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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奮發力行

我第二天早晨,又在羅馬浴池里扎了會猛子,跟著往亥蓋特走去。我現在不再無精打采的了。我現在對于穿襤褸的衣服不以為恥了,對于騎灰色的駿馬,不以為榮了。我看待我們新近發生的不幸,態度完全改變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對我姨婆表示一下,說她從前對我所施的恩德并非濫施枉費,受她那恩德的人并非忘恩負義。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意堅步穩,從事工作,因而把我幼年時期所受的痛苦磨煉,變為現在有用的本錢。我現在所要做的,就是手執樵夫的斧頭,在困難之林的中間,披荊斬棘,開辟出一條道路來,能夠達到朵蘿的所在。我這樣一想,便步履健捷起來,好像用走路就可以把前面所說的做到一樣。

我從前在這條我很熟的路上,所追求的是快樂,這條路和我以前的聯系,就是這樣;現在我在這條路上所追求的,卻和以前完全不相同了;因此我整個的生命,好像都起了完全的變化。但是那種情況,并沒使我氣沮。新的生活帶來了新的目的、新的意圖。所費的固然是很大的勞力,所得的卻是無價的寶貝。朵蘿就是這個無價的寶貝,而朵蘿是我非得到不可的。

我想到這里,心花怒放,竟為了我的褂子還沒襤褸,覺得十分惆悵。我要在一種能夠證明我有氣力的情況下,把困難之林里的樹砍倒。那時有一個老頭兒,戴著鐵絲眼罩兒,在那兒砸鋪路石;我當真想跟他把錘子借用一會兒,好把山石砸碎了,作為我向朵蘿開辟道路的第一步。我當時興奮得全身發熱,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因此我覺得好像我已經正掙著也不知道有多少錢了。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看見了一所要出租的小房兒,我就走了進去,把它仔仔細細地考查了一下——因為我覺得,總得世事練達才成。只見那所小房兒,要是我和朵蘿住著,可就太好了;房前還有個小花園,吉卜可以在那兒來回地跑著玩兒,可以隔著柵欄,朝著行販狂吠;樓上就有一個特別好的屋子,可以讓我姨婆住。我出了那所小房兒以后,身上比以前更發熱,腳步比以前更加快;我就這樣像賽跑似地,一氣跑到了亥蓋特;但是跑得太快了,因而到了那兒,早了一個鐘頭;我本來不必等,但是現在卻不得不等。我先溜達著,冷靜下來,才至少可以見人。

我這種必需的準備過程完了以后,第一樣我得辦的事,就是去找斯特朗博士的公館。他并沒住在史朵夫老太太住的那一塊兒,而是住在那個小市鎮上和那一塊兒相反的那一面兒。我把這種情況弄清楚了以后,一種無法抵抗的誘惑,把我引到史朵夫老太太住的房子旁邊一條胡同里,使我從她那花園的犄角兒上,往里面瞧。只見史朵夫住的那個屋子,窗戶都緊緊地關著。花窖子的門卻敞著,蘿莎沒戴帽子,在草坪旁邊一條石子鋪的甬路上,腳步猛劇、迅速,來來回回地走。她給了我一種印象,只覺得她好像一只兇猛的野獸,有鏈子拴著,她拖著鏈子,盡鏈子所能到的地方,四外繞圈子,來消耗心血。

我從我窺探的地方輕輕地走開,躲著那塊地方,還懷著后悔不該往那兒去的心情,溜達到十點鐘。現在在小山上面,有一個教堂,教堂有一個細而高的尖閣,到時候鳴鐘報時;但是那時候還沒有那個教堂,所以給我報時的也不是那個教堂。那時占著這個教堂的地址的是一所紅磚蓋的大房子,當時用作校舍;我還記得,我當時覺得,在那兒上學,一定很好。

我走近斯特朗博士住的那所小房兒了——那是一所很美的老房子,如果我可以根據房子修理、裝飾剛剛完成的情況下判斷,那他在這所房子上好像很花了一點錢——我看見他在房子旁邊的花園里散步;他打著裹腿等等,跟從前一樣,好像從我做他的學生那時候起,他就一直地在那兒散步,從來沒站住似的。同他在一塊兒的,也是他舊日那種伴侶;因為園子附近有許多大樹,同時草地上,有兩只老鴉,從他后面瞅著他,好像坎特伯雷的老鴉,給它們寫信談到他,因而現在它們也在那兒觀察他。

我知道,在那樣遠的地方,想要引起博士的注意,是毫無希望的,所以我就斗膽把柵欄門開開了,跟在他后面,打算在他回身的時候,再迎上前去。到了他果然轉身沖著我走來的時候,他有一會兒的工夫,滿腹心事地望著我,顯而易見,心里想的絕對不是我。那一會兒過了,他那慈祥的臉上,才顯出異常高興的樣子來,把我的兩只手,一齊握住。

“噢,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博士說,“你長成大人了!你好哇?我見了你高興極了。我的親愛的考坡菲,你比以前大大地出息了!你簡直地都十分——不錯——哎呀!”

