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的發生,甚至一個非同小可的事情的出現,都常常是在不經意中轉變的。春末夏初的一個黎明,我帶著虎子到麥田里轉悠,碰上曹雙羊在麥地里澆水。小麥揚花灌漿的季節,麥苗過膝了。家家都在給麥子追肥、澆水。我誤入了麥田,一腳陷進去,踏了一層河泥漿。呵,既保暖,又營養,兩全其美。
曹雙羊剛剛澆了水,天就刮起了大黃風,刮得小麥刷刷響。按我往常的經驗,這場黃風是天氣轉暖的先兆。風聲雖響,我還是聽見曹雙羊狠狠地罵了句:“×你娘的!”我不明白他因為啥漫天野罵,像個潑婦,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他罵誰哪?罵風嗎?罵就罵吧,曹雙羊出彩的事多著呢。我聽桃兒說過,他倆好的時候,她娘讓她給了曹家一袋蕎麥粉。黑蕎麥是舶來品,曹雙羊看著稀奇,就伸了腦袋去看,這黑東西能吃嗎?他心里嘀咕著,繞著面袋轉了三圈,伸手抓了一把,放在鼻根兒聞了聞,跟白面一樣啥味兒沒有,伸了舌頭就去舔,可能是聞的時候吸氣用過了力,粉末鉆進了鼻孔,阿嚏打了個噴嚏,一團蕎麥粉都噴到了臉上,整個變成了一個黑人,像個鉆灶坑的。正在這個時候,曹大娘走過來,嚇了一跳,差點暈過去。
我轉身繼續走路,可是,虎子在我的肩頭咕地一叫,我順手摸了摸虎子的羽毛,它的羽毛沒動,看來虎子也不知道內情。隔著地壟溝,我喊道:“雙羊,你小子罵誰呢?”曹雙羊沒有搭理我。我伸手摸了摸虎子的羽毛,虎子展了展翅膀,我這才知道,曹雙羊撲通一聲跪下了。這家伙發啥神經呢?我趕緊收住了腳步。嘭的一聲,我聽見一聲沉重的土響,卻不知道曹雙羊要干啥。虎子咕咕叫了兩聲,我緊著走過去。麥田剛上了水,麥田里的水洇到路邊了,濕得打滑,粘鞋底兒。我甩著腳底的泥巴喊:“雙羊,你干啥呢?可別嚇著三哥?。 闭f著,就有一股風灌進嘴里,還有一些黃土。我吐了兩口痰。曹雙羊沒有回話,接下來我又聽見一連串嘭嘭的土響。這次的響聲我分辨出來了,是肉與土地接觸的聲音。這小子沖著大地磕頭呢!我急忙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來:“兄弟,你這是干啥???”曹雙羊聲音顫抖:“三哥,我不想種田啦!”我說眼瞅著麥子豐收啦,你咋不種田啦?曹雙羊遲疑了一下,沮喪地說:“豐收又能咋樣?莊稼不值錢,咱還不是窮,酒淡不如水,人窮不如鬼?。 蔽也徽f啥了,農民就是窮命腦袋,誰家不都是這么過的?在農田里滾了一天,回到家里往大炕上一躺,那個累啊,連胡思亂想的勁兒都沒有。曹雙羊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土地里榨不出油來,我就想別的法子。我想到村里的煤礦上去。煤比麥子值錢??!”我輕輕搖頭,有些傷感:“你還是看不起種田人,你變啦!走吧,都走吧,村里就留下我們這些孤老病殘了!”曹雙羊傷感地說:“三哥你記住,我跟別人不一樣,等我發了財,我還會回來的。不信,我把鞋留在地里?!毕±飮W啦一陣響,他將那雙跟了他幾年的綠球鞋扔在田里了,恭恭敬敬地磕了頭。他磕頭的時候褲子有開線的聲音。我愣在田埂上沒有說話。鞋都不要了,曹雙羊鐵了心要離開土地了。按說,土地都聯產承包了,做個安分守己的農民,正是創家立業的好時候。只要辛苦點,哪怕純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過好光景。況且他曹家還是鸚鵡村的中等戶,干點副業,有吃有穿有房子,娶個老婆過平安日子多好。曹雙羊要走了,我的心疼了一下。我說不出來的難受,鸚鵡村本來就是空巢了,那么多的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孤老病殘,村里還有啥希望?
