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胸口還纏著布,再這么一壓,可真得變成太平公主了啊!頭疼地將她的腦袋挪開,花春捂著腦門坐起來:“品檀。”
“奴婢在。”黑暗里有人應了一聲,嚇得她一抖,抬眼一看,品檀直接從旁邊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官服。
對哦,昨天已經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了,今兒還得上朝。
嘆了口氣,花春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自己,然后溫柔地囑咐了門外一聲:“不要吵醒夫人。”
外頭兩個小丫鬟臉上飛紅,連忙點頭應下。
宿醉的后果就是頭疼,花春乘著轎子進宮,一路都想吐,早膳都沒能吃下去。
這感覺跟以前太像了,每次應酬回來都要病上一兩天,然后她的上司就會仁慈地給她放個假,再讓她回去暗無天日地加兩天班。
唉。
有氣無力地下轎,跟著往宣政殿走,四周從她身邊走過的大臣很多,卻沒人跟在她身邊說話了。
唐太師等人連賀禮也沒給她送,想必是當真打算孤立她了。然而并沒有什么用,王安石的詩寫得好,“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任何人想用利益綁架她都不可能,她已經下定決心要當一個名留青史的好丞相了。
挺直腰桿,花春目光堅定地跨進了朝堂。
今天好像多了點人。看了看兩邊的隊列,花春注意到了,左邊那列第一個站著的人,好像有點眼生。
“皇上駕到——”秦公公的聲音響起,花春連忙收回目光,跟著眾人一起跪了下去。
宇文頡也沒什么好臉色,而且眼下有明顯的青黑:“眾愛卿平身。”
“謝皇上。”花春一抬頭就看見了皇帝的面色,當即心里平衡了不少。
大家都不好才是真的好哇,不是她一個人在受罪就成!昨兒晚上做了一晚上的夢,全是一個人的笑容,具體的臉她不記得了,反正就是酒喝多了,沒太睡好。
皇帝也沒睡好,那她就放心了。
“皇上。”左邊第一個站著的人出列了,拱手道:“臣弟有要事啟奏。”
臣弟?花春微微一愣,腦海里瞬間跳出這兩天常聽見的三個字:羲王爺。
當今皇上只有兩個弟弟,一個是尚且只有九歲的八皇子宇文劫,另一個就是王爺宇文羲。面前這高大威猛的人,怎么都不可能只有九歲,所以只能是羲王爺了。
先前聽宇文頡提起他的語氣就不太友好,前兩日賀長安也來提過,花春對這個人是相當好奇的。所以在他說話的時候,她就側頭偷偷打量起來。
和宇文頡差不多高,模樣卻沒有皇帝好看,眉目太過硬朗,顯出一股子狠勁兒來。聲音有些低沉,完全沒有絲毫少年之氣,仿佛三四十歲一般老成。
“臣弟前日出宮,見燕京邊郊之地,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便讓人詢問其因。有人答:收成盡入官僚之口,民食不得米,更無肉。臣弟深覺痛心,便讓人清查京官貪污之事。”
此話一出,朝堂上百官的臉色都變了。
花春挑眉,心想這羲王爺也是個熱血笨蛋?查京官貪污,那朝堂上除了她之外,誰也逃不掉。根據寡不敵眾的原則,這是一定會被打壓報復的,如同她一樣。
他哪來的勇氣啊?
果然,他這話一出來,旁邊的唐太師便道:“王爺乃封地之王,并非京都之官,插手督查之事,事先可告知了圣上?”
很明顯是沒有的,不然上頭的宇文頡也不會一臉不悅了。
“皇上一向愛民,事出突然,臣弟所為沒有冒犯奪權之意,還請皇上寬恕。”宇文羲道。
帝王目光深沉地看著他,手撐著下巴,淡淡地道:“說說查的結果吧。”
“是。”羲王爺拱手:“戶部賬目有多處不清楚,大量賑災銀兩想必還滯留在京城。臣弟這兒有本冊子,請皇上過目。”
唐太師臉色微白,下意識地看向李中堂。后者一臉淡定,好像完全不緊張。
羲王爺一直在宮里沒動靜,誰曾想今日會來這么一出?羲王爺一向有太后撐腰,封地也有自己的兵力和財力,不是朝臣可以彈劾得了的。
不少人臉色都開始發白,唐太師更是后悔不已。早知道就聽丞相的話,按照丞相的法子賑災,那也不會被逼得……哎!
誰也不知道那本冊子上寫了什么,眾人都在偷偷打量帝王的表情,企圖看出些端倪。
然而這皇帝是個面癱,花春就知道,無論那冊子上頭是誰的名字,他都不會有什么特殊反應,所以不如盯著羲王爺看呢。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太炙熱了,羲王爺竟然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還朝她微微一笑。
花春一愣,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不解地看著他。
這笑吧,說不上是友好,也跟親切沒關系。花京華興許是一早就認識羲王爺的,那這個笑算是打招呼?