我說我希望他好,希望斯特朗太太也好。

“哦,也好!”博士說;“安妮非常地好;她見了你也要高興的。她一向就喜歡你。昨兒晚上,我把你的信給她看的時候,她還說她喜歡你來著。呃——不錯,沒有疑問——你還記得捷克·冒勒頓先生吧,考坡菲?”

“完全記得,老師。”

“當然,”博士說,“不錯。他也很好。”

“他回了國啦嗎,老師?”我問他道。

“你是說從印度回來嗎?”博士說。“不錯。捷克·冒勒頓先生受不了那兒那種天氣,我的親愛的。瑪克勒姆太太——你還沒忘記瑪克勒姆太太吧?”

我會忘記了老行伍!并且在那么短的時間里!

“瑪克勒姆太太,”博士說,“因為他,可憐的人,可心煩啦;因此我們把他又弄回國來了;我們給他買了個小小的缺;那于他倒很合適。”

我對于捷克·冒勒頓先生很有些了解,所以聽了博士這番話,就不免疑心,認為這個缺,一定沒有什么事兒可做,而卻有相當好的報酬可得。博士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上,臉上帶著鼓勵我的樣子沖著我,一面在園子里來回地溜達,一面接著說:

“現在,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咱們談談你信上提的那件事吧。我敢說,那種辦法,我覺得滿意極了,合適極了;不過你真認為,你不能找個更好一點的事做嗎?你在學校的時候,成績過人,這是你知道的。有許多好事,你都能勝任。你已經打好了基礎了,在這個基礎上,什么樣的高樓大廈都可以蓋得起來。你正在青春有為的時候,可做我能給你的這個小事兒,是不是怪可惜的哪?”

我又全身發起熱來;我把我已經有了職業的話,提醒了博士,把我現在迫切的需要也說了;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用的詞句,恐怕是夸張狂野,雜亂無章的。

“唉,唉,”博士說,“你的話不錯。一點也不錯,你現在就有職業,跟你從事職業的學習,二者有所不同。不過,我的親愛的小朋友,一年七十鎊;又頂得了什么事哪?”

“那可能使我們的進款加倍呀,斯特朗博士,”我說。

“唉,”博士說。“真想不到!我的意思并不是說,絕對限于七十鎊,因為我老想,對于我這樣有用的小朋友,還得格外送點東西。毫無疑問,”博士仍舊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來回走著說,“我老是把年終的禮物,算在里面的。”

“我的親愛的老師,”我說(我這回實在是說真個的,毫無胡鬧的意思摻雜其中),“你對我的恩情,我永遠也說不盡——”

“快別這樣說,快別這樣說,”博士攔住了我說。“我真愧不敢當!”

“要是我的時間,那就是,早晨和晚上,你認為于你合適,同時還認為,一年七十鎊并不算白花,那你對我的好處,我可就難以用言辭表達了。”

“唉!”博士天真地說。“真想不到,這么點錢,可會頂這么大的事!唉!唉!只要你有好事兒,你就另行高就,你答應不答應?你可得說了算!”博士說。——他對我們這些小孩子,老是用這種話,嚴肅地激勵我們的自尊心。

“我當然說了算,老師!”我用當學生那時候的樣子說。

“那么就一言為定啦,”博士拍了我的肩膀一下,仍舊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上,一面和我一塊兒來回地走。

“要是我這個工作,是幫著你編詞典,那我就太高興了,”我帶著一些奉承自己的意思說——不過,我希望,這個奉承是天真的。

博士站住了腳,微笑著又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喊道,喊的時候,帶出令人看著非常高興,好像我對于人生最深奧的智慧,有最透徹的了解似的。

“我的親愛的小朋友,你這個話正說對了,正是編詞典的工作!”

也不可能是任何別的工作!他的口袋里就跟他的腦子里一樣,滿裝著編詞典的材料。那些材料,從他身上,四面八方地滋了出來。他告訴我,說他自從不辦學校、退隱以來,他的詞典進行得出人意料地快;我跟他提的早上和晚上這種辦法,于他再合適也沒有了,因為他白天老是來回溜達著考慮問題。由于捷克·冒勒頓先生新近偶爾自告奮勇,給他作錄事,而卻又不習慣于這種工作,所以他的稿子,未免有些凌亂。不過我本來想,我們一塊兒工作的時候,一定會很快地就把稿子整理好了,因而得心應手地往前進行。后來,我們正式工作起來了,我才發現,捷克·冒勒頓先生費的那些力氣,給我增加的麻煩,比我原先想的可就多了;因為,他不單弄了許多錯誤,并且還在博士的手稿上,畫了許多兵士和婦女的腦袋,因此我往往陷入疑難迷惑的陣網之中,糾纏不清。

博士想到我們以后能在這件了不起的工作上合作,極為高興,所以我們決定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就開始。我們要在每天早晨做兩個鐘頭,在每天晚上做兩個或者三個鐘頭。星期六不算在內,因為那一天我休息。星期日我當然也休息。我認為這種安排,條件很寬。

我們把計劃這樣安排得雙方滿意以后,博士就帶我去見斯特朗太太,只見她正在博士的新書房里,給他的書撣塵土——這是一種特權,他那些心愛的書,神圣不可侵犯,他從來不許任何別的人著手。

