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么過著,有暖有寒,但是沒有顏色。越是看不見,我越是巴望顏色。說實話,我的眼里也不是沒有一點兒顏色,日頭毒烈時,我眼前就會出現一抹淡青。麥子由青轉黃的全過程我都知道。我還曉得麥河水是有顏色的,而且水的顏色跟隨月亮轉變。開春兒是淺綠,深綠,到了六月天就變成金黃色的了,河流跟麥子的顏色很難分辨了。黃燦燦的麥子讓人想到黃金,金子開始撩撥莊稼人的心了。
麥收像過節一樣,開鐮時還要放鞭炮,炸得喜氣洋洋。人們勞累了一天,撲通一聲跳進麥河洗澡。麥河水甜絲絲的、清涼涼的,喝進肚里,一胸腔子的甜,割起麥子來渾身有勁兒。兒時的我常常沿河堤瘋跑,跑累了就躺在麥垛里歇著。麥垛靜悄悄地聳著,沒有一點兒聲響。我喜歡這樣,唱兒歌《聽媽媽講過去的事情》。記得,這支歌是鳳蓮姐教我的。我發現,桃兒與她性格不同,可她身上那股子女人味挺像鳳蓮的。鳳蓮姐身上有一股麥子香。我對味道敏感,好女人都有麥子的香味。
鳳蓮姐是曹雙羊的大姐,人長得俊氣,又善良,眼睛里的光永遠是柔和的,慈祥的,親切的。她的嘴巴永遠是緊閉的,輕易聽不見她說話。即使說了也總是小聲的,帶著麥河的水音。一看見她,我就想扎進她懷里,親親熱熱喊她一聲“娘”。有一回,我真的喊了,鳳蓮姐被我喊愣了,她傷心了好幾天。我真是的,她才比我大五歲,我咋好喊人家娘呢?我向鳳蓮姐道歉。那天,她到地里摘棉花,我就給她跪下磕頭:“鳳蓮姐,我錯啦!”她好看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輕輕撫摩著我的頭發,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素花手絹,為我擦去臉上的泥點子,再刮一下我的鼻子頭。每次我站在河岸上看鳳蓮姐的時候,她都在摘棉花,那幾個單調的動作成百上千次地重復著,看不出有一點兒厭煩。偶爾她直起腰身擦額頭上的汗,然后再彎下腰或是蹲下身繼續做活兒。看不著她的時候,我心里就空落落的。
我娘死后,在鸚鵡村就沒啥親人了,村里的一個姑姑也去世了。我是個孤獨的瞎子,所以,老鄰居曹家是我現實生活的重要構成。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只有一小部分人構成你的生活。后來我長大了,就不再把鳳蓮姐當娘,而是當成了媳婦兒,我心里的媳婦兒。后來有人說我這是戀母情結。在一個有月的晚上,我把枕頭當作鳳蓮姐,我夢想自己躺在她溫暖的懷里,白天見到鳳蓮姐,我的臉立馬就紅了。我真是異想天開啊!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后來我就把這個夢想埋葬進了心底里,深深的,一年四季不見天日。后來,鳳蓮姐離開了鸚鵡村,嫁到黑石溝去了。聽說嫁給了一個叫吳三拐的殘疾人。好慘啊!我替她難過了好久。
那一陣兒,我正學唱樂亭大鼓,還常常思念著她。這一夜,風清月明,我站在麥河岸上,沖著黑石溝唱我改編的詞:“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長河。散步兒打這農家經過,見一位美大姐貌似嫦娥——”
我唱的美大姐就是鳳蓮姐。我問過鳳蓮姐咋就嫁了人。鳳蓮姐順下眉眼,小聲說:“傻兄弟,女人不都嫁人嗎?”我傻傻地問:“聽說那個男的是個瘸子,比你大十二歲,你咋看上他了呢?”鳳蓮姐輕輕嘆了口氣,說:“好歹他也是個男人……”話沒說完就不說了,像潑出去的水,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鸚鵡村。我知道那個男的不光腿腳有毛病,聽說褲襠里的那個玩意兒也有毛病,鳳蓮姐不是眼睜睜受苦去了嗎?后來,曹雙羊一句話揭開了我心中的謎團:“我姐夫家里有家用電器哪!”我當下就明白了,她婆家很富有,鳳蓮姐是奔好日子去了。我挺自卑的,我為自己在夢里的情形害臊了。那個吳三拐憑啥娶鳳蓮姐呢?僅僅是一件家用電器嗎?鬼才信呢!我到黑石溝跑了一趟,終于弄明白了,啥家用電器?一只手電筒嘛!這里肯定另有隱情。鸚鵡村的麥地里、河岸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鳳蓮姐的事情,她的下嫁跟陳元慶有關,我恨死陳元慶了。一上來就多嘴多舌的不是好兆頭,這個謎底我后面再細揭吧!
