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房間里沒有一點動靜。
我有些著急,母親平靜地說,父親多年來一直這樣,一年中總有相同的幾次,什么原因,年輕時沒有弄清楚,如今年邁了,就更不想弄清楚了。我悄悄地搬了一只凳子,站上去貼著門頂部的玻璃一看,父親果然端坐在那里,望著桌上幾本打開的書出神。
下來后,我問母親,父親從什么時候開始帶桃葉橙回家。母親說從自己進這個家門就開始了,中間斷過幾年。她一直以為是廣柑。父親從未對她講過,若不是我說,她還不清楚這東西的確切叫法。母親還聽父親說過屈祥,說他是峽江中的老大,別人都怕江中的礁石險灘,他卻正好相反,江中的礁石險灘倒過來怕他。一見到他,最惡最險的水情,也會低頭,讓他平安渡過。
母親說:“我才不相信,會有這么一個敢和龍王唱對臺戲的人。屈祥的故事你父親說了很多,水上的事我一點不懂,總也記不住。只記得一件很可怕的事。”
母親的喉嚨哽咽了一下。她說,有一回,屈祥的船停在與香溪河口相對的江灘柳林中過夜。四周全是柳樹,洪水剛退,柳樹上的浪渣比人還高。屈祥和船上的人睡了一覺,天亮后爬起來做飯。水剛燒開,一條白鱔,就是書上說的鰻鱺,忽地蹦到船艙里,大家很高興,說是今天有口福,這么貴重的魚自己跳到鍋里來了。屈祥把那東西宰了扔進鍋里。還沒煮熟,又有一條白鱔蹦到船上,大家更高興了,如此就不用擔心一條白鱔不夠吃了。還沒高興完,第三條白鱔接著出現了。這可讓大家緊張起來。事情再巧也不能巧到如此地步,他們便睜大眼睛看有沒有第四條白鱔出現,沒想到真的出現了。這一回大家才弄清白鱔是從天上掉下來,而不是從水里蹦上來的。屈祥抬頭一看,只見柳樹杈上擱著一具女尸,一大團白鱔正吃著那腐肉……
母親還沒說完屈祥他們在船上吐得東倒西歪的情形,自己先到衛生間里嘔吐起來。我想象江水漲起時,浮尸被柳林攔住,鰻鱺鉆入其中飽餐,江潮退后連尸帶魚都懸空而掛的情形,也免不了毛骨悚然。
母親終于走出衛生間后,從一只小罐里拈了一坨冰糖放進嘴里,然后說:“同你父親一起生活的時間越長,弄不明白的地方越多。就說一件小事吧,昨天,人大的黃主任來家里看他,說起出外旅游的事,他問你父親,那年當計委主任,縣里獎勵的一架照相機還在不在。你父親支吾不語。黃主任走后,我才問是怎么回事。你父親說,當年自己給縣里跑回許多緊俏物資,那時不興獎錢,縣里就批了一架照相機給他個人用。他一點口風也不露,就轉手送給別人了。問那人是誰,他死活不再開口。”
我想那一定是傻瓜型的便宜貨,這樣的東西家里有三部了,就沒有將母親的話往心里放。
天都黑了,父親還沒出來,母親叫我放心,電視里一放《新聞聯播》,哪怕有殺手埋伏在房門口,他也會出來的。母親果然說得很準確。七點鐘一到,父親就將門打開。他沒有到沙發上坐下,而是站在房門口,擺出一副隨時退回去的樣子。幾分鐘后,看得出神的父親下意識地走到他的老位子坐下。
母親趕忙到廚房里弄飯。
《天氣預報》一完,幾道菜就擺上了桌。
吃飯時,我問父親走三峽要準備些什么。
父親不假思索地回答:“現在的三峽,癱子瞎子也能走,準備什么——準備人民幣就行?!?
父親的話充滿了輕蔑。
我說:“不是說瞿塘峽雄,巫峽秀,西陵峽奇嗎?”
父親說:“什么雄,狗熊。什么秀,作秀。什么奇,牽頭驢子當馬騎?!?
很長時間以后,我才體會到,父親這話與肖姣的《心情不好》有種一脈相承的東西。
母親不失時機地突然發問:“三峽那么不好,你干嗎要心急火燎地催孩子去?”
