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用來交換桃葉橙的那本《萬里長江》中收錄有相關葛洲壩工程的詳細資料。
毛主席、中央、國務院:
為了實現偉大領袖毛主席“高峽出平湖”的偉大理想,加速社會主義建設,解決湘西、鄂西、豫西、川東三線建設和工農業生產用電,去年五月,我們向毛主席和中央報告了建設三峽的設想。去年十月間,毛主席來漢視察時,從戰備著想為我們進行三峽水利建設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我們堅決照辦。
遵照毛主席的偉大教導,我們會同中央水電部、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等有關部門對建設南津關下游葛洲壩的設想,又經過反復勘察、模型試驗、認真研究,均認為切實可行。現建議興建宜昌長江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
1.工程規模。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建低壩,壩高為海拔六十九米,土石方約三千三百萬立方米,鋼筋混凝土約四百萬立方米,淹沒耕地八千六百畝,移民一萬三千人。水電站利用徑流發電,裝機二百零四萬千瓦,發電量約一百二十億度,造價十三億五千萬元,力爭少花錢,多辦事。預計三年半開始發電,五年左右竣工。建成后,是全國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
2.工程效益。興建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是為建設三峽高壩創造初步經驗的一項工程。大壩建成后,可改善南津關以上一百到一百八十公里的航道條件。水電站發電后,與丹江工程、湘西電站構成一個電網,可以解決湘西、鄂西、豫西、川東三線建設和工農業近期用電。
3.工程保證。我們在現場進行了水工試驗和研究。試驗結果:泥沙雖有些淤積,但人工完全可以調節、控制,對大壩影響不大,保證不淤塞、不斷航。關于工程防護問題,對泄洪閘和電站,采取分散部署,一旦發生戰爭,大壩萬一破壞,洪水期最大下泄量僅三至五億立方米。枯水期最大下泄量也只有七至八點五億立方米。宜昌到沙市河槽容積較大,荊江大堤和枝江鐵路橋可以保證。但是宜昌市西壩工業區和沿江街道要采取防范措施。
4.施工準備。經過長期勘測,葛洲壩地質情況清楚,地震烈度為六度,適宜筑壩,工程設計正在進行。宜昌到鴉雀嶺與焦枝線接軌的鐵路正在勘建。葛洲壩工程指揮部已成立,工程隊伍正在積極進行準備工作。
我們決心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在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英明領導下,遵照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和“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勤儉建國”的方針,“精心設計,精心施工”,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階級,組織貧下中農和民兵參加,大打人民戰爭,多快好省地完成這項光榮任務,為偉大領袖毛主席爭光!為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爭光!
是否妥當,請予批示。
武漢軍區
湖北省革命委員會
一九七〇年十月三十日
父親在這個報告的空白邊角上寫了這樣一些話:真沒想到,這么宏偉的工程,與往年生產大隊修筑一座水塘報告的寫法一模一樣。
渴望兒子成為作家的父親,自然瞧不起這類沒有文采的公文。主管這類國民經濟大事的人自然不能像父親那樣,舍本求末,只看文章寫得如何。也是這本書上寫到的,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周恩來請長辦主任林一山就這個報告談一談自己的意見。據說林一山一夜沒睡就將報告寫出來了。
總理:
遵照您的指示,我趕寫了一個如下的簡要報告。
為了更好地實現偉大領袖毛主席“高峽出平湖”的宏偉理想,使長江三峽水利樞紐工程真正做到“積極準備,充分可靠”和“有利無弊”,我在今年四月曾向中央寫過關于三峽水利樞紐興建時機和建設問題的報告。在準備興建葛洲壩工程的研究過程中,又曾口頭匯報了葛洲壩方案與三峽工程的相互關系和可能造成三峽工程施工的一些困難。現將興建葛洲壩與三峽工程有關的一些問題簡要報告如下:
(一)先興建葛洲壩工程與三峽工程的相互關系和可能造成的影響
