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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比部卷·制舉路》:闔家宴

1

夜幕還未降臨,崇義坊[1]王宅內的燈籠就早早亮起來,一只只翹首以盼,似迎遠方的游子歸來。

另一邊,許稷仍在比部[2]公房內忙著核算北衙公廨簿賬[3]。

所謂比部,隸屬刑部,為帝國最高審計機構,負責賬務核銷勾檢,而許稷正是比部一名小小的技術官。

公房內燈火通明,一支算籌啪嗒掉到地上,許稷彎腰欲撿,盤腿窩在角落里的呂主事這時咳出一口痰來,悄摸摸用紙一包迅速塞到團墊底下,扯著公鴨嗓喊許稷的小字:“從嘉哪——”他清清嗓子:“聽說王相公[4]家那寶貝郎君今日要回來,你還不走???那可是你妻兄哩!”

許稷一拍腦門,有條不紊將簿賬鎖進柜子,拎上書匣,悶頭就往外走。

冷風乍然涌入,呂主事看著許稷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頓時瞇眼蹦起來,直奔許稷的櫥子而去,儼然一副慣偷模樣。

呂主事將櫥里裝果子的食盒搬出來,揀了一只心滿意足塞進嘴里,邊嚼邊嘖嘖稱贊道:“從嘉這王家女婿雖當得憋屈了些,不過好在夫人手巧賢惠,好吃好吃!”

被偷了吃食的許女婿騎著小驢飛快地往家里趕,卻仍沒能在閉坊前抵家。許稷望著面前一堵高墻生嘆,剛勒轉驢頭欲作其他打算,卻迎面噠噠噠跑來一匹馬。

那馬疾抵坊門前,馬嘶聲將坊門東北角的坊卒給吵了出來。

坊卒沖到那馬面前,接過那人遞來的魚符[5],轉頭對著燈籠暗光一瞅,辨清上頭字樣連忙回身弓腰:“都尉辛苦!某[6]這便開門!”

許稷悄無聲息候在一旁,目光從那人身上移回來,重新盯住了坊門。

坊卒開鎖的“咔嗒”聲驟然響起,騎馬那人應聲欲行,將要通過那門時,旁邊卻憑空沖出個許稷,噠噠噠騎著小驢飛快闖過坊門往里而行。

“喂喂喂!騎驢那位郎君站??!”坊卒高聲威脅,“再不站住就喊武侯[7]捉你啦!快站住哪!”

許稷的小驢充耳不聞,越跑越快。

驢蹄子跑得愈發歡時,一匹馬卻越過了坊門疾馳向前,快速逼近。許稷還未及反應,便聞得馬嘶響在耳畔,緊隨而至的,是一聲不服輸的驢鳴。

一馬一人阻了去路,驢鼻孔直噴熱氣以示不滿。許稷還未抬頭,便聽得馬背上的人命令道:“下驢。”

許稷瞅一眼他腰間魚袋[8],乖乖巧巧下了驢背。

坊卒急忙忙趕了來,喘著氣望向許稷:“郎君跑什么呀,罔顧規定夜闖坊門知道是什么罪嗎?”

許稷松了松韁繩,懶洋洋說:“咦,規矩難道不是有變?”

“沒變哪!哪里變了?”

“某方才見你破例為這位都尉開門,還以為臨近年終,南衙體貼大家都忙到很晚所以改了規矩,難道……不是?”

“那、那不是——”

許稷說得沒錯。嚴格按規矩來,區區四品都尉并沒有讓坊卒開門的特權,所以道理很是簡單——他能罔顧規矩,我為何不能?大家都是替朝廷做事才到這么晚的嘛。

坊卒一時回不上話,求助般望向騎著馬的都尉。沒料這位都尉竟一言不發地在旁看著,并不打算開口。

坊卒見狀,一著急便放出撒手锏,壓低聲音與許稷道:“這位都尉可是王家十七郎,豈是爾等寒門小戶的可比?郎君快不要狡辯了,某這里不吃這一套,快與某往武侯鋪走一趟。”

“原是王家十七郎,失敬失敬?!痹S稷說著轉向馬背上的都尉,拱了拱手道,“許某方才都是胡言亂語,都尉海涵,還請先行吧?!?

然王都尉卻不著急走,反問:“足下可是在比部做事?夫人可是喚作千纓?”

許稷沒想他能認出自己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得他與坊卒道:“門口似乎有人過來了,不過去瞧瞧嗎?”

坊卒扭過頭,直奔坊門口去。

許稷見狀,飛快上了驢背,噠噠噠趕緊跑。

與此同時,王都尉亦是掉轉了馬頭,不緊不慢跟在許稷身后。

那邊坊卒回過神來為時已晚,哀嘆之際被同僚猛地一拍肩,驀地回頭,只聽同僚說:“傻了吧,方才跑過去那姓許的家伙是王都尉的妹夫,你興沖沖跑去多管什么閑事?!?

“可都尉起先還幫我攔他了呢,既是妹夫干什么裝不認得!”

深知內情的同僚瞥他一眼:“都尉常年不在長安,那姓許的又是最近才攀上王家的高枝,估計兩人沒怎么見過,一時沒認出來唄?!?

“哦,難怪都尉問那姓許的是不是在比部做事,還問了夫人名字,肯定是認出一半來了!”

“一半你個頭,做事一點都不靈光,門鎖好,我先去烤烤火?!?

