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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古印度或古希臘的先哲們悟出善的概念后,再去審視世界,特別是直面人類生活時,就會像我們一樣發現,哪怕只是讓進化過程符合正義與善的倫理觀的基本要求,也是很困難的。

如果世上有一件最明白不過的事情,那就是,在一個純粹的動物世界里,不論是生命的快樂還是痛苦,都不是按照應得的賞罰來進行分配的——因為,對處于較低等級的感性存在來說,應該得到獎賞或者應該得到懲罰,顯然是不可能的。如果對人類生活的現象作一個能為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有識之士所認可的概括,那就是:違規者常常能逃脫他應得的懲罰;邪惡之徒像綠色的月桂樹一樣欣欣向榮,而正直的人卻要乞食求生;父輩行惡,卻讓子孫受罰;在自然王國里,過失犯罪要受到和故意犯罪一樣嚴厲的懲罰;千萬個無辜的人們,因為一個人故意或過失的犯罪行為而遭受折磨。

在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上,希臘人、閃米特人Semite,又稱閃族人。阿拉伯人、猶太人都是閃米特人。現在生活在中東、北非的大部分居民,是古代閃米特人的后裔。——譯者注和印度人是一致的,《約伯記》Job,即圣經舊約中的《約伯記》。——譯者注、《工作與時日》Works and Days為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所寫的田園詩,既描寫了平靜而優美的農村生活場景,又包括很多道德方面的警句。——譯者注和佛經是一致的,贊美詩的作者、以色列傳道者和希臘悲劇詩人也是一致的。事實上,古代的悲劇作品,除了表現事物本性所具有的那種深奧難解的非正義性之外,還有什么更共同的主題呢?除了描寫無辜的人親手把自己毀滅,或因他人的致命惡行而遭到毀滅之外,還有什么讓人去更深刻地感覺真實?誠然,俄狄浦斯Oedipus,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其悲劇性命運而成為藝術創作的對象,悲劇大師索福克勒斯著有《俄狄浦斯王》。此外,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把他的命運詮釋為“戀母情結”。——譯者注的心地是純潔的,是自然的系列事件——宇宙過程——驅使他誤殺父親,娶母為妻,讓他的臣民遭殃,使自己草草毀滅。或者更進一步,我暫且拋開時間順序的限制,構成《哈姆雷特》永恒魅力的東西,除了因深深地體驗他的經歷而產生的感染力外,還有什么呢?這個同樣無辜的夢想家,不由自主地被拖進一個混亂的世界,卷入一團罪惡與痛苦的亂麻之中。而這種罪惡與痛苦,是宇宙過程的基本力量滲透到人之中,并通過人發揮作用而造成的。

因此,如果把宇宙送上道德法庭,很可能要判它有罪。人類的良心反感自然對道德的漠視,微觀宇宙的原子應該早已發現無限的宏觀宇宙是有罪的。但是,幾乎無人有膽量記下這一判決。