鳳蓮姐一走就是十幾個年頭。這段時間,鸚鵡村發生了不小的變遷。狗兒爺死了,埋進了村北頭的墳地。他家的左鄰居是我,右鄰居就是棗杠子,棗杠子也被我送走了。老實疙瘩田兆本當了支書。陳元慶當了縣長,有他給撐腰,他弟弟陳鎖柱當了村長。村里啥事都是陳鎖柱一人說了算,田兆本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鳳蓮姐的兄弟曹雙羊本事最大,把鸚鵡村大部分承包土地都“流轉”到了他的名下,雇了一大幫城里人給他在地里扛長活、打短工,幾年下來,錢掙海了。人家一步登天,我白立國卻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哼唱樂亭大鼓,就剩一個虎子做伴了。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老天爺餓不死瞎眼家雀兒,恩賜給了我桃兒。有了桃兒,鳳蓮姐的影子才慢慢淡化了。
去年麥收的一天,對我來說真是太糟糕了。我很早就站在麥河岸上,沒帶梨花板,卻還想唱一嗓子。我看不見兩岸風景了,只能聽了。麥收的時候,我坐在河邊那棵老柳樹下唱大鼓,圍了一群人聽我唱。鳳蓮姐的布鞋聲響過來了,我就停了唱,瞎對著她笑。
“立國,唱著咧?我走了。”鳳蓮姐哪次見了我都是這句話,好像提前錄了音。我就咧著嘴巴說:“哦,唱哪,你……走啊,鳳蓮姐?”好像哪次我也都說這么一句。我到今天也不明白,我對曹鳳蓮到底是份啥感情?她在我心里邊好像是一個真的女人。我的一切關于女人的遐想都與她有關。畢竟,她是我十二歲那年瞎了兩眼之前唯一喜歡的女人。一直沒聽說鳳蓮姐有孩子。問過黑石溝的人了,他們都說鳳蓮姐懷里始終是空空的,八成是那拐子不靈。不知咋的,我竟然有點幸災樂禍。這時候,我的鼻子酸酸的,就想流眼淚,心里又疼鳳蓮姐了。無兒無女一身輕,可她老了咋辦啊?我記得,她一連兩年沒再回鸚鵡村。我忍下了對她的思念。麥收開始之前,我忍不住問了曹雙羊。剛剛還在談笑風生的曹雙羊,一下子啞了聲音。我渾身發緊,急忙追問:“你姐她咋的了啊?你快說呀!”曹雙羊軟了聲說:“三哥,我知道你還惦記我姐。我姐她命苦啊,她得癌啦!”我沒聽清,問:“你說啥?得啥病了?”曹雙羊甩給我重重的一個字:“癌!”我一下子塌了身架,沒用的眼球裂了一樣疼。我的天塌了,我的鳳蓮姐得癌了?她咋會得這種要命的病呢?“吧嗒”一聲響,我手里的梨花板掉到了地上。
曹雙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粗聲說道:“三哥你甭難受,我姐她挺得住,癌算個啥?老虎屁股,球兒!”這話我信,別看鳳蓮姐看著柔弱,可內心剛強著哩。曹家這幾個孩子都隨他們的娘,身上搓把泥兒砸人也能砸出個包來。
我大步走上了高高的河堤,風很硬,凜冽的寒風撩起我的衣襟,我才意識到,我已經站在了麥河邊。這個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鳳蓮姐的模樣。她給我縫衣裳的情景又浮出來了。虎子來了,這畜生聽說都在陪我嘆氣。我黑了它一眼,說:“該干啥干啥去,別煩我。”虎子蹲在我的肩頭,張開翅膀拂了下我的耳朵,要多傷感有多傷感。畢竟,曹鳳蓮曾經是它的主人。我甩手給了它一下嘟囔說:“小樣兒的,還算有良心。