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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國父

喬治·華盛頓登上北美政治舞臺的時候,遙遠的中亞與南亞之間,一個帝國正在形成。帝國的主人艾哈邁德·沙阿(Ahmad Shah)是位部落首領,日后的阿富汗人都會把他尊為“國父”(Baba)。因為,大家追根溯源,覺得此人才是他們國家的初代君主。

艾哈邁德確實是個大人物。他塊頭很大,還長著一張寬頰大臉;一雙杏仁眼頗具部落特色,同時又帶著幾分浪漫豪情。艾哈邁德16歲時,波斯國王納迪爾·阿夫沙爾(Nadir Afshar)已對他賞識有加。納迪爾出身草莽,性情殘暴,一心想要重現波斯帝國的榮光,一度還差點如愿以償。他曾經遠征印度,并把著名的孔雀寶座(Peacock Throne)掠奪回國。攻伐期間,艾哈邁德一直伴在國王左右,取得了對方的信任。納迪爾把手下一支4000多人組成的精銳騎兵托付給了這個部落青年。要知道,當時的艾哈邁德不過十來歲。

1747年的某天夜里,波斯軍隊發生嘩變,納迪爾被自己的親信大臣殺死。而后的一夜混亂不堪,各位將領忙著爭權奪位,普通士兵則在盡情搶掠。和國王一道出征的后宮妃嬪,自然成了亂兵垂涎的戰利品。據說,艾哈邁德當時正在王室女眷下榻處當差值守,他憑借一人之勇,打退了好些前來騷擾的醉漢。最終,他成功守護了一屋子的女性,并召集手下突出重圍,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這個故事來自筆者小時候在歷史課堂上的見聞。故事聽起來有些虛假,不過,史書確有記載。那個晚上,一個體貌特征神似艾哈邁德的人逃出了紛紛擾擾的波斯軍營,國王生前攢下的大批財寶被此人劫掠一空。黃金、寶石自不必說,世界上最大的鉆石“光之山”(Koh-i-Noor)也落到了他的手中(如今,這件珍寶是英國王室的藏品,被陳列在倫敦塔供人觀瞻)。

那個時候,艾哈邁德的鄉親父老正在蓄積力量、圖謀變革。歷史上,普什圖人從未得到真正的統一。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結成部落,互相攻伐。眼看納迪爾的波斯帝國行將崩潰,普什圖的各部首領意識到必須選出一位共主,帶領大家暫時團結起來共克時艱。出于這個目的,各大部落決定會盟坎大哈。每逢這種支爾格大會議(Loya jirga),主要部落的一眾頭面人物都要出席。為了幫助頭領作出正確選擇,德高望重的學者、法官和教士也將列席旁聽。一些作家認為,該地區的其他重要族裔,比如塔吉克人、哈扎拉人和烏茲別克人,也會派出代表參加。艾哈邁德也是與會人士之一,只不過,會上的他總是沉默不語。這也難怪,當時艾哈邁德只有25歲。按照地區傳統,他作為后生晚輩,必須行事謹慎,服從長者的意愿。

會議開了9天,各部長老爭論不休,沒人愿意退讓,把王位讓與他人。最后,一位年邁的、很有威望的托缽僧走下會場,一手指向了年輕的艾哈邁德。“他就是你們的王。看啊,他擁有眾人所沒有的貴氣與王者之氣。”艾哈邁德本人謙恭異常,他婉言表示,自己資歷不夠,難堪大任。托缽僧卻把一頂麥草編成的王冠戴在了艾哈邁德的頭上。那一刻,艾哈邁德仿佛煥發了領袖的神采。各部長老都立即拜服于他,他們覺得,這位謙謙后生的身上確有與眾不同的英雄氣概。

就這樣,艾哈邁德得以稱王。

對此故事,我們大可提出質疑。長老們臣服于一個小輩,顯然不只因為后者的領袖魅力。那個時候的艾哈邁德本就實力雄厚,他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鐵騎可供差遣,還掌握了波斯國王留下的大筆財富。不過,虛構的故事反映了普什圖文化有趣的方面,這使艾哈邁德的晉升合法化。即使強如艾哈邁德,他也需要宗教老者的支持、部落領袖的選票。此外,他的謙遜態度也讓他顯得卓爾不群。雄厚的實力、宗教的肯定、出眾的人品,艾哈邁德三者兼具,終于得到“沙阿”的頭銜。年輕的艾哈邁德成了所有普什圖人及其當地盟友和部下的王。[1]

普什圖人聚居區北至興都庫什山脈,向南一直延伸到印度河河谷。他們的人口有4000萬左右,雖不及西班牙,卻比加州略多。他們的主要語言是普什圖語,這門語言和波斯語有些相近(可能和葡萄牙語與意大利語之間的關系有得一比)。他們的文化也有著鮮明的獨特性。關于普什圖人的起源問題,學界尚無定論,普什圖人的傳說故事將其起源追溯到古以色列遺失的部落。不過,他們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兩三千年,這個地方確是他們的家園無疑。

