好不要坐在箱子上。

“我把沙發給你推過來吧,再不就把安樂椅給你推過來吧,姨婆,”我說。“你為什么不坐在舒服一些的地方上哪?”

“謝謝你,特洛,”我姨婆回答我說。“我喜歡在我的家產上面坐著。”我姨婆說到這兒,狠狠地看了克洛浦太太一眼,對她說,“我們不敢勞動你,不用你再在這兒伺候啦,太太。”

“我走以前,用不用在茶壺里再放點兒茶葉,小姐?”克洛浦太太說。

“不用,謝謝你啦,太太,”我姨婆說。

“要不要我再拿一塊黃油來,小姐?”克洛浦太太說。“再不,我們這兒,有剛下的雞蛋,你來幾個好不好?再不,我給你烤一塊牛肉,好不好?難道沒有我能給你這親愛的姨婆效勞的地方嗎,老破費先生?”

“沒有,太太,”我姨婆說。“我這兒什么都很好,我謝謝你啦。”

克洛浦太太一直就不斷地面帶笑容,表示脾氣柔和;一直就不斷地把腦袋歪在一邊兒,表示身體柔弱;一直就不斷地把雙手直搓,表示愿意做一切值當做的事;現在她仍舊臉上笑著,腦袋歪著,兩手搓著,慢慢地退出屋子去了。

“狄克!”我姨婆說,“我從前對你說過,有些人善于趨時逢迎,見錢眼開;那些話你還記得吧?”

狄克先生——帶著未免驚嚇的樣子,仿佛他把那些話忘了似的——急忙答道,記得。

“克洛浦太太就是這樣的人,”我姨婆說。“巴奇斯,勞你的駕,照看一下茶,再給我來一杯;因為我不喜歡叫那個婦人給我倒。”

我很了解我姨婆,所以知道,她心里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她這次來的用意,決不是不了解她的人能猜得出來的。我注意到,她以為我一心做別的事的時候,就老把眼光轉到我身上。同時,她外面盡管仍舊保持了鎮靜的態度和筆直的腰板,但是她心里卻好像令人很奇怪地在那兒猶豫遲疑。我看到這種情況,心里盤算起來,不知道是否我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我的良心,不由跟我偷偷地說,關于朵蘿的事,我還沒告訴她呢。我直納悶兒,不知道究竟會不會是那件事?

我知道,她有什么話,總得她自己認為該說的時候她才能說;因此我就靠著她坐下,和鳥兒說話,逗貓玩兒,盡力作出從容的樣子來,其實我心里卻決不從容;即使沒有狄克先生,倚在我姨婆身后的大風箏上,一遇到機會,就偷偷地對我又搖頭,又暗中用手指我姨婆,那我這個不從容,也仍舊還是要更加甚的。

“特洛,”我姨婆到底發了言了;那時候,她已經喝完了茶,把衣裳仔仔細細地整理熨帖了,把嘴唇擦干了。“你用不著出去,巴奇斯!——特洛,你已經能堅忍不拔,信得過自己啦吧?”

“我希望我能,姨婆。”

“你別只說‘希望’就算了。你想一想,你能不能,”貝萃小姐問道。

“我想我能,姨婆。”

“那么,你說,我的親愛的,”我姨婆懇切地瞧著我說,“我為什么今兒晚上要坐在我這份家產上面?”

我搖頭,猜不出來為什么。

“因為,”我姨婆說,“我所有的,就是這個了。因為我傾家蕩產了,我的親愛的!”

假設這所房子,連我們所有的人,都一齊倒了,陷在河里,那我吃的驚,也不會更大了。

“狄克知道這種情況,”我姨婆說,同時安安靜靜地把手放在我的肩頭。“我傾家蕩產了,我的親愛的特洛!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所小房兒,再就都在這個屋子里了;那所小房兒,我叫捷妮在那兒看著出租。巴奇斯,今兒晚上我得給這位先生找一個過夜的地方。為了省錢,也許你在這兒可以湊合著睡一夜。不論怎么都成。只睡今兒一夜。明兒早晨咱們再細細地談。”

她有一會兒的工夫,抱住了我的脖子,哭著說,她只為我難過。我本來正在那兒自己驚訝,正在那兒為她關切——我敢保,我是為她關切——她這樣一來,我才如夢初醒;那一會兒過了,她把悲哀止住,用一種并非沮喪而卻得意的樣子說:

“咱們遇到逆境,應該勇敢地接受;不要讓逆境把咱們嚇倒了,我的親愛的。咱們應該學著把這一出戲唱完了。咱們得活到轉敗為勝,轉逆為順的時候,特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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