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唐長安的國家樂伎與樂舞
- 穆渭生 張維慎
- 1637字
- 2019-09-09 16:41:05
四
一般而言,音樂歌舞和雜藝百戲,在社會生活中屬于“精神文化”的范疇。今日之社會意識形態和個人價值觀念,崇尚民主、平等和自由;在社會大眾的精神文化生活中,音樂歌舞和戲曲等已經成為人們的閑暇消遣方式、一種消費對象(視聽商品)。換言之,日常和節慶的樂舞表演場所,早已下降到了民間,并日趨商業化,其娛樂色彩更有消解教化功能之傾向。
但是,在古代社會卻并非如此。歷代的最高統治集團始終重視樂舞的社會等級象征、政治倫理教化功能。上溯到西周初年,周公(姬旦)主持“制禮作樂”,奠定了中華社會的“禮樂之治”傳統和特色:以“禮樂”適郊廟,臨朝廷,事神而治民,所謂“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其音樂歌舞具有濃厚的宗教神秘色彩(尤其是祭祀雅樂)、嚴格的等級規范,自上而下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各級層面。其“禮樂”體系先于法律體系成為最高的國家規范,凡是官方的歲時聚會(諸侯朝覲、使臣聘問等)、歡欣交接(射禮、宴饗賓客)、合眾興事(出師、田獵、學校),下至里閭庶民的吉兇哀樂,無不齊之于禮樂。
自秦漢帝國一統天下,皇帝集權和多層級的行政官僚體制、庶民編戶、國家賦稅勞役和兵役等制度基本確立;隨著技術進步、工具改良和經濟發展,國家的兵刑錢谷、賦役征調,以及官衙文書、檔案管理等等事務日漸繁劇。而國家行政、官制、法律和道德規范,與“禮樂”適用的界限,也日益劃分明確。儀制和程序極為繁縟的“五禮”,由專門機構和官員執掌運作,而樂舞的宗教神秘色彩也逐漸剝落。所謂“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
然而,國家樂舞所象征的“天命”與君權神授(神秘性、神圣性與合法性)、“和同”君臣上下、彰顯等級秩序(如同車馬服章一樣)和宣導政治倫理的功能,仍然為歷代王朝所重視。請看隋唐五代的官方主導和主流“樂論”:
樂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也。人有血氣生知之性,喜怒哀樂之情。情感物而動于中,聲成文而應于外。圣王乃調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頌,蕩之以鐘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滌精靈,可以祛怨思。施之于邦國,則朝廷序;施之于天下,則神祇格;施之于賓宴,則君臣和;施之于戰陣,則士民勇。
樂者……實升平之冠帶,王化之源本……是以五帝作樂,三王制禮,摽舉人倫,削平淫放。其用之也,動天地,感鬼神,格祖宗,諧邦國。樹風成化,象德昭功,啟萬物之情,通天下之志……禮定其象,樂平其心,外敬內和,合情飾貌,猶陰陽以成化,若日月以為明也。……[東]漢明帝時,樂有四品:一曰大予樂,郊廟上陵之所用焉……二曰雅頌樂,辟雍鄉射之所用焉……三曰黃門鼓吹樂,天子宴群臣之所用焉……其四曰短簫鐃歌樂,軍中之所用焉。
唐中宗神龍二年(706)九月敕令:
[官員]三品以上,聽有女樂一部;五品以上,女樂不過三人,皆不得有鐘磬(雅樂樂器)。樂師凡教樂,淫聲、過聲、兇聲、慢聲,皆禁之。
而所謂“淫聲(淫邪不正的音樂)者,若鄭、衛;過聲者,失哀樂之節(悲哀、歡樂失之過分);兇聲(聲音兇惡可怕)者,亡國之音,若《桑間》、《濮上》;慢聲者,惰慢不恭之聲也。由此可見,即便是朝廷官員,在蓄養“私伎”的人數上,也有明確的等級規范;而觀賞樂舞,更有“政治思想性”方面的嚴格要求。
僅與宋代相比較,唐朝國家樂舞的時代特征為:(1)“政治思想性”居高臨下,“民間俗樂”(市井文化)受到嚴格控制(如唐玄宗曾禁止民間“散樂巡村”)而不夠發達。(2)是從京城到州縣各級城市中,沒有商業性的“夜生活”。從其空間原因來看,一是樂舞文化活動的重心,首先是在長安、洛陽,其次為地方州縣城邑、軍營;二是組織樂舞活動的“主導權”由官方控制,表演場所(除了極少數傳統節日活動)也很少向普通百姓“開放”;三是受到京城的封閉式坊市布局所限制、嚴格的治安管理制度所束縛。
再從古、今官方層面的“用樂”制度來比較,其差異之大端可羅列若干條:古代神圣化而今日世俗化,古代政治化而今日商業化,古代等級化而今日平民化,古代繁縟化而今日簡單化,古代藝人身份低賤而今日令人艷羨,等等。這些差異背后的諸多“推手”,或可一言以蔽之曰:制度使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