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化論與倫理學(全譯本)(附《天演論》)
- (英)赫胥黎
- 4678字
- 2019-12-20 16:16:51
五
當古印度或古希臘的先哲們悟出善的概念后,再去審視世界,特別是直面人類生活時,就會像我們一樣發現,哪怕只是讓進化過程符合正義與善的倫理觀的基本要求,也是很困難的。
如果世上有一件最明白不過的事情,那就是,在一個純粹的動物世界里,不論是生命的快樂還是痛苦,都不是按照應得的賞罰來進行分配的——因為,對處于較低等級的感性存在來說,應該得到獎賞或者應該得到懲罰,顯然是不可能的。如果對人類生活的現象作一個能為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有識之士所認可的概括,那就是:違規者常常能逃脫他應得的懲罰;邪惡之徒像綠色的月桂樹一樣欣欣向榮,而正直的人卻要乞食求生;父輩行惡,卻讓子孫受罰;在自然王國里,過失犯罪要受到和故意犯罪一樣嚴厲的懲罰;千萬個無辜的人們,因為一個人故意或過失的犯罪行為而遭受折磨。
在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上,希臘人、閃米特人和印度人是一致的,《約伯記》
、《工作與時日》
和佛經是一致的,贊美詩的作者、以色列傳道者和希臘悲劇詩人也是一致的。事實上,古代的悲劇作品,除了表現事物本性所具有的那種深奧難解的非正義性之外,還有什么更共同的主題呢?除了描寫無辜的人親手把自己毀滅,或因他人的致命惡行而遭到毀滅之外,還有什么讓人去更深刻地感覺真實?誠然,俄狄浦斯
的心地是純潔的,是自然的系列事件——宇宙過程——驅使他誤殺父親,娶母為妻,讓他的臣民遭殃,使自己草草毀滅。或者更進一步,我暫且拋開時間順序的限制,構成《哈姆雷特》永恒魅力的東西,除了因深深地體驗他的經歷而產生的感染力外,還有什么呢?這個同樣無辜的夢想家,不由自主地被拖進一個混亂的世界,卷入一團罪惡與痛苦的亂麻之中。而這種罪惡與痛苦,是宇宙過程的基本力量滲透到人之中,并通過人發揮作用而造成的。
因此,如果把宇宙送上道德法庭,很可能要判它有罪。人類的良心反感自然對道德的漠視,微觀宇宙的原子應該早已發現無限的宏觀宇宙是有罪的。但是,幾乎無人有膽量記下這一判決。
在閃米特人對這一爭端進行重大審判時,約伯托庇于緘默和屈從;印度人和希臘人或許不夠明智,試圖調和那根本不能調和的事情,為被告進行辯護。結果,希臘人發明了神正論,而印度人提出了一種就其最后形式而言最好稱之為宇宙正論的理論。因為,盡管佛教承認有許多神靈、許多主宰,但他們都只是宇宙過程的產物;存續的時間再長,也只是宇宙過程永恒活動的暫時表現。不論輪回學說起源于何時,婆羅門教徒和佛教徒在思考輪回學說時,找到了一個得心應手的方法,為宇宙對待人的方式作了一個似乎有理的辯護。如果這個世界充滿了痛苦和悲傷,不幸和罪惡像下雨一樣同時降落在正義者和不正義者的身上,這是因為不幸和罪惡像下雨一樣,都是無窮的自然因果鏈中的部分環節,在這個因果鏈上,過去、現在和將來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因此,無所謂這種情形比那種情形更不正義。每一個感性存在者都是在收割其以前種下的果,不是今生種下的果,就是前生種下的果,這個前生也不過是無窮系列的前生中的某一個。因此,善與惡的現世分配,是累積起來的正報應和負報應的代數和,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取決于善惡賬目的動態平衡,因為在他們看來,隨時都應該進行徹底清算是不必要的。未付清的款項可以作為一種“掛賬”而延期;剛剛享受了一段天堂般的幸福時光,接下來就得長期忍受可怕的地獄生活,但依然不能還清前世作孽所欠下的債
。
經過這樣一番辯解,宇宙過程是否顯得比原先更道德一些,也許還是有疑問的。但是,這種辯解理由并不比其他理由遜色,只有極為草率的思想家,才會以其固有的荒謬性而摒棄它。像進化論學說本身一樣,輪回學說也扎根于這個真實的世界,它可以要求得到像通過類比得來的完美論證所能提供的那種支持。