在閃米特人對這一爭端進行重大審判時,約伯托庇于緘默和屈從;印度人和希臘人或許不夠明智,試圖調和那根本不能調和的事情,為被告進行辯護。結果,希臘人發明了神正論,而印度人提出了一種就其最后形式而言最好稱之為宇宙正論的理論。因為,盡管佛教承認有許多神靈、許多主宰,但他們都只是宇宙過程的產物;存續的時間再長,也只是宇宙過程永恒活動的暫時表現。不論輪回學說起源于何時,婆羅門教徒和佛教徒在思考輪回學說時,找到了一個得心應手“每個人軀體中都有一個靈魂,在軀體死亡時,靈魂就像小鳥飛出籠子那樣飛去,并進入一個新的生命體……或者進入天堂的某個生命體,或者進入地獄的某個生命體,或者仍然進入這個塵世的某個生命體。唯一例外的情形是,人在今生中獲得神的真知,但這是罕見的。根據佛教以前的理論,這樣一個人的靈魂沿著多神(Gods)走向唯一的神(God),并與‘他’(Him)相結合,從而獲得不朽的生命,在這種生命里,個性不會被消滅。在后期理論中,他的靈魂直接被吸收到這個大靈魂(the Great Soul)之中,并在其中消失,不再有任何獨立的存在。所有其他人的靈魂,在其軀體死亡后,都會成為一種新的存在,即成為眾多不同存在形式中的一種或另一種。如果是在天堂或者地獄,靈魂本身就變成一個神或者魔鬼,但沒有進入軀體。一切超人的存在,除大神(the Great God)外,都被看作不是永恒的,只被看作是一種暫時的傀儡而已。如果靈魂返回到塵世,它也許會、也許不會進入一個新的軀體。這個軀體要么是人,要么是動物或植物,甚或是一種物質的物體。對一切具有靈魂的東西來說,這些靈魂和人的靈魂沒有什么根本區別——全都一個樣,都只是那個唯一真正存在的大靈魂(the Great Spirit)的一閃而已。”(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1881年,第83頁)我所談到的關于印度哲學的內容,特別受惠于里斯·戴維斯教授在其著名的《赫伯特講座的演講》(1881)和《佛教》(1890)兩本著作中,對原始佛教和與之相聯的早期印度思想所作的明晰闡述。在這些注釋中我大量引用了他的論述,對此我能做的唯一辯解就是,我愿意毫無保留地表示我的感謝。我也發現,奧登博格博士的《釋迦》(1890,第2版)也是很有幫助的。在上述引文中提到的輪回說的起源,是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它與埃及的輪回說是非常不同的。實際上,由于人們通常使這個世界的幽靈住到另一個世界,埃及的學說似乎預示著印度學說是一種更古老的信仰。戴維斯教授非常重視輪回理論在倫理上的重要意義。“目前我們自己提出的最新想法之一,就是借助每個人從他祖先那里遺傳下來的氣質來尋求對他的氣質甚至他的外部生活環境進行解釋,而這種氣質是在幾乎是沒有盡頭的先人系譜中逐漸形成的,僅僅通過他出生于其中的某一代的環境加以改變,但這些環境同樣也是幾乎沒有盡頭的先前的原因系列產生的最近結果。喬答摩的觀點可以用同樣的話來表述。他也試圖想以一種不同于當代理論的闡釋者所采納的方式來解釋這一奇怪的問題,這也正是《約伯書》中的美妙戲劇的主題所要解釋的——即這樣一個事實:在塵世間實際遭受的好運或厄運與人們所說的好或壞的品質完全無關。如果一個其整個體系基本上就是一種倫理改革的導師感覺到,其職責所在就是對這種明顯的不正義尋求一種解釋,我們不必感到驚愕。尤其當他所承襲的信仰,即靈魂轉世說,已經為每個愿意接受這種信仰的人提供了一個十分充足的解答時,就更是如此。”(《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93頁)我應該大膽建議,在前述的段落中,用“大部分地”代替“完全地”。一艘船航行的好或壞,雖然大部分不是取決于船長的行為,但大部分是受船長的行為影響的。雖然他對颶風奈何不得,但劈波斬浪總是可以的。的方法,為宇宙對待人的方式作了一個似乎有理的辯護。如果這個世界充滿了痛苦和悲傷,不幸和罪惡像下雨一樣同時降落在正義者和不正義者的身上,這是因為不幸和罪惡像下雨一樣,都是無窮的自然因果鏈中的部分環節,在這個因果鏈上,過去、現在和將來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因此,無所謂這種情形比那種情形更不正義。每一個感性存在者都是在收割其以前種下的果,不是今生種下的果,就是前生種下的果,這個前生也不過是無窮系列的前生中的某一個。因此,善與惡的現世分配,是累積起來的正報應和負報應的代數和,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取決于善惡賬目的動態平衡,因為在他們看來,隨時都應該進行徹底清算是不必要的。未付清的款項可以作為一種“掛賬”而延期;剛剛享受了一段天堂般的幸福時光,接下來就得長期忍受可怕的地獄生活,但依然不能還清前世作孽所欠下的債每個新生兒的靈魂,其外在條件是由其前生的行為決定的。但它是由具有連續性的每個行為決定的,而不是惡對善進行清算的結果。一個詆毀過他人的好人,由于他的善良,可以作為神活上十萬年,但是,如果他行善的力量耗竭,也許會轉世為一個啞巴;一個曾經發過善心的盜賊,作為對其積德的獎賞,也許會轉世為一個國王,然后,由于其今生作惡,就被打入地獄,忍受長期的痛苦,或者變成一個沒有軀體的鬼魂,或者經過多次投胎,變成一個奴隸或流浪者。“根據這種理論,任何行為都無法逃脫報應,盡管每個靈魂必須承受的只是它自身行為的后果。這種力量自行起效,從不停止,它的后果從不預先示之于人。如果是惡報,就永遠不能得到改變或防止,因為這是先前的原因造成的,這原因也是靈魂無法控制的。甚至也沒有連續的意識以及對前世的回憶,使靈魂覺察到它的命運。向靈魂敞開的唯一好處,就是在今生增加它的善行總額,連同其他善行或許可以修成正果。即使是這樣,也只有在與現世基本條件相同的來世中才能發生:同現世一樣,來生也受衰老、朽壞和死亡的支配;而且也像現世一樣,給予犯錯、愚昧甚至犯罪的機會,在它們的輪轉中,不可避免地使它們受到疾病、殘疾或悲哀等應得的報應。就是這樣,靈魂在輪回的大海里,一生又一生、一浪又一浪地來回翻滾。沒有人能夠逃脫,除了在投胎為人期間悟得大靈魂的真知的極少數人:他們便進入不朽,或者如后來的哲學家所說的那樣,進入神圣的本體之中。”(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85、86頁)印度哲學家所想象的這種死去以后的情形與羅馬教會所講的煉獄有幾分相似。不同的是,要想從中逃脫,不是依靠由僧侶或圣徒的代禱來改變神的判決,而是依靠個人自身的修為。而天主教則公開保證,善良的信徒或虔誠祈禱的信徒,最終會進入天國,享受極樂;而對于印度教徒來說,得到神的悅納或進入涅槃的有利機會,就非常少了。