虎子卻圍著那雙球鞋飛得挺歡。我壓根兒就沒想虎子會在這雙球鞋上打主意。
曹雙羊光著雙腳回家了。那一刻,我就覺得曹雙羊能成事,他成了事跟別人不一樣。這小子身上有邪的東西。我回到自家小院里,忽然感覺人們都湊過來,咕咕笑著往里看,好像院子里面有一個新媳婦似的。我一時還蒙著,后來感覺虎子飛到我頭頂,噗的一聲,一個東西砸在我的腦瓜頂。別人都怪笑著。我彎腰摸索著地上的東西,摸著一雙沾著泥土的舊球鞋。我馬上明白了,虎子把曹雙羊扔在麥田里的球鞋叼回來了。我撿起來,拍了拍鞋面上的塵土說:“虎子,那一只呢?”虎子風似的落在我的手掌上,咕呱叫了一聲,又飛走了。這狗東西又去叼那一只鞋去了。
這幾天,曹雙羊的開礦計劃首先在家里碰了釘子。
這個傍晚,雙羊求我勸一勸曹大伯和曹大娘。曹玉堂大伯蹲在地上吸煙,多少年了,老漢都是蹲在地上吸煙。我聽見走線的聲音,曹大娘在納鞋底。曹大娘見我來了,就將那個煙笸籮遞給我,我熟練地卷了一支旱煙棒。曹小根湊過來了,他就愛看我卷煙,作業都不想寫了。我卷煙跟明眼人不一樣,我先將一張煙紙鋪在左手心,左手往笸籮上一放,煙絲就吸住了,右手沾點唾沫,眨眼間煙就卷成了,像變魔術似的。曹雙羊劃一根火柴給我點著了,我吧嗒了兩口,鼓足勇氣跟兩位老人談曹雙羊的事情。曹大伯吭了吭,依舊倔倔地抽煙。我聽出來了,大伯是想先讓大娘表態。曹大娘說:“立國啊,你跟雙羊是好哥們兒,我聽出來了,你心里也不贊成雙羊開煤礦。只不過是替他說情來了。其實啊,我們也疼他,剛剛走出校門,整天灰頭土臉往莊稼地鉆,是夠難為他的,知道他不習慣啊??墒牵缮弦粌赡辏土晳T啦!說實話,家里這點地,沒有雙羊,你大伯我倆人能對付。雙羊開煤礦,就在眼皮底下,人也沒走遠。我就是覺得,他這事情不靠譜啊!”我一時不知咋張嘴了。曹雙羊反駁了一句:“老腦筋,有啥不靠譜的?人家趙蒙是我同學,縣委趙副書記的大公子!別人想摻和還摻和不進去呢!”曹大伯咳了咳說:“我都讓你姐打聽過了,這個趙蒙外號叫大虎,是個狠毒的家伙!他憑啥拉你?你有權啊還是有錢???”曹雙羊說:“我有力氣,我有謀略!他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我就是他的軍師!”曹大娘說:“就吹吧你,你還成了人家的軍師啦!你不叫雙羊嗎?人家是拿你當替罪羊!出了人命,人家有靠山,抱著錢跑了,蹲大監的就是你!”曹雙羊梗著脖子說:“娘,你們咋不往好處想?。俊比缓蟾┥碓谖叶呎f,“三哥,你干啥來的?趕緊說話?。 蔽摇爸ㄖā钡匚鵁?,思謀了好一陣說:“雙羊,大伯大娘是怕你有個閃失啊,這心情可以理解。不過,二老還是想開一些,雙羊有經商的腦瓜,你們記得不,有一年麥河決堤,村里發了大水,他憑眼力目測村頭浮水,說這里有五百公斤的鯽魚。村里人都不信,大伯還說他說昏話。大伙兒用網圍堵的時候,真的撈了三大車鯽魚!雙羊把魚給賣了,解決了麥種和化肥的錢!誰不夸他???雙羊想發財,這沒錯,說不定,他將來就是咱鸚鵡村的農民企業家呢!”曹大娘苦笑了一下說:“立國,你快別替他吹牛啦,還企業家呢,他能養活自己我就知足啦!”曹大伯終于說話了:“他要是上城打工,我還不說啥,他開煤礦,不管咋說,我都不同意的!”我問大伯為啥?曹玉堂咳了一聲:“這不禿子頭上的蒼蠅,明擺著嗎?那個趙蒙不是個好東西,聽說這煤礦是他從村里搶過去的!他看中這塊肥肉啦,就暗地找流氓搗亂,又憑老爹的權勢,明著給擺平啦!慢慢地,就把那個東家給擠走啦!毒不毒?這樣的人能共事嗎?我看啊,還是種地牢抓實靠!”