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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光自照,匯涓成海(自序)

2007年初,我碩士畢業之際,報考了北京師范大學張清華老師的博士,交了報名費,拿了準考證。考試那天,我卻在寧波一個朋友的蝸居里,寫了一首詩:“今夜,北京/你是否點起了滿城的燈火/流淌車水馬龍的繁華/等候我遠道而來的投奔?//可是,我失約了/像一個怯懦的逃兵/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在人生的最低谷里//掙扎徘徊/為一份卑微的生存/放棄了/一次生命中突圍的機會……”我不知道當年張老師對考試名單上那個逃兵是否有過絲許愕然,時至今日我們素昧平生,張老師或許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心中總有份對張老師的歉意和情意。

2011年,我博士畢業之際,又當了一回逃兵。那時候,鬼使神差的,我總有股莫名的怨氣,覺得書生沒用,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總想著“告別文學”,于是就遞了個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做博士后的申請,然而到了面試那天,我還是乖乖地坐在圖書館里,看著文學書,接到新聞學院催促面試的電話時,我說“不去了”,第二次“叛逃”行為戛然而止。

這兩次經歷當然盡顯我的幼稚、沖動和軟弱,但它是真實的生命的掙扎,我珍惜它。前一次放棄,是因為我用心寫的碩士論文沒有通過盲審,我成了同專業同學中唯一“掛掉”的。這對發憤用功且躊躇滿志的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一瓢當頭的冷水。我覺得努力沒有得到認真對待,虛謊卻能暢通無阻,我像是到世界的荒誕和命運的玩笑里親身走了一遭,心情長久地處于低落晦暗之中。那是我人生中一個感傷詩的噴發期,“我就要走了/垂著我受傷的羽翼/到一個寂寞的地方/在歲月的塵埃里/湮滅我充滿離愁的歌聲”,“那些辛酸的日子里啊/我孤獨地行走在荒誕的人世間/左手承領著暗中飛來的毒箭/右手默納著不辨真假的甜言/內心抵抗著恐懼的噬咬/肉身負載著流言的撞擊/縱使我不愿相信卑劣的厄運/卻也惶惑于屢失幸福的轉機……”現在看來,那時候我太脆弱了,太夸大自己的情緒了,如碩士導師范家進先生說的,“被一顆小石子絆了一下,就懷疑整條路都是不平的”。那時候我就是無法自拔,覺得這樣的文學/學術不值得再愛,找個中學,隱姓埋名,教書終老,也就拉倒。可是,真到高中教了一個月書以后,我又受不了那種生活,立馬決定考博,回到文學/學術場中,總算是迷途未遠。

第一次當逃兵是因為在文學/學術本身上遇挫,第二次則混雜著畢業之際寫論文的厭倦疲憊,對求職的恐懼,而研究周作人“文學店關門”本身,也對“逃離”心態起到了推波助瀾之力。此外,在這兩次重大的、有永久案情記錄可查的逃兵行為之外,平時那些一閃念的、短淺的、翻烙餅似的對文學的懷疑、怨念、心灰意冷,還曾有過多少呢?他們就像江南的綿綿梅雨,周期性地侵襲濕膩過我的心靈。文學,這個冤家,它伴隨我成長,給過我快樂和力量。當我以它為業以后,卻又常常覺得它沒有力量。它不能給我財富,不能給我尊嚴。拿到了文學博士學位,當我回到湖南老家過年,聽說打工回來的村民在麻將桌上一擲千金,夜賭數萬,我就痛覺自己還是屬于低收入群體,我也沒能為積貧積弱的家庭帶來安全的保障,在現今這個社會里,我仍然只能像綿羊一般聽天由命。文學所歌吟的慈愛、悲憫、溫情、美好的人性,在許多時候,在許多人面前,就像是不合時宜的笑話,像落在鐵蹄下的鮮花。文學,文學,你究竟有什么用呢?怪不得“誓將去汝”的心情,在一代代文學人那里反復地浮現。讀郁達夫《日記九種》,其中一天記到他早晨醒來,環顧四壁,深覺“為這一屋子詩書,虛擲了大半生的年華”,眼淚倏然掉下。這么多年,這個場景總是難忘,常惹動我的戚然同感。

