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化論與倫理學(全譯本)(附《天演論》)
- (英)赫胥黎
- 1851字
- 2019-12-20 16:16:51
四
以進化概念為主的宇宙理論,至少在公元前6世紀就已存在。在五世紀時,有關宇宙理論的某些知識,從遠在恒河河谷和愛琴海亞洲沿岸的發源地,傳到我們這里。印度斯坦的早期哲學家,和希臘的愛奧尼亞哲學家一樣,認為現象世界的顯著而又典型的特征,是它的易變性;萬物無休無止地流動,從產生到有形的存在,到不存在,其間看不到它們開始的任何跡象,也看不到它們結束的任何征兆。現代哲學的某些古代先驅者也非常清楚,痛苦是一切生物的標記——它不是偶然的伴隨物,而是宇宙過程的本質要素。精力充沛的希臘人,在“斗爭是父、是王”的世界里,或許找到了無盡的歡樂;古老的亞利安人
的精神,卻被印度賢人的寂靜主義所征服;籠罩著人類的痛苦之霧,遮蔽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對他來說,生命就是痛苦,而痛苦也就是生命。
在印度斯坦,如同在愛奧尼亞一樣,繼漫長的半野蠻時期和爭斗時期之后,曾出現過一段比較發達且相當穩定的文明時期。富足和穩定孕育了悠閑和教養,不過緊隨其后的卻是患上耽于思考的毛病。最初,人類僅僅為了生存而斗爭,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斗爭;雖然對少數幸運者來說,這種斗爭有所減輕并部分得到遮掩。后來又出現了一種斗爭,旨在讓人們理解生存的意義,使事物的秩序與人的道德觀協調一致,這種斗爭同樣是永無止境的。然而,對少數會思考的人來說,隨著知識的一點一滴增長,隨著有價值的人生理想的一步一步實現,這種斗爭變得更加尖銳了。
2500年前,文明的價值與現在一樣明顯;那時和現在一樣,顯然只有在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園地里,才能結出人類能夠結出的最美好的果實。但是,同樣顯而易見的是,文化所帶來的福祉并不是純粹的。園地很容易成為溫室。感官刺激和情感放縱,為尋歡作樂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由頭。隨著知識領域的不斷擴大,為人類所獨有的思前想后的能力也相應發達,人類不僅關注轉瞬即逝的現在,還要關注過去的舊世界和未來的新世界;人類在其中逗留得越久,文化水平也就越高。感官變得敏銳、情感變得細膩,為人類帶來了無盡的歡樂,但也正因如此,人類的痛苦程度注定也要相應加深。超凡的想象力既創造了新的天堂與新的塵世,但也相應地給人們創設了地獄,使人類充滿了對過去無益的悔恨、對未來病態的焦慮。最后,過度刺激必然得到懲罰,走向衰竭,文明向其大敵——厭倦——敞開大門;不論男女,凡事都毫無興致,只有死氣沉沉、平淡無味的厭倦;一切皆空虛,一切皆煩惱;除了逃避死亡的煩擾之外,人生似乎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甚至純知識的進步,也會招致報復。有些問題,只知行動的野蠻人,原本已經用粗糙、現成的辦法解決了,但當人類有時間開始思考時,這些問題又重新引起注意,并顯示出它們仍然是未解之謎。懷疑這種仁慈的魔鬼,為數眾多,本來藏身于古老信念的墳墓之中,如今卻現身人間,從此便賴著不走。神圣的習俗,也就是祖先中的智者制定的神圣法律,原本受到傳統的尊崇,并認為是永遠有益的,也遭到了質疑。文化培育的反思能力要求他們出示證據,并且按照自己的標準對它們做出判斷,最后,把自己認可的東西納入倫理體系,其中的推理不過是為采納早就做出的結論而提出的體面托詞而已。
在倫理體系中,最古老和最重要的原理是正義的概念。除非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同意相互遵守一定的行為規則,否則社會是不可能形成的。社會的穩定,有賴于他們堅定地遵守這一協議;只要他們稍有動搖,相互信任這一社會的紐帶,就會遭到削弱和毀壞。除非狼群達成一個真正的協議(盡管是默示性的),即在獵食時絕不互相攻擊,否則它們是無法集體狩獵的。最初級的社會組織,也就是根據類似默認或明示的協議而生活的一群人,較之狼群社會來說,已取得了非常重大的進步,他們同意運用整體的力量來對抗違規者,保護守紀者。這種對共同協議的服從,以及隨之而來的根據公認的規則對賞罰進行分配,就叫做正義;與此相反的,就叫做非正義。早期倫理學不太關注違規者的動機。但是,如果對過失犯罪和故意犯罪的案件,對純屬錯誤的行為和犯罪行為,不做嚴格區分,文明就不可能有大的發展。不過,隨著道德鑒別力的不斷細致,因上述區分所產生的賞罰問題,在理論和實踐上也顯得越來越重要。就算必須以命抵命,也要認識到,過失殺人犯不應一律處死;通過對公共的正義概念與私人的正義概念進行折中,就為過失殺人犯找到了一個避難所,使他免于“以血還血”者的報復。
正義觀念就這樣逐步得到了升華,從根據行為進行賞罰到根據是否應得,或者說,根據行為者的動機進行賞罰。正直,即源于正確動機的行為,不僅成為正義的同義語,而且成為清白無辜的絕對要素和善的真正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