“喔喔?!狈蛔溱s緊上前鎖門,最后還不忘瞄一眼空蕩蕩黑漆漆的坊道——這時辰還真是一個人影都沒了呀。

往王宅去的一馬一驢這會也快到家門口。騎馬的一直落在騎驢的后邊,明擺著故意為之,倒讓許稷那頭不明所以的小驢得意了一路。

但沒到正門許稷就先撇道撤了,騎著小驢徑直往西邊偏門去。都尉王十七郎則一路行至正門,在一眾奴仆的歡擁之下大搖大擺進了宅子。

“十七郎回來啦!”沖在最前邊的小仆邊喊邊奔去堂屋,聲音招搖得過分,許稷隔了老遠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會許稷剛回屋,點了燈將書匣放下,瞥見茶盞底下壓著的字條,拿出來一瞧,上頭正是夫人留的話,說老夫人催得急就先去長房那邊了,你換身袍子速來。

要換的衣袍已擺在了櫥子外,許稷翻了翻,夫人這真是將壓箱底的好物都拿出來了。

許稷平日里慣穿公服,難得兩身好衣服也是成婚時做的。夫人顯然是擔心破舊公服穿出去赴宴太寒酸,才特意讓換新的。

許稷麻利換好袍子往前邊去。

一路燈火通明,典型的高門大戶做派。高高在上的門閥士族昂著腦袋不屑一顧,就是不知這頭究竟能昂到何時。

頂上一盞燈籠忽地滅了。

許稷步子未頓,聽得前面不時傳來的動靜,加快了腳步。

2

同樣時間抵家,許稷獨自趕著去赴宴,另一位已被擁著上了席,“享用”著四面八方涌來的關心。這位少時就經常不著家的十七郎名叫王夫南,字蘊北,長房嫡出獨苗,十一歲蔭任千牛備身[9],歷五考,參加過吏兵二部銓選,初授武職時甚至還未及弱冠。

蔭任千牛較他途而言,升遷的確要快得多,門第出身功不可沒,可見投胎十分重要。

身為武官的王夫南,父親祖父曾祖皆是文官出身,四世祖倒是武官,可那畢竟是老早前的事。王家這一支沒有頻出武官的傳統,王夫南在家中便沒有什么可參照的榜樣。

即便如此,路也是早早鋪好,至于能走成什么樣全看個人造化。

王夫南這些年任過州府別駕,混過方鎮,打過西戎,考課一向最優,如今卻被調回京畿任折沖府都尉。貿一看是升遷,實際一腳踏回了逐漸沒落的南衙[10]大門,細細計較并不能算是好事。

家宴開始前的各種“關心”輪番轟襲,王夫南一一接下,涵養好得很。他母親崔氏在一旁高興地問這問那,老夫人更是眉眼都笑成了花,至于一眾叔伯兄弟姊妹,反正都沒有真心,就隨他們去。偌大堂屋里擺了好幾張食床,中間一張大食床,圍坐著王夫南等人,至于邊角里的小食床,坐著的就是前來蹭飯的各房親戚。

許稷的夫人及岳父母就坐在西南角靠門的位置。夫人王千纓是五房獨女,岳丈王光敏因是王家庶子,又沒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家里便一貫地窮,好不容易求補了個流外官差事,也因眼高手低做不出氣候來。

五房平素吃穿稱得上拮據,今日到長房來蹭飯,吃相不免有些難看。千纓看不下去便小聲提醒父親:“人還沒來齊呢,先別急著吃啊?!?

“許稷那小子不來也罷,出身那么差也好意思來這吃飯?!蓖豕饷糨p嗤一聲,“讀那么多年書,不去考進士豈不是白讀?不是說他在學堂很了不起嗎?”

王光敏忍不住貶損:“要知道這樣沒出息,要他入贅作甚!”

千纓反駁:“三郎是以才入直[11]!雖不是進士出身但也是憑本事考進去的,干什么總拿這事貶人家?”

千纓說著皺起眉,外面卻忽傳來一聲“呀!許三郎怎么摔了?”,引得滿屋的人都停筷往外瞧。千纓聽得許稷出了事,剛要起身,那邊小仆卻已是扶著許稷到了堂屋門口。

許稷額頭磕破,手心臟兮兮,袍子自然也不能幸免,狀況十分狼狽。

“在家里也能摔著哪?”席間一婦人笑道,“三郎何必走得這樣急呢?”

緊跟著有人接上話:“莫不是擔心來晚了沒得吃?”

“可不是,嫂嫂你瞧那邊都快吃得剩不下什么了,來晚了可不就是吃不著嘛!”說話間一陣哄笑,眾人都看向五房那邊,純笑話五房吃相太差。

五房素來是王家眾人嘲弄的對象,如今多了個上不了臺面的入贅女婿,愈發被取笑得厲害。

千纓黑了臉,門口的許稷則默不作聲地挪開小仆的手,彎腰拍起外袍上的塵土。

頭頂一盞燈籠將其照得無處可遁,許稷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袍,終于直起了身。

王夫南總算看清楚許稷的臉——白凈,雙頰梨渦深又小,眸亮眉平,看著有些聰明過頭,是很有心機的面相。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許稷鬢邊,黑色幞頭下是突兀的幾簇白發。

竟是少年白頭。

王夫南靜觀不動,想起許稷在坊卒面前略顯滑頭的表現,竟隱約期待其反擊。五房已被欺負了好些年頭,身為入贅女婿,許稷可會替五房出這個頭?

但許稷唇角彎起,頰邊梨渦一陷,眉眼雙雙下垂,最后只是沒脾氣地笑了笑,隨后應道:“晚輩一整日也沒吃上什么東西,確實餓極了,走路不由發慌,結果摔成了這般模樣,讓諸位長輩見笑了?!?

“刑部公廚如今這般刻薄啦,忙上一整日竟都吃不上東西?”

“聽說比部是刑部下邊最遲吃飯的,輪到比部哪還有什么東西可吃!”

“難怪十九郎不愿去比部,還好沒去哪!”

“上回聽比部呂主事說,在比部做事都得自帶干糧,不然餓得受不了。許三郎出門怎么也不帶些小食?千纓哪,都不替你家郎君備些嗎?這內助做得似乎不大稱職嘛!比部可是了不起的衙門,許三郎又是里頭獨一名的直官,很是操勞,要多惦記多體諒才是?!?