他們為我起見,把早飯推遲了,我們于是一塊兒在桌前坐下。我們剛剛坐下不久,我還沒聽到有任何動靜,表示有人要來,我就從斯特朗太太臉上的神色里,看到有人要來的樣子;果然跟著就有一位紳士,騎著馬來到柵欄門前;他下了馬,把韁繩絡在胳膊上,好像絲毫不客氣的樣子,把馬牽到一個小院子里。那兒有一個空著的車房,車房墻上有一個鐵環兒,他就把馬拴在鐵環兒上,手里拿著馬鞭子,進了我們吃早飯的起坐間。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捷克·冒勒頓先生。我認為,捷克·冒勒頓先生到印度去了一趟,一點也沒出息。不過,我當時對于一切不肯在困難的樹林里把樹木斫掉的青年,都恨他們沒出息,不長進,而深惡痛絕;所以我這種印象,看起來應該打相當的折扣。

“捷克先生!”博士說,“考坡菲!”

捷克·冒勒頓先生跟我握手;不過我相信,他握得不但并不很親熱,而且還帶出一種懶洋洋地對我屈尊就教的神氣來。我見了這樣,當然心里暗暗感到受了侮辱。不過他那種懶洋洋的神氣,卻實在得說是了不起的光景,只有他跟他表妹安妮說話的時候,才不帶這種神氣。

“捷克先生,你吃了早飯沒有?”博士說。

“我簡直地就很少吃早飯,先生,”他說,同時在安樂椅上把腦袋往后一靠。“我覺得吃早飯是件膩人的事兒。”

“今兒有什么新聞沒有?”博士問道。

“什么新聞也沒有,先生,”冒勒頓先生答道。“有一段報道,說北方的人,因為忍饑挨餓,有不滿的情緒;不過,不定什么地方,總是有人忍饑挨餓,情緒不滿。”

博士顯出正顏莊容的樣子,同時,好像想要換一換話題似的,說,“那么,這是沒有什么新聞了。沒有新聞么,人家都說,就是好新聞。”

“報上還有一段很長的報道,先生,說一個人,叫人謀害了。”冒勒頓先生說。“不過老有人叫人謀害了,所以我沒看那段報道。”

我認為,對于人類一切的活動和情感表示毫不在乎,在那個時候,還不像后來那樣令人覺得高人一等。我知道,從那時以后,這種態度,非常時髦。我曾看見過,有人把這種態度表現得異常成功;因為我曾遇到一些時髦男女,可以看作生來就跟毛蟲一樣。但是在那個時候,這種態度,卻給了我特別深刻的印象;因為那時候,這種態度對我說來,還很新鮮。但是這種態度,卻絕對沒有使我對冒勒頓先生更加尊敬,或者更加信任。

“我到這兒來,只是要問一問,今兒晚上,安妮要不要去聽歌劇,”冒勒頓先生轉到安妮那一面說。“在這一季[35]里,要聽好歌劇,這是最后一夜了,那兒有一個演員,她真該聽一聽。那個演員唱得太好了。不但唱得好,還丑得那樣叫人著迷。”他說完了,他那種懶洋洋的老樣子又恢復了。

博士對于一切能使他那個年輕的太太高興的事全都感到高興,所以轉到他太太那一面說:

“你一定得去,安妮。你一定得去。”

“我倒是不愿意去,”她對博士說。“我愿意在家里待著。我倒很愿意在家里待著。”

她沒看她表哥,就轉身對我談起來,問我愛格妮怎么樣,她能不能來看她,她是不是那一天就會來看她;她說的時候,非常地沉不住氣;那時博士雖然正往面包上抹黃油,但是那種情況太明顯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沒瞧出來。

不過他卻又真沒瞧出來。他只脾氣柔和地對她說,她是個年輕的人,應該尋開心,找樂子,決不可以叫一個老而呆滯的家伙弄得也呆滯起來。他又說,他還要叫她把那個新演員的歌兒唱給他聽哪;要是她不去聽,那她怎么能唱呢?這樣,博士硬替她訂好了晚上必去,同時請捷克·冒勒頓先生回來吃正餐。事情既然這樣結束了,冒勒頓先生就走了;我想,大概是到他買缺的那個機關里上班兒去了;不管是不是吧,反正他騎著馬走了,樣子特別顯得懶洋洋的。

我很好奇,第二天早晨,想要知道一下,她到底去了沒有。她并沒去,卻打發人到倫敦市內,托辭把她表哥謝絕了;下午就出門看愛格妮,還硬叫博士陪著她一塊兒去。博士告訴我,他們回家的時候,是從田野徒步走回去的,因為那天晚間,天氣清爽宜人。我納悶兒,不知道如果愛格妮不在倫敦,她是不是會去聽歌劇?愛格妮是不是對她也發生了一些好的影響?