普什圖人的社會生活要靠部落制度維系運轉。當然,大大小小的部落、子部落、氏族與大家庭,也造成了普什圖社會的分裂局面。每個家族都會攀附某位英雄作為始祖。各位讀者只要注意姓氏末尾的“扎伊”(-zai),就能大致了解某個普什圖人的血脈傳承,就像蘇格蘭人姓氏當中的“麥克”(Mac-)。艾哈邁德出自薩多扎伊(Sadozai)家族。顧名思義,他和他的族人擁有一位名叫“薩多”(Sado)的男性祖先。薩多有何豐功偉績,史冊上未見記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他忙著開枝散葉,后世子孫才有生生不息的機會。巴拉克扎伊(Barakzai)與薩多扎伊同為望族,其祖巴拉克同樣籍籍無名。但是,兩族人民都還記得,他們的祖先乃是一對血親兄弟。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不同氏族組成部落,部落又組成松散龐大的部落聯盟。薩多扎伊和巴拉克扎伊同屬阿卜達利(Abdali)部,也就是說,他們來自一個更遙遠的祖先,名叫阿卜達勒(Abdal)。

吉爾扎伊(Ghilzai)部和阿卜達利部互為世仇。與阿卜達利部一樣,吉爾扎伊部也是根系龐雜、人口眾多。他們都以坎大哈為根據地,不斷南進拓展。吉爾扎伊部的領地位于東面,阿卜達利部則占據了西部。幾個世紀以來,吉爾扎伊部一直掌握著普什圖部落社會的主導權。對此,阿卜達利部很是不滿。15世紀時,吉爾扎伊部在印度北部建立了德里蘇丹國。18世紀30年代,他們曾短暫統治伊朗。到了1747年,大局仍在吉爾扎伊部的掌控之中。可是,一場支爾格會議卻把艾哈邁德推上了國王的寶座,部落社會的權力天平開始朝著阿卜達利部傾斜。

面對各部長老,艾哈邁德態度謙卑。登基之后,他卻自封為“杜爾—依蘭—杜蘭”,意即“珍珠中的珍珠”(Durri-i-Durran)。后來,國王聲望漸長,他的那些部落同胞爭相攀附,不少阿卜達利部人都自稱出自“杜蘭尼”(Durranis)一族。這個源自“珍珠”的詞匯,仿佛真是自帶光環。到了后來,阿卜達利人個個自稱“杜蘭尼人”,祖先的真正名號反而湮滅在了史海深處。

如上的一切都是后話。初登大寶的艾哈邁德根基尚淺,族人也并不那么以他為榮。故而,他這個國王有名無實,倒更像是個部落聯盟的召集人。只是由于危局來臨,大家才把他推上王位,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艾哈邁德的王位難以長久。正如普什圖古諺所說:“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對抗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堂兄弟聯手對抗我的陌生人。當沒有外人時,我對付我的兄弟。”艾哈邁德能夠稱王,不過是因為外敵當前,北方的突厥軍隊、西方的波斯軍隊,都叫一眾部落長老坐立難安。待到局勢緩和,聯盟就會重新分裂成不同的部落,部落再分裂成氏族,氏族變成大家庭,而大家庭才是普什圖文化的基本單位。

這是艾哈邁德這個國王面臨的最大挑戰。他領導下的“國家”由大家庭組成,每個大家庭都認為自己是至高無上的,事實上,每個家庭中的男性也自視為國王。的確,傳統賦予每個人一個角色、一個等級:男人在上,女人在下,年長意味著擁有尊位,官富子弟也比平民的兒子要高貴……

然而,除了這些準則之外,普什圖部族社會還有一種獨特的立身原則:男人的地位并不取決于他所擔任的職位或這些職位所擁有的權力,直截了當籠絡人心,才是步步進階的保證。身居高位的人,一定有真本事讓屬下服膺。他們贏得這種尊重,是因為其在政治游戲中獲得的經驗。在這個游戲中,才干是有意義的,但不是一切;繼承下來的聲望固然重要,但并不代表一切;雄辯的口才、親切的舉止、盟友關系、姻親背景,都是有意義的,但又不是必然的。這樣的道理也適用于王權的更替。國王總像流水一般換來換去,覬覦王位的野心家也是層出不窮。小小的疏失、無意的驚擾、笨拙的舉止、不雅的言行,都有可能成為對手利用的契機。

家人相處的道理,總能用于解釋家族之間的關系,家族關系又能為氏族和部落的生存競爭提供借鑒。在這個部族社會,一切權力都來自私人關系。錯綜復雜的家族政治和這些關系網絡交織在一起。干涉部落內部事務只會讓國王大傷面子,甚至還會害他失去權位。因此,即便是艾哈邁德這樣的酋長也無法命令他的近親,他的每項命令都必須經過大家討論,方能施行。

