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羅特小說集5:約伯記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6413字
- 2019-04-12 15:27:13
很多年前,在一個叫卒基諾夫的地方生活著一個名叫門德爾·辛格的人。他非常虔誠,敬畏上帝,普普通通,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猶太人。他從事著簡單的教師職業。他的屋子其實只有一個寬大的灶間,他就在這里教小孩子讀《圣經》。他帶著誠摯的熱情教書,談不上有什么值得稱頌的業績。在他之前,有千千萬萬的人像他這樣生活過、這樣教過書。
他那張蒼白的臉和他這個人一樣平淡無奇,框著一部尋常的黑色絡腮胡須,胡子遮住了嘴。他的眼睛大而黑,有些遲鈍,厚重的眼瞼半掩下來。頭上是他的用棱紋絲線織就的黑色帽子,這種材料有時被用來制作土氣又廉價的領帶。他穿著半長的、當地猶太人常穿的卡夫坦大袍,當他腳步匆匆地穿過街巷的時候,衣服的下擺就會飄飛起來,翅膀似的重重地、有節奏地敲打在高筒皮靴的靴幫上。
辛格好像總是沒有時間,老有忙不完的事情。他的生活也實在是很艱難,有時甚至是災難。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都靠他穿衣吃飯(她正懷著第四個孩子)。上帝給他的腰身賦予了生殖的能力,給他的心靈帶來了平和與鎮定,卻讓他的生活愈發一貧如洗。他們沒有金子可以稱也沒有鈔票可以數,但是他的日子依然匆匆流過,就像荒涼的兩岸間流過的小溪。每天早晨,門德爾都會感謝上帝讓自己擁有睡眠,感謝自己的醒來,感謝即將開始的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會再次祈禱。當最早的星辰亮起,他就做第三遍禱告。睡覺之前,他會用疲倦卻又熱忱的嘴唇快速地輕聲再念一遍經文。他的睡眠是無夢的。他的良心很干凈,他的靈魂很純潔。他不需要后悔什么,也沒有什么是他特別渴望得到的東西。他愛他的女人,欣賞享受著她的肉體。他總是帶著健康的胃口很快地吃掉他的飯菜。他揍他的兩個年幼的兒子,約納斯和舍瑪雅,因為他們不聽話。但是他會經常親親最小的那個孩子,他的女兒米莉亞姆。她繼承了他的黑頭發和他黑色的、帶著倦意的柔和的眼睛。她有著嬌嫩的身體,柔弱的關節,像一只小羚羊。
他教十二個六歲的小孩子閱讀和背誦《圣經》。每個孩子都會在星期五的時候交給他二十戈比[1],這是門德爾·辛格的唯一收入。他才三十歲,但是他掙更多錢的希望很小,或許根本沒有。等學生們大一點了,他們就會轉學到別的更有學問的老師那里去。生活成本一年比一年高,收成卻一年比一年少,胡蘿卜越來越小,雞蛋越來越空,土豆凍壞了,湯稀得像水,鯉魚很瘦,梭子魚很短,鴨子沒肉,鵝肉硬邦邦,雞就更別提了。