曹雙羊幾乎都帶哭腔了:“爹,你都聽誰說的?趙蒙是在幫我。我都二十幾的人了,對這事自個兒有個判斷,不會胡來的!第一,我不掙黑心錢。第二,我不犯法。我就是想掙錢,我們窮怕啦!我姐那兒等用錢,小根上學用錢,贍養你們二老用錢,我娶媳婦、蓋房用錢!種地能幫我們致富嗎?我想了好長時間了,不他娘的拼一回,我曹雙羊不甘心??!”曹大娘硬硬地說:“你別犟了,再說啦,桃兒也不答應??!”曹雙羊說:“她不同意,她算老幾?這個家還沒有她說話的份兒呢!”看來曹大娘還不知道,雙羊跟桃兒已經分手了。我替雙羊說了一堆好話,還是不頂用,支離破碎,一點兒都不完整。
那一陣,云層亂,上下翻,不下好雨下冷蛋。臨近麥收時候,老天壞了良心,噼里啪啦下了一場冰雹。麥子被砸倒一片,熟了的麥穗一貼地皮兒就軟了,我聽說麥粒也是黑的,麥稞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曹玉堂和曹大娘都很沮喪,似乎失落到了極點。這場災難,成了一個轉折點,他們不再阻攔兒子了。臨走的那天傍晚,曹雙羊把我叫到河邊來。這是他與桃兒幽會的地方,桃兒走了,他才想起了我?;⒆痈嬖V我,曹雙羊躺在河灘的草地上,望著麥河發呆。他說從高處望麥河,能在清涼的河水里看見月亮。我疑惑不解,曹雙羊在想啥呢?曹雙羊竟止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為啥哭呢?我不知該說點啥。難道他喊我來,就是讓我來聽哭的嗎?又過了很長時間,曹雙羊終于止住了哭。烏鴉歸巢了,鳥們也都歸巢了,虎子也想回家了,我們待著還有啥意思?我對著曹雙羊喊:“回家吧!你是有理想的人,就大膽闖吧!”曹雙羊大聲說:“我沒理想,一個人連溫飽都成問題,還談啥理想?都扯淡啊!我要吃飯,我要蓋房子!”我覺得他說了實話,窮人沒有理想!我瞎子不也是這樣嗎?我小時候的理想是當飛行員,現在我敢想開飛機的事嗎?雙羊從草灘抬起腦袋說:“喂,三哥,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虎子飛離了樹枝,輕輕落在他眼前的草灘上,我摸索著過來了。我問他,為啥哭?為桃兒嗎?曹雙羊對我說:“窮到這個份兒上,女人不重要啦!”我疑惑不解:“那是為了離開鸚鵡村?煤礦就在后山上,也不能說你離開了呀?”曹雙羊說:“三哥,我從不把你當瞎子,所以我跟你說,我的哭沒有理由,就是他娘的想哭。今天晚上哪兒哭哪兒了!以后不會哭啦!為啥哭的總是我們農民?我們也要富裕,也要享受現代生活!這是我們的權利!”我頻頻點頭,被他的志氣折服。曹雙羊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三哥,我剛從城里開一個會回來,心里很難過。別看人家喊我們農民兄弟,他們壓根兒不把我們當兄弟。幫助農民致富,都是瞎話,那都是有產階級的嗎啡、名酒,我們農民只好永流一生的血汗。什么愛護農民兄弟,狗屁!給我們獻愛心,那只是他們的護身符,是套在我們頭上的枷鎖。呸,老子活明白了!”我聽了心里發顫,卻很平和地笑了笑:“三哥勸你一句,你牢騷太盛,不好做事的。對你的選擇,我心里犯嘀咕。我知道你不信這個,可我還是給你算了一卦。即便離開土地,你到了那里,還是一場廝殺,而且伴隨你的還有一場劫難!”曹雙羊嘿嘿笑了:“三哥,你別嚇唬我,你就是嚇唬我,我曹雙羊也不怕!我的內心,每天都在跟土地、莊稼、生活進行爭吵、辯論!我怎樣活?怎樣找到一個跟我爹我娘不一樣的生活?”