我認為,她的樣子,并不很快活;但是她臉上卻是一派正氣,不然的話,那就是一片虛偽了。我和博士一塊兒編詞典的時候,她老坐在窗戶那兒,所以我時常偷偷地瞥她一眼。她還替我們預備早飯,我們一面工作,一面匆匆忙忙地吃幾口。我九點鐘走的時候,她跪在地上博士腳前,替博士穿鞋、打裹腿。她臉上有一層淡淡的陰影,那是青綠的枝葉在樓下敞著的窗戶外面,扶疏搖曳,投到她臉上的。那天晚上博士看書的時候,她仰起臉來看他,那種光景,是我往博士公堂去一路上所想的。

現在我忙得可以,早晨五點鐘就起床,夜里九十點鐘才回家。但是,我這樣一刻不歇地工作,卻給了我無限的安慰。我從來也不曾有由于任何原因而慢慢走路的時候;我熱烈地感覺到,我越刻苦勤勞,我就越勵志力行,以期無負于朵蘿。我現在這種改變了的情況,我還沒對朵蘿透露呢;因為過不幾天她就要去看米爾小姐了,我打算把我要告訴她的一切,都推遲到那個時候。我現在只在我給她的信里(我們所有來往的信,都是由米爾小姐私下傳遞)說我有許多話要跟她談。同時,我用的熊油[36]分量減少了,香皂和香水,全不沾身了;以異常低廉的價格把三件背心賣了;因為那三件背心在我這種刻苦的生活中穿起來太奢侈了,很不相稱。

我對于這種種措施還不滿意,我心熱如火,還想更多做一些事,因此我就去拜訪特萊得。他現在住在侯奔區城堡街一所房子的花墻后面[37]。狄克先生已經同我一塊兒到過亥蓋特兩次,又和博士作起伴侶來了,我這回拜訪特萊得,也把他帶去了。

我之所以把狄克帶去,因為他深刻地感到我姨婆的逆境,又真誠地相信我工作得比搖船的奴隸或者監獄里的囚犯還要刻苦勞累,而他卻一點有用的事兒都不能做,因此他就煩躁憂悶起來,弄得精神沮喪,食欲不振。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他那個呈文的完成,比起以前來,越發遙遙無期。他越死氣白賴地寫他那個呈文,查理第一那個倒霉的腦袋越要摻進去。如果我們不能出于好心騙他一下,或者不能叫他真正做點有用的事(那自然更好),我就真正害怕他的病會越來越重;因此我決定問一問特萊得,看他有什么辦法沒有。我們去拜訪他以前,我先寫了一封信給他,把一切遭遇完全對他說了。特萊得給了我一封了不起的回信,表示他的關懷和友好。

我們到了他那兒,只見他正辛勤地作筆墨生涯。在那個小屋子的一個角落上,就擺著那個花盆和小圓桌,作為使他心神清爽的愛物。他熱烈地歡迎我們,跟狄克先生一會兒就成了莫逆之交了。狄克先生堅決地說,毫無疑問,他從前碰見過特萊得。我們兩個都說,“那是很可能的。”

我想和特萊得商議的第一件事是這樣:我曾聽人說過,各界許多成了名的人,都是以報道國會辯論開始他們的事業的。特萊得從前對我提過,說他的希望之一,就是投身于新聞界。我把新聞和報道國會辯論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在給特萊得的信里告訴他,說我想要知道一下,我怎么就能取得做這種事的資格。現在特萊得根據他打聽的結果,告訴我說,想把這種事做得完美,除了很少的例外,一般都得熟練機械式的技巧,而要完全熟練這種技巧,換一句話說,要完全熟練地掌握速記記錄術和速記翻譯法的秘訣,就跟掌握六種語言一樣地難。要是孜孜不懈,持之以恒,總得有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達到這種目的。特萊得本來以為,他這樣一說,這個問題就算解決了。他這種想法本來也很在情在理,但是我卻不是那樣想法。我只覺得,這兒真是幾棵大樹,需要我來斫伐,所以馬上就拿定主意,要手拿斧頭,把這一片荊棘鏟除干凈,開辟出一條能夠達到朵蘿所在的路來。

“我真感激你,為我費神,我的親愛的特萊得!”我說。“我明天就學起來。”

特萊得吃了一驚,那本是毫不足怪的;但是他對于我怎樣大喜若狂的心情,卻還一點都不了解。

“我要買一本書,具有這種技術的完備體系,”我說,“在博士公堂里學習;因為在那兒,我的工夫差不多一半兒是空著的。我要先記錄我們那個法庭里的辯論,作為練習——特萊得,我的親愛的好人,我一定要掌握這種技術!”

“哎呀,”特萊得把眼睛睜大了說,“我真沒想得到,你這個人,性子這樣堅強,考坡菲!”

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想得到,因為這對于我自己都是前所未有的。我把那一篇兒揭過去了,就把狄克先生提到桌面兒上來。

“你要明白——”狄克先生如有所求的樣子說,“我但愿我能使一把勁兒,特萊得先生,我但愿——我能打打鼓——或者吹吹號什么的。”

可憐的好人!我毫不懷疑,他打心里愿意做那一類事而不愿意做別的。特萊得那個人,是不論怎么樣都不肯露出笑話人的意思來的,所以只安安靜靜地回答他說:

“我聽說你的字寫得很好,先生。你對我說過,是不是,考坡菲?”

“他的字寫得太好了!”我說。他的字本來也真寫得不錯。他的字寫得非常干凈整齊。

“我要是給你找到抄寫的工作,先生,”特萊得說,“那你說你干得了干不了?”