于是門德爾·辛格的妻子狄波拉就開始抱怨了。她有時候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她艷羨著富人的財產,嫉妒著商人的盈利,門德爾·辛格在她眼里太渺小了。她因為孩子責備他,抱怨懷孕、抱怨物價的上漲和收入的微薄,甚至連天氣不好,她都經常歸罪于他。星期五她會擦洗地板,一直擦到地板像番紅花那樣橘黃為止。她寬寬的肩膀節奏均勻地上下晃動,有力的雙手橫橫豎豎地擦過每一塊地板,她把指甲伸進木板之間的縫隙里,將里面黑色的臟東西摳出來,然后再從盆里潑出水來把這些臟東西消滅得干干凈凈。她像一座巨大而又會活動的山丘爬行在簡陋的、粉刷成藍色的房間里。外面,在門前,晾著家具:棕色的木床,幾張草褥,一張刨得很光的桌子,兩條又長又細的長凳,在豎直的木板上釘住的水平木板。當第一道晚霞透進窗戶,狄波拉點燃了仿銀燭臺上的蠟燭,將雙手舉在臉前禱告。她丈夫回到家,一身光滑的黑色,地板在他的面前泛著光亮,黃黃的像溶化了的太陽。他的臉顯得比平時還要白,而他的胡子卻好像比平日里還要黑。他坐下,唱了一小首贊美詩,然后,全家人一道開始喝熱湯,他們微笑著對著盤子,一句話都不說。房間里升起一股暖意,從鍋里、碗里、身體里散發出來,插在仿銀燭臺上的廉價蠟燭支撐不住,開始彎曲。蠟油滴在磚紅色藍格子的桌布上,立刻就凝結了。他們把窗戶打開,蠟燭就又振作起來,靜靜地燃到盡頭。孩子們在爐子近旁的草褥上躺下,父母仍坐著,帶著憂傷的喜氣看著最后的藍色火苗兒,鋸齒形地從燭臺的凹洞里探出來,然后波浪一般輕輕地沉下去,像是一出由火來演出的水的舞蹈。蠟油凝固了,藍色的、細細的煙絲兒從燒剩下炭化了的燭芯處飄向屋頂。“唉!”妻子嘆氣道,“別唉聲嘆氣的!”門德爾·辛格告誡她。他們沉默。“我們睡覺!狄波拉!”他命令道。然后他們開始低低地念誦夜禱。
每個周末的撒巴特[2]都是在沉默、燭光和唱詩中開始,二十四小時之后,它就會沉入夜里,隨之而來的是又一個灰色的星期,一輪新的艱辛。在盛夏一個炎熱的日子里,下午四點,狄波拉分娩了。她的喊叫聲打破了正在上課的孩子們的誦經聲。他們于是全部放學回家。七天的假期開始了。門德爾又得了一個孩子,第四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八天之后,這個孩子行了割禮[3],被命名為梅努西姆。
梅努西姆沒有搖籃。他在屋子中間的一個柳條筐里搖晃,那筐子被四條繩子固定在天花板的一個鉤子上,像個吊燈。門德爾·辛格時不時地用手指輕輕地、不無愛意地推一下那懸掛著的筐子,那筐子就立刻搖晃起來。這個動作會讓那小嬰兒安靜好一會兒。有的時候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他哇哇大哭的興趣。他的哭聲飄蕩在那十二個正在念書的孩子的讀書聲和《圣經》里神圣的句子之上。狄波拉于是站到小板凳上,把嬰孩抱下來。雪白的、漲得鼓鼓的巨大乳房從她敞開的衫子里彈出來,將男孩子們的目光幾乎全都吸引到了她身上。狄波拉好像在給所有在場的人喂奶。她的三個大孩子滿含著嫉妒和欲望站在她周圍。寂靜蔓延開來。人們只聽見嬰孩吸奶時咂嘴的聲音。
日子延展成了星期,星期疊加成了歲月,十二個月就是一年。梅努西姆仍然喝母親的奶,那是稀稀的、透明的奶水。她沒法給他斷奶。在他生命的第十三個月,他開始做各種奇怪的表情,會像一只動物一般呻吟,急急促促地呼吸,或是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方式喘氣。他的大腦袋像個南瓜似的重重地掛在細細的頸子上,寬寬的前額皺起來,橫著豎著皺得像一張揉壞了的羊皮紙。他的腿彎曲著,仿佛兩根沒有生命的木弓。他細細的小胳膊在空中亂抓和抽搐。可笑的聲音結結巴巴地從他的嘴里吐出。