正想著呢,宇文頡便合攏了折子:“此事等退朝之后再商議,現在先議其他的事情吧。”
“是。”羲王爺頷首,退回了旁邊的隊列里。
朝堂上一片安靜,本來有人要啟奏什么的,被羲王爺這一本冊子遞上去,也沒了心情,都各自沉默了。
秦公公見狀,只得喊了一聲:“無事退朝!”
眾人跪下行禮,宇文頡起身卻沒走,看著下頭道:“唐太師、戶部丁尚書、李將軍……還有花丞相,留步。”
被點名的人心里都是一沉,花春卻很莫名其妙,點她干啥?看這語氣明顯是跟羲王爺的冊子有關系,但是她可沒貪污啊,兩袖清風嘿!
身正不怕影子歪,花春十分坦蕩地就應了,然后站在原地看著沒被點到名的人飛也似的離開了朝堂。
唐太師滿臉的汗,終于是湊到了花春身邊來,顫顫巍巍地喊了一聲:“花丞相。”
“嗯?”花春看著他:“太師。”
“老夫……后悔了。”唐太師小聲說了一句。
啥?花春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最近已經半個月沒跟她說話了,突然來一句后悔了,誰知道他后悔的是什么啊?
“三皇弟。”上頭的帝王開口了:“這冊子上所寫,都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羲王爺道:“皇上現在就可以派人去搜,東西一定就在各位的府邸上,跑不掉的。”
底下站著十幾個大臣,聞言紛紛白了臉。宇文頡看他們的反應也知道宇文羲沒冤枉人。
但是,右手下頭那花京華,臉上神色很正常,甚至有點茫然地看了看他。
“花丞相。”皇帝忍不住開口多問他一句:“你不是一向清廉么?羲王爺這回可有冤枉了你?”
花春皺眉,抬頭問:“冊子上有寫臣的名字?”
宇文頡點頭。
“為什么?”花春不解,看向羲王爺:“微臣自為官以來,就一直不曾收過任何人的禮,更不曾有受賄之事,兩袖清風,天地可鑒。敢問王爺,微臣貪污了什么?”
“白銀三萬兩。”宇文羲道:“乃這回賑災之款項,本王查了去處,是流去了花府沒錯。”
三萬兩!花京華一個月的月俸才三十兩,這尼瑪這么大筆錢,她要是當真收了,還做什么要提著腦袋在皇帝身邊伺候啊,直接卷款潛逃不就好了?
認認真真地翻了個白眼,花春道:“皇上,微臣以自己的性命擔保,此事微臣不知情。”
“捉賊拿贓。”羲王爺道:“各位大人都不必忙著狡辯,就在這宣政殿里呆上一日,讓皇上派人去府上搜查,等找到賬目上虧掉的數目和不屬于各位的錢財,咱們再說其他的不遲。”
貪污這事兒太普遍了,雖然大梁刑法里,對貪污之罪懲罰挺嚴重,要貶官流放,但是頂著“法不責眾”的保護傘,朝廷里基本還是全官皆貪,只是看貪多貪少,以及貪的明顯和不明顯的區別。
要是換個人把這事兒捅皇帝面前,皇帝是大有可能壓下來的,畢竟一次性打掉這么多官員,朝廷也會傷元氣,很多事情也會亂。
但是上奏的是羲王爺,與皇帝表面上親熱,實際暗暗較勁的羲王爺。宇文頡這一遭要是不嚴懲,那勢必會有“帝撐官貪”之言流遍大梁,民心潰散,那比損失官員還可怕。
所以即便下頭很多是朝中老臣和重臣,宇文頡還是只能吩咐霍子沖帶人出宮,按照冊子上的名單,把各個府邸都搜查一遍。
“三皇弟隨朕來。”宇文頡道。
羲王爺點頭,跟著皇帝離開了宣政殿,隨后就有宮人端了椅子進來,讓每個大人都坐下,然后外頭就圍上了重兵,蒼蠅都飛不出去。
這些三四十、四五十歲的老臣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看起來跟即將被宰了的雞沒什么兩樣。一坐就是一個時辰,外頭也一點動靜都沒有。
唐太師坐著想了很久,從最開始的慌張,已經變成了現在的鎮定和疑惑。
“丞相。”他道:“老夫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嗯?”花春坐得百無聊賴,已經打起了呵欠。
“若是老夫的名字在那冊子上,李中堂定然也是跑不掉的。”唐太師皺眉:“可偏偏,只有我和丁尚書,沒有李中堂和孟將軍他們。”
花春挑眉,也想起來了。這幾個老臣一向是一黨的,擁護她的時候是一起,排擠她的時候也是一起,那為什么現在只有唐太師和丁尚書被羲王爺瞧上了?
難道,是內訌?
唐太師眼珠子一直在動,神色也越來越緊張,伸手抓著花春的袖子道:“不管之后發生什么事情,丞相都記得對李中堂那幾個人留個心眼。”
這話聽得人背后發涼啊,花春縮了縮肩膀。李中堂他們也就在賑災的事情上跟她過不去,其余的時候好像還挺好的吧,以前也幫著抬她出宮了不是?為什么唐太師會這樣說?