我的幻覺中,曹雙羊不滿天地的眼神,依然痛苦地飄移著。我深深地一嘆,說:“雙羊兄弟,三哥佩服你的魄力??墒?,我也替你捏著一把汗哩,哪個莊稼人不想幸福,可是,幸福在哪兒啊?你找得到嗎?”
曹雙羊踢了幾下麥田的土坎,提高了聲音說:“尋找,死了都要找!你不知道,我上學的時候,最愛琢磨事情。這東西成全了我,也可能害了我。我常常想,人應該咋辦?農民咋辦?三哥,這你都想過嗎?”我苦笑了一聲:“三哥是個瞎農民。想這做啥?想了也白想??!”曹雙羊咳了一聲說:“你不想,我不想,都不去想,我們還有啥希望?就光等著別人的恩賜嗎?盼著人家施舍嗎?”我被他說得有些窘,他是說我嗎?我給人看病,給人算命,收點活命錢是應該的,那叫等人施舍嗎?曹雙羊極為敏感,他知道傷我自尊了,急忙解釋說:“三哥,你別多想,我可沒說你!說了半天是說我自己。過去,我有理想,視金錢和權力如糞土。在地里一折騰才發現,權力和金錢視我為糞土!我知道,我的敵人就是自己,我每時每刻都要跟自己作戰!”
過了一會兒,我試探著問:“雙羊,在咱鸚鵡村的土地上,就不能混出個人樣來嗎?你爺爺曹景春,是咱村的老支書,大功臣,誰不尊敬?你就不能像你爺爺那樣?鸚鵡村需要你哩!”曹雙羊說:“有時候,我也想過。特別是自從我跟陳元慶的一戰,錯過了上大學的機會之后,我想還是順從命運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雖說窮,精神上不痛快,但一日三餐不用操心,把桃兒娶過來,生個娃就過吧!到外地闖,吃苦受累的,啥都得自己面對了,要多難有多難!可是,沒有幾天,到外面闖蕩的想法就又冒出來,隨著我的苦悶不斷加深,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說服不了自己,看來我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只能闖蕩,尋找自己并成為自己!”
我心里一沉,緩緩說:“看來土地是真的拴不住你的心了。”曹雙羊的聲音有些激動:“要說跟鸚鵡村的土地沒感情,那是假的??墒?,情感有啥用?。縿偛耪f到我爺了,他那會兒,只能土里刨食兒!今天改革開放了,我們有這種條件啦!我們有自己的權利,有自己的自由,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追求幸福!我們的幸福靠誰?只有靠它啦!”他遞給我一塊麻麻瘩瘩的東西。我摸出是一塊煤,他兩眼盯住后山的煤礦了。我咬著牙齒說:“那兒不是有人承包著嗎?這家伙可是野蠻開采?。∷廊耸羌页1泔?,太野蠻啦!”曹雙羊說:“我知道,是野蠻,我愿意野蠻嗎?有錢的人用不著野蠻,只想著吃喝玩樂,而我們得靠它原始積累。原始積累都是血腥的。”我將那塊煤放在鼻根嗅了嗅,有一股澀澀的味道。煤礦開張以后,麥河上空就飄著這種味道。我沒有說話,皺著眉頭,仿佛在思索啥重大問題。麥河在流淌,農民在流動,農民卷進激流旋渦中了。曹雙羊說:“我們農民的道路是無路可走,又非走不可,走一條無路之路!”聽著就有一股悲壯的味道。
曹雙羊忽然搖了搖我的胳膊:“三哥,我們不說它啦,你就等著用耙子摟錢吧!說點別的吧。三哥,今天我想聽你唱一段,以壯行色!你以前凈給我唱大鼓了?!蔽覟殡y地咧了咧嘴:“這深更半夜的,唱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鬧鬼呢!”曹雙羊毫不在乎地說:“你還怕鬧鬼嗎?你不是說夜里能跟鬼說話嗎?”我想了想說:“你小子的這個決定,你爺爺還要聽我的匯報呢!我得聽聽他咋說。你爺常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哪!”曹雙羊嘆了口氣說:“他愛咋說就咋說吧,反正他罵我,我也聽不見啦!三哥,如今這年頭,人有多大膽兒,地有多大產,我不信這個邪。你不唱,那我就給你唱一段民歌,叫《不稀奇》。你聽聽——”我愣了一下,點點頭,支起耳朵聽。曹雙羊唱了個《不稀奇》歌:“要是你看見麥子會飛,不要說稀奇;要是你看見兔子耕地,不要說稀奇;要是你看見貓請老鼠吃飯,不要說稀奇——”我聽得大笑,笑得直打嗝:“是啊,是啊,這年頭出了啥事都不稀奇哩!”曹雙羊沒有笑,停了歌,他毫無倦意,談興不衰。
虎子飛回來了,卷來一陣風。
“三哥,你跟我出趟遠門咋樣?”曹雙羊望著我說。
我愣了愣說:“我?你帶我這個瞎子出門,不是給你添累贅嗎?”