他一發作,家人就把他從搖籃里抱出來,用勁地搖晃到他的臉變青、差不多快沒氣時為止,然后他就會漸漸恢復過來。家人把煮過了的茶袋(好多個小茶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用款冬包住他的細脖子。“沒關系的,”他父親說,“這都是因為長個子的緣故!”“外甥隨舅。我弟弟也有五年是這樣的!”母親說。“慢慢就好了!”旁人說。直到有一天,天花在城里蔓延,當局下了種疫苗的規定,醫生們于是開始強行進入猶太人的住宅。有些人躲了起來。但是像門德爾·辛格這樣正直的人,是從不逃避上帝的懲罰的,就算是種疫苗他也能鎮靜地面對。
在一個炎熱的、陽光明媚的上午,醫委會的人穿過門德爾住的巷子。門德爾的房子是那排猶太人房子中的最后一棟。在一位胳膊底下夾了本登記簿的警官陪同下,蘇圖思尤克大夫——他那棕色的臉上飄飛著金色的胡須,泛紅的鼻子上夾著一只鑲著金邊的鏡片,跨著大步,打著黃燦燦的皮綁腿,長衫因為酷熱而隨意地披在藍色的襯衣之上,使那袖筒看上去像是另外兩條同樣在準備著給人打預防針的手臂——總之,蘇圖思尤克大夫走進了猶太人住的巷子。他面對的是無處可逃的女人們的叫聲和孩子們的哭聲。那警官從深深的地下室和高高的閣樓上、從小小的儲藏室和大大的稻草筐中將女人和孩子們揪出來。太陽炙烤著,大夫揮汗如雨。他至少得給一百七十六個猶太人接種疫苗。對每一個跑掉了的或找不著的人,他都在心里暗暗感謝上帝。當他走到這些粉刷成藍色的小屋的第四棟的時候,他向那位警官揮了下手,叫他不用再那么努力地找了。他越往里走,尖叫聲就越劇烈,那喊叫隨著他的腳步前行。那些還在害怕的人的哭聲和已經被種了疫苗的人的罵娘聲混合在一起。在門德爾的房子里,他帶著重重的嘆息筋疲力竭、暈頭轉向地坐在了一條條凳上,要了一杯水。他的目光落在了小梅努西姆身上。他抱起這個小殘廢說:“他有癲癇病!”這句話讓做父親的心里注滿了恐懼。“所有的小孩都會有痙攣。”母親插話說。“這個不是,”大夫肯定地說,“但是我也許可以把他治好。他的眼睛充滿了生命力。”
他想把小家伙立刻帶到醫院里去。狄波拉也已做好了準備。“人家可以無償地把他治好。”她說。門德爾卻說:“住嘴,狄波拉!如果上帝不愿意,沒有哪個大夫可以讓他痊愈。他得和俄國孩子一塊兒成長嗎?不再傾聽圣詞嗎?要和所有住院的人一樣把牛奶和肉一起吃[4]或是吃用黃油煎的雞肉嗎?我們雖然很窮,但是梅努西姆的靈魂我卻不能出賣,尤其只是為了他的康復可以不花我們一分錢。在外人的醫院里是不可能恢復健康的。”門德爾像個英雄似的把他細細的、蒼白的胳膊伸出去接受疫苗。但是梅努西姆他卻不交出去。為了向上帝祈求幫助,他決定每周齋戒兩次,星期一和星期四。狄波拉則準備到墓地去上墳,向先輩的遺骨呼救,請他們在上帝面前說說好話。那么梅努西姆就會康復,就不會癲癇了。
然而,從接種疫苗的這個時辰開始,恐懼就像是一個怪物一般懸浮在門德爾·辛格家的上空,而痛苦就像是持續不停的又熱又刺人的風吹過他們的心頭。狄波拉可以嘆氣,他丈夫并不阻止她。她禱告的時候,會把她的臉比以往更長久地埋在手掌中,仿佛在制造她自己的夜與黑暗,好將恐懼埋葬在這黑夜里,又同時在這黑暗中獲得慈悲。因為她相信,就如圣書里寫的那樣,上帝的光會在昏暗中亮起,他的仁慈會照亮黑暗。梅努西姆卻仍然不停地發病。年長的幾個孩子長呀長,他們的健康仿佛是病中的梅努西姆的克星,惡意地吵著母親的耳朵。