席間七嘴八舌。

許稷臉上還是掛著和氣的笑,梨渦深深凹進去,溫吞吞一條條回道:“諸司公廚仰靠各司公廨食利本錢運轉,有窮富之差是自然,但畢竟都是盡了全力在維持,實在不敢將公廚苦心當刻薄;比部居刑部下,事務繁忙特殊,核算勾檢半途停下來便不好再繼續,平日里將事情做完才記起吃飯是常事,‘排在最后吃飯’這個說法晚輩今日倒是頭一次聽說,這其中恐有誤解;某聽聞王家十九郎身手矯健武藝超群,去比部搬弄精細賬目確實不合適;另,比部周知內外經費,總句天下收支,事繁且劇,舉足輕重,的確是了不起的衙門——”

不卑不亢,語調毫無起伏,不換氣似的說下來,臉上表情從頭到尾也都是一個樣子。一眾人聽著都快要被許稷這奇怪溫墩的回答給悶死,然其語調突轉,臉上笑意也陡深:“至于千纓的內助做得是否足夠好,晚輩心中十分有數。這是家務事,就不勞諸位長輩叨教了。”

千纓一直板著的臉到這會終于舒展開來,然其父王光敏仍憤憤瞪著許稷,好像五房遭群嘲奚落全是許稷的過錯。

席間一婦人見狀又挑事:“許三郎額頭都跌破了,你們就別說風涼話啦,快去處理才好,免得留疤。袍子也是,弄臟成這樣得盡快洗了。今日是為了來吃飯才特意換的這身吧?好像還是新的,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痹S稷接話道,“晚輩出身貧寒,好衣都留著重要關頭才穿。今日既然是為十七郎接風洗塵,私以為不可像平日般隨意,才特地換上合適的袍子來,卻不料跌了一跤弄臟了,說不可惜才是假話?!?

既然總有人不忘拐彎抹角地笑人窮酸,還不如坦蕩蕩承認。

平日大伙嘲弄五房,不過就是愛看那幾張吃癟怨憤的臉當佐餐笑料罷了,可沒想到這個倒插門女婿卻是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貨色。

許稷的坦蕩里透出一種無趣,好像怎么戳都戳不到其痛處,讓看熱鬧的人覺得沒勁。一眾人霎時失了興致,紛紛移開視線議論別的。

千纓趕緊起身上前,將許稷拽來坐下,又掏出帕子來清理其額頭傷口,壓低了聲音道:“怎會摔了?這可是在家里呀,肯定是有人搞怪?!?

許稷頰邊梨渦更深,眼眸中全是笑意,聲音溫軟:“是我不當心?!?

“就你脾氣好。”千纓假模假樣地埋怨。

“哪里好了,在學堂我沒少跟人打架?!痹S稷按住帕子,聲音低低,臉上仍是掛著笑。

新婚夫婦耳鬢廝磨互相打趣,落在有些人眼里便是討嫌。席間難免有幾句細碎說道,但也都不了了之。

3

王夫南難得回家,已許久未感受過這種家宴上的微妙往來。人多的家族就算吃在一塊,心也沒法在一起,這是王夫南七八歲時就明白的道理。他習以為常地聽母親在一旁絮叨家里的瑣碎事情,悶不吭聲地吃著碗中飯菜。

同樣埋頭吃的還有許稷,長房的伙食勝卻公廚數倍,不好好吃當真對不起磕破的額頭和弄臟的衣袍??娠堖€沒吃飽呢,那邊老夫人忽然就開口發話讓千纓帶許稷先回去處理傷口。

老夫人的話不好拂,許稷火速往嘴里塞了一塊油浴餅,匆匆忙忙行了禮就與千纓出去了。出了堂屋,夜風凍人,一路回了自家的小院,到房中坐下,手腳才終于得以舒展開來。

“我去燒水,你坐會?!鼻Юt說完便出去打水,許稷坐在胡床上點點頭。

夜里靜得出奇,天又冷,千纓拎了燒好水的銅壺飛快折回屋內,關上門往角落里一瞅,許稷竟是挨墻睡著了。

年終是比部最忙的時候,千纓雖不大懂,但她也瞧過家里的賬簿,光那些就足夠她頭疼,而許稷面對的是天下計帳[12],其中辛勞可想而知。千纓將銅壺里的熱水倒進盆中,浸濕手巾小心擰干,躡手躡腳走到許稷跟前,解開許稷的幞頭,一簇簇白發便悉數露了出來。

千纓搖搖頭,正要拿梳子給許稷梳一梳,忽聽得外面響起腳步聲。她一扭頭,房門卻猛地被撞開——喝了酒的王光敏大咧咧闖進來,后邊跟著千纓母親韋氏。

韋氏顯然也想阻止王光敏,但她性子太弱,見攔不住就索性不攔了。

許稷被這動靜吵醒,甫睜開眼便見岳丈已到了跟前。

“老臉給你丟盡了,滾滾滾!”王光敏一臉的煩躁與不甘心,一腳踹在胡床腿上,許稷坐著動也不動。

“阿爺[13]你做什么哪?!”千纓立刻沖上去攔他,卻被王光敏狠瞪一眼。王光敏斥道:“你護著他作甚?走個路也能摔著,眼睛長到天上去啦?還真以為比部了不得?他要是比部郎中還能說道一二,可他不過就是個直官!連俸料都不能從自己衙門領,不以為恥還引以為榮了!你當今天那伙人看得起他嗎?”

“看不起?!痹S稷老實地替夫人答。

王光敏沒想到女婿承認得這般干脆,咯噔一愣,嘴上卻立馬嚷道:“還知道看不起啊,可你做什么了?還不是癱到地任人指摘!今晚上你當自己聰明哪?”