艾哈邁德能夠得勢,少不了身邊一群人的追隨與拱衛。至于地方上那些實力派,國王則許以權力與高位,換取他們對他的忠誠。君臣之間就像家人,家人之間的關系,外人自然無法買斷。權力的秘密總在折磨入侵的外敵,他們總在扶植傀儡,試圖達到代治的目的,卻渾然不知一個官位在阿富汗并不代表相應的權力。

艾哈邁德很清楚,唯有養戰自重,他才能保住盟主的位置,他的子民也會因為戰爭而團結一心。他的先祖曾經遠征印度、大肆劫掠,他決定效仿。印度人大多是印度教徒,他們的信仰包含了偶像崇拜的成分。艾哈邁德和他的百姓則是穆斯林。伊斯蘭教反對以物配主,他們認為摧毀偶像越是得力,就越能得到安拉的賜福。艾哈邁德·沙阿在印度破壞神廟、打砸神像,自然收獲了不少福氣。

劫掠,還能帶來經濟上的收益。神像之上,往往飾有珍珠和寶石;神廟之內,還有黃金等其他稀罕玩意兒。一場對印戰爭,總能滿載而歸。腰包鼓鼓的艾哈邁德因此有了收買人心的更多本錢;那些人接受了國王的好處,自然就得登上國王的戰車。艾哈邁德·沙阿一生征戰無數,他的疆土越來越廣,原有的地盤也愈發鞏固。

艾哈邁德作戰英勇。不過,臣民對他的愛戴并不僅僅緣于他的武功。作為普什圖部落的一員,國王也得和臣下一樣慷慨大方。為此,他不惜金錢,頻頻賜宴;又打開國庫,救濟窮困。他總是擺出一副樂善好施的模樣。誠然,朝廷的大小事務都在國父的掌控之中。不過,艾哈邁德也得滿足屬下的自尊與驕傲。唯有謙遜的君王,方能擁有強大的力量。雄辯,也是普什圖社會頗為看重的一大才能。艾哈邁德在這方面是一等一的好手。國王御制的沙場詩篇,至今仍為后人所傳誦(可惜,艾哈邁德的詩作精髓,譯筆實在難以傳神)。[2]

總之,敵人對艾哈邁德忌恨入骨,但在臣下的眼中,國王卻是智慧、老練、公正的象征。他非但沒有專制,還成立了9名顧問組成的委員會幫助他執政。這些顧問出自不同的部落,是各部的首領,所有內政事務都須經過顧問委員會討論方能敲定。他對部落勢力百般討好,也換來了他們的耿耿忠心。

普什圖瓦里(Pushtoonwali)是普什圖人遵守的一套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它要求普什圖人慷慨待客,甚至在必要時犧牲財富和生產;提倡恩怨必報、血親復仇,要誓死捍衛家中女性的純潔;要求普什圖人寬恕敵人等。

其實,阿富汗的其他民族也遵守著同樣的守則。雖然普什圖人在這方面堪稱表率,不過,哈扎拉人、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也未落人后。大家都要為客人傾其所有,都覺得家門榮譽與女眷的貞操息息相關。未婚女性一旦失節,更是罪莫大焉。艾哈邁德對普什圖社會多加規范,對于其他民族也未曾放縱。普什圖人與少數民族之間自然存在文化差異,但是,在艾哈邁德這個普什圖人的統治下,大家相處得還算融洽。國家一派和諧,與艾哈邁德對地方勢力的寬縱有關。身為國主,自然需要收繳稅款。不過,艾哈邁德并未橫征暴斂。他將各族臣民征召入伍,與其說這是一種強加于人的做法,不如說是分享戰利品的方式。

艾哈邁德·沙阿建立了一個龐大帝國。全盛時期,帝國疆域西及伊朗東部,東至印度河畔。這等業績,先輩也曾數次企及。早在11世紀,加茲尼王朝蘇丹馬赫邁德(Mahmoud)就已出兵南下。他劫掠的那些神廟,艾哈邁德日后也會造訪。16世紀的時候,莫臥兒帝國的開國皇帝曾在帕尼帕特(Panipat)贏下關鍵的一仗。同樣的地方,200年后又迎來了艾哈邁德的武裝。

眾多雄主之中,艾哈邁德也有那么一點不同:唯有他能讓普什圖部族團結在一起。吉爾扎伊部與杜蘭尼部的關系被他妙手修復,巴拉克扎伊與薩多扎伊兩大家族也重歸于好。他甚至搭起了一座橋梁,讓普什圖人與少數族裔和平共處。說波斯語的塔吉克人、信仰什葉派的哈扎拉人與隸屬突厥語族的烏茲別克人,都對他俯首稱臣。阿富汗北部的土庫曼人、伊朗境內的波斯人,也成了帝國的一部分。大家對這位偉大帝王都深感服膺。各族雜處的軍隊中,隱隱約約的國家意識正在慢慢萌生。在艾哈邁德·沙阿國父軍隊中并肩作戰的各民族,開始形成一種民族精神,一種阿富汗意識。[3]這就是為什么在艾哈邁德統治的時代,這片古稱“亞里安那”(Ariana),后又改名“呼羅珊”(Khurasan)的土地,開始被人叫作“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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