葛洲壩位于宜昌上游六公里,距設計中的三峽壩址四十公里。
在一九五八年長江流域規劃報告中,為了改善大壩以下峽谷河段航道和解決三峽電站忽開忽停引起的長江航道水位忽高忽低等問題,在規劃中提出了葛洲壩梯級方案。該梯級也是一個最穩定的大型電站,它可以利用和調節三峽電站每天很不穩定的下泄流量。
當時曾研究過先修三峽,后修葛洲壩,或者同時興建,但未考慮過先修葛洲壩后修三峽,并且初步認為是不利的。
最近幾年,由于“三西”(豫西、鄂西、湘西)地區急需用電,有人提出立即興建葛洲壩工程,其優點是能較三峽提前發電。
但是在討論過程中,長辦有相當一部分同志認為先修葛洲壩工程將給三峽工程施工造成一系列的問題和困難。雖然這些困難可以設法克服,但也是值得引起重視和注意的。
首先,葛洲壩設計蓄水位為六十六米,在三峽枯水位四十五米時,抬高水位二十米,將給三峽工程施工造成一系列的困難。
圍堰導流是三峽工程施工中的關鍵工程,即在冬季枯水期無水或淺水中修建一個與河流平行的縱向混凝土圍堰,把河床分成兩半,一半施工,一半導流。而先修葛洲壩以后,就要在二十米深水中修筑這樣的縱向圍堰,這將造成一系列的困難,而增加的工程投資也未曾作過計算。
同時,三峽工程的巖石開挖,如電站尾水、船閘導航渠道等也增加了困難。
在圍堰工程方面,由于葛洲壩工程在洪水期升高水位不多,影響似乎不嚴重。但截流工程卻因枯水期的水位由三十米至四十米,增高到五十至六十米左右,水深增加約百分之五十,也給橫斷河床的橫向圍堰工程增加了困難。有人說葛洲壩截流圍堰經驗有利于三峽施工,這也不一定。說先建葛洲壩有利于三峽工程的施工截流和減少巖石開挖量,這只在兩個工程相互結合時,即基本同時興建時才是這樣的。
葛洲壩工程建成后泥沙淤積問題,總的方面可以設法解決,但淤積變化規律或者將會出現什么新情況,對于三峽工區的影響估計不太嚴重,但這些問題尚無法了解。
如果為了減少或克服葛洲壩工程給三峽施工造成的困難,而降低葛洲壩發電水位,這樣可以使三峽壩址水位基本上不影響施工。但這種措施,將使葛洲壩電站在三峽施工相當一個時期內基本失去作用。葛洲壩電站的最低發電水頭為六米,這時它只能發出設計發電量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這對系統供電是一個大問題。
(二)有無必要先建葛洲壩
在國家急需用電的情況下,先建成葛洲壩工程能較三峽工程提前一些時間發電。但可否從其他方面尋找電源,我認為可以考慮。……
(三)建議
1.在批準修建葛洲壩工程時,應組織力量專門討論一個比較完善的計劃,以克服葛洲壩工程給三峽工程施工造成的各種困難。
如果三峽工程在今后兩年左右可能開工,則可在葛洲壩工程蓄水發電以前作好三峽樞紐水下工程部分。
2.如果不先建葛洲壩工程,則在完成準備興建葛洲壩工程的基礎上,充分發揮各方面的積極性,立即轉入著手籌建三峽樞紐工程,進行施工準備,“三西”用電問題可另外設法解決。
建議召開全國性的專門會議,研究討論并審查各種有關三峽工程的技術可能性問題。
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林一山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十七日
父親將這封信的第一條第六自然段用紅筆勾了出來,依然用紅筆寫了一段眉批:三峽枯水位四十五米,葛洲壩設計蓄水位為六十六米,本應抬高水位二十一米,寫信人鯨吞一米,只說抬高二十米,不知主席和總理發現沒有?父親還寫道:林是個很固執的人,讓他談葛洲壩,他卻大談三峽,幸虧主席和總理沒有上他的當。
父親交換給我的書上說,周恩來拿到信后,想必斟酌了好久,審時度勢看準機會以后,才給毛澤東寫信。
主席:
去年十月,主席在武漢曾在曾思玉同志提議修三峽大壩時說到在目前備戰時期不宜作此想。后來,他們就同水電部、長辦轉而設想改修三峽下游宜昌附近的葛洲壩低壩,采用徑流發電,既可避免戰時轟炸影響下游淹沒的危險(低壩垮了只多三億到八億五立方米水量的下泄,宜昌到沙市河槽內可容積),又可爭取較短時間加大航運和發電量(航運單向年達二千五百萬噸左右,發電機可達到二百零四萬千瓦,保證出電八十萬千瓦,時間五年可成)。武漢軍區和湖北省革命委員會本年十月就提出報告請中央列入“四五”計劃。中央政治局十一月會議討論,原則批準,要他們多做水工試驗和研究,并寫一可靠的水壩工程資料。我和國務院業務組(先念、登奎、德生三同志均參加),與曾思玉、張體學、林一山等同志和水電部負責人經多次研究和討論,認為在“四五”計劃中興建葛洲壩水利工程是可行的,他們所提出的資料和數據,也是經過十年來的現場勘查、水工試驗和歷史水文記錄的積累和分析得來,基本可靠。而在施工過程中,還可精心校正,精心設計,力求避免二十年修水壩的許多錯誤。至于三峽大壩,需視國際形勢和國內防空炸的技術力量的增長,修高壩經驗的積累,再在“四五”期間,考慮何時興建。現將中央批復送審稿及報告和附件、附圖(二張)呈上,請審閱,并請主席批示。林一山意見書一并送上,供參閱。