“不聰明。”許稷仍老實地說。

“去考制科[14]!”啰里啰唆罵了一長串的岳父,終于鏗鏘有力地表達了自己對女婿的殷切期望。

許稷卻沒搭理這“望婿成龍”的心,摸出沉甸甸的錢袋子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王光敏余光迅速一瞥,卻滿臉的不屑:“去去去,誰要你那幾個臭錢,還不知怎么來的呢!”

許稷將錢袋子交到案上,用商量的語氣道:“岳丈勿急,不如等今年的銓選結果出來再說?左右都是為了加階授官嘛?!?

“別想著敷衍!這兩個能一樣嗎?制科登第多有面子!且要比那勞什子銓選升得快多了,你要想早點換了那身青皮衣[15]就這一條路——”王光敏斬釘截鐵重申,“考制科!”

岳母韋氏小心翼翼補了把火:“三郎且去考一下又不會如何,若沒法登第也是無妨的……”

“他考不上?”王光敏指著許稷,“以他的才學考不上才怪了!必須考!不考就滾蛋!”

許稷像只軟柿子般賴坐在胡床上,王光敏瞧女婿毫無上進心的模樣,不顧千纓阻攔,抓住其臂膀就往外拽:“滾出去,到你深山老林的那個家里去吧!”

“阿爺你喝多了!”千纓又上前去護,卻被王光敏撞跌在地。

王光敏麻利地將身板瘦弱的許稷丟出門,又一把拽過韋氏,甫到門外,就咔嗒將房門給鎖了。

千纓發覺被鎖,猛拍起門來。王光敏理也不理,只推搡著許稷將其攆出院門,隨即后退一步,轉眼就將院門的閂子也給插上了。

許稷被推得跌坐在地上,院門內拍門聲爭執聲碎碎雜雜一團糟,院門外則是呼呼刮過的豪爽朔風。

許稷不由打個哆嗦,抱肩站了起來。

前邊的宴席似乎已經散了,一點聲也沒有。廊下燈籠越來越暗,許稷又餓又冷,悠悠轉轉到了偏門口。

值夜小仆正在打盹,許稷敲了敲微敞著的門板。

小仆乍然睜眼跳起來,辨清是許稷這才“哦哦”兩聲應道:“三郎這么晚有事嗎?”

“我能進去坐會嗎?”

小仆忙將許稷請進小屋,并將炭盆往許稷那移了移,最終忐忑搓手道:“三郎這是……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事?!痹S稷坐下來,見案上有幾塊冷掉的蒸餅,愈覺腹中空空。

小仆不懂這位郎君為何來這,又因關系太生疏不知該寒暄什么,只能干坐著瞪眼,無趣又不自在。正發愁,外邊忽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小仆連忙從凳子上蹦起來,撂了句“小人去瞅瞅”便火速奔至門口。

“呀!朱副率[16]這時候怎么來了?”

“找你家十七郎?!敝焱⒆魞龅弥卑櫭?,“回來了也不與我說一聲,非得讓我上門找?!?

“那副率是要……”

朱廷佐沒等他說完便邁進門,徑直往邊上小屋去:“我就在這等,免得進府里撞見什么不該見的人,你悄悄去給我通報一聲?!?

“喏!”小仆應聲關門,拔腿就往前邊跑。

朱廷佐進了屋才瞧見許稷,他打量似的瞇了瞇眼,可沒想到許稷卻是頭也不抬地起了身,徑直打開小門出去了。

“莫名其妙?!敝焱⒆羿止疽宦曌聛恚沁呍S稷也已出了府。

崇義坊內有邸店供人吃飯夜宿。眼下這時辰,恐怕唯有去邸店方能解決許稷當下最迫切的需求——吃、睡。

與沉寂街道不同的是,邸店內仍舊熱鬧。許稷坐下來要了些吃食,剛下筷子,忽然一摸袖袋,才想起方才將銅錢都上交了。

正發愁,屏風后卻忽傳來熟悉的女聲:“我打聽一下,方才有頭發花白的年輕郎君來過嗎?”

許稷扭頭一看。

“千纓?”

“啊!你果然在這!”千纓驚喜跑來,挨著許稷落了座,驀地松了口氣,又蹙眉抱怨,“好在坊內就這一間邸店!不然怎么找?。俊?

“如何出來的?”

“之前又不是沒有逃過,區區一把鎖還能困得住我?”千纓說著摸出錢袋子,“沒錢結賬也敢大搖大擺到這來吃喝,你可真是膽子不小?!?

“大不了被打一頓攆出去?!痹S稷毫不在意地說著沒頭腦的話,豪邁地將一塊蒸餅遞給千纓,“你一定也未吃飽?!?

千纓點點頭,索性又問店里要了碗筷與許稷一塊吃。

4

二人未能在長房吃飽的一頓飯,最終在邸店里得到了補償,但因吃得過于盡興,愣是沒留意到有熟人從身旁經過。

邸店飯堂內的食案以屏風相隔,基本也就遮個視線,并不能隔音。

被朱廷佐揪出來喝酒的王夫南此時就坐在這兩人身后。落座不久,一盞酒還沒斟滿,他便聽屏風那邊的從妹開了口。

千纓道:“制科驗身當真很嚴格嗎?”

“問這做什么?”許稷停箸反問。

“你不是因為怕驗身所以才不肯去考制科嗎?”

千纓話音剛落,屏風另一邊的朱廷佐詫異地挑起眉。

幾乎是同時,屏風兩邊的許稷與王夫南分別豎起了手指,壓在唇間朝對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朱廷佐很想議論一二,但一看王夫南手上的動作,只好乖乖閉緊嘴。

千纓也意識到自己似乎不分場合說錯了話,雙手攏在一塊托住臉,擺了可憐相讓許稷不要怪她。

許稷卻接了她那番話往下說:“也不是怕,只覺著丟人罷了。我這體格,擱哪都讓人笑話,當著一眾人的面被驗身還真不好意思。何況制科那樣難考,我自覺沒那個本事。與其去白白丟個臉,不如就老實等銓選結果出來?!?