不過,你一個小小的畜生咋能理解我們人的心思哪?”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桃兒說:“你可記著吃藥啊,醫生說了,眼角的炎癥徹底消了,就可以做手術啦!大夫還說,手術一定能成功!”虎子尖尖的嘴巴蹭得我耳朵癢。我心里一驚:“桃兒,大夫真的這樣說了?糊弄鬼呢?”桃兒生氣地說:“你愛信不信,你這人咋老是犯疑心呢?”我嘴硬著:“我不想治了,我有預感,大夫是忽悠你哪!”虎子撲棱棱從我耳邊飛走了。
黃昏時分,我去桃兒家門口喊她,還沒張嘴,韓腰子肩上扛著一把鐵鍬走出來了,邊走邊嘟囔:“哼,連瞎子都聞著腥味兒啦。”他歪歪斜斜地走了。桃兒娘正在清掃院子,大笤帚嘩啦嘩啦響。她說:“立國來了?我正要找你呢,她說讓我看著你,盯著你吃藥。吃藥期間,你就別再唱大鼓啦,這樣對眼睛不好。”我心中熱熱的,緩緩問:“大娘,桃兒呢?我想讓她陪著我去看鳳蓮姐去。”桃兒娘說:“嗨,不早說,她走了得有個把鐘頭了,也是上黑石溝看鳳蓮去啦!”我轉身對虎子說:“你帶路,我們去黑石溝吧!”我們就往河堤走去。走了不遠,有人喊我:“三哥,來段大鼓哇!”我沒好氣地說:“回來再說吧。”我聽見我的腳板砸得土地山響。我這個人骨頭沉,體重總要比正常人重五十來斤哪。我知道順著河堤朝南走,過下鸚鵡村,穿李家屯,再過槐樹鎮,就到那個兔子都不拉屎的黑石溝了。走著走著,我就碰上陳鎖柱村長了。他聽說我要去黑石溝,就吃驚地叫喊:“瞎子,你得走到啥時候啊?”陳鎖柱狗眼看人低,從來不喊我大名,都是喊我瞎子。我只顧走路,冷冷地說:“鳳蓮有病了,再遠的道兒我也得走啊!”陳鎖柱說:“桃兒不是有汽車嗎?讓她送你去啊!”我沉著臉說:“不用她,我就走著,說明我更有誠意!”陳鎖柱自討沒趣地走了。我討厭陳鎖柱,他在村里飛揚跋扈就別說了,他還在村委會對桃兒動過手腳,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桃兒可就吃了虧了。虎子擦著我的腦袋飛,怕我寂寞陪著我說話。興許是看見一群螃蟹爬上岸了,它興奮地叫起來。
我兇了虎子一聲:“畜生,別叫啦!”虎子這畜生挺機敏的,今天咋忘了主人的喜好呢,我最最討厭螃蟹了,特別討厭河螃蟹。虎子還要告訴我,麥河上游來了條奇怪的魚,是從大青河游過來的……
我沒有搭話,鳳蓮姐得了絕癥,我哪有心思聽這個呀!我只顧疾疾地趕路。這回虎子不出聲了,也不知它跟著我,還是飛高了。我越走越緊,竟出了汗。感覺身上一層層掉泥巴卷兒,忽然感覺虎子飛回來了,它輕輕告訴我:你的桃兒來了。我愣了愣說:“畜生,凈胡說。”虎子撲棱棱飛走了。不大一會兒,還真聽見桃兒的汽車聲了。“三哥,你慢點走啊,我找你好苦啊!”真是桃兒的聲音,甜絲絲的,像唱歌。我聞到了一股螃蟹味兒,是桃兒身上的味道。過去,她跟鳳蓮一樣,渾身都是麥香。自從她在城里“墮落”以后,這股味道就消失了。我急忙站定了,奔聲音搖了搖胳膊,驚喜地說:“真的是你嗎?桃兒?真的是你嗎?”桃兒攙住我一只胳膊說:“是我是我呀,三哥。我去黑石溝半路上碰見雙羊哥了,他說鳳蓮姐住在省城醫院里。”我點點頭說:“那我們就去省城看她吧?”桃兒爽快地說:“三哥還真是講情義的漢子哪!雙羊哥讓我告訴你,過幾天他開車去省城,捎著咱們哪。我們先回家吧!”