好像是這些健康的孩子將病人的力氣都給吸了去,狄波拉恨他們的叫喊、他們的紅臉蛋、他們挺直的身板。無論下雨還是出太陽,她都會去墓地。她用頭去撞擊長滿了青苔的沙巖,那些苔蘚是從她的父輩們的尸骨上長出來的。她祈求亡靈,感覺聽到了他們無聲的、安慰的回答。在回家的路上她會因為希望而顫抖,她希望能夠回家就看到她兒子病好了。她開始耽誤灶上的活兒,湯會撲了,瓦罐打碎了,平底鍋生了銹,泛著綠色幽光的玻璃杯噼里啪啦地被摔得粉碎,羊油燈的燈管熏得黑黑的,燈芯炭化成了一個小栓兒,地板上是很多只鞋子留下的、積攢了好幾個星期的臟東西,罐子里的凍油化了,孩子們襯衫上的扣子掉落得像冬天里的落葉。
在敬畏十日[5]的前一個星期(夏天過了就是雨季,雨季過后似有大雪降臨),一天,狄波拉提著裝著她兒子的柳條筐子,在他身上披了一條毛毯,把他放在了薩莫施金的馬車里的貨物上,她要去克魯斯耶斯克找那兒的拉比。那用來坐的木板只是松松地放在稻草上,隨著馬車的每一次晃蕩都會滑來滑去,好像是活的,像要跳起來似的,狄波拉只能用身體的重量把它壓下去。銀灰色的污泥掩蓋了狹窄彎曲的道路,吞噬了過往行人的高筒靴子和半個馬車輪子。雨籠罩了田野,扯散了孤獨茅舍上的炊煙,想要用無窮無盡的耐心磨碎所有它碰得到的東西——到處都有的像從黑土地上長出的白牙齒般的石灰巖、路邊上被砍伐過的樹樁、在鋸木坊入口處堆放著的一層又一層散發著香味的木板,甚至狄波拉的頭巾和蓋著梅努西姆的毛毯。梅努西姆不能被雨滴打濕。狄波拉計算著,她還有四個鐘頭的車程,如果雨不停,她就得在旅館前停車,把毛毯弄干,喝一杯茶,吃幾塊隨身帶著的同樣已經濕濕軟軟的罌粟餅干。那么這就得花五戈比,五戈比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花掉的數目。老天有眼,雨停了。匆匆而過的流云上,是正在慢慢消逝的蒼白的太陽,用不了一個鐘頭,它就會徹底沉入新的、更深的蒼茫之中。
狄波拉到達克魯斯耶斯克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很多無助的人為了見拉比來到這里。克魯斯耶斯克有幾千所低矮的、由茅草或是蓋板鋪頂的房子,還有一個一千米寬的廣場,被房屋圍住像一個干涸了的湖。廣場上散停著的車輛令人想起擱淺了的殘船,渺小、不知所終地迷失在廣褒的黑暗里。下了駕的馬在車子旁邊嘶鳴,用疲憊的嗒嗒作響的蹄鐵踢著黏黏糊糊的爛泥。偶爾有人拎著搖搖晃晃的、昏黃的油燈穿過這渾圓的夜,去取一條忘記了的毯子或是一根叮叮當當帶著嚼子的馬籠頭。剛來的人被安頓在周圍這上千小房子里。他們睡在當地人床旁邊的榻上,這些人要么是身體殘疾,要么是心臟不好,糖尿病人,癌癥病人,不能生育的婦女,帶著發育畸形孩童的母親,被監獄或是兵役逼迫的男人,祈求能夠成功溜掉的逃兵,被醫生放棄、被周圍人所摒棄、被世俗的公平所虐待的人,滿含痛苦的人,帶著念想的人,餓著的和吃飽的人,騙子和正直的人,什么樣的都有。