周恩來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實際上中央的批復件,比周恩來的信晚一天,父親因此批注說,這極像是地方上的情況,縣長頭天就決定了,第二天讓辦公室行個文。
武漢軍區、湖北省革命委員會并告四川、湖南、河南省革命委員會、國家計委、建委、水電部、交通部、一機部:
中央同意你們關于興建宜昌長江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的報告。
修建葛洲壩水利樞紐,是有計劃、有步驟地實現偉大領袖毛主席“高峽出平湖”偉大理想的實戰準備,也是落實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要準備打仗”偉大戰略方針的重要措施。
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在戰略上我們要藐視一切敵人,在戰術上我們要重視一切敵人”的教導,一定要“精心設計,精心施工”,妥善解決各項技術問題,既要考慮到有利的因素,也要考慮到可能發生的不利因素;既要考慮戰時萬一遭到敵人破壞不致危害下游的可靠措施,也要考慮今后保證三峽高壩建設的有效措施。希望你們更高地舉起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無產階級政治,放手發動群眾,大打一場人民戰爭,多快好省地完成建設任務。
責成武漢軍區和湖北省革命委員會主持,由水電、交通、一機和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等有關方面參加,組成堅強的施工指揮部,進行現場設計,在今年年內提出設計方案,報國家建委審定。為爭取時間,你們可即組織力量進行施工準備。為了集中力量打殲滅戰,清江隔河巖工程停建,其所列今年投資轉由葛洲壩使用。
中共中央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這一切轉到毛澤東手上時,正逢毛澤東的生日。在那些想將毛澤東拉下神壇的書中,都提到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一些工作人員給毛澤東過生日。那時林彪還沒有表現出最后的瘋狂。當年的這一天,毛澤東很快活,甚至像小孩一樣高聲歡笑,并調侃身邊的那幾個年輕人。當年沒有“調侃”一說,調侃在當年叫作開玩笑。毛澤東心情一好,自然就豪情萬丈,浪漫之胸懷比海洋還開闊,“高峽出平湖”自然是揮手之間的事。
父親因此用顫抖的手與筆,匆匆地批注:這些顯然是總理策劃的,他思考這樣的事總是萬分謹慎。他很清楚,主席也想在過生日時為自己討個吉利,不會為難自己,一定會同意的。將這種中國開天辟地以來沒有過的最偉大的紀念碑一樣的工程,像生日蛋糕一樣送給主席,真是超一流高手的構思。現在身為下屬的人辦事,也要找領導高興時開口,可見政治都是一樣的,越是高層越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神秘,他們大概更講究通俗易懂,淺顯明白,讓對方一目了然。
父親的推測是有來由的: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澤東非常輕松地坐在他的書房,雖然穿著打補丁的睡衣,而他的才華和魄力正是從那些補丁上沖天而起,不需名牌西裝領帶和高級進口轎車的映襯。毛澤東甚至沒有用寫詩時的毛筆,而是用一支鉛筆,輕描淡寫地寫道:
我贊成興建此壩。現在文件設想是一回事,興建過程中將要遇到一些現在想不到的困難問題,那又是一回事。那時,要準備修改設計。
父親在指出總理給主席的信中“低壩垮了只多三億到八億五立方米水量的下泄”一句里,“只多”應為“至多”或“只有”的筆誤后,不免驚嘆總理是何等的智慧,說換了別人,也許會在信中祝主席生日快樂,但總理不這么做。他不這么做,主席一樣能看出。主席是高瞻遠矚。
父親最后指出:如果那天主席不高興或是怎么的,葛洲壩就沒戲了,接下來就是攸關毛澤東生死的一九七一年,要同林彪較量,作最后的攤牌,主席可能沒有這份心情。他說,沒想到這么重要的工程,只是大人物一念之間的事。父親批注的這些話,日期最早的也只是一九九一年,他無法更早,因為這本雜志一樣的書是一九九一年才出版的。
高峽平湖上的靜謐、幽深、溫馨及平坦的一望無際,在當時,無疑是舉國上下無法抗拒的偉大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