兩天后的一個上午,我跟桃兒搭雙羊的轎車去了省城,看了鳳蓮姐。我攥著鳳蓮姐的手,哽咽了,眼窩澀澀地疼。鳳蓮姐也哭了,摟著我的胳膊哭著。我聽見吳三拐說:“哭個鬼哩,過些時日就出院了嘛。”我止住了哭,點著頭說:“對對對,三拐說得對,沒有治不了的病,病好了就出院嘛!”說完,我扭轉了頭接著掉眼淚。后來再想去看她,我求了雙羊幾回,可他說啥也不帶我去省城了,說我哭個沒完沒了。我說我開口笑還不行嗎?雙羊說你笑也是假笑。我想自個兒坐車去,可愣讓桃兒給抱住了,她哀求說:“好三哥哩,我知道你心里有鳳蓮姐哪,她心里更知道。可是,你再折騰就耽誤你治眼睛了。她讓我捎話給你,出院就回鸚鵡村,第一個看你。”我就抱了桃兒,身體顫抖著。當天晚上,桃兒睡在了我身旁。她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滑溜溜的身子緊貼著我的胸,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幸福。她身上還有一股螃蟹味兒,一種莫名其妙的惡心就橫在心頭。在麥河一帶有個說法,哪家女人紅杏出墻了,在外墮落了,她身上就有螃蟹的腥味。難道桃兒在城里還做那個事兒嗎?她偎在我熱熱的懷里,輕聲說:“你是個好人,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凈吃苦了,以后讓我好好伺候你吧!”我撫摩著她光潔的身體,還觸摸到她那瀑布一樣的長發,深情地說:“桃兒啊,別這樣說,難道就不該讓我伺候你嗎?”桃兒把嘴唇貼在我的臉上說:“人生苦短,就讓我們相互攙扶吧!”她聲調優美,略帶憂傷。一聽這話,我感受到她內心充滿寧靜而堅定的溫情。這一刻,那股螃蟹味就淡了,隨即消散了。桃兒輕捷地翻到我的身上,她的屁股很熱,燙燙的,一下子把我的胸脯暖熱了。我的眼前好像掠過了陰影,渾身一個顫抖。我知道這陰影不是螃蟹味,而是鳳蓮姐的病。她被我的顫抖掀下來了。我說:“對不起,桃兒。”桃兒嘆息了一聲。以往,她是瘋狂的,會激發我的熱情,我有能力迎合她的瘋狂,讓我們常有奇跡出現。這是我自信的地方。我伸出雙臂,兩人赤條條地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也許是鳳蓮姐的病給攪的,我沒有一點兒做愛的興趣,就那么緊緊地摟著她。這樣也挺好,我覺得生活只要有女人,有愛,就永遠有希望。可是,我在夢里喊著鳳蓮,把桃兒給驚醒了。桃兒默默地流淚了,她早晨像貓似的爬起來走了。我暗暗吐了口氣,覺得后背涼津津的。
這一天,收割機隆隆開進了麥河兩岸,機械化收割小麥開始了。這個時候,鳳蓮姐還沒來鸚鵡村。我天天在等候著她,就問雙羊:“你姐她咋還沒出院呢?病重了嗎?”我感到眼前起了一陣風,知道是雙羊在揮舞胳膊,他的胳膊左邊長,右邊短,跟別人握手都是伸左手握,然后把右手放人家手上邊,以示熱情。我聽他甕聲甕氣地說:“放心三哥,咱是農民咱怕啥,老虎屁股,球兒。”我生氣地說:“胡說,病沒在你身上吧?”曹雙羊半晌沒說話,深深地攥著拳頭。我知道他難受了,別看他大大咧咧的,鳳蓮姐的這病,曹家最難過的還是曹雙羊。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說:“三哥,難得你這么掛念著她。告訴你吧,她出院幾天啦……”我馬上就急了:“你咋不告訴我?她為啥不回村看看呢?”曹雙羊說:“剛出院身子虛,我讓她調養調養。我給她在省城賓館包了一個大房間,還雇了兩個保姆,專門伺候著她哪。回鄉正趕上麥收,她家承包著三十畝地,她能閑得住嗎?”我不滿地黑了他一眼說:“咋不早告訴我呢?”曹雙羊壞壞地笑了,說:“桃兒你倆正膩著呢,我怕桃兒撓我不是?”我噘了嘴巴:“你呀,又逗三哥不是?”曹雙羊繼續笑著:“哎,三哥,咋樣,你們睡覺的時候,找準她身上那個部件不?”我推了雙羊一個趔趄,扯著嗓子嚷道:“還鬧,還鬧?去,沒心少肺的玩意兒。”雙羊賴賴地笑著,操都操不走,還跟我傳授了一番性生活經驗。這個不著四六的家伙,他是咋發起來的呢?