狄克先生不得主意地往我這兒瞧。“喂,你說怎么樣,特洛烏?”

我搖頭。狄克先生也搖頭,并且還嘆了口氣。“你跟他說一說那個呈文吧,”狄克先生說。

我對特萊得解釋,說狄克先生,想要叫查理第一別摻進他的稿子里去,很感困難。狄克先生同時就一面很恭敬、很嚴肅地看著特萊得,一面用嘴咂大拇指。

“不過我說的這種文件,你是知道的,是已經打好了稿子的,”特萊得略略想了一想說。“狄克先生絲毫不用再動腦筋。你想,考坡菲,那跟他自己寫文章,是不是不一樣哪?不管怎么樣吧,反正先試一試,好不好?”

他這樣一說,大家都有了新的希望。特萊得和我又兩個到一邊兒商議了一回,狄克先生就焦灼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們。我們兩個合伙商議了一條辦法,第二天就叫他動起手來,結果非常成功。

在白金厄姆街我的寓所里窗前一張桌子上,我們把特萊得給他找的文件給他預備好了——那是一種關于行路權的法律文件——叫他抄若干份——究竟多少份,我忘記了——在另外一張桌子上,我們把他那個尚未完成的偉大呈文最后的稿子展開放好。我們對狄克先生的指示是:他得把他面前放的那個文件,絲毫不差地照抄下來,決不許他對原稿有一丁點的改動,要是他覺得,他稍微一有想要提到查理第一的意思,那他就要飛跑到那另一張桌子上的呈文那兒。我們嚴肅地警告他,叫他對于這一點絲毫不要含糊;還把我姨婆安排在那兒作他的監督。我姨婆后來對我們報告,說一開始的時候,他像一個打鼓[38]的人那樣,經常把心思在這兩份文件之間分用兼顧;但是,他看到這種情況使他發生混亂,使他覺得疲勞,而同時那個法律文件的原稿,卻清清楚楚地擺在他面前,他不久就安心坐在那兒,按部就班地抄起那個文件來,而把呈文暫時忘記,留待以后再說了。簡單地說吧,雖然我們小心在意,叫他除了應做的事,另外一點也不要再多做,并且雖然他已經不是在一個星期開始的時候開始的,但是,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卻掙了十先令九便士了;并且,只要我活著,我就永遠忘不了,他都怎樣走遍了附近一帶的鋪子,去把這份兒財富,都換成了六便士,我也永遠忘不了,他都怎樣把這些便士,放在一個小茶盤兒上,擺成心臟的形狀,眼里含著快樂和得意的眼淚,獻給我姨婆。從他做這樣有用工作的時候起,他就好像有靈符神咒保佑他一樣,如果那個星期六晚上,世界上有快活的人,那就是感恩知德的那個狄克先生、那就是認為我姨婆是所有的人里面頂了不起的女人、認為我是頂了不起的青年的那個狄克先生了。

“這一下子可不至于挨餓了,特洛烏,”狄克先生在一個角落上一面和我握手,一面說。“她穿衣吃飯,都有我了,先生!”他這樣說,同時把十個手指往空里使勁揮動,好像那就是十個銀行一樣。

特萊得和我,我們兩個人,究竟誰更喜歡,是很難說的。“哎呀,”特萊得忽然說道,一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來,交給了我。“我真把米考伯先生忘了個一干二凈的了!”

那封信(米考伯先生只要遇到有寫信的機會,他決不肯錯過)是寫給我的,敬煩內寺托·特萊得先生轉交。信上是這樣寫的:

吾親愛之考坡菲,

設吾今以時來運轉、果遇機緣之消息相告,諒閣下或不至以為出乎意料。因吾前此與閣下把晤之時,或已提及吾正期冀機緣之行將到來也。

我等得天獨厚之島上[39]有一郡城(其處之居民,可稱為半農半教,各安其業,混而不擾。),吾在此郡城中,將于一與吾直接有關之學者專門職業[40]界中立身創業矣。米考伯太太與吾之子女,均將伴吾而來此城。吾等之尸骨,于未來之時或亦將長眠于一巍峨古老建筑附屬之墓地中;此城即因此建筑,馳譽遠近,其聲名傳播之廣,即稱之為起自中國,迄于秘魯[41],亦不為過。

吾與家人,寄居此近代巴比倫之時,屢經滄桑,苦樂備嘗;但吾相信,不論苦樂,吾等處之,皆不能謂為有失尊嚴。今吾等將向此城告別矣;此番告別,亦即吾及米考伯太太,向一與吾等家庭生活祭壇有堅強聯系之好友,多年分離或永世長別之時,此吾及米考伯太太均所不能掩飾者也。在此番離別之前夕,如閣下能偕吾等共同之好友特萊得先生,光臨敝寓,互道離別之忱,則閣下即屬施厚恩

永為

汝仆之

維爾金·米考伯矣。

我聽到米考伯先生擺脫了恥辱和貧困,終于遇到了機緣,非常高興。特萊得一告訴我,說他請我們到他家去那個晚上正冉冉欲逝,我就連忙表示,幸會不可錯過;跟著就同他一塊兒去到米考伯先生以冒特摩先生的名義寓居的地方。那地方坐落在格雷法學會路上手的附近。