經過這樣一番辯解,宇宙過程是否顯得比原先更道德一些,也許還是有疑問的。但是,這種辯解理由并不比其他理由遜色,只有極為草率的思想家,才會以其固有的荒謬性而摒棄它。像進化論學說本身一樣,輪回學說也扎根于這個真實的世界,它可以要求得到像通過類比得來的完美論證所能提供的那種支持。

有一些事實,由于天天接觸變得稀松平常,其實它們都可以歸在遺傳的名下。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家族的或者遠親的明顯印記。更為特別的是,一定行為方式形成的總體傾向,即我們所說的“氣質”,往往可以追溯到漫長系列的祖先和旁親。所以我們有理由說,氣質,作為一個人道德和智力的實質性要素,確實從一軀體傳到另一軀體、從一代輪回到另一代。在新生嬰兒的身上,血統上的氣質是潛伏著的,“自我”不過是一些潛能。但這些潛能很快就變成了現實。從童年到成年,這些潛能表現為遲鈍或聰慧,羸弱或健壯,邪惡或正直。此外,每一特征由于受到另一氣質的影響而發生改變——如果沒有其他影響的話,這種氣質就會傳給作為其化身的新生體。

印度哲學家把上面所說的氣質稱為“羯磨Karma,梵文的音譯。——譯者注“那時流行的、并不能被證明是虛妄的輪回理論,似乎滿足了一種深深被感覺到的需要,也似乎提供了一種解釋不平等分配今生禍福的道德理由,而這種分配與現世的氣質是極為矛盾的。”喬答摩“因此仍然談及人的前世,但絕不是以那種通常被描繪的、他曾經使用的方式談及的”。他所說的輪回是“氣質的輪回”。他認為:“一切生靈,不論是人還是其他生靈,在它們死亡以后,除了活著的‘羯磨’即身心活動的結果外,什么也沒有留下。所有個體,不論是人還是神,都是最后的承接者和一個長長的先人系譜的最后結果——這個系譜是如此之長,以致無法計算它的開端,而它的終點是與這個世界的毀滅相一致的。”(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92頁)在進化理論中,一個胚胎按照一種特定類型發育的驅向,例如,使菜豆種子長成一種擁有其全部性狀的植物的驅向,就是它的“羯磨”。它是所有條件的“最后的承接者和最后的結果”,這些條件已經影響了一個祖先系列,這個系列可以回溯到億萬年以前生命首次在地球上出現的時期。菜豆植株物質的B部分(參見注釋[1]),在一個從原始的活體延伸下來的先前持續的鏈條中,處于最后一環:它所產生的世代相繼的物種性狀是逐漸被改變的“羯磨”的表現。正如里斯·戴維斯教授精辟所言,雪花蓮“之所以是一朵雪花蓮,而不是一棵橡樹,而且就是那個類型的雪花蓮,就因為它是先前存在無限延伸的系譜的產物”。(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114頁)。正是這種羯磨,從一生傳到另一生,并以輪回的鏈條將此生與彼生連結起來。他們認為,羯磨在每一生都會發生變化,不僅受血統的影響,而且還受自身行為的影響。事實上,印度哲學家都是獲得性氣質遺傳理論的堅定信徒——目前,這一理論處于備受爭議之中。不容置疑的是,表現某種氣質的種種傾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種條件的促進或阻礙,其中最重要的條件是有無進行自我修行。但是,氣質本身是否會因自我修行而發生變化,并不是確定無疑的,而且同樣無法肯定的是,惡人遺傳的氣質比他得到的氣質更差,正直人遺傳的氣質比他得到的氣質更好。然而,印度哲學不容許對這一問題有任何懷疑——相信環境尤其是相信自我修行對羯磨的影響,不僅是印度哲學中報應理論的必要前提,而且還是逃脫永無止境的輪回轉世的唯一出路。

印度哲學的較早形式,與我們這個時代所流行的理論一樣,都假定在變動不居的物質或精神現象下面,存在一個永恒實在或“本體”。宇宙的本體是“婆羅門”,個人的本體是“阿德門”,后者與前者的分離(倘若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僅僅是由它的皮囊,由包裹著感覺、思想、愿望以及快樂和痛苦等這些構成人生幻境的東西所造成的。無知的人把這一點當做實在,他們的“阿德門”因此永遠被幻覺所囚禁,被欲望的鐐銬所桎梏,被不幸的鞭子所抽打。但是,已經覺悟的人發現,表面的實在不過是幻覺,或者正如兩千年以后所說的,所謂的善與惡,不過是思想的產物。如果宇宙“是公正的,而且用由我們的淫樂織成的鞭子來抽打我們”源自莎士比亞的《李爾王》。——譯者注,那么避免我們遺傳罪惡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鏟除讓我們流于墮落的欲望之根,不再充當進化過程的工具,并退出生存斗爭。如果羯磨通過自我修行得到改變,如果它那接二連三的粗鄙欲望能夠被滅絕,那么,自行其是的原動力即生存欲望就被摧毀了“人們發現,有趣的是,正是這個理論的弱點——假定‘羯磨’的結果集中在一個新的存在里面——對早期的佛教徒來說,意味著理論本身是一個難題。他們部分地通過把它解釋為,它是存在于垂死生物的一種特別的熱望(是一種渴望——‘貪’,在佛教理論中發揮著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作用),這種熱望實際上促使承接前一個個體的‘羯磨’的新個體的出生,避免了這一難題。但是,這是如何發生的,這種熱望是怎樣導致這種結果的,人們承認,只有佛才有權知道。”(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95頁)在斯多葛派和佛教許多類似的看法中,為這個“貪”,即對生的“熱望”或者“渴望”尋找一個支點,那是稀奇古怪的。塞涅卡寫道:“如果在道德價值之外,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是善的話,那就是我們會去追逐生活的貪欲(或者叫做‘就會貪生怕死’),貪求那些為生活提供享受的東西。這是不能容忍的,無止境的,不穩固的。”(《書信集》,第76號,第18頁)。那時,幻象的泡沫會破滅,游蕩著的個體的“阿德門”會自行消融于普遍的“婆羅門”之中。