也許是受了雙羊的挑逗,回到家我想桃兒了。我周身發熱,一種渴望像火龍一樣竄來竄去。可是,桃兒去城里了,她說那個保潔公司需要料理。我就給桃兒打了個電話,喘著粗氣說:“桃兒,鳳蓮出院了。”桃兒說:“是嗎?你趕緊看她去呀!”從語氣里,我聽出桃兒吃醋了。我趕緊解釋說:“你快回來,我們一塊兒去看啊!”桃兒說我不跟你去。我繼續說著,桃兒就是不說話,對著話筒吹氣。半夜的時候,我又給桃兒打了電話,她沒有接電話。我的心就亂了,瞎猜胡想了。她僅僅是吃醋嗎?她跟一個癌癥病人有啥醋好吃呢?她病了嗎?遇著啥困難了嗎?她身邊有男人嗎?直想得我的身體一陣陣發空。我一夜沒睡,挺到天亮才睡著了。
一覺睡到了第二天黃昏,越睡越迷糊。我聽見對面三驢子在我家院子里喊:“日頭照腚嘍,三哥,快起來唱大鼓啊!”我朝外喊道:“驢×的,喊鬼哩,今天老子不想唱哩!滾!”有人對三驢子嘟囔著說:“別喊了,準是桃兒沒在家,瞎子沒有心情。”我心想,還他娘的挺會分析,老子就是沒心情。等人走了,我就爬起身,從后院溜出去,摸上了河堤。我突然感覺四周靜靜的,靜得讓人害怕。我不想有人來,我不愿見到別人。風吹過來,顯得很凄涼。一個人坐在河灘上,一個人唱,情緒就像河水一樣漫了上來。我站立在夕陽下,凄涼地唱道:“麥河滾滾情誼長,烏云遮月心事藏。兄弟我早為你備下鴛鴦床,單等你來做我新娘……”我沒打梨花板,也沒敲大鼓,一色的清唱,覺得這樣心里好受一些。
麥河水潺潺流淌著,將我的歌聲捎走好遠。也不知鳳蓮姐能聽見不?同時,我還是唱給桃兒的。桃兒一定聽得見,她離我近哩。忽然覺得有誰拽我的褲腳,一摸,濕濕扎扎的,一片螃蟹。這些我討厭的家伙,今天也愛聽我唱哩?可我不喜歡給它們唱啊,我討厭它們身上的腥氣味兒。我的姐姐白立娟,就在那個恐怖之夜死去了。早些年,我們麥河的螃蟹成災,曾經賤如白菜,也無人問津。到了陰歷七月,河蟹肉飽黃肥的季節,這些家伙從河灘、草地里爬上來,穿過鄉間小路,爬過莊稼地,一直爬到村莊,嚓嚓地抓門。茅房在室外,嚇得我不敢去茅房。河堤上,放一盞馬燈,河蟹就會瞄著光亮,傻呵呵地爬過來。我和姐姐捉了兩半麻袋,回家讓娘給煮了。那一年開墾稻田,抓螃蟹保稻子,狗兒爺緊急動員,男女社員,大人孩子,都傾巢出動,到河灘抓河蟹。姐姐拉著我去了,姐姐提著水桶,我拎著麻袋,到了麥河大堤。我們東尋西抓,弄得滿身泥漿。麻袋滿了,桶平了,姐姐就扒了我的褲子,扎上兩只褲腿,將褲子裝得鼓鼓囊囊。生產隊規定,螃蟹歸己,工分記在了我爹的名下。我和姐姐泥猴似的回家,神神氣氣地對娘喊:“我們掙了五個工分兒!”娘就給我們洗澡。一鐵桶水,嘩地往下一倒,泥和螃蟹味都沖跑了。那天夜里,我的腳丫子被蟹鉗夾住了,疼得我“嗷嗷”直叫。姐姐給我掰開蟹鉗,我的腳趾流血了,姐姐扯下布條,給我包扎好腳趾。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的鞋子跑丟了,姐姐轉身回去找鞋,“撲通”一聲掉進河里淹死了。所以,我一直痛恨河蟹。還有鳳蓮姐得了癌癥,聽醫生說,癌細胞的圖形跟張牙舞爪的河蟹一樣。螃蟹還使我想起在城里遭罪的桃兒。
我抬腳踢飛了兩只螃蟹,繼續忘我地唱著,等我唱完了,螃蟹全部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切都讓虎子看見了,它是那般驚愕。其實,虎子翅膀有些疲倦,呼吸有些倉皇。我大聲說:“虎子,慌你個鬼啊?”虎子用翅膀刮著我的臉,意思是說,你咋唱來了螃蟹呢?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