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道德經》的本體詮釋與道家哲學的展開
以下以老子《道德經》的哲學詮釋為例,來說明如何進行中國哲學的本體詮釋,它如何包含“功夫論”、“境界論”、“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的特質于此種本體詮釋學之中,以及“本體詮釋”如何包含“知識批判”于其中。以及由老子《道德經》前三章的“本體詮釋”,開展出道家哲學的“哲學概論”的各項基本內容。
“哲學”一辭來自民國初年采用日人西周對于英語的philosophy的翻譯,“哲學”(philosophy)本來是“愛智(philo-sophia)之學”, “哲學”(philosophy)是窮究宇宙人生的根本真理,尊崇理性,愛慕智能之學。在中國古代,雖無“哲學”一名,但是在儒釋道思想、諸子學之中,則頗多窮究宇宙人生的根本真理之學,所以,中國古代雖無“哲學”之名,但是已有其實。在中國古代之中,“哲”、“明哲”皆表示智德雙修,深具慧見。“學”則有“覺”、“效”二義。所以,中國古代所謂的“哲學”,不只是愛慕智能,而已經是于智能有所成就,強調“體驗之知”、對于宇宙人生的智能體驗。
就“知識批判”而言,“哲學”探討知識的根基與界限。就“本體詮釋”而言,“哲學”必須超出經驗知識,觸及人的實存之體性。就人的實存的意志與感情而言,“哲學”作為“愛智之學”,不只是愛慕智能,也是此一“愛慕”所驅策的實存的超越動力,與此一動力所激昂的價值實踐的行動。
由于采取西方哲學作為哲學教學的典范,其結果是作為中文世界的學院知識的哲學教學的“哲學概論”一課程所說的哲學的基本內容,包含了下列三大部分:1.形上學(Metaphysics),2.知識論(Epistemology), 3.價值論(Axiology)。就西方古典哲學的立場而言,哲學的本質就是形上學。但是,就近現代西方哲學強調知識批判的立場而言,知識論反而是占據更為先在的位置。但是,進入當代以后,關于哲學本身的反思進入另一個階段,在海德格爾的反省之中,不論是強調形上學或知識論都是不夠根源性的、不徹底的。
此中,有兩個方向,其一,就當代哲學的符號學轉向而言,“先驗主體”(transcendental subjectivity)已經死亡,必須讓位給“互為主體”(intersubjectivity)的語言溝通。其二,就海德格爾對于形上學批判而言,西方哲學本質上是形上學,而形上學在自身之中包含了“存有神學構成”(ontotheological construction),從而忽略了“存有學差異”,遺忘了“存有”本身。海德格爾對于西方哲學的批判,很接近于老子《道德經》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和“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失禮則攘臂而扔之”的哲學批判。道的遺忘,導致文化失去了玄德的豐富內涵,而變成局限某種單面向主體性之中,例如仁、義,甚至于將深奧豐富的人性內容,外在化、異化為某種片面性的外在規范,例如禮、法。《道德經》開宗明義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揭示了《道德經》批判“道的失落”、“道的遺忘”,并提出老子自己的關于道的形而上內涵的表述、道的知識論的表述、老子的價值論的表述。此三者涵蓋了當今中文世界的哲學概論教學的三大部分,簡言之:
《道德經》第一章:導論與知識論、形而上內涵的表述
《道德經》第二章:價值論
《道德經》第三章:政治哲學
老子《道德經》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是關于道的表述,說出了老子的本體詮釋(Onto-hermeneutics)的根本宗旨,“名可名,非常名”則是道的知識論的表述,是“知識批判”(critique of knowledge)。此后,第一章更進而提出“有無玄同”,作為老子“導論”的基本綱領。此處,我們特別運用“導論”和“關于道的形而上內涵表述”這兩個名詞,而不是用“形上學”一辭,這是因為經過海德格爾等當代哲學家的“形上學批判”, “形上學”一辭并不適用于中國哲學的導論之上。
《道德經》第1章之全文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此章是老子的導論及其對于名言知識的批判之綱要。關于老子的導論,歷來解老者分別以“無限的真實存在實體”(方東美)、“萬物之所以生的總原理”(馮友蘭)、“創生宇宙萬物的一種基本動力”(徐復觀)、“萬有之規律”(勞思光)、“形上實體與宇宙發生論的第一因、自然哲學的必然律則的綜合”(唐君毅)、“主觀心境”(牟宗三)等不同的方式來了解。袁保新認為這些解釋,可以分為“客觀實有”的詮釋型態和“主觀境界”的詮釋型態兩種基本進路。袁保新又通過長篇幅的討論,認為主觀境界型態的詮釋比較具有說服力,客觀實有型態的詮釋無法為老子《道德經》提供一致的、整體的說明。