曹雙羊說他要徒步穿過鸚鵡山,到長叫山上去,看一看麥河的源頭,然后解答一些困惑已久的問題。我說麥河源頭有啥?能解決啥問題?曹雙羊平靜地說:“我沒去過,但我常聽你說啊,那兒有一個泉眼兒,叫白井子;還有一棵老樹,叫老菩提。你說還有一座古廟。自從你說給我聽,我就總想象那塊圣地。我聽說這破廟的香火挺旺的。我想朝圣去!你知道的,我是不信佛的,但我要開煤礦了,燒上一炷香,圖個吉利吧。所以說,你三哥跟我去最合適啦!”我欣慰地嘆了一聲:這小子挺精??!
我小時候跟著他的老爹去過麥河源頭。那時我還沒瞎呢。麥河就是灤河,它流過金蓮川草原,流向多倫,匯入河北冀東大地。古稱濡水。發源于河北省豐寧縣饅頭山,又西向北流入沽源縣,還稱閃電河。流經錫林郭勒盟正藍旗折向東,稱上都河。入多倫縣后,至查干敖包東黑風河自北匯合,始稱灤河。經小菜園出境復入豐寧縣。流經承德地區,經潘家口穿長城入唐山地區,又經遷西、遷安、盧龍、灤縣、昌黎、灤南、樂亭七縣。從老河口流入渤海。灤河還有幾條支流,羊腸子河、黑風河、蛇皮河。不知為啥,村里人想干大事,都要探一探河的源頭。
第二天上午,天氣晴朗,我們悄悄出發了。我騎著一頭驢,曹雙羊牽著驢走,虎子跟著頭頂飛著,好像唐僧西天取經的隊伍。驢出村的時候猛猛地吼了一嗓子,差點兒把我掀下去。麥河水再流一陣,水一淺,便有了淺泥灘。水一退,小鯽魚就曬在淺灘上,一抓一筐。我們村就有幾疙瘩這樣的淺灘,水流平緩的地方,灘就闊了,旱年的時候,我們就在灘上種上麥子。在河灘上,跟麥子爭養分的一種草叫藍刺,是上游的沙地草,固沙穩土,牛羊都不吃。要是去河里打魚了,藍刺就有了用場,麥河魚往往在藍刺底下扎堆兒。我喜歡麥河兩岸的樹,有紫槐、旱柳、沙榆、云杉和山丁子,樹棵兒里常常有野兔、黃鼠、野雞奔跑,它們都是猛禽的獵物,同時也是我們的獵物。我們斗不過蒼鷹、大雕和老鷂,兔子都讓它們叼走了。虎子就沒少吃兔子。有人說,鸚鵡村空有虛名,它不是鸚鵡的故鄉,而是蒼鷹的領地。我們以蒼鷹的土雕為證,那個巨大的土雕極為壯觀,有點像埃及的“獅身人面像”。黑石溝還發現了原始墓葬,有蒼鷹、斑鹿、貍子、山羊的遺骸,還有牛羊豬狗的遺骨。
天氣熱起來,曹雙羊徒步走著,翻過鸚鵡山的河段,就是燒鍋營子了。過了燒鍋營子就是逆流而上了。聽驢蹄子的響聲,砂石路走到頭了,再往上走,就是石板路了。樹葉刮我的臉,我能從樹葉的硬度分辨出榆樹、柳樹、槐樹、雪松和云杉。曹雙羊的“嘎”勁兒又上來了,采各種草讓我分辨。他舉著一把草,我輕輕一聞,說:“這是鵝冠草?!辈茈p羊笑了,又遞過來一把。我說:“是扁葉菊?!辈茈p羊說:“行啊你呀!”后來他干脆拿一塊驢糞球子。他還沒直起腰來,我一下子戳穿了他的陰謀:“別送過來,驢糞蛋兒,驢×的。”曹雙羊嘆服地說:“三哥你成精啦!成精啦!”山里的蟲子撞我的臉,我抬手哄著說:“雙羊,現在我明白你小子為啥拉我走麥河了?!辈茈p羊說:“別說了,你別說破?。 蔽液俸僖恍Γ骸昂茫茫覀冏啕満樱刹皇亲啕湷前?!”曹雙羊說:“三哥,我這次麥河探源,不是為我自己,真的!我是為咱鸚鵡村找出路呢,你知道嗎?”我說:“我懂你的意思。”
山勢變得陡峭,水流越發洶涌。我們越走越熱,曹雙羊忽然停住了:“三哥,我們下河洗個澡吧。”我說你下去吧,我停下來吸一根煙。我聽見他脫衣裳的聲音,嘩的一聲,跳進河里去了,水花都濺到我臉上了。虎子落在巖石上看他游泳。我也會游泳,小時候常常在麥河里鉆。要是下雨了游泳,會看見魚兒們在水面上飛。我熱得流汗了,盼著下一場雨來。我聽著水響,想象著曹雙羊從水里鉆出來的樣子,心思總往桃兒那里奔。這是我們之間最敏感的話題。我心中嘀咕,桃兒進城之后跟雙羊咋樣了呢?