有一些事實,由于天天接觸變得稀松平常,其實它們都可以歸在遺傳的名下。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家族的或者遠親的明顯印記。更為特別的是,一定行為方式形成的總體傾向,即我們所說的“氣質”,往往可以追溯到漫長系列的祖先和旁親。所以我們有理由說,氣質,作為一個人道德和智力的實質性要素,確實從一軀體傳到另一軀體、從一代輪回到另一代。在新生嬰兒的身上,血統上的氣質是潛伏著的,“自我”不過是一些潛能。但這些潛能很快就變成了現實。從童年到成年,這些潛能表現為遲鈍或聰慧,羸弱或健壯,邪惡或正直。此外,每一特征由于受到另一氣質的影響而發生改變——如果沒有其他影響的話,這種氣質就會傳給作為其化身的新生體。
印度哲學家把上面所說的氣質稱為“羯磨”
。正是這種羯磨,從一生傳到另一生,并以輪回的鏈條將此生與彼生連結起來。他們認為,羯磨在每一生都會發生變化,不僅受血統的影響,而且還受自身行為的影響。事實上,印度哲學家都是獲得性氣質遺傳理論的堅定信徒——目前,這一理論處于備受爭議之中。不容置疑的是,表現某種氣質的種種傾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種條件的促進或阻礙,其中最重要的條件是有無進行自我修行。但是,氣質本身是否會因自我修行而發生變化,并不是確定無疑的,而且同樣無法肯定的是,惡人遺傳的氣質比他得到的氣質更差,正直人遺傳的氣質比他得到的氣質更好。然而,印度哲學不容許對這一問題有任何懷疑——相信環境尤其是相信自我修行對羯磨的影響,不僅是印度哲學中報應理論的必要前提,而且還是逃脫永無止境的輪回轉世的唯一出路。
印度哲學的較早形式,與我們這個時代所流行的理論一樣,都假定在變動不居的物質或精神現象下面,存在一個永恒實在或“本體”。宇宙的本體是“婆羅門”,個人的本體是“阿德門”,后者與前者的分離(倘若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僅僅是由它的皮囊,由包裹著感覺、思想、愿望以及快樂和痛苦等這些構成人生幻境的東西所造成的。無知的人把這一點當做實在,他們的“阿德門”因此永遠被幻覺所囚禁,被欲望的鐐銬所桎梏,被不幸的鞭子所抽打。但是,已經覺悟的人發現,表面的實在不過是幻覺,或者正如兩千年以后所說的,所謂的善與惡,不過是思想的產物。如果宇宙“是公正的,而且用由我們的淫樂織成的鞭子來抽打我們”,那么避免我們遺傳罪惡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鏟除讓我們流于墮落的欲望之根,不再充當進化過程的工具,并退出生存斗爭。如果羯磨通過自我修行得到改變,如果它那接二連三的粗鄙欲望能夠被滅絕,那么,自行其是的原動力即生存欲望就被摧毀了
。那時,幻象的泡沫會破滅,游蕩著的個體的“阿德門”會自行消融于普遍的“婆羅門”之中。
這些似乎是佛教以前的拯救概念,這也是那些愿意獲救的人所追隨的方式。在禁欲方面,沒有比印度的苦行隱士做得更徹底的了——在使人的精神萎縮到無感覺的半夢游狀態方面,后來的僧侶主義者中沒有一個能夠如此地接近成功,若不是其公認的圣潔,就很難將它與白癡的狀態分開。
必須認清的是,這種拯救,必須通過知識和基于知識的行為才能獲得,正如那些想得到某種物理或化學結果的實驗者,必須具有相關的自然法則的知識,以及足以完成一切操作所需要的久經考驗的意志。在此意義上,超自然性完全被排除了。沒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夠對引起羯磨的因果序列產生影響——只有羯磨的主體自身的意志,才能使它終結。
我剛才已盡力對這一卓越理論作了一個合理的概述,在此理論基礎之上,只能得出唯一的一條行為準則。如果過多的痛苦是一種必然,那么繼續活下去就是愚蠢的,不幸會隨著生命的延續而越來越多,而且這種可能性是無法阻擋的。消滅肉體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除了通過自愿地阻止靈魂的一切活動來消滅靈魂外,別無他法。財產、社會關系、家庭感情、世俗的友誼,都必須拋棄;最天然的欲望即便是飲食,也必須禁絕,至少要減至最少,直到一個人心如死灰、清心寡欲,成為一個托缽僧,經過自我催眠進入一種死一般的沉睡狀態。走火入魔的神秘主義者誤認為,這就是最終融入婆羅門的一種先兆。