這些似乎是佛教以前的拯救概念,這也是那些愿意獲救的人所追隨的方式。在禁欲方面,沒有比印度的苦行隱士做得更徹底的了——在使人的精神萎縮到無感覺的半夢游狀態方面,后來的僧侶主義者中沒有一個能夠如此地接近成功,若不是其公認的圣潔,就很難將它與白癡的狀態分開。

必須認清的是,這種拯救,必須通過知識和基于知識的行為才能獲得,正如那些想得到某種物理或化學結果的實驗者,必須具有相關的自然法則的知識,以及足以完成一切操作所需要的久經考驗的意志。在此意義上,超自然性完全被排除了。沒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夠對引起羯磨的因果序列產生影響——只有羯磨的主體自身的意志,才能使它終結。

我剛才已盡力對這一卓越理論作了一個合理的概述,在此理論基礎之上,只能得出唯一的一條行為準則。如果過多的痛苦是一種必然,那么繼續活下去就是愚蠢的,不幸會隨著生命的延續而越來越多,而且這種可能性是無法阻擋的。消滅肉體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除了通過自愿地阻止靈魂的一切活動來消滅靈魂外,別無他法。財產、社會關系、家庭感情、世俗的友誼,都必須拋棄;最天然的欲望即便是飲食,也必須禁絕,至少要減至最少,直到一個人心如死灰、清心寡欲,成為一個托缽僧,經過自我催眠進入一種死一般的沉睡狀態。走火入魔的神秘主義者誤認為,這就是最終融入婆羅門的一種先兆。

佛教創始人接受了他的前輩所探究的基本原理。但是,他對含有將個人存在消融于絕對存在——即,將“阿德門”消融于“婆羅門”——的那種完全滅絕的思想并不滿意。看來,對他來說,承認任何實體——即便是那種既沒有質量又沒有能量而且沒有任何可以述說的屬性的“空”——的存在都是一種危險和陷阱。盡管將“婆羅門”歸結為一種實體性的虛無,但它還是得不到信任;只要實體尚存,它就會滿載著無限的悲哀,不可避免地重新轉動那令人討厭的變化之輪。喬答摩Gautama,梵文的音譯,即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譯者注使用研習哲學的人非常感興趣的形而上學之絕技,清除了永恒存在的影子的藏身之處,因而填補了貝克萊主教著名的唯心論主張所留下的那一半空白。