我們終于登上了長叫山,聽見了叮咚的泉水聲。
這地方我跟著盲人演唱隊來過幾次,一走就是幾天的路。山腳下有一個小山村里,我還混過閨女兒呢。她哪是個閨女,純粹是一個又粗又壯的黑寡婦。當年我花了五塊錢就睡了她,后來才聽別人說寡婦臉上有麻子,專門糊弄我們瞎子的,麻就麻吧,那老娘兒們的活兒不錯,伺候得我舒舒服服。記得麻子寡婦行房事之前,還要用長叫山的泉水給我們洗澡。那滋味兒今天想起來,還美美的。就是因為有這娘兒們,我永遠記住了長叫山。這兒有泉水,老遠就能聽見水聲,也稱響泉。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白浪山而來,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奇善河而下,至長叫山,二水合流,相遇成婚,生七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七部,最大一部稱土河。白馬青牛傳說中的土河,就是今天的麥河。麥河在五代十國時稱土河,元代時叫燕河,明代又稱土河,清代時乾隆視察土河沿岸的麥田,就賜名麥河。當時麥收時節,運麥的大小船只往來穿梭,碼頭店鋪林立,車水馬龍,極為繁華。
我們循泉水而上,尋找泉眼兒。我們走到密林深處,幾乎迷路了。曹雙羊唉聲嘆氣地說:“三哥,我們往哪兒走???”我伸出手掌,曹雙羊愣住了?;⒆虞p輕落在我的手掌心里,我摸索了一下它的羽毛說:“虎子,找一個白井子的泉眼兒?!被⒆有念I神會地飛走了。大約過了十五分鐘,虎子飛回來了。
虎子帶著我們到了白井子泉眼。
我在白井子泉眼旁坐下來歇腳。毛驢乖乖地站著,我聽到驢頭啃草的聲音。毛驢還時不時地親親我的脖子。我聞到了云彩的味道。云很低,貼著臉兒飄散,把這塊麥河源石包裹起來。這是一塊巨石,我伸手摸著,終于摸著了“麥河源頭”幾個大字。跟我爹來的時候,這塊巨石曾引發我許多神秘的猜想。這塊巨石正巧落在源頭兩泉水的交匯點,可謂鬼斧神工。關于它的傳說有兩種版本:一個說法是天龍吐珠,一個說法是天手托月。流水劈開巨石下山,成就了我們的麥河。
回家的第二天,雙羊去了北山煤礦。
我一直盼望雙羊與桃兒有個好結局??墒?,后來的事情越來越糟糕。他們之間的感情跟我這個瞎子似的,摸著黑走路,走一步算一步。桃兒最終還是離開他了。有兩個事件,讓桃兒對他徹底失望了。那些日子,雙羊一直在巴結趙蒙。趙蒙是雙羊的同學,是城里的一個公子哥。他到鸚鵡村承包煤礦來了。雙羊想跟他合股開礦。趙蒙從城里來到鸚鵡山,也急需一個“地頭蛇”的庇護。他開始來的時候,依靠的是丁漢,黑石溝的一個地痞。趙蒙沒有想到丁漢是個貪婪的家伙,胃口越來越大。趙蒙就把目光盯在雙羊身上了??墒?,雙羊沒有本金,他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桃兒了。偏偏就那么邪性,趙蒙這小子看上桃兒了。他跟雙羊提出了一個混賬條件,只要雙羊把桃兒讓給他,合股開礦的事情就妥了。桃兒生氣的是,人家搶他的女人了,雙羊竟然沒有發火,還順坡下驢跟著附和?;⒆痈嬖V了我,那天趙蒙請雙羊和桃兒喝酒,桃兒去洗手間了,回來的時候她聽見雙羊說:“趙蒙,只要你答應跟我合股,桃兒就讓給你啦!”