父親沒有搭腔。
窗外是春天難得一見的晴朗星空。
父親要我陪他到外面轉轉。
我以為他要對我說點什么。
等了好久,父親才說了句:“還是桃葉橙的味道最香最好。”
滿地菜花,暗香浮動,父親面對著長庚星還沒有升起來的西方。遠處的長江上,一艘大客輪正逆流上行。整整齊齊的四層燈,排在墨黑如群山的楊柳樹梢上,像是黑夜里指向心靈遠方的一塊路標。
母親準備練氣功了。她要我別再同父親說話,若不想睡覺,可以在客廳里看電視,但聲音要盡量調小些,別干擾她的氣場。母親練的是香功,她選擇這個,多半是為了父親。教香功的氣功師說,一個人練功全家受益,練功者的氣場可以治好待在氣場中人的病。父親不信氣功,母親練氣功他也不反對。母親在隔壁房中全神貫注地比畫,父親則聽話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放松身體閉目養神。
電視沒什么好看的,從父親房里退出時,我順手牽羊拿走了桌上的一本書。其實是一本內部雜志,叫《萬里長江》,封面上印著“葛洲壩工程專輯”字樣。長江水利委員會宣傳新聞中心一九九一年出版。我在被窩里打開它,一眼發現主編是我的一個熟人,在目錄的上方,赫然重復印著兩行黑體大字:葛洲壩工程——三峽工程的組成部分。
這本書讓我徹夜未眠。
天蒙蒙亮時,母親又開始練功。
聽著她喃喃如夢囈地吟詠功法口訣,不知什么時候我竟睡過去了。
醒來時,已是正午,隔著門聽見父親正打電話,幾次提到我和青灘。我正想細細聽,父親將電話掛斷了。
起床后,我發現放在枕邊的那本《萬里長江》不見了,接下來又發現那只桃葉橙也不見了。
在我刷牙時,駿馬打來電話,他要去北京發展,問我是否有需要在北京周旋的事情。最后他還告訴我,在漁洋關我讀過的那首詩,北京的一家部級刊物決定在顯要位置上發表。我被他折磨得無話可說,只是不停地祝他在北京如魚得水,順風順路。
“順風順路”這個詞是我在今年的新年賀卡上發明的。收到此種祝福的朋友,逮到機會就贊嘆一番,問我如何捕捉到這個靈感。我沒有告訴他們真相。那本來是一次筆誤,想寫“順風順水”卻寫成了“順風順路”,賀卡又不能涂改,幾角錢一張也舍不得扔掉。怔了幾秒鐘后,忽然覺得它可能別有意思,便索性都這么寫。后來轉念一想,還真是歪打正著,這年頭興的正是將大俗當成大雅。
單位來電話說有我的加急電報。
我得馬上回去。行李幾乎不用收拾,就那么一只雙肩包。要找到的只是那只桃葉橙。母親說她沒見過,但桃葉橙的香氣分明就在屋里。風從門口或窗戶微微吹入時,香氣便濃郁起來。待我循跡追蹤時,風又停了。找到最后,我將目光移到父親那無緣無故凸起來的左胸上。
我對父親說:“這只桃葉橙對我很重要。”
父親臉色不太自然,他裝作沒聽見。
我又重復了一遍。
父親沒有看我,他說:“我可以將《萬里長江》送給你!”
我明白父親很看重那書,珍藏這么多年才讓我頭一回見到。
父親說:“你還年輕,哪怕錯過了也還有機會補救。我除了心不死,什么都不行了。”
說著話,父親的眼角閃亮起來。
我有些黯然地背起了雙肩包。
兩個老人送我到菜花地邊。父親揮揮手不再走了。
母親一直將我送到沙街街口。我一伸手攔下一輛面的。拉開車門后,我叫母親回去,哪知母親反而走得更近了。
她小聲對我說:“君,你年齡不算小了,該把終身大事定下來了。不是我們想抱孫子,你一個人在武漢,就像長江上漂的杉木船,無根無絆的,婚姻是個碼頭,你靠上碼頭了,我們看著才踏實?!?
我在答應母親時,腦海里浮現出峽江岸邊的景象:無邊無際的桃葉橙林里,繁密的小白花如大雪紛紛般盛開,那個熟悉的女孩,背著那只熟悉的大照相機,孤單地行走在林子與江灘的邊緣——我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在漁洋關所見所聞的翻版,而不是真正的峽江。
我還有種預感,那電報是肖姣發的。
過兩天就是五一節,她一定是催我早點去青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