就筆者所進行的“本體詮釋”而言,將老子哲學區分為“客觀實有”和“主觀境界”的詮釋型態兩種基本進路,是過于簡化的做法。因為不該只有“主觀”和“客觀”兩種型態。而應該包含“客觀的境”、“主觀的意”、“合主客的界”三個向度,這是分而言之。合而言之,則有“意境”與“境界”。若是運用“體用論”的思想模式,也就是作用層次的橫攝的“意境”,和體性層次的縱貫的“境界”。也就是說,主客相攝而橫向體驗為“意境”,合主客而實現的縱向之體性則為“境界”。借此,老子《道德經》第一章的本體詮釋的哲學內容,可表示為下圖:

圖5
老子就修道者的角度,為“客觀的境”、“主觀的意”、“合主客的界”三個本體詮釋的向度,提供超越一般人所理解的內涵。
首先,“相反相成”、“物極必反”等等“律則”是關于客觀的外境的原理的本體詮釋學的觀察。例如“人法地”、“上善若水”是基于對于“相反相成”、“物極必反”的觀察而有的修道者的德行;就此而言,“常有欲以觀其徼”是對于生命的方向(善始善終、相反相成、物極必反)的常有的角度的向外觀照(外觀)。
其次,“滌除玄覽”、“虛己忘我”是就“主觀的意”而言,也就是“情意我的解消”。此中,倡言“地法天”, “地法天”是效法天道的無我之德行。就此而言,“常無欲以觀其妙”是生命存在的向內觀照(內觀),虛己忘我,去掉主觀的情意我的執著而更能靈活奧妙。“主觀的意”的“常無欲以觀其妙”的本體詮釋學的具體內涵,以《道德經》第28章而言,是“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
最后,“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反復操持“常有欲以觀其徼”和“常無欲以觀其妙”,達到生命存在的體性上的實現,則是“合主客的界”的“重玄道觀”。“天法道,道法自然”是“重玄道觀”的功夫境界。此如《道德經》第25章所說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就是本體詮釋學的重玄道觀的功夫境界。
由此看來,將“道”體會成為“規律”、“實體”、“總原理”、“基本動力”、“主觀心境”等不同內涵,都只是對于“本體詮釋”的“客觀的境”、“主觀的意”、“合主客的界”三個向度的某一部分的把握。假若只是片面地加以強調,忽略了其他向度以及這些不同向度之間的體用縱橫的關系,則這樣的理解就本體詮釋學而言是不夠完整的。
就具有中國哲學特質的“功夫論”、“境界論”、“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的理論與范疇而言,顯然可見,前述的“本體詮釋”的“客觀的境”、“主觀的意”、“合主客的界”三個向度的本體詮釋學已經將它們(“功夫論”等四論)包括于其內。本體詮釋學提供了系統的思想模式,對于原本是散列著的“功夫論”、“境界論”、“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予以有效的統合。
一般而言,“境界”是“功夫”所顯者,“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分別就體性的動態生成與客觀結構而言,這些都已經被統合在“客觀的境”、“主觀的意”、“合主客的界”三個向度的“本體詮釋學”之中。此中,主張老子哲學之“主觀境界”優先者(如牟宗三)認為:主張“客觀實有”優先者對于“客觀實有”不能具有一致性的、具有客觀性的描述。所以,“客觀實有”的解說是矛盾的。這種見解忽略了:主張“主觀境界”優先者對于“主觀境界”的內容也是難以具有一致性的、客觀性的描述。而且,本來所說的“境界”就是一種涉及“體性”的“合主客”的絕對之體會,并不適合用“主觀”來描述“境界”。筆者所闡明本體詮釋學以主觀的意與客觀的境的“橫向”“作用”的“意境”來收攝一般的中國哲學所說的“功夫”與其所顯的“境”,而以體性與作用的“縱向”之“境界”來收攝一般的中國哲學所說的“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的“客觀實有”。所以,筆者的本體詮釋學的論述方式,將一般的中國哲學所說的“功夫論”、“境界論”、“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的散列無序的狀態,統合成本體詮釋學的三個環節的體用縱橫的系統,具有系統統合的全體性和清晰性,并且包含了辯證性的思維于其內。
此外,“客觀的境”、“主觀的意”、“合主客的界”三個向度,及其所包含的“體性”、“作用”、“橫向”、“縱向”、“意境”、“境界”等討論,也接近于一般人的日常用語,比較容易被人理解。又,“功夫論”、“境界論”、“氣化宇宙論”、“心性本體論”的討論,忽略了一般哲學討論中的相當重要的“價值論”、“哲學的應用層面”的討論,這個缺點也在筆者所闡明的本體詮釋學的進路之中,加以克服。