假如承認這些前提為真,我不知道怎樣去避開貝克萊的結論,即物質的“本體”是一個形而上的未知數,存在的本體是不能證明的。貝克萊似乎沒有非常清晰地認識到,一種精神實體的非存在同樣是有疑義的。不偏不倚地應用他的推理,其結果就是把“一切”歸結為現象共存和現象序列,現象內部和現象以外的東西,都是不可知的。印度人思想敏銳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喬答摩比當代最杰出的唯心主義者所看到的更加深刻。盡管必須承認,如果貝克萊將精神本性的一些推論貫徹到底,就會得出幾乎相同的結論“佛教的顯著特征是,它開辟了一條新途徑,那就是,它看到了人類必須從一種完全不同的立場去解決的最深刻的問題。它將一種偉大的靈魂理論的全部內容——它迄今仍然全部占據和絕對統治著具有迷信和類似思想的精神——從它的視野中一掃而空。在世界歷史上,它第一次宣布,每個人都能夠在塵世、在今生為了自己并由自己獲得拯救,與神或大大小小的神靈都沒有任何關系。像《奧義書》一樣,它將知識置于首要地位。但是,它不再是關于神的知識,而是像他們所假定的那樣,是對人和事物的真實本性的洞見。而且,它還認為,除了知識是必要的,純潔、謙恭、正直、安寧以及深邃、廣大、無限的博愛也是必要的。”(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29頁)同時代的希臘哲學家采取了類似的方向。根據赫拉克利特的看法,宇宙既不是由眾神也不是由人創造的。但是,宇宙過去曾經是、將來仍然是一團永恒不滅的火,它在一定分寸上燃燒,在一定分寸上熄滅。(穆拉赫:《赫拉克利特殘篇》,第27頁)他的后繼者斯多葛派給“智者”的知識和意志所安排的地位,使他們的神(對邏輯思想家來說)成為一個備受贊美的主體,而不是一種要對付的力量。在印度思想中,“阿羅漢”成為婆羅門的長者,佛的地位更高;而斯多葛派的“智者”至少與宙斯齊名。貝克萊再三斷言,不可能形成靈魂或精神的任何觀念——“如果有誰懷疑我在這里所說的真理,就讓他想一想并且試一試,他能否形成關于力量或能動者的任何觀念;是否具有‘意志力’和‘理解力’這兩個名詞所標識的、彼此顯然不同的兩種主要力量的觀念;以及能否形成對實體或一般存在的第三種觀念,及其支持上述那些能力或曰上述能力的主體——稱之為‘靈魂’或‘精神’的東西——的相關概念。這就是一些人所主張的:但是,就我所知,意志、靈魂、精神這些詞語并不代表不同的觀點,或者老實說,根本不代表任何觀念,只是代表一些完全不同于觀念的東西——它是一種動因,不能同任何觀念相提并論,也不能用任何觀念來代表(盡管我們必須同時承認,我們具有一些靈魂、精神以及諸如意愿、愛、恨之類的心靈活動的概念,因為我們知道或理解這些詞語的含義)。”(貝克萊:《人類知識原理》,第76節,參閱第89、135、145節)我認為,不妨公開地討論一下,是否可能具有“對我們不能形成任何‘觀念’的東西的一些‘概念’”。貝克萊給“感性的能動者、心靈、精神、靈魂或自我”附加了幾個述詞(Ⅰ、Ⅱ部分)。比如說“不可分的、無形體的、無廣延性、不可毀滅的”。述詞“不可分的”,雖然在形式上是否定的,但有非常肯定的后果。因為,如果“能動者”是嚴格地不可分的,人的靈魂與神的精神就一定是同一個東西:這是好心的印度人或斯多葛派的學說,但不是正統的基督教哲學。另一方面,如果能動的感性“存在”的“實體”實際上被一個神和無數人的本體所分有,那么述詞“不可分的”怎么能嚴格地適用于它呢?拿引用的詞語來說,正如它們所代表的,它們都意味著否認關于任何實體的知識的可能性。