不過嘛,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在哪里都適用。花春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然后唐太師就沒有多說了,沉默著想著事情。
午時到了,宮人送了午膳進來,不少人趁機打聽外頭的情況,然而宮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說皇上與王爺一起出宮去了,還沒回來。
烏云壓在宣政殿上空,一直沒散開。這一群人可能經歷了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刻,不少人已經有些崩潰,要自己去自首了。
“大不了就是流放,也不必這么折磨人啊!”一個稍微小些的六部官員攥著自己的頭發道:“我想出去!”
這里的氛圍太給人心理壓力了,宇文頡也當真是狠,花春搖頭,幸好她沒有做什么虧心事。
到傍晚的時候,皇帝和羲王爺才終于回來。
“擬旨吧。”宇文頡一進宣政殿,看也沒看面前跪著的這一片人,直接走上龍位道:“該怎么處置都按律法來。”
“是!”羲王爺微笑著應了,回頭掃了下面跪著的人一眼。
花春一個人抬了頭,好奇地看著皇帝問:“皇上在花府查出什么了?”
宇文頡低頭,目光深深地看著他:“三萬兩白銀,金銀珠寶若干,古董若干,價值連城。”
“是賀禮吧?”花春失笑:“臣大婚剛過,還沒來得及清理各位大人送的賀禮,沒想到有這么多東西——都要算是微臣貪污的嗎?”
宇文羲看了他一眼,拱手朝著皇帝道:“官員受賄,多有以壽宴婚宴為由,收受大量財物,這自然也算在貪污之內。”
花春沉默。
賀長安上回來提醒她她還沒怎么注意,現在可真是坑大發了,啥也沒做就被扣個貪污的帽子,冤不冤啊!
這要是擱在她剛來的時候,宇文頡肯定二話不說直接治她的罪了。慶幸的是,現在的皇帝已經有人情味多了,聽了羲王爺的話,也沒馬上定她的罪,而是沉默了一會兒道:
“花府里的東西都還沒拆封,的確是他人所贈,且看情況花丞相并不知情。這樣的情況容朕與太后商議再下定論。至于其他人,證據確鑿,查抄府邸,先關進天牢,再行處置。”
羲王爺挑眉,有些意外地看了皇帝一眼,又回頭看了看花京華。
皇帝好像懂事了不少啊,竟然不會故意與丞相過不去了。他還以為有這樣的機會,宇文頡一定不會袒護花丞相呢。
看來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花春松了口氣,跪下謝恩。其余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家里是個什么情況,皇上王爺親自出馬,擺明了沒有狡辯的機會,相互看兩眼,也就跟著磕頭,然后顫顫巍巍地起身,跟著禁衛往天牢走。
看著唐太師蒼老的背影,花春還是有些不忍心的。畢竟他也是擁護皇帝的老臣,雖然可能沒能禁受住錢財的誘惑,但少了他,皇帝也算是少了一只支撐的手。
羲王爺這動作也真是狠,要說什么“事出突然”,她是完全不會相信的。每個官員家里都查得這么清楚,擺明了是早有預謀,說不定還設了套子,就等著這些人鉆。
起先花春還覺得,羲王爺這樣做可能是當真嫉惡如仇,要還朝廷里一片清凈。但是現在,仔細看看這些被帶走的人,大多是護皇黨的,少數一些,也是官職要緊的人,當真只是巧合嗎?
“三皇弟今日辛苦了。”宇文頡開口道:“就先回去歇著吧,朕帶丞相去太后那里請安。”
“臣弟遵旨。”羲王爺微笑,十分得體地行禮,然后看了花春一眼,退了出去。
花春抿唇。
她明顯能感覺到宇文頡在護著她,這也是難得,去太后面前的話,太后定然是不會怪她的,說不定還會幫她開脫,那她也就基本逃過這一劫了。
只是想想還有點后怕,她來這個地方一直抱著玩玩的心思,沒想到刀光劍影暗箭傷人的事情還是一直存在的,警惕心果真是不能少了。
“丞相。”
大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皇帝頗為不悅地開口:“長安不是已經提醒過你了么?為什么還讓人鉆了空子?”
背后一涼,花春連忙磕頭:“是臣不小心,新婚太忙碌,后院堆的賀禮又太多,一時沒來得及清理。”
“要不是朕知道你這樣的,沒膽子貪污那么多,現在你就得跟他們一起被關去天牢了。”宇文頡沉聲道:“然后朕在朝中就會孤立無援,要花好幾年的時間,才能重新培養自己的人。”
微微一愣,花春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看他。
他也明白花京華是他的人啊?!既然明白,自己人何必一直為難自己人!
“你先起來。”宇文頡下了龍椅,走到她身邊,表情很嚴肅,說話卻親近了很多:“多點防備吧,這幾日除了朕和長安,你誰也不要見。”
“啊?”花春微愣:“為什么?”
蠢么?皇帝沒好氣地道:“你看不出來羲王爺想對你下手?”
看是有點看出來了,但是……花春撓撓頭:“只要皇上相信微臣,不管王爺怎么做,微臣都能保全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