千纓繃著臉聽許稷裝模作樣地說完,想笑又沒敢笑出來。

許稷這體格擱男人堆里的確看著寒磣——既矮且瘦,花白頭發,配上一張過分白凈年輕的臉,怎么看都令人覺著怪異。

方才千纓一時糊涂差點說漏嘴,這家伙竟還能坦坦蕩蕩地圓上一番。外人聽了興許能被糊弄過去,但知情人一聽便會覺得這話太過欲蓋彌彰。

千纓作為許稷“真實性別”的寥寥知情者之一,自然覺得許稷這畫蛇添足的解釋好笑。

她故意說道:“可你臉長得比他們俊,又比他們聰明,瘦些矮些算什么!”

許稷用筷子戳起一只果子道:“天真,事實顯然是體格比臉的美丑更重要。”

“怎么會?!”千纓不信,“我就寧愿和臉好看、體格一般的人待著,也不愿同體格好、臉丑的人在一塊?!?

“可惜哪,朝廷的想法恰好與你背道而馳。銓選四才,身言書判——身取體貌豐偉,言取言辭辯證,書取書法遒美,判取文理優長[17];你看‘身’排在第一位哎,自然是魁梧雄壯的體格占便宜?!痹S稷說著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真的?”

“當然。”

“哎,體貌豐偉。”千纓看許稷離這要求著實差了太多,安慰道,“別灰心別灰心,你還有后邊三項占優呢,那才是關鍵嘛!”

“有千纓這般貼心的賢婦,許某死而無憾,來喝一盞。”

“喝個鬼!”剛被稱贊的賢婦千纓一把奪過許稷手中酒盞,“腦門上還有傷呢,不想留疤就給我克制點!”

許稷倏地閉了嘴。

看來賢婦亦是難避兇悍,且罷且罷。

但賢婦畢竟是賢婦,剛兇完便又皺眉心疼起來:“今晚上恐怕是不好回去,我出來時又忘了帶傷藥,你這腦門可怎么辦呢?”

“小磕傷不礙事。”許稷毫不在意地說。

“搞不好會留疤!”

“留疤也好啊,看起來兇一些。”

“你總是這樣子,什么都礙不著你,就連今日他們那么說你,你也不在意!我可不行!”千纓又氣鼓鼓地說,“我氣不過三伯母總是挑事!”

“故意給人氣受的話隨意聽聽就好,真聽進去才落了他們的圈套,這樣的氣禮不收也罷?!痹S稷漫不經心地喝起杏酪粥,又接著說,“何況今日三伯母那樣針對我也不是沒有緣由,十九郎這陣子同我有些過節,所以難免……”

“原是為她家郎君出氣呢,可十九弟與你能有什么過節?他在南衙你在比部,八竿子打不著??!”

“就有那么些事情,說來話長,改日再說?!痹S稷將最后一口杏酪粥送進口中,接過千纓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又下意識摸了摸腦門的傷處。

“疼嗎?”

“還行。”

“也不知邸店里有沒有傷藥可借,這時辰又不能去西市買藥?!?

千纓四下張望,正打算喚店內小仆過來,屏風那邊一直悄無聲息的王夫南卻從腰間小袋里取出一只小銅盒來,正是他隨身帶的傷藥盒子。

朱廷佐看著笑笑,轉頭揮手示意小仆過來。

但就在這當口,屏風那邊的千纓卻嘀咕:“罷了,我估摸著這里也不會有傷藥。這還有兩只果子,你快吃了別浪費。”

許稷低頭繼續吃。

千纓又說:“說到傷藥,我倒想起來——小時候十七郎帶我一起去玩,被大孩子們欺負了,兩個人都被打得頭破血流。后來被拎回家去,他們卻只用心給他治傷,把我直接丟給了我阿娘。我阿娘哪有什么好傷藥?最后我果然落下了疤,十七郎倒治得白白凈凈,一點疤沒有!”

她說著將額角一簇頭發捋開:“看,就是這!”

一塊不大不小的疤痕印在額角上,若不是頭發遮著,確實很不美觀。

“從那以后我便沒與十七郎說過話?!?

“就因為這件事?”

“你真不懂??!這是嫉妒哪——”千纓道,“嫉妒他會投胎,再加上我特別小心眼,遂討厭上了,我打算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的?!?

“他那會與你賠不是了嗎?”

“他那么促狹,又傲氣,怎可能與我賠不是?!鼻Юt憤憤,“不說他了,本來還好,這會突然想起來,便格外讓人惱火!”

許稷“嗯”了一聲:“確實教人惱火,下回找機會替你揍他,別氣了。”

千纓雖滿臉不信,卻仍癡人說夢地順著接下去:“好!你最好將他揍得滿地找牙站不起來,讓他求你‘別打我別打我,我錯了還不行嗎?我去給千纓賠不是,哎喲你打到我的頭啦,快住手哪’,哦,還得讓他留塊疤!”

許稷聽著她的癡狂大夢,又回想起先前在坊門口與王夫南的遭遇,不由將千纓口中“拼命求饒的王夫南”與門口見到的“鮮衣怒馬王夫南”聯想對照了一番,最后也忍不住憋笑起來。

這倆人臆度得開心,屏風另一旁的朱廷佐也悶笑得快要趴倒在案,唯有一人板著臉端坐不動,正是王夫南也。

王夫南毫不猶豫地將藥膏盒子收了回去。

朱廷佐見他氣量小成這樣,正打算再笑一笑,但王夫南卻是輕叩案面,指指他,以手語告訴他:把你的拿出來。

兩人自小入行伍,都有隨身帶傷藥的習慣,又都修習過軍中手語。朱廷佐認真看了王夫南的手勢動作,確認自己沒領會錯,最終哀嘆一聲掏出了自己的藥膏盒子,擱到了案上。

王夫南又指指不遠處的小仆,朱廷佐只好拿起盒子往小仆那去。他將盒子遞給小仆,又交代了幾句,這才轉過身一臉無奈看向王夫南。

只見王夫南拿起酒盞低頭抿了一口酒,起身避開許稷千纓,往邸店門口去了。

朱廷佐連忙跟了出去,“蘊北蘊北”地喊個不停。

兩人皆喝了點小酒,行走在闃靜坊道中,頭頂明月一輪,碎星稀寥,偶有幾聲成不了氣候的犬吠。

朱廷佐忽低頭撿了兩塊小石子,指了橫街對面數丈處某戶人家的狗洞,丟了一塊石頭給王夫南:“好久不練了,比比?!?