狄波拉住在她丈夫在克魯斯耶斯克的親戚那里。她睡不著。一整夜她都蜷曲在梅努西姆的筐子旁邊,在灶旁的一個角落里。房間很黑,她的心里也暗淡無光。她不敢再呼喚上帝,上帝在她看來是那么高大遙遠,在無垠的天空之后無限遠的地方,她得有一架由上百萬的祈禱所搭成的梯子,才可以夠著他的衣角。她去尋訪那些死去的恩者,呼喚自己的父母,呼喚梅努西姆的祖父——小家伙沿用了他的名字,然后呼喚猶太人的先祖亞伯拉罕、伊薩克和雅可比,呼喚摩西的遺骨,最后呼喚諸位先母。只要是有可能得到一句好話的地方,她都會送去一聲嘆息。她敲擊著上百座墳墓、上百個天堂的門。因為訴求者太多,她出于對明天可能根本見不到拉比的恐懼,就先祈禱能夠幸運地及時擠到前面去,好像她兒子的痊愈因此就會像一個游戲一般簡單。終于,她透過黑色窗棱的縫隙看見了幾道淡青的曙光。她很快起身,點燃了灶上干燥的松木柴火,找著了一個鍋,從桌上拿了銅茶壺,將燃燒著的柴火扔進去,又在上面添了些木炭,握住這只器皿的兩只把手,彎下腰去往里吹氣,火星濺了出來,在她的面頰周圍噼啪作響,她就好像在依照一個神秘的程式那樣在做著這一切。水很快就開了,茶很快煮好,全家人都起床,坐在陶制的棕色杯盤面前喝茶。狄波拉就把她兒子從筐子里抱出來。他哼唧著。她很快地親吻了他很多下,帶著一種急促的溫柔,她濕潤的嘴唇壓上那灰色的小臉、細細的小脖子、彎曲的雙腿和小東西那脹起的肚皮,好像在用她滿是愛意的母親的嘴揍這個孩子。然后她把他包起來,在包裹上系了一條繩子,將她兒子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這樣她的雙手就自由了。她要在拉比門前的擁擠人潮中沖出一條路來。
她帶著一聲尖利的號叫沖進了等待的人群,用毫不留情的拳頭將體弱的人擠向兩邊,沒人可以擋得住她。被她的手碰到或者推開的人,不管是誰,在回頭看她,想把她推回去的時候,都會被她臉上燃燒的痛苦、被她張開的紅唇里吐出的干燥的氣息、被那寶石般閃耀著的滾落下來的大大的淚珠、被她火焰般鮮紅的雙頰和她在叫喊發出之前就已聚集在伸直的脖子上的粗大青筋所震懾。狄波拉就像是一支火炬沖了過來。只用了一聲尖利的喊叫,狄波拉就擠到了拉比的門前,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可怕的死寂,她撲倒在地,伸出去的右手握著門把手。她用左手敲打著那棕色的木門,梅努西姆從她胸前拖掛到了地上。
有人開了門。拉比站在窗前,他背對著她,像一根黑色的、細細的線條。他突然轉過身來。她還在門檻處,像是要奉獻貢品似的用雙臂捧起她的兒子。她從那男人蒼白的、與他白胡須仿佛融為了一體的臉上窺見了一絲光亮。她原本很想直視這位圣者的眼睛,以證實那里面確實有著強有力的善良仁慈。但是當她現在站在這里的時候,一個眼淚之湖遮住了她的目光,她只能透過一片由水和鹽組成的白色波浪看見這個男人。他舉起了手,她相信看見了他的兩根細細的手指,那是保佑的姿勢。可是,她非常貼近地聽見了拉比的聲音,盡管他只是輕聲說道:
“梅努西姆,門德爾的兒子,將會重獲健康。類似他這樣的情況在以色列不多見。疼痛將使他明慧,丑陋則令他善良,苦難會讓他柔和,而疾病會使他堅強。他的眼睛會開闊而深沉,他的耳朵會敏銳而且充滿回聲。他的嘴會沉默,但是當他張開嘴唇的時候,它們會宣告美好。不要害怕,回家去吧!”
“什么時候,什么時候他才會好?”狄波拉輕聲問。
“在很多漫長的年月之后,”拉比說,“但是不要再問我了,我沒有時間,而且我也只知道這些。不要離開你的兒子,就算他是你的一個沉重的負擔,也不要讓他離開你,他是你生的,和一個健康的孩子一樣。回家去吧!”
外面,人們給她讓出了道路。她的面頰煞白,眼睛干燥,嘴唇微微地張著,仿佛在呼吸著滿滿的希望。她帶著滿心的安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