正因為也有過這樣的心結,周作人“文學店關門”的表述從進入眼簾那一刻起,就抓住了我的心。當初起意研究周作人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會以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怪里怪氣的、野狐禪一般的問題,作為探幽之門,作為命題核心,執著地與之較真較勁,用兩年的日日夜夜,十幾萬字的敲敲打打,來完成這篇論文。雖然我的逃離,不過是在個人生活的小悲歡中咀嚼文學,知堂老人的“告別”,卻仍是在時代環境的大動蕩中創造文學,兩者不可同日而語,但對文學的愛恨糾纏之心則一。由是之故,我研究周作人“文學店關門”,實則是在解答自己的生命困惑,權衡自己的人生抉擇。文學究竟是什么?為什么讓我們難分難合?我們要把文學放在人生的什么位置?文學和生命各有什么意義?這些古老的問題都需要重新探究。紙上現成的答案是死的,必須切身經歷,舍身在其中,自己與問題撕扯糾纏,心血融浸,才能真正懂得。這樣的研究,才能既是學術活動,又是生命活動。學術和生命,才是真正一體的,分不開的。生命推動學術,學術反哺生命,兩者因此而同時獲得了真誠和意義。

以上是我為什么寫了這樣一本書的由來。我的研究結論是,周作人宣稱“文學店關門”,想要告別文學,可他并沒有真的告別文學,反而在告別之中闖出了文學的新天地,開拓了新文學的疆域。文學,猶如奔流在血脈中的血液,猶如揮不去的宿命,終身纏繞在周作人的生命中。問題的關鍵已不在于周作人是否告別了文學,而在于這告別的姿態中蘊含的無窮意味,以及對后來者的無窮啟示,這才是真正不應忽視和埋沒的。

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周作人非常警惕“文學主義”對國家的傷害。這在他1925年寫的《五四運動之功過》、《別十與天罡》,1944年寫的《文藝復興之夢》等文中表述得最清楚。簡而言之,就是不能徒有文學式的感情發動,而忽視物質性的實力養成;徒有文人的嚷嚷,而沒有政治、軍事、經濟等各方面的齊頭并進,文藝復興就不曾做得完篇;尤其要警惕文人攘臂,空談國事,“氣節報國”,而須注重道義之事功化,等等。這在當時的亂世之中也許不失為清醒之音,但和平年代,功利至上、文學本已邊緣化的年代,或則已經失去許多針對效應了。

對于個體生命來說,周作人對文學氣的深刻自省或許更值得記取。在《婦女運動與常識》、《論做雞蛋糕》等文中,他反復講說文學只是人的生活全體之一部分,人生的基本知識是一個闊大的體系,需要常識俱備,不可偏枯一面。人必生活著,文學才有所附麗。一方面,他勸人不要以文學為專門的事業,“應于創作之外,另有技能,另有職業,這樣對文學將更有好處”。另一方面,他引用章太炎的話,“儒生高談學術,試問漢朝人吃飯時情狀,便不能知”,來針砭文人的高蹈與空疏。他勸人從“文學”到“雜學”,多識草木鳥獸蟲魚之名,博覽民俗風情人事之致,既是豐富文學,更是為了健康的人生。重要的尤其是人生。雖然早年有過從“為人生的藝術”到“人生的藝術”之鄭重辨析,但他實際寫下的文學,卻絕然不是無的之矢,而始終是為著更好的人生的。“人的生活”,在他心目中要始終優先于“人的文學”。人生是第一義的,不是人生為著文學,而是文學為著人生。

周作人對文學的反省當然不會到此為止。他不僅按下了文學的虛驕氣焰,膨脹體態,他還將繼續冷酷地將文學的內部解剖開來,看清楚文學即使是為著人生,也是多么無力的。首先,它無力去說服別人,為著“同一個夢想”,共建美好的人生。在《中國戲劇的三條路》、《“大人之危害”及其它》、《教訓之無用》中,他反復講述過“感化別人幾乎是近于不可能的奇跡”[1],好的教訓都寫在紙上,但在人們中間卻幾乎等于不曾有過。后來他甚至把期望文學的教訓有用視作道士和尚的念咒畫符,予以辛辣的諷刺和激烈的抨擊。不僅如此,他甚至覺得文學對表達自己內心也是無力的。在《濟南道中之三》、《沉默》、《日記與尺牘》、《草木蟲魚小引》、《志摩紀念》等文中,他反復講說這一點。一方面,“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隱約覺到,但要寫他下來,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總不免還有做作,——這并非故意如此,實在是修養不足的緣故”[2]。另一方面,“我平常很懷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了‘言’全表了出來……死生之悲哀,愛戀之喜悅,人生最深切的悲歡甘苦,絕對地不能以言語形容,更無論文字,至少在我是這樣感想。世間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們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現者只是某一種情意……實在是可有可無不關緊急的東西,表現出來聊以自寬慰消遣罷了”[3]。在20世紀30年代,他更覺得世事愈是險惡,愈是寫不到文里去,常有言語道斷之感。