“物質”被消解為只是“精神”的一種特性,“精神”又消融于公認是難于想象的、不可知的思想和力量的本質之中——結果,在宇宙中除了現象的流動外,任何存在都僅僅只是一種假言推斷。的確,懷疑論者可以提出異議,說如果“存在”就是“被感知”,那么精神本身除了作為一種感知即被實體化的“自我”而存在,或作為對其他一些精神的感知而存在之外,便不能有任何存在。在前一種情況下,客觀實在消失了;在后一種情況下,似乎需要一個彼此互相感知的無限系列的精神。令人奇怪的是,貝克萊的措辭有時與斯多葛派的口吻極為相似,例如:(第148節)“膚淺的大眾似乎有一個普遍的借口,說他們不能看見上帝……可是,哎喲,我們只須睜開眼,就可以看見萬物的主宰,比看見我們的任何一個同類還要完整和清晰……我們時時處處都確實感知到神跡的顯現:我們所見到、聽到、感覺到或通過感官以任何方式感知到的一切,都是上帝之偉力的表征和結果”……(第149節)“因此,顯而易見,對任何稍微有一丁點頭腦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上帝或精神的存在更明顯的了,它親切地呈現于我們的心靈,在我們的心靈里產生不斷影響我們的各種各樣的觀念或感覺,我們絕對地、完全地仰賴于它。簡言之,我們生于斯、行于斯,而且存在于斯。”(第150節)(但是,你會問,自然在產生自然事物中沒有一份貢獻嗎?都必須將它們全部歸功于上帝直接而單獨的作用嗎?……如果自然意味著是一些與上帝截然不同的存在,也是與自然法則和感官感知的事物不同的存在,那么我必須承認,自然這個詞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空洞的聲音,沒有賦予它任何可以理解的含義。)這樣理解的自然,只是那些異教徒所引進的無謂的幻想,他們對上帝的無所不在和無限完美沒有正確的認識。看看塞涅卡所說的(《論恩惠》第4卷,第7頁):“你說,是自然把這些東西提供給我的。但你難道不知道嗎?當你這樣說的時候,你不過是給上帝起了一個別名而已。因為,除了上帝和充塞宇宙及其各個部分的神圣理性外,自然還是什么別的東西嗎?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用各種不同的名字來稱呼我們的造物主。你可以恰當地稱他為至高至善的朱庇特神,或雷神,或一切的支持者。后一名稱的來由,并不是像歷史學家所傳述的那樣,是因為羅馬人在祈禱之后,穩住了陣腳,防止了潰逃,而是因為萬物都因其恩惠而得以維持,是因為他是它們的維持者和穩定者。如果你將他稱之為命運,你也沒錯,因為命運也不過是一個因果鏈條,他就是萬物的第一因,萬物皆以之為依據。”據此看來,這位好心的主教對“異教徒”有點嚴厲,他自己的話可能就是對他們的看法的一種解釋。貝克萊哲學還存在另一種傾向,我不會說他同意喬答摩的看法,但至少有助于理解佛教的基本教義。“我發現,我能夠隨意地激發我心靈中的各種觀念,并且可以在我認為適當的時候隨意變換情景。只要愿意,我可以立即在我的想象中產生這種或那種觀念:借助同一種力量,它被消滅并給另一種觀念讓路。這種觀念的形成和消失是心靈活動的一種非常適宜的稱呼。這些是確定的,并且是基于經驗的……”(《人類知識原理》,第28節)我想,我們中的很多人有理由認為,經驗告訴他們許多相反的事情。并且感到痛苦的是:深知心靈被各種觀念所糾纏,而這些觀念又不能通過意志的努力來加以消除,而且它還頑固地拒絕給其他觀念讓路。但我想指出的是:如果喬答摩同樣確信他能夠“產生和消滅”各種觀念,那么,由于他把自己分解為一群觀念的幻影,借助意志取消自我的可能性自然就隨之而來了。