王夫南百無聊賴地接過,便見朱廷佐歪頭側身瞄準遠處狗洞投了過去。只聽得輕輕一聲“咚”,石子已是穿過狗洞落在了里邊。

朱廷佐滿意地拍拍手:“順手!大約閉眼也能投進去?!?

王夫南掂了掂手中石子,瞄一眼狗洞,閉上眼朝那處擲去。然落地聲沒聽見,“汪汪汪”的憤怒犬吠聲卻乍然響起,顯然是不慎砸到看門犬了!

不幸被招惹的看門犬一陣狂吠,緊接著宅子里面傳來咧咧罵聲:“無賴豎子!有本事等著爺來抓你!抓住了就送官!”

朱廷佐拽了王夫南就跑,然一犬吠而諸犬從也,“汪汪汪”的狗叫聲不約而同地響起來,坊間頓時熱鬧非凡,亦有不明情況的崇義坊鋪主及看門小仆等人以為哪里失火被盜了,紛紛探出頭張望。

許稷與千纓走到邸店門口時,正好犬吠聲漸歇,出來一探究竟的坊眾也都抱怨著“胡吠個屁!鬼也沒見著!”各回了各家。

5

千纓拖著許稷往家走,兩人快到偏門時,忽見兩個年輕郎君喘著氣站在門外說笑。

千纓眼尖,迅速認出其中一人是王夫南,瞬時拉下臉來,連招呼也不打,對許稷說“你在這等我,我去拿了傷藥便出來”,就兀自進門去了。

許稷乖乖杵在原地不動,朱廷佐瞥了瞥她,又別過臉,與王夫南打起手語來——

“他怎么還回來拿傷藥?”

“我的藥盒子邸店小仆沒給他?”

“難道被小仆私吞了?!”

“都怪你!害我白白損失一只藥盒子!”

王夫南看朱廷佐自顧自地打著手語,余光則瞥向許稷。

許稷立在燈下,一直看著這邊,忽然微妙地笑了一笑。

看懂了嗎?

王夫南不確定。

按說軍中用的手勢暗語一般人不會懂,但許稷那飽含著“看穿”意味的笑容,卻著實令人捉摸不透。

許稷轉移了視線不再關注他們,朱廷佐也因覺無趣拍了拍王夫南的肩:“今日不盡興,改日校場認真比比,先走了?!?

“夜路慢行。”王夫南目送友人走遠,重新將視線移回許稷身上,甚至邁步走了過去,佯裝親切,“三郎不回家去嗎?”

許稷側過身,抬首回道:“有點事,打算外宿?!?

直接坦蕩,雙頰梨渦卻深藏心機。

于是王夫南比許稷更直接地開口:“五叔為今日宴席上的事生氣,所以不讓三郎回去住嗎?”

許稷但笑不語。

王夫南目光落到許稷前額傷處上,這時千纓火急火燎地沖了出來。千纓瞧王夫南就站在許稷跟前,還離得那么近,板著臉走過去,將藥盒與換洗衣服往許稷手里一塞:“我不送你了,快些回邸店歇著,記得上藥?!?

許稷輕應一聲,正要轉身,卻被王夫南喊?。骸邦^面要部,留疤不大好,傷藥還是慎用為妙?!?

“慎用?”千纓已許多年沒同王夫南講過話,聽他這么說實在沒忍住,“十七郎這話是覺得我的藥不太好?可我的藥是好是壞、會不會留疤,與十七郎有什么關系?十幾年前不管的事,這會倒是管起來了。留疤就留疤好了,誰讓我們既貧且困呢!”

千纓說話毛剌剌的,像極了抱團御外的刺猬。

許稷察覺到了這其中一觸即發的積怨,連忙握住千纓的手,轉頭對王夫南道:“千纓是許某夫人,處處為某著想,自然不會隨意拿傷藥敷衍,王都尉過慮,許某先行一步,再會?!?

千纓狠狠給王夫南白眼看,許稷則幫著夫人讓他吃癟,弄得他“一片好心”都付諸了東流。

但這對于王夫南而言,算不了什么。

千纓緊緊反握住許稷手的同時,王夫南毫不在意地取出自己的藥盒打開,指腹蘸上膏藥,徑直搭上了許稷額頭,在其傷處抹了抹。

許稷不落痕跡地蹙起眉。

王夫南的注意力全在許稷額頭上,卻還不忘分心說道:“千纓哪——許多時候,嘴硬除了保住些不必要的意氣,什么實質好處也撈不到。承認事實沒有那么難,你家的藥是不是差勁,你額角的疤便是最好的證明?!?

王夫南坦蕩收回手,表情平順,好像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挑釁意味,言辭上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千纓方才給的藥是十多年前的,三郎若覺得還能用便接著用,覺得不好用便換這個?!?

王夫南說著將自己的藥盒塞給了許稷,隨后不再贅言,瀟瀟灑灑轉了身,穿過小門便往家里去了。

“他算什么東西!”千纓氣鼓鼓地對關上的門罵了一聲,皺著眉轉向許稷,一把奪過她手里的藥盒,“不許用!”