然而,就是這樣無力的文學,卻攫住了周作人的一生。他晚年頗怪世人不放過他的文學家的身份,感慨車夫堂倌轉身即可改行,而文人想歇業而不得,“譬如吾鄉之墮貧”,主觀上也許是真誠的。但他沒有棄絕文學,一生不廢地寫文章,不可遏止地以文學為喉嚨發出聲音,卻也是客觀事實明擺著的。雖然按他的說法,主情的、言志的,才是文學,可他又怎能說晚年的文章里沒有情與志呢?雖然他自認晚年的文章多談思想、文化、“雜學”,可是,他卻不是炮制詰屈聱牙的高頭講章,而仍然采用清麗通脫的短篇小文。文學就猶如神話傳說中那美麗的女妖賽壬,用美妙的歌聲引誘他不知不覺地生死以赴,沉船也在所不惜。他口口聲聲告別文學,不過是一種自省和批判,他并不能真正走出文學的魔掌。我甚至覺得,正是告別的姿態成就了周作人的文學。正因為明了文學一無所用,極其有限,反而對它了無執念,了無迷障,了無掛礙,因此得到通脫瀟灑,渾然天成,自由自在,所謂無心插柳,無欲則剛,正是如此。這就形成了一個貌似的悖論:失望之極反成希望,絕望盡頭恰是回頭。正如竹內好論述魯迅時說的那樣:“對絕望感到絕望的人,只能成為文學者。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于是,文學者魯迅在現實性的意義上誕生了”[4]。周氏兄弟在這一點上仍是根底相通的。他們都清醒地意識到文學的無用,卻依然緊緊擁抱著文學,用文學來發出一無所依、一無所恃的痛苦之聲。無力的文學轉化為有力的秘密也在于此。因為批判過的才能真正堅守,不求回報的付出才更純粹,對一個不問結果的抗爭者,誰能剝奪他的文學力量呢?竹內好分析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時說:“殺人者殺批判者,而批判者又因被殺而批判殺人者。政治在政治上是有力的,但在文學上卻是無力的,無力的文學,作為文學是絕對的,這是因為它的無力。”[5]周作人的表述不似這樣鏗鏘,而一如既往的溫雅:“不期望其有用而后始能安心的做下去”,“從消極出來的積極,有如姜太公釣魚,比有目的有希望的做事或者更可持久也說不定”[6],但骨子里的倔強與堅持是一致的。

也就是在這一點上,我找到了與周作人生命連通之處。原來我一次次的懷疑、抨擊、離棄文學,都只是為了打消不切實際的狂妄,急于求成的功利;而一次次地重新回到文學身邊,則是以身試法,驗證了文學作用于我心靈之力。我甚至產生了一種感覺,要做一個真正的文人,就不得不有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極致體驗。從來不曾為文學痛苦,倒可能從來不曾對文學愛過,他們一開始就是隔岸觀火,逢場作戲。另一方面,我看到周氏兄弟都是少有“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豪語,而多發文字與時代俱亡之殷望,他們都是極力收縮文學的效力之人,但他們寫下的文字,卻因此成了現代文學史上的高峰與經典。這即是“從消極出來的積極”、“不期望有用而始能安心做下去”的結果。先賢如此,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效法呢?從研究“告別”開始,而以領悟“堅持”結束,我似乎是繞了一個大彎子,而這個彎子又似乎是繞得有價值的。

如今的我,已然成了大學里所謂的專職文學研究者。在30歲的頭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不確知人生是否還會有大改變。但周作人起草的文學研究會成立宣言里那句“文學是一生的事業”,在我心中卻越來越有分量。有時候想,即設此生能成巨商富賈,資助很多人,成一些事功,終是在一個小范圍,并且及身而亡,心聲不能發為世人所知,寂然湮滅,豈不也還遺憾?做一個文人,不能資助很多人,解決實際的困難,但能像周作人及歷代文人一樣,用文字打動他人,豈不也是有意義的事?這便是我現在奮斗的動力。雖然大環境不好,虛無的毒素到處彌漫,許多搞文學的人并不真正相信文學有價值,甚至打著文學的旗號做反文學的事情,利欲熏心,弄虛作假,但我總不愿意徹底淪陷。我堅信文學有意義,它至少可以洗滌和成就自己的潔白之心,煥發出愛、美、正直、自由之光,在黑暗的世道里,首先是救出自己,讓自己做一個正確的人,這即是螢光自照。如果有幸更進一步,文學發抒的心聲,能感染另一個人,就像周作人之感染了我那樣,我又能感染其他人,如此生生不息,則是匯流成河,匯涓成海。“惟愿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如江河滔滔”[7],這是遙遠的理想,但值得踐行。


[1] 周作人:《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6、50頁。

[2] 周作人:《雨天的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頁。

[3] 周作人:《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頁。

[4] 竹內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07頁。

[5] 同上書,第141頁。

[6] 周作人:《過去的工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5、85頁。

[7] 《圣經·阿摩司書》5章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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