這個寓所里的設備實在太簡陋了,我們到了那兒,只見那兩個雙生兒,現在都已經有八九歲了,躺在起坐間的一個折床上;也就在這個屋子里,米考伯先生用一個盛臉水的大盂子[42],摻兌他那出名擅長的可口飲料,他叫那種飲料是“酒釀”。那一次,我還有幸,能和米考伯大少爺重敘舊誼。只見他那時候,已經十二三歲了,看樣子很有出息,手腳沒有片刻閑著的時候。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這種情況,并非少見。我和他妹妹,米考伯大小姐,也重新相見。據米考伯先生說,“在米考伯大小姐身上,她母親又返老還童,死而復生了,像鳳鳥[43]那樣。”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你跟特萊得先生,都可以看出來,我們就要移居了;在這種情況下,隨之而來的種種不便,你們當然能夠原諒。”

我一面用適合當時情景的話回答了他,一面用眼往屋子里看了一下:只見細軟什物,都已經捆扎起來了;行裝的總量,決不能算多得令人不勝負載。我對米考伯太太祝賀她就要到來的喬遷之喜。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太太說,“你對于我們的事情,就沒有不關心的,這是我敢保的。我娘家的人,也許可能認為我們這是跟充軍發配一樣,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過我可是個要作賢妻良母的人,我不論多會兒,都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一面這樣說,一面把眼光注視到特萊得身上,求他說一句話;于是特萊得就感情激動地表示了完全同意米考伯太太的說法。

“‘我,愛瑪,愿奉你——維爾欽為夫[44]’那句永遠無可反悔的話,當年從我嘴里說出來的時候,考坡菲先生和特萊得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對于我所承擔的義務,就至少是我現在這種態度了。我昨天晚上,在寢室的燭光下,把那篇禮文,又念了一遍。念完了以后,我從那里面得出來的結論是:我不論多會兒,都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并且,”米考伯太太說,“我對于那篇禮文的看法,雖然也可能不對,但是,我可拿定了主意了,永遠也不能不跟他!”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有些不耐煩地說,“據我所知道的,沒有人想到你會采取那一類的行動。”

“我很明白,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接著說,“我現在要到人地兩生的地方去碰運氣了;我也很明白,我娘家那幾房,雖然米考伯先生用頂文質彬彬的詞句把他的新發展寫信通知了他們,可對于米考伯先生這些信連一丁點兒都沒理會。我也許是迷信,”米考伯太太說,“不過我可當真認為,米考伯先生寫的那些信,好像命中注定絕大多數都得不到答復。我從我娘家的人那種保持緘默的態度里可以揣測出來,他們是反對我作這種決定的,不過,考坡菲先生,我決不能讓我自己不盡職份,走入歧途,即便我爸爸和媽媽還活著,我也不能讓他們引我走入歧途。”

我表示了我的意見,說這是應當采取的正當途徑。

“叫一個人蟄居在一個有大教堂的城市里,”米考伯太太說,“也許得算是一種犧牲。不過,考坡菲先生,如果對我說來,那是一種犧牲,那對像米考伯先生那樣有才能的人說來,更毫無疑問,是一種犧牲了。”

“哦!你要到一個有大教堂的城市里去呀?”我說。

米考伯先生,剛才一直地都老從那個盛臉水用的大盂子里給我斟酒,現在插嘴說:

“到坎特伯雷去。我把實話對你說了吧,我的親愛的考坡菲,我已經安排好了;由于那種安排,我跟咱們的朋友希坡訂立合同,要盡心竭力,給他幫忙,為他服務;資格是——貼身書記;名義也是——貼身書記。”

我拿眼直盯著米考伯先生,他見了我那樣吃驚,不由大樂。

“我得正式對你宣布,”他打著官腔說,“主要的是由于米考伯太太有辦事的才干,會出好主意,所以才有這種結果。米考伯太太從前不是談過向社會挑戰的話嗎?我就用登廣告的方式,向社會遞了戰表,我的朋友希坡就接受了這封戰表:這樣一來一往,我們兩個可就成了英雄惜英雄了。說到我的朋友希坡,他真是非常地精明強干;我提到他的時候,總是想要盡一切可能,表示敬意。我的朋友希坡,暫時還沒把我固定的報酬定得數目太高;但是就他把我從財政困難的糾葛中解脫出來的情況而論,他可已經幫了我不小的忙了,因為他看出來我都可能替他做多少事。我把希望暗中寄托在我能替他做事的能力上。我碰巧生來就有的那種機警和才力,”米考伯先生帶著他從前那種文明優雅的神氣,一方面有些自夸,一方面又有些自謙,說道,“我將來都要拿出來,替我這位朋友希坡盡忠效力。我已經懂得一些法律了——關于被告方面的民事訴訟程序,我已經懂得一些了。我還要馬上就把英國一位最著名、最突出的法學家所寫的《法律詮釋》仔細鉆研一番。我得再補充一句:我說的這位法學家,就是法官布萊克斯屯[45]。我這種補充,我相信是必要的。”