坊間響起“汪汪”兩聲犬吠。

許稷低頭輕咳一聲,看看千纓拿來的藥盒:“這確實是十多年前的吧?”

千纓癟了癟嘴,不甘心地承認道:“我們家又沒人用得上這個,所以放的時間有些久了,可他怎么知道呀?!”

許稷看著搖搖頭:“盒子太舊啦,且這樣式也很過時,所以……”

千纓抿唇琢磨了會,猶猶豫豫說:“藥膏放個十年二十年的……應當也能用的吧,我……”

“先等等……”許稷伸手示意她先打住,“這是你當年用過的藥膏?”

千纓點點頭。

“你最后留了疤,如今又拿給我用……”

千纓又點點頭,轉瞬就發覺不對勁:“是哦,天呢……我今日腦子壞了嗎?所以這藥也不能用了!可是……”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里王夫南給的藥盒:“我又不想讓你用他給的?!鳖D了頓,“但我又怕你留疤……”

“不妨事?!痹S稷看出她心中百般糾結,遂笑著替她做了決定,“都不用了,我有解決辦法,你先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真的有嗎?別騙我。”

許稷點點頭:“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亮了?!?

千纓一步三回頭,終于是開門進去了。燈籠隨朔風輕晃,一只肥碩老鼠飛竄而過,巡夜的武侯正往這邊來,許稷弓腰低頭、腳步飛快地回了邸店。

邸店的熱鬧終于歇下來,奴仆們在堂間忙著收拾,許稷進門走到柜臺前同店主人要了一間房,這還沒完,她竟然打聽出那個收了藥膏的小仆,順利拿到了朱廷佐托在這的藥盒。

的確,許稷看得懂軍中手語——她知道朱廷佐與王夫南打的那些手勢暗語是什么意思。

但這并非重點,重點是朱廷佐與王夫南留下這藥盒是要轉交給她,這意味著他二人方才也在這邸店待過,且就坐在她與千纓附近。那她們說的話也一定被聽去了,而那會千纓的確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就算當時她圓過去了,但如果對方有心,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許稷想著王夫南那張難揣摩的臉回了屋,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轉天,天氣越發冷酷,錢袋子也學天氣變得冷酷起來。

住邸店實在費錢,許稷囊中羞澀,加上年底比部確實忙得要命,她索性就吃住在了公房。一連好幾天,比部都是燈火通明,算籌算珠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隔著一條順義門大街的禮部南院都快看不下去了,年輕的值夜官員憤憤抱怨——

“比部就是最自私的衙門,深更半夜干個狗屁的活,讓不讓人睡覺?”“不能好好睡覺我臉都發青了!”“比部的人活該白頭發!”“比部的人一扎進公房就十七八天的不洗澡,都臭臭的!”

跟許稷一塊值宿的呂主事渾是不服:“放他們的狗屁,隔這么老遠還能聽見算籌聲?千里耳啊?誰吵他們睡覺呀!值宿還睡個屁!”

許稷聽著嗤笑一聲,呂主事一改往日和善,斥道:“笑屁,罵的就是你,一頭扎進公房,不回家不洗澡,都快臭成死尸了!”

“哦,我明日休沐就去洗?!痹S稷心不在焉地回道。

她像小老鼠似的,提著細頭筆湊近了寫,鼻尖都快挨到賬簿了。

“你那眼睛要壞了!”呂主事暴躁地提醒完她,隨后又噌地起身,跑去開許稷的櫥子,聲音緩下來,“從嘉我吃些你的果子啊?!?

“哦?!痹S稷毫不在意地說。

呂主事滿心期待打開櫥子,搬出食盒一瞧,頓時“嗷”了一聲:“空的!你夫人要與你和離了嗎?怎么連果子都不給做了?”

“說是銓選若有了好結果,就重新給我做?!痹S稷仍埋頭做事。

多年困在比部升職無望的呂主事聞言忽有同感,曾經自己也是被家人期待著加階升官,然銓選結果卻一直令人失望。

他搖搖頭哀嘆:“銓選復銓選,銓選何其多,加官升職總是輪不到我,今年更是連資格也沒了。”

6

十月份冬集[18]時間一過,便意味著銓選進入了資格審查階段,錯過這時間自然就跟銓選沒甚關系了。

而許稷作為今年的選人,其甲歷[19]等文書也早早被送到南曹[20]進行檢勘,若出身、課績等都檢勘合格,便可參加吏部或兵部尚書主持的銓選。不過許稷乃文官,便只是參加吏部文選了。

銓選考試也甚嚴,清場搜身一樣不缺,但與制科比較,還是寬松許多。所以許稷想通過銓選來小小地翻個身,并不是一點風險沒有,只是較制科相對穩妥些罷了。

當然這會重點不是考試,檢勘才是最近的一道坎。盡管許稷考課上等,出身也沒什么不合規的地方,但在結果出來前,一切變故皆有可能發生。

之前就有選人在南曹被舉告,弄得丟了資格且被永禁的例子。

所以天知道誰會來下絆子呢?

