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譯注(修訂本)
- 張雙棣
- 3053字
- 2019-12-20 16:09:17
禁塞
【說明】
本篇旨在駁斥“救守”之說。文章指出,所謂“救守”,“未有不守?zé)o道而救不義也”,因此,“救守之說出”,使“不肖者益幸也,賢者益疑矣”。“不論其義,疾取救守”正是大亂天下的原因。本篇明確提出:“兵茍義,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不可,救守不可。”這里把“義”或“不義”看作對戰(zhàn)爭“取”或“非”的標(biāo)準(zhǔn),反映了古人對戰(zhàn)爭認(rèn)識上的進步。當(dāng)然,本篇的目的仍在于以此證明“攻伐”的合理性、正義性,“救守”的不合理性、非正義性,以便在政治上為秦征伐六國服務(wù)。本篇提出的作為衡量戰(zhàn)爭是非標(biāo)準(zhǔn)的“義”具有明確的時代和階級的內(nèi)涵,這是閱讀本篇時需要注意的。
四曰:
夫救守之心[1],未有不守?zé)o道而救不義也。守?zé)o道而救不義,則禍莫大焉,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
凡救守者,太上以說[2],其次以兵。以說則承從多群[一][3],日夜思之,事心任精[4],起則誦之[5],臥則夢之,自令單唇干肺[二][6],費神傷魂,上稱三皇五帝之業(yè)以愉其意[7],下稱五伯名士之謀以信其事[8],早朝晏罷[9],以告制兵者[10],行說語眾[11],以明其道。道畢說單而不行[12],則必反之兵矣。反之于兵,則必斗爭之情[13],必且殺人,是殺無罪之民以興無道與不義者也。無道與不義者存,是長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雖欲幸而勝[14],禍且始長[15]。
先王之法曰:“為善者賞,為不善者罰。”古之道也,不可易。今不別其義與不義,而疾取救守[16],不義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故取攻伐不可[三][17],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惟義兵為可[四]。兵茍義[18],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不可,救守不可。
使夏桀、殷紂無道至于此者,幸也[19];使吳夫差、智伯瑤侵奪至于此者,幸也;使晉厲、陳靈、宋康不善至于此者[20],幸也。若令桀、紂知必國亡身死,殄無后類[21],吾未知其為無道之至于此也[五];吳王夫差、智伯瑤知必國為丘墟[22],身為刑戮[23],吾未知其為侵奪之至于此也[六];晉厲知必死于匠麗氏[24],陳靈知必死于夏徵舒,宋康知必死于溫[25],吾未知其為不善之至于此也。
此七君者,大為無道不義,所殘殺無罪之民者,不可為萬數(shù)[26]。壯佼、老幼、胎之死者[27],大實平原[28],廣湮深谿大谷[29],赴巨水,積灰填溝洫險阻[30]。犯流矢[31],蹈白刃,加之以凍餓饑寒之患,以至于今之世,為之愈甚。故暴骸骨無量數(shù),為京丘若山陵[32]。世有興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以痛心矣,亦可以悲哀矣。
察此其所自生,生于有道者之廢,而無道者之恣行。夫無道者之恣行,幸矣。故世之患,不在救守,而在于不肖者之幸也。救守之說出,則不肖者益幸也,賢者益疑矣[33]。故大亂天下者,在于不論其義而疾取救守。
【校勘】
[一]從,舊校云:一作“徒”。
[二]令,眾本作“今”,今據(jù)畢校、俞樾說改。
[三]眾本“伐”下有“者”字,今據(jù)陶鴻慶說刪。
[四]眾本“惟”上有“取”字,今據(jù)陳昌齊說刪。
[五]眾本“為”上有“厲”字,今據(jù)陳昌齊說刪。
[六]眾本“為”下有“不善無道”四字,今據(jù)俞樾說刪。
【注釋】
[1]心:本心。
[2]說:言辭。
[3]承從多群:當(dāng)作“聚徒成群”(依許維遹說)。
[4]事:役使。任:用。精:精神,精力。
[5]誦:陳述。
[6]單唇:唇力殫盡。單,通“殫”。盡。干肺:肺氣枯竭。干,竭,盡。中國古代醫(yī)家認(rèn)為,肺是氣之本,說話過多,肺氣就要受到損傷。
[7]愉:悅,用如使動。
[8]信:用如使動,使……得到證明。
[9]晏罷:晚上退朝。罷,止。
[10]制兵者:指敵方的主帥。制,統(tǒng)領(lǐng),支配。
[11]行:傳布,宣揚。
[12]畢:盡。