米考伯先生說的這些話——實在說起來,那天所有說的那些話的大部分,都不是一氣說下去的,常受到攪擾而中斷;因為米考伯太太一會兒發現,米考伯大少爺坐在他的靴子上;一會兒又發現,他用兩手抱著腦袋,好像覺得腦袋要裂開似的;一會兒又發現他無意中用腳在桌子底下踢特萊得先生;一會兒又發現他把右腳搭在左腳上,或者把左腳搭在右腳上;一會兒又發現他把腳伸出去老遠,看著真不順眼;一會兒又發現他側著身子躺著,把頭發都塞到酒杯中間,再不就用其他的方式,表現手腳亂動,不能安頓,鬧得同座的人都極不舒服。米考伯少爺一遇到他媽發現他這種種樣子說他的時候,就橫眉立目,悻悻相向。每逢遇到這種時候,談話就要中斷。在所有這個時間里,我都坐在那兒,詫異地聽著米考伯先生透露出來的話,直納悶兒,不懂他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后來,米考伯太太又把前言提起,我的注意力才又轉到她身上。

“我特別要求米考伯先生的,是要他小心在意,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說,“千萬可別因為就了法界這種旁門雜流,就妨礙了正途,最后不能爬上高枝。我深深地相信,就憑米考伯先生那樣廣有智謀,再加上他那樣口若懸河,正適合于干這種事;那只要他專上心去,就一定能在這方面顯一顯身手。比方說,特萊得先生,”米考伯太太說到這兒,帶出一種深沉的神氣來,“升到法官,或者亦可以說,升到大法官。一個人就了像米考伯先生現在就的這種地位,那他是不是再就沒有升官的可能了哪?”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一面說,一面斜著眼往特萊得那兒帶著探問的神氣瞧,“我們考慮這類問題,還有的是工夫。”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他說,“不對!你這一輩子老犯的錯誤就是,你老往前看得不夠遠。即便說,你不管你自己,但是你要是為了對得起你家里的人,那你也應該往天邊盡處,一眼看遍;因為你的才干可以叫你達到那個地方。”

米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喝盆吃酒,神氣極為得意——不過仍舊斜著眼瞧特萊得,好像要聽一聽他是什么意見似的。

“呃,這件事,老老實實地說來,米考伯太太,”特萊得說,他只是把事情的真相很柔和地慢慢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平淡無奇地說來,這是你知道的——”

“正是,正是,”米考伯太太說,“我的親愛的特萊得先生,談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愿意能怎么老實就怎么老實,能怎么平淡就怎么平淡。”

“這件事,老老實實地說來,平淡無奇地說來,是這樣:就米考伯先生干的法界這一行而論,即便他是個正式的辯護士——”

“正是這樣,”米考伯太太回答他說。(“維爾欽,你只管把兩只眼睛使勁往一塊兒逗吧,逗來逗去,你可就不用打算再叫你的眼睛恢復原狀了”。)

“——也都與他的前途能升不能升,并不相干,”特萊得說。“只有出庭的律師,才有機會升到你說的那種地位。米考伯先生,既然沒在法學院里先學習五年,那他就不能當出庭的律師。”

“那么,五年完了以后,米考伯先生就有做法官或者大法官的資格了?我這話對不對?”米考伯太太帶出她那種和藹可親、公事公辦的神氣來說,“我這樣了解對不對?”

“他可以有資格,”特萊得強調“有資格”三個字回答她說。

“謝謝你,”米考伯太太說。“這樣就很夠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而米考伯先生就了他現在這種職位,于他前途的利益并沒有什么犧牲,那我就放了心了。我是以婦女的身份,”米考伯太太說,“表示意見的,我當然也不可能用別的身份。我還沒出門子的時候,常聽到我爸爸說過老吏斷獄那種才能。我總認為,米考伯先生就有那種才能。我希望,米考伯先生這回可找到了一種能發揮他那種才能的職業,能使他出人頭地的職業。”

我十分相信,米考伯先生,用他那種老吏斷獄的眼光,正看到自己坐在毛絨墊子[46]上。他安然自得地用手把他那個禿腦袋摸了一下,作出無可奈何而聽天由命的樣子來說:

“我的親愛的,咱們對于運命的安排,不能未卜先知。如果我有戴假發[47]的命,那我至少可以說,我永遠虛此以待——”他所謂的“虛此”是指著他的禿腦袋說的,“——貴顯之來。我對于頭發脫落,毫無悔恨之意;我之所以發落,也許有特殊意義存焉。不過這個我可不能肯定。我打算著,我的親愛的考坡菲,把我的兒子教育大了,將來在教會里服務[48];我不否認,我為了拉巴他,能置身顯達,也要覺得高興。”

“在教會里服務?”我問道,一面仍舊不時琢磨烏利亞·希坡。

“不錯,”米考伯先生說。“他的嗓子是腦后音;他要以參加圣詩隊開始教會的生涯。我們到坎特伯雷去住,再加上我們跟當地人有了聯絡,那毫無疑問,一旦遇到大教堂里的圣詩隊出了缺,他就能得到近水樓臺的方便。”