許稷寫著寫著停了筆,不知是過勞還是怎么,她眼皮跳了許久,以至于無法繼續手下精細的工作。好在旬假終于到來,許稷這日下午便早早離了比部。她本打算回王家打探打探岳丈的態度,可一早千纓便托戶部一個親戚送了字條來,說王光敏還在氣頭上,讓許稷不要回家,另找地方休息。

許稷身無長物,更不可能學其他官員去平康坊風流快活,她騎了小驢從朱雀門出來,只能漫無目的地四處噠噠噠。

許稷聽任小驢隨意走、放空腦子思索去處時,坐騎卻驟然停下來,哼哧哼哧噴著氣。許稷倏地身子前傾,坐正后定睛一瞧,迎面便撞見了騎馬而來的王夫南和朱廷佐。

正可謂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是在這寬闊無比的朱雀大道上。

按照許稷本意當然是避而不見直接走,無奈坐騎卻不干。作為一頭有志向的小驢,遇見了上回的“手下敗將”當然來了興致,完全是“臭小子再來比一場”的架勢。

“走吧,上次是人家故意讓你?!痹S稷小聲勸道。

可驢腦袋不好使,仍是一個勁地朝王夫南的坐騎噴氣。

朱廷佐見狀笑道:“蘊北,你家妹夫的驢似乎對你的馬有意見。”

“能有什么意見,撒開腿跑一段,看它還有沒有意見?!蓖醴蚰先粵]理會對面那頭蠢驢,也不勒韁停下,反是一夾馬肚令其往前。

一人一馬從許稷身邊擦過,許稷還未及反應,蠢驢便擅作主張掉頭狂奔。

可天下哪有驢跑得過馬的道理,蠢驢死活追不上前面那匹雄壯駿馬,還害得許稷差點從驢背上跌下來。

王夫南勒馬停下,掉轉馬頭看向吭哧吭哧迎面跑來的許稷及她的驢。

正是日頭西下時分,天邊不吝鋪滿金光紅霞,王夫南一身戎裝騎在馬上,正可謂鮮衣怒馬羨煞人,實在招妒。

蠢驢最終氣喘吁吁在王夫南跟前停下,不服氣地噴、噴、噴……噴氣。

朱廷佐在遠處看了這全程的戲,差點笑趴在馬背上。

王夫南與許稷打了招呼,許稷坐穩了狼狽地喘著氣,算是給了回應。

“明日休沐,三郎今日可是要回家?”

一口一個“三郎”,此人態度比上回還要親切,許稷也不好回得太生硬,遂改換了稱呼,反問道:“十七郎怎會路過這里?”

王夫南回道:“從東校場過來,正打算去泡湯?!?

雖是寒冬時節,許稷見他卻穿得很是單薄,額頭甚至還有薄汗,可見練兵征戰的人確實不一樣。

許稷揣著毛驢韁繩“哦”了一聲:“那就不耽擱十七郎了,還請先行吧?!?

王夫南卻說:“三郎總這樣客氣,是覺得我不大好相處嗎?”

“非也,只是不熟?!痹S稷誠實地說。

“不熟即避,那就沒有熟的那日了。千纓與我雖有些過節,但三郎不必因這一層便想著與我不相往來。同是一家人,何必處得太僵?難道三郎想看著我家族不睦,一直這樣僵持下去?”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做東,邀三郎去泡湯可好?”

“泡湯?”許稷低頭聞聞自己身上味道,“倒是個實用提議,只不過——”

時下不僅流行請人吃喝玩樂,更流行請人洗澡。但王夫南本就隨口一提,以為她話風突轉是要拒絕,且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許稷卻應道:“許某知一處地方泡湯很爽快,只路途稍遠,不過明日休沐,想來也不在乎這點路……”

王夫南意外地彎起嘴角:“敢問是哪里?”

“昭應驪山?!?

王夫南聞聲立即掉轉馬頭,另一邊的朱廷佐見狀高喊道:“你干什么去?”

王夫南頭也不轉地回:“與許三郎一道去昭應泡湯!”

注釋

[1]崇義坊:唐京兆萬年縣的一個坊,緊鄰萬年縣廨宣陽坊。(本書全文架空,部分制度參考唐宋,僅為統一風格、便于理解。特定地區、人物、事件等均與現實情況無關,下文不再贅述。)

[2]比部:刑部的下屬機構,負責全國賬務核銷勾檢。

[3]中古時期用“帳”非“賬”,但為便于理解及規范用字,下文除“勾帳”“天下計帳”“計帳”“八月都帳”等專有名詞用“帳”外,其余非專有名詞均使用“賬”字,特此聲明。

[4]相公:唐人稱呼宰相為相公。

[5]魚符:唐、宋時官員佩戴的證明身份之物。

[6]唐人有時自稱“某”。

[7]武侯:閉坊后巡夜的安保人員,長安各坊設有武侯鋪,一般位于坊門東北角。

[8]魚袋:用以裝魚符的袋子。

[9]千牛備身:《通典》卷二八《職官十》“左右千牛衛”條注云:“皆以高蔭子弟年少姿容美麗者補之,花鈿繡服,衣綠執象,為貴胃起家之良選”。

[10]參照唐后期來說,北衙的地位遠高于南衙,南衙基本就成了閑司。

[11]以才入直:即直官制度,是官僚系統中比較特殊的存在。直官一般以專業性見長,屬技術性官吏,但地位不高。直官分有品直和無品直,許稷屬于前者。可參考《唐六典》卷二:“凡諸司置直,皆有定制。諸司諸色有品直:吏部二人,兵部三人,考功、職方、庫部、戶部、度支、駕部、比部各一人……”

[12]天下計帳:為專有名詞,因中古時期用“帳”非“賬”,故文中涉及到專有名詞使用“帳”,其余使用“賬”便于理解。

[13]阿爺:即父親。

[14]制科:制科是相對??苼碚f的,如進士科就屬???,定期舉行。至于制科,乃是不定期舉行的科舉考試,名目多樣,如幽素科、直言極諫科、志烈秋霜科等。

[15]許稷為流內官最底層,著青色公服。

[16]主官是率,副官則為副率,武官。

[17]“凡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證;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為上?!币姟缎绿茣みx舉志》。

[18]銓選一般從頭年十月開始到次年三月結束,稱作選限。十月份的時候符合條件的參選人的資料(選解)及選人就會集于京師,稱作冬集。

[19]即選人檔案,甲歷一般有三份,中書、門下和吏部各一份,所以也叫“三庫甲歷”。

[20]南曹又稱為“選院”,吏部和兵部各派員外郎對選人的資格進行審查,稱為“判南曹”。

品牌:酷威文化
上架時間:2025-06-19 10:19:35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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