趙蒙說:“好啊,夠哥們兒!其實啊,我在考驗你。一個不敢獻出女人的人,能替我賣命嗎?”雙羊喝了一杯酒,嘿嘿地笑了:“女人是啥?就是他娘的衣裳?!壁w蒙說:“等你發了財,啥樣女人找不到?”桃兒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傻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雙羊的話。她哭著跑了。雙羊抱住了她,哄她說:“我只是糊弄趙蒙呢,咱一沒資金,二沒關系,人家憑啥跟咱合作?”桃兒流著眼淚:“難道,你就讓出我嗎?別說了,你不愛我!”雙羊說:“我愛你,我們有錢了,就再來收拾趙蒙!”桃兒說:“這是一個男人說的話嗎?沒有愛了,錢有啥用?”雙羊說:“咋沒用?眼下錢最有用?!碧覂簭氐捉^望了。她恨雙羊了。既然她在他眼里是一件衣裳,愛,還有啥實質的東西?有一天,桃兒甚至悲哀地說:“我哪有啥女人魅力?。恐徊贿^是擺在那兒的一個花瓶。雙羊要是真愛我,雙羊能不娶我嗎?能把我拱手出讓嗎?”雙羊抓著桃兒的胳膊說:“你就幫我這一回,跟趙蒙逢場作戲。”桃兒狠狠地打了雙羊一巴掌,哭著跑開了。
沒有幾天,桃兒娘大病了一場,病得要死要活的。送到鎮醫院,鎮醫院不留,到了縣醫院,留是留了,得花上一大筆錢啊!桃兒真的難壞了,找雙羊給出主意,雙羊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出啥主意,還不是找他家借錢嗎?雙羊回家找錢,家里一屁股饑荒,咋張這個口???找大姐鳳蓮嗎?鳳蓮手頭那點錢都讓他請客用了。找找趙蒙吧,雙羊立馬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小子本來就對桃兒虎視眈眈,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一分錢憋倒英雄漢,雙羊真的被憋倒了。雙羊沒有跟我說,我手頭這點錢可以拿去救命?。『髞砘⒆痈嬖V我,那天早上,雙羊推著一麻袋麥子來到醫院,說拿糧食頂藥費。桃兒氣哭了,生氣地喊:“娘的手術要三萬塊錢,這袋麥子能救娘的命嗎?窮鬼,滾吧!跟你丟不起這個人!”說完就扭身跑了。雙羊傻在那里,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他晃了晃,險些栽倒,他人沒倒,自行車上的麥子卻掉地上了。
后來發生的事情,更讓我膽戰心驚。和趙蒙合股指望不上桃兒,雙羊只有拼自己的家底了。他的家底就是自己一條命!有一天,趙蒙告訴他,黑石溝的地痞丁漢常常帶著流氓搶煤礦,影響到了生產,而且后患無窮。趙蒙讓雙羊去擺平,如果擺平了,合股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雙羊接受了趙蒙的暗示,回到家非常苦悶。我感覺到了他的煎熬,兩天關在家里不出來,弄得曹大娘以為他病了。我摸到了曹家,找雙羊聊天。還沒進屋,我就聽見“噗噗”的聲響。進了屋,一股西瓜汁的清香撲鼻而來。原來這小子正用拳頭擊打西瓜呢。他每打碎一個西瓜,就大罵一聲:“狗×的,去死吧!”踩了一地碎西瓜,差點沒把我嚇死。唉,他走邪了,他喜歡看紅紅的汁液,喜歡鮮血的顏色。我大聲說:“雙羊,你這是何苦???”