佛教創始人接受了他的前輩所探究的基本原理。但是,他對含有將個人存在消融于絕對存在——即,將“阿德門”消融于“婆羅門”——的那種完全滅絕的思想并不滿意。看來,對他來說,承認任何實體——即便是那種既沒有質量又沒有能量而且沒有任何可以述說的屬性的“空”——的存在都是一種危險和陷阱。盡管將“婆羅門”歸結為一種實體性的虛無,但它還是得不到信任;只要實體尚存,它就會滿載著無限的悲哀,不可避免地重新轉動那令人討厭的變化之輪。喬答摩使用研習哲學的人非常感興趣的形而上學之絕技,清除了永恒存在的影子的藏身之處,因而填補了貝克萊主教著名的唯心論主張所留下的那一半空白。
假如承認這些前提為真,我不知道怎樣去避開貝克萊的結論,即物質的“本體”是一個形而上的未知數,存在的本體是不能證明的。貝克萊似乎沒有非常清晰地認識到,一種精神實體的非存在同樣是有疑義的。不偏不倚地應用他的推理,其結果就是把“一切”歸結為現象共存和現象序列,現象內部和現象以外的東西,都是不可知的。印度人思想敏銳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喬答摩比當代最杰出的唯心主義者所看到的更加深刻。盡管必須承認,如果貝克萊將精神本性的一些推論貫徹到底,就會得出幾乎相同的結論。
流行的婆羅門教教義認為:整個宇宙,包括天上的、塵世的和地獄的,連同眾多的神靈和天上其他的存在,以及眾多的感性動物,還有魔羅和他的惡魔們,都不斷地在生與死的法輪中輪轉;在每個法輪中,每個人都有其轉世的替身。喬答摩接受了這些教義,進而消滅了一切本體,并把宇宙歸結為只是感覺、情緒、意志、思想的流動,沒有任何根基。在小溪的表面,我們看到許多波紋和漩渦,持續一會兒,便隨產生它們的原因的消失而消失,所以,看起來,個體存在似乎只是繞著一個中心旋轉的諸種現象的暫時共生體,“就像拴在柱子上的一條狗”。在整個宇宙中沒有任何永恒的東西,既沒有精神現象的永恒本體,也沒有物質現象的永恒本體。人格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幻覺。實實在在地說,不光是我們,包括一切事物——各個領域無數的宇宙幻影,都只是構成夢境的材料而已。
那么羯磨會變成什么呢?它仍然未被觸動。作為能量的特殊形式——我們稱之為磁力,可以從磁鐵傳到鋼片,又從鋼片傳到鎳片,其間由于受所在物體狀況的影響,磁力可能增強也可能削弱。同樣,也可以設想,借助一種導體,羯磨也可以從一種現象共生體傳到另一現象共生體。無論怎樣,當不再有本體——不論是“阿德門”還是“婆羅門”——的殘余留下時,簡言之,當一個人只有去夢想他不愿意夢想的東西以結束一切夢想時,喬答摩無疑就更有把握消除輪回。
人生之夢的這種結局就是涅槃。涅槃究竟是什么?學者們的意見眾說紛紜。但是,由于最初的權威告訴我們,那兒既沒有欲望也沒有行動,也沒有已經進入涅槃的圣徒肉體轉世的任何可能性,那么對佛教哲學的這種最高境界,最好稱之為——“寂靜”。
這樣一來,在修行境界問題上,喬答摩和他的前輩們就沒有任何非常重大的實際分歧。但在達到境界的方式問題上是不同的。由于正確地洞察到人的本性,喬答摩斷言,極端的禁欲主義實踐是徒勞的,而且確實是有害的。僅僅通過肉體的苦行還不能根除食欲和情欲,而是必須從根本上下工夫,通過不斷地修行抵御它們的心理習性,廣施仁愛,以德報怨,謙卑忍讓,克制邪念——一句話,只有通過完全放棄實為宇宙過程之本質的那種自行其是,才能戰勝它們。
毫無疑問,佛教獲得驚人的成功,應歸功于這些倫理特點體系。佛教是這樣一種理論體系:不相信西方人的上帝;否認人有靈魂;認為相信永生是大錯、渴望不朽是罪過;祈禱無用,獻祭無用;教人只靠自身的努力去獲救;因其固有的純潔,不知道何謂發誓效忠;厭惡不寬容;從不尋求世俗力量的幫助。但是,它卻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舊大陸(the Old World)的相當一部分地方,而且盡管混雜了粗俗的外來迷信,它仍然是大部分人的主要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