流行的婆羅門教教義認為:整個宇宙,包括天上的、塵世的和地獄的,連同眾多的神靈和天上其他的存在,以及眾多的感性動物,還有魔羅Mara,梵文為ma^ra,是婆羅門教和佛教中的惡魔。——譯者注和他的惡魔們,都不斷地在生與死的法輪中輪轉;在每個法輪中,每個人都有其轉世的替身。喬答摩接受了這些教義,進而消滅了一切本體,并把宇宙歸結為只是感覺、情緒、意志、思想的流動,沒有任何根基。在小溪的表面,我們看到許多波紋和漩渦,持續一會兒,便隨產生它們的原因的消失而消失,所以,看起來,個體存在似乎只是繞著一個中心旋轉的諸種現象的暫時共生體,“就像拴在柱子上的一條狗”。在整個宇宙中沒有任何永恒的東西,既沒有精神現象的永恒本體,也沒有物質現象的永恒本體。人格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幻覺。實實在在地說,不光是我們,包括一切事物——各個領域無數的宇宙幻影,都只是構成夢境的材料而已。

那么羯磨會變成什么呢?它仍然未被觸動。作為能量的特殊形式——我們稱之為磁力,可以從磁鐵傳到鋼片,又從鋼片傳到鎳片,其間由于受所在物體狀況的影響,磁力可能增強也可能削弱。同樣,也可以設想,借助一種導體,羯磨也可以從一種現象共生體傳到另一現象共生體。無論怎樣,當不再有本體——不論是“阿德門”還是“婆羅門”——的殘余留下時,簡言之,當一個人只有去夢想他不愿意夢想的東西以結束一切夢想時,喬答摩無疑就更有把握消除輪回。