雙羊說他心中憋屈。我知道,姐姐被陳元慶侮辱,自己被桃兒羞辱,他就想殺想砍了。雙羊竟然不避諱我,說出了他的想法:“天下哪有窮人的活路?我想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別怕,怕是一輩子,不怕也是一輩子!只要想活著,冒多大的險,吃多大的苦,都是個福。要是不想活了,天天享福也是他娘的遭罪!”我問:“你想活還是不想活呢?”雙羊說:“想活!為了姐姐,為了桃兒,我也要硬氣地活一回!可是,沒有死哪有活呀?”那一天,雙羊要去找丁漢。雙羊出發的那天,我有感覺。這小子要鋌而走險了。收拾丁漢這雜種,雙羊親自出馬,還是有點兒打腫臉充胖子,有點兒勉強。我給他出了個主意,村里勞改犯黑鎖剛從監獄出來??晨硽⒌氖?,可以讓黑鎖幫忙。雙羊把計劃推遲了兩天,跟黑鎖喝了兩天酒。黑鎖臉上有疤,不僅長一副兇相,而且確實出手毒辣。上次入獄,就是拿刀砍了人,在監獄待了十多年。黑鎖看見雙羊打西瓜,咧著嘴巴說:“沒勁,沒勁!打啥西瓜?拿著獵槍直接噴吧!”說著就開槍了,嘭嘭兩聲,打碎兩個西瓜。雙羊一把摟住黑鎖:“我們拜個生死兄弟,喝一碗血酒,如果闖過來了,一塊掙錢,有福同享。如果栽了,我們就他娘認命!”黑鎖嘿嘿笑了。沒幾天,兩人就偷偷行動了。他們的行動都被虎子看見了。
事情結束了,雙羊過來跟我匯報:“那是一個山村,我帶著黑鎖走進一個小屋。丁漢這小子手里有刀,身后站著幾個弟兄。我不害怕,虎虎地一站,黑鎖就把雙筒獵槍抵住丁漢的腦袋,丁漢當時就傻了,你們是哪路好漢?老子咋不認識你們???我大聲說,上鸚鵡村的曹雙羊!丁漢說,我跟你們無仇無怨,為啥跟老子過不去?我說,可你跟趙蒙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丁漢問,趙蒙是你啥人?我說,他是我同學,現在是合作伙伴!丁漢火了,趙蒙算個球,你他娘給我滾出去!我惡狠狠地說,我數三個數,你的人要是不撤出來,我就打爛你的狗頭!丁漢連眼睛都不眨。我喊著,一,二,三!說到三的時候,黑鎖就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槍響,丁漢的一只耳朵就炸飛了。丁漢慘叫了一聲。丁漢的手下嚇跑了,丁漢捂著流血的臉。狗×的,夠你狠!我大聲吼道,我告訴你,別去搶煤礦。不然我叫你腦袋開花!跪下!丁漢真的跪下了。黑鎖又舉著槍托狠狠砸了一下丁漢的腦袋。黑鎖夠厲害!”我聽著這血淋淋的一幕,都不敢出聲了。這還是我的兄弟雙羊嗎?
我的心收緊了。這是人身傷害,要判刑的。后來我聽說,丁漢竟然沒報案,趙蒙出錢“私了”了此事。丁漢一伙被“鎮”住了。趙蒙看中了雙羊的能力,他不威猛,但他有智慧,能夠指使黑鎖。這就夠了,趙蒙答應跟他合股開礦了。雙羊當了煤礦的大股東,卻永遠失去了桃兒。
桃兒聽說了這事,流著眼淚對我說:“雙羊已經不是我原先愛的雙羊哥了,他是一個魔鬼!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魔鬼!”后來,我聽桃兒娘說,桃兒在麥河岸邊大哭了一場,差點精神失常了。桃兒離開了鸚鵡村,開始了城里的打工生活。耗子嘲笑貓的時候,身旁得有一個洞。我身邊沒有退路,所以就不敢嘲笑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