如上所述,《道德經》第1章是老子關于道的表述的總論。此中的“道可道,非常道”是關于道的表述,“名可名,非常名”則是道的知識論的表述。老子《道德經》第2章所說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是老子的美學,“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是老子的倫理學。以上老子美學與倫理學二者合而言之,是老子的價值論的表述。《道德經》第三章則是對于“無為而治”的政治哲學的闡明,老子強調“身國同構”。
因此,《道德經》前3章已經包含了老子哲學之完整綱領,包含了老子的本體詮釋學之大要。簡言之:1.《道德經》第1章:導論與知識論,2.《道德經》第2章:價值論,3.《道德經》第3章:政治哲學。
如此看來,《道德經》前3章已經包含了西方哲學的學院知識的知識論、形上學、價值論的基本內涵。《道德經》前3章所說的老子哲學之綱領,可以依據“本體詮釋學”的觀點,稍稍展開如下:
《道德經》第1章“道可道,非常道”是關于道的表述,“名可名,非常名”則是道的知識論的表述。“道可道,非常道”揭示道的根本內涵,是《道德經》的本體詮釋的根本宗旨,作為生命存在的安身立命之處。其次,進行知識的批判,知識是用來體驗真理,但是知識確常常變成具有封閉性的意識形態,反而阻絕了我們對于實存真理的體驗,所以必須進行“名可名,非常名”的知識批判。此后,第1章更進而提出“有無玄同”,作為老子道論的基本綱領。
“道可道,非常道”, “道”由“首”和“走”組合而成,是人(“首”)所走出來的道路,如同海德格爾對于思想之道的描述,此一“行走所走出的道路”盤旋于田野,視域隨之交迭融合,穿梭于林間,天光明明滅滅,串聯起林間敞開的空地,但是,它若成為固定的“可道”(某一條限定的道路),就已經不是“常道”,不是行走所走出的不斷形成中的道路和視域,也失去明明滅滅的天光浪漫之趣。
《道德經》第2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是老子的美學,“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是老子的倫理學。以上二者(老子的美學與倫理學)合而言之,是老子的價值論的基本表述。西方的傳統美學問的是“什么是美?”、“美的本質是什么?”,從“美的普遍特征”、“美的本質”來建構美學。老子卻認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回到美的開顯活動的本身來加以觀照,那是即開顯即遮蔽的。從本體詮釋學的觀點看來,我們不能只就既已開顯的表象來考察其中的審美的普遍共通感,而是必須更要能掌握到味外之味,言外之言,象外之象。美必須符合“有無玄同”、“有無相生”的根本原理,才能成就“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老子《道德經》的價值論不只是相對主義(relativism),因為相對主義隱含著“價值的虛無主義(nihilism)”。更為恰當地說,老子的價值論是一種“觀點論”(perspectivism),也可以說是一種“多元論”(pluralism)。“觀點論”意味著仍然肯定終極實在(ultimate reality)與終極價值的存在,也就是肯定常道的存在,雖然我們對之可并無固定的與唯一的表述方式,“觀點論”肯定康德知識論所說的范疇對于我們認知的限定。雖然,肯定終極實在(ultimate reality)與終極價值是存在的,仍有其本體詮釋的關懷,但是終極實在與終極價值是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終極實在與終極價值若是落入不同文化和不同詮釋主體的言說之中,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則形成了不同的觀點所建構出的不同的體系。觀點論、多元論仍然肯定“開放的”價值規范體系之存在的必要,“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學問的系統建構是精益求精,知識的追求是一種建構的過程。同時,也必須從“道”的角度來不斷從事批判,虛己忘我,進行“開放的”溝通活動,為道日損,不同的知識系統之間的“跨界”溝通,需要這種虛己忘我、為道日損的精神。
如上所說,《道德經》第1章進行了本體詮釋和知識的批判,第2章點出了導論的價值論。但是,如何落實,如何實踐?這是功夫論的問題。老子功夫論的根本原理是“清靜無為”、“守柔返還”。根據“身國同構”的原理,老子的清靜無為,可以同時運用在修身和治國方面。《道德經》在修身方面展開了“清靜無為”、“守柔返還”的原理,就是老子的“專氣致柔,滌除玄覽”和“玄牝”等方面的修煉方法,也就是后世所開展的丹道內修。至于《道德經》的清靜無為運用在治國,則首見于《道德經》第3章:“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基于本體詮釋的共通性,身體與政治具有身國同構的基本原理,“清靜無為”、“守柔返還”可以運用于身體,也是政治的指導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