我又把米考伯大少爺看了一眼之后,我看到他臉上有一種樣子,好像表示,他的嗓子是“眉后”音。沒過多久,他給我們唱的時候,他的嗓子果真是“眉后”音(他要是不給我們唱,他就得去睡覺,二者必居其一);他唱的是啄木鳥梆梆鳴[49]。他這一唱,我們自然要說好多夸獎的話;夸獎完了,我們又泛泛地談起一般的題目來。我對于我現在這種由順而逆的情況,本來拼命地想不對米考伯夫婦說;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對他們說了。他們夫婦倆聽到我姨婆現在也遭到困難,那樣高興;我姨婆的困難,使他們那樣親熱、舒適,我簡直地沒法形容。

我們的盆吃酒差不多快喝到最后一巡的時候,我轉到特萊得那邊,提醒他說,我們和我們的朋友告別以前,別忘了祝他們前途順利,身體健康,快活如意。我請米考伯先生給我們把酒都斟滿了,跟著按照規矩,為他們干杯。隔著桌子和米考伯先生握手,給了米考伯太太一吻:來紀念這一個重大的日子。特萊得在第一點上,也跟著我學;但是在第二點上,他認為他這個朋友資格還不夠老的,所以沒冒昧從事。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同時站起身來,把大拇指一面一個,插到背心的口袋里,“你要是允許我的話,我就叫你是我青年時代的伴侶好啦——還有,如果特萊得先生允許我這樣說的話,那我就叫他是我的崇高的朋友特萊得啦——現在請你們允許我,代表米考伯太太、我自己,還有我跟前的,對你們這番好意用頂熱烈、頂不含糊的詞句表示感謝。我們明天就要移地而居了,那時我們就要完全過一種新的生活了,”米考伯先生說;說的時候,好像他們要作五十萬英里的長征似的。“在這種移居的前夕,人們勢必希望,我對我面前這樣兩位朋友說幾句臨別贈言。不過,關于這方面所有的話,我已經全都說了。我現在要參加一種高等自由職業,在那里面做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卒兒;通過這種職業,不論我達到什么社會地位,我自己都要盡力使那種地位不受辱沒;米考伯太太也要盡力使那種地位更增光彩。我原先承擔錢財義務的時候,本來打算立刻就清算處理,但是由于種種糾葛,沒能如愿;在這種錢財義務的壓迫之下,我沒法子,只好戴上衣飾——我這是指著眼鏡說的——其實我生來就討厭這種衣飾;同時,我還不得不改名換姓,那個名姓其實我并沒有法律的依據。我對于這一節所能說的話只是:滿眼凄涼慘淡的云霧,都已經散了,白晝之神,又在山巔上高高地照臨了。下星期一下午四點的驛車來到了坎特伯雷的時候,我就又踏上我的故鄉本土——我就又恢復了我的本名米考伯了!”

米考伯先生說完了這一篇話以后,重新落座,鄭重其事地一連喝了兩杯盆吃酒。跟著又莊嚴地說:

“咱們今天完全分手以前,我還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我還要辦一種法律手續。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有好幾次,救我的急,‘出名作保’(如果我可以用一個普通的說法的話),他把他的名字,簽在期票上。頭一張期票到期的時候,我給了托瑪斯·特萊得先生一個——簡單地說吧,我給了他一個‘臨難棄友’。第二張還沒到歸還的日子。頭一次他替我承擔的義務,”米考伯先生說到這兒,把一個筆記本掏出來,仔細地看了看,“我相信,是二十三鎊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次,據我記的那筆賬,是十八鎊六先令二便士。這兩筆加起來,要是我沒算錯了,一共是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請我的朋友考坡菲替我核對一下,看我算得對不對。”

我替他核對了一下,他算得很對。

“要是我離開這個慈善之區,”米考伯先生說,“和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分別,可不把這筆財務清理了,那我心里一定要跟壓上了一塊石頭一樣,可以把我壓得到了受不了的程度。因此,我給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寫好了一份文件,現在我手里拿的就是;通過這個文件,我所期望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了。我現在請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從我手里,接過一張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據。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恢復我的榮譽體面,我就又可以在我的同胞面前挺起腰板來了,這是我很高興的事!”

他說完了這段話(說的時候,非常激動)以后,把一張借據,遞在特萊得手里,同時祝他一順百順,事事如意。我現在深深地相信,不但米考伯先生認為,他有這番舉動,就等于完全把錢還了一樣;而且特萊得自己,并不知道這種辦法跟把錢還了有什么分別,一直等到他有工夫想的時候。

這番正直的舉動,給了米考伯先生一股力量,叫他在人面前挺起腰板來;所以,在他拿蠟給我們照著下樓的時候,他的胸膛,好像比原先寬出一半來。我們分手的時候,雙方都很激動。在我看到特萊得進了他的寓所,而我一個人往我的寓所去的時候,我心里想這個,想那個,頭緒紛繁,矛盾錯雜;在這種混亂的思想之中,我想到一點,那就是:米考伯先生這個人雖然油滑,他卻從來沒跟我借過錢,那大概是因為,我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做他的房客,他想起我來,心存憐憫;他所以沒跟我借錢,得歸功于這一節。他要是對我開過口,那我這個人,好仗義而行,決不好意思拒絕他,我深深相信,這一點他也知道得跟我自己一樣地清楚,因此我寫到這一點,得說這是他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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