人生之夢的這種結局就是涅槃。涅槃究竟是什么?學者們的意見眾說紛紜。但是,由于最初的權威告訴我們,那兒既沒有欲望也沒有行動,也沒有已經進入涅槃的圣徒肉體轉世的任何可能性,那么對佛教哲學的這種最高境界,最好稱之為——“寂靜”按佛教的說法,今生和來生的聯系僅僅只是由一盞燈的火苗點燃另一盞燈的火苗所具有的那種聯系。對“阿羅漢”或高僧來說,“凡外在形式、混合物、生物、創造者,或任何形式的存在,看起來都不過是它的組成部分的暫時搭配,注定要被消解”。(里斯·戴維斯《赫伯特講座的演講》,第211頁)自我不過是被生的欲望維系的一群現象。當這種欲望停止時,“維系生命的那個特殊鏈條的‘羯磨’也將停止,不再影響任何特定的個人,而且也不再有生了。因為生、老、死以及憂傷、哀嘆和失望,對那個生命鏈條來說,就永遠走到盡頭了”。生的欲望已經停息的阿羅漢的心靈狀態是涅槃。奧登博格博士曾經非常嚴謹而又耐心地考慮過我所參考的著作對“涅槃”所做的解釋(第285頁和續頁)。我想把他和其他人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作一簡要敘述,如下:1.從賦予術語“涅槃”的含義開始的邏輯推演,剝奪了它的一切真實性、可想象性或可感知性,這對神或人來說都是如此。因此,它實際上所達至的狀態,與寂滅完全是一回事。2.但是,它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寂滅,因為它可能在活著的阿羅漢或佛中發生。3.因此,對虔誠的佛教徒來說,阿羅漢所消除的是更多的痛苦、哀傷或罪惡的可能性,所得到的是完全的安寧。它的心專注于這種圓滿的快樂,并把對一切可想象的生存的否定和對一切痛苦的否定視為肯定性的極樂的化身。由于喬答摩拒絕給涅槃下任何教條式的定義,這一切就變得更容易了。這和人們通常談論的一個長期忍受絕癥折磨的人得到“幸福的解脫”的情形有幾分相似。按照他們自己的看法,這個人在“解脫”之后是否比以前更幸福,總是極其可疑的。但是,他們不會以這種眼光去看待這個問題。通行的看法是,如果佛教實際地、而不是思辨地把“寂滅”作為目的,它就一定是一種悲哀和憂郁的信仰,這種看法似乎是不符合事實的。相反,涅槃境界使虔誠的信徒不僅充滿了歡樂,而且心醉神迷,熱望去親近它。

這樣一來,在修行境界問題上,喬答摩和他的前輩們就沒有任何非常重大的實際分歧。但在達到境界的方式問題上是不同的。由于正確地洞察到人的本性,喬答摩斷言,極端的禁欲主義實踐是徒勞的,而且確實是有害的。僅僅通過肉體的苦行還不能根除食欲和情欲,而是必須從根本上下工夫,通過不斷地修行抵御它們的心理習性,廣施仁愛,以德報怨,謙卑忍讓,克制邪念——一句話,只有通過完全放棄實為宇宙過程之本質的那種自行其是,才能戰勝它們。

毫無疑問,佛教獲得驚人的成功,應歸功于這些倫理特點體系迅速發展為佛的傳記的奇聞軼事,以及民間流傳的、人人都能理解的誕生故事,對喬答摩個人德行的描寫所產生的影響,無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再說,盡管喬答摩似乎沒有去干預種姓制度,但他拒絕承認他的信徒之間存在差別,當然他也承認他們在解脫之路上存在完滿性方面的差異。通過這種教誨,至少是通過愛眾生、對眾生慈悲這種諄諄教誨,他實際上蕩平了社會的、政治的和種族的一切障礙。第三個重要情況是,為那些更嚴格意義上的信徒著想,他把佛教徒組織成為一個僧侶團體,同時容許俗人在修行上有很大的隨意性,并允許他們抱有在一些臨時的極樂場所棲身的希望。有一個隨即到來的可持續數十萬年的天堂在望,一般人會感到滿足,而不去關心以后可能發生的事情。。佛教是這樣一種理論體系:不相信西方人的上帝;否認人有靈魂;認為相信永生是大錯、渴望不朽是罪過;祈禱無用,獻祭無用;教人只靠自身的努力去獲救;因其固有的純潔,不知道何謂發誓效忠;厭惡不寬容;從不尋求世俗力量的幫助。但是,它卻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舊大陸(the Old World)的相當一部分地方,而且盡管混雜了粗俗的外來迷信,它仍然是大部分人的主要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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