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
- 白彤東
- 20字
- 2020-11-09 16:30:28
第一章
在今日古典儒家政治哲學為何仍然相關
1.中國哲學在現代的重要性與對中國哲學的哲學進路
對我們中國哲學工作者而言(這里“中國哲學工作者”指的是研究中國傳統哲學的人),中國哲學是一個豐富的、應該給予嚴肅對待的傳統。但是一個無法否定的事實是,不管中國哲學傳統有多豐富,如果中國還是一個政治與經濟上不重要的國家,中國哲學就不會被這么認真地對待。[1]這不等于說中國哲學家只是在并只應當搭中國崛起的便車。中國是在崛起,但是一個崛起的中國所要帶來與傳播的文化信息又是什么呢?難道中國人與西方的殖民主義者、資本主義者、玩弄現實政治或權力政治(realpolitik)的政客是一路貨色,只是比他們更會玩他們的游戲?也就是說,難道中國人只是一群沒有自己特色的、被國家利益與經濟利益所左右的動物嗎?更糟糕的是,中國所要做的是不是要先富強再復仇呢?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對中國和中國人的自我認知、自我重建,以及世界對中國的接受等等都有著重大意義,它也恰恰是中國哲學家可以對中國崛起起到建設性的角色的地方。成功的經濟本身是不能保證中國哲學家能扮演這個角色的。傳統中國哲學本身的豐富是中國哲學家能扮演這個角色的保證。
但是,傳統中國哲學有那么豐富嗎?孔子與《老子》作者的思想是在他們生活的政治與社會環境里生發出來的;他們沒有見過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所見過的那么多樣的政體;他們從來沒聽說過自由民主與人權。所以有人會說他們的思想在今天不可能還有太大的相關性。但是,這么說的人忽略了下面這個關鍵的問題:作為哲學的——而不是作為某個特定時代、地域與人群的意識形態的——中國哲學是超越時間(時代)、空間(地域)與特定個人或人群的局限的。這一超越來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它所處理的是哲學問題,即那些也許來自于卻又不局限于特定時代、特定地域、特定哲學家的問題。[2]比如,希臘城邦絕不是春秋戰國時的諸侯國,但孔子與柏拉圖都面臨著派閥分裂(factions)與家族(私)對國(公)的威脅的問題。這個共通的問題就使得比較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法變得有趣與重要。[3]又比如,春秋戰國也許與近代歐洲迥然不同,但它們卻可能面臨著類似的問題。這些問題中的一個是基于出身的封建等級制度的消逝與對能直接管治地域日漸廣闊、人口日漸眾多的新政體之需要的出現。就這個及其他共享問題,這兩個不同時代與地域的一些哲學家也提出了類似的政治主張。[4]
對古代中國哲學的現代相關性問題,我們也可以訴諸馮友蘭提出的一個區別。他區分了兩種講授、研究中國哲學的進路:照著講與接著講(馮友蘭1999,200)。接著講的前提是將中國哲學當成一個在不斷變換的情境下的活的傳統。如《詩經·大雅·文王》里所講,“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我這里并不想否定更“小學”的(classicist)、更歷史學的與社會學的“照著講”的重要。但我采取的是更哲學的對中國哲學的“接著講”的方法。這是因為后一種方法對顯示傳統中國哲學在當代全球化世界中相關性起著關鍵的作用。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一點是小學進路與哲學進路間的區分只是程度上的區分。堅持小學進路的純粹要預設兩個形而上學的信條:第一,原作者有一個客觀與確定的理念,這個理念被弗雷格稱為“意義”(sense)或“思想”(thought)。[5]這個理念是柏拉圖理念的內在化。第二,小學家有獲得這個客觀意義或思想的途徑。但維特根斯坦與蒯因等哲學家有力地挑戰了這兩個信條。另一方面,堅持哲學進路的純粹有可能導致哲學家對原作者的隨意閱讀。哲學家的這個閱讀自身有可能是有趣的,但我們很難說它是基于對原作者的學習上的。
很明顯的是,對待中國哲學接著講的哲學進路在根本上是比較的。這是因為我們要回答當今時代對中國哲學的種種挑戰。在這本書里,我自己的關注焦點是早期儒家,尤其是孔子的政治哲學。對與我有類似關注和采取類似進路的人來講,我們要問的是這樣的假想問題:“孔子如果還活著的話,他會對民主與人權有什么看法?”,“如果孔子讀了《理想國》的話,他會說什么?”,等等。通過讓古典儒家對當代問題“進行評論”,通過讓他們與西方有同等重要性的思想家進行“對話”來互相解釋、評論、批評,我們會澄清和揭示隱藏起來的儒家思想,并將其發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