[13]則必斗爭之情:“斗爭”二字當(dāng)疊(依畢沅說),應(yīng)作“則必斗爭,斗爭之情”。情,真實情況。
[14]幸:僥幸。
[15]且:乃。
[16]疾:極力。
[17]取:采用。
[18]茍:如果。
[19]幸:僥幸。
[20]晉厲:指晉厲公,春秋晉國國君,名壽曼,公元前581年—前573年在位。晉厲公七年(公元前574年),厲公游匠麗氏,被晉卿欒書、中行偃囚禁,第二年被殺。陳靈:指陳靈公,春秋陳國國君,名平國,公元前614年—前599年在位。靈公與其臣孔寧、儀行父都和夏姬私通,陳靈公十五年(公元前599年),靈公與二臣在夏姬家飲酒時,被夏姬之子夏徵舒射殺。宋康:指宋康王,戰(zhàn)國時宋國國君,名偃,公元前328年—前286年在位(據(jù)《史記》記載在位四十三年,一說在位四十七年)。
[21]殄(tiǎn):滅絕。
[22]丘:廢墟。
[23]為:遭受。
[24]匠麗氏:晉大夫。他書或作“匠驪氏”。
[25]溫:戰(zhàn)國時魏邑。
[26]不可為萬數(shù):不可以萬為單位計數(shù),極言其多。
[27]壯佼(jiǎo):指青壯年。佼,強健,健壯。(dú):同“?”、“
”。指流產(chǎn)的胎兒,死胎。
[28]實:滿,遍。
[29]湮(yīn):堵塞,填塞。
[30]洫(xù):田間水道。小的叫溝,大的叫洫。
[31]犯:冒著。
[32]京丘:古代戰(zhàn)爭之后,勝者為了炫耀武功,收集敵人尸首,封土成高冢(zhǒng),稱為京丘,也稱京觀。京,高大。
[33]疑:這里是恐懼的意思。
【譯文】
救守的本心,無一不是衛(wèi)護無道之君,救援不義之主的。衛(wèi)護無道之君,救援不義之主,禍患沒有比這更大的了,給天下百姓造成危害沒有比這更深重的了。
凡主張救守的人,最先是用言辭勸說,其次訴諸武力。用言辭勸說,就聚徒成群,日夜思慮,費心勞神,一起床就陳述它,睡著了還夢著它,把自己搞得唇焦肺燥,神損魂傷。他們上稱三皇五帝的功業(yè)取悅于人,下舉春秋五霸、知名人士的謀略證明自己的主張;從早上朝會到晚上退朝,都在勸說對方的主帥,宣揚自己的主張,曉諭眾人,以闡明自己的道理。一旦道理講完,話語說盡,自己的主張仍然不被采用,就必然轉(zhuǎn)而訴諸武力了。訴諸武力,勢必爆發(fā)戰(zhàn)爭。戰(zhàn)爭本身,必將殺人。這是屠殺無辜的人民,以扶持無道之君和不義之主。無道之君和不義之主得以生存,這是助長天下的禍害,毀棄天下的利益。無道之君,不義之主雖妄圖僥幸取勝,禍患卻由此開始滋長。
先王的法典說:“對行善的人給予獎賞,對作惡的人給予懲罰。”這是自古以來的原則,不可更改。如今不區(qū)分正義與不正義,卻力主救守,沒有比這更不義的事了,給天下百姓帶來危害沒有比這更嚴(yán)重的了。因此,一概采用攻伐不可,一概反對攻伐也不可,一概采用救守不可,一概反對救守也不可,惟有正義之師才可以。軍隊如果是正義之師,那么攻伐可以,救守也可以;軍隊如果是不義之師,那么攻伐不可,救守也不可。
致使夏桀、殷紂荒淫無道達到如此地步的是僥幸之心,致使吳王夫差、智伯瑤侵暴掠奪達到如此地步的是僥幸之心,致使晉厲公、陳靈公、宋康王作惡達到如此地步的也是僥幸之心。假如讓桀、紂知道他們那樣做的后果定然是國亡身死,斷子絕孫,我不相信他們荒淫無道會到如此地步;假如吳王夫差、智伯瑤知道他們那樣做的后果定然是國家成為廢墟,自身遭到殺戮,我不相信他們侵暴掠奪會到如此地步;假如晉厲公知道他那樣做必定會死在匠麗氏的家中,陳靈公知道他那樣做必定會死于夏徵舒之手,宋康王知道他那樣做必定會死在溫邑,我不相信他們作惡會達到如此地步。
這七個國君恣意作惡,他們殘殺的無辜百姓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青壯年、老人、兒童以及母腹中的胎兒死去的遍及原野,填塞了深谷,流入大河,戰(zhàn)火的積灰填平了溝洫險阻。人民冒著飛矢,踏著利刃,受著凍餓饑寒的熬煎,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愈演愈烈。暴露在野外的尸骨多得無法計數(shù),積尸封土筑成的墳冢像高大的山陵。世上如有奮發(fā)之君、仁義之士,深切地想到這些,也足以感到痛心了,也足以感到悲哀了。
考察這種情況產(chǎn)生的根源,在于有道之人被廢棄,而無道昏君恣意妄行。無道昏君恣意妄行,全是由于心存僥幸的緣故。所以,當(dāng)今世上的禍患不在于救守本身,而在于不肖的人心存僥幸。救守的論調(diào)產(chǎn)生之后,不肖的人越發(fā)懷有僥幸之心了,賢人越發(fā)恐懼了。所以,大亂天下的,在于不管正義與否,而一味力主救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