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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艾哈邁德·沙阿的帝國

如果以現代意義上的政治概念為標準,那么艾哈邁德·沙阿統治的地域很難稱作國家。因為國家必須具備以下要素:一定的領土、連續成形的邊界、人人遵守的法律和民眾用于交易的統一貨幣。回到艾哈邁德時代的阿富汗,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恐怕并不存在,在這個地方,每個人的權力范圍都相當有限。這里的地勢太不平坦,居民又系屬多個族群,要把他們整合在一起,實在太不容易。更不要說當時根本沒有便捷的通信手段,交通工具也十分原始。艾哈邁德的帝國看起來廣袤,卻沒有明確的疆域。一座座的城鎮與要塞分布在農村地區,唯有在城市方能感受到帝國的威嚴。

帝國雖有疆界,不過,帝國的疆界并非劃線為界,而是以地域作為國與國的區隔地帶。帝國的每座城市都由一個強人統治,鄰近的鄉村地區也得聽從城中強人的差遣。不過,強人一旦離開城市,權力即會大大削弱。他的威望就像磁鐵一般,隨著距離遠近而遞減遞增。作為大城,喀布爾就是帝國權力的一極。南疆名邑坎大哈的地位同樣舉足輕重。不過,喀布爾與坎大哈之間的廣大區域,兩座城市的領主都是鞭長莫及、無力管治。

地方豪強的權勢雖不如大城領主,卻更加直接有效。所謂地方豪強,可能只是鄰近城鎮的一位領主,也可能是周圍某個村子的頭人。到了某些偏遠地區,一位地主也能自命豪強。只要能夠私設武裝,并把親戚佃戶聚攏一處,他完全可以在那里稱霸稱王。帝國的國情就是如此。國王的權勢大小,完全取決于他從臣下那里獲取稅款的多寡。要想鞏固統治,君主還得和地方豪強友好相處。只要某地樂于納稅又肯向君主稱臣,就可以被視為帝國的一部分。當然,君主總會將富庶的中心地帶恩賞給最為忠心的臣子。這類人往往是王親國戚,如親王、王子或王孫之類。

眾多城邑當中,要數赫拉特、坎大哈和喀布爾最能代表阿富汗。當然,南部的白沙瓦與北方的馬扎里沙里夫的戰略意義同樣不可小覷。無論這片土地落入誰的統治,這五座城市往往都會作為帝國的一部分而被納入其統治。其中的四座城市仍是今天阿富汗的一部分,白沙瓦已經成為他國領土。白沙瓦的失陷,一直是阿富汗人的歷史隱痛。時至今日,圍繞此地的種種問題仍在不斷發酵。

在艾哈邁德·沙阿那個時代,阿富汗的城市格局與中世紀的歐洲十分相似。每座城市都有城墻,有一到多個城門。城市越大,城墻越高,城門的數目也越多。喀布爾這樣的大城市就有五處城門,它們面向不同的方向。五條道路由城門而出,一條通往坎大哈,一條直指白沙瓦,另外幾條也各自承擔通衢使命。進入城中,道路變得寬闊,從各個方向延伸到市中心。所有的林蔭大道都通向大巴扎(Grand Bazaar)。這里的攤販店鋪多如迷宮,商品琳瑯滿目:既有本地的手工藝品,也有鄰近國家輸入的現代制造物。大巴扎的一旁,喀布爾河流淌而過。河道兩邊,正好立著一道谷口。大巴扎北面的山坡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民居。河流對岸,巴拉希薩爾(Bala Hissar)王宮坐落在一片山岬上。王宮四周的山峰上矗立著厚厚的黑色城墻,巨大的塔樓上點綴著小窗戶。人們常把大巴扎和周邊的民居稱為“朔爾巴扎”(Shor Bazaar),意為喧鬧市集。這個名字所言不虛,此地確實熱鬧非凡,來到這里的人都能感受到最為生動的煙火氣息。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風情。在坎大哈的市中心,可以看到密集的清真寺建筑群,周圍是駐軍。這個普什圖文化的故都一直是座保守的宗教城市,也是主要部落的首都。

赫拉特的中心又有另一派景象。此地向來人文薈萃、重視教育,一直以來就是重要的藝術、文學和學術之都。因此,城市中央是學校和神社。赫拉特還是波斯細密畫第一人貝哈扎德(Behzad)的故鄉,著名的蘇菲派詩人賈米(Jami)和安薩利(Ansary)也曾在此安居。【1】

馬扎里沙里夫意為“神圣的陵園”。城市中央的確建有一座巨大的陵墓,被部分阿富汗人認為是第四任哈里發阿里的埋葬地。對于什葉派穆斯林而言,阿里是最受尊敬的人物,其陵墓有著無與倫比的宗教意義。不管誰統治這里,都會對其進行美化與修葺。長此以往,陵墓才達到了今天的規模。馬扎里沙里夫市民慶祝新年的方式也是阿富汗的一絕,其中的某些典禮活動,可以追溯到瑣羅亞斯德教盛行的年代。[4]

幾百年來,阿富汗走出過無數個自命王者的人物,他們統治的區域通常都會包括上述的一到幾座城市。其實,他們的大部分臣民并不生活在城市,而是住在農村。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阿富汗農村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了解鄉村地區的社會結構,才能了解阿富汗的過去與未來。迄今為止,鄉村地區的種種事態,仍在影響著這個國家的政治走向。

阿富汗歷史學家穆罕默德·阿里認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阿富汗的鄉村共和國(village republic)發展到了最經典的形式。[5]數千個這樣的村莊分布在阿富汗的丘陵和平原上,每個村莊或多或少都是一個自治的政治和經濟單位。它們有的深居山間,有的位于幽谷,雪峰之下的河水之濱,也是它們自由生長的領地。幾乎每個村莊的中心都有一座卡拉(qala),許多卡拉的四角還聳立著堅固的塔樓。

鄉村社會當中,婚姻對象相對有限,一番嫁娶之后,幾乎人人都算得上血脈相連。但他們追認各自的祖先,記錄血緣,以此區分你我。大家族內部自然也有等級制度,最有特權的家庭和他們的仆役、窮苦親戚生活在卡拉,其他人圍住在卡拉周圍。大片的田地將家族領地分割開來,兩個家族領地之間通常有一天以上的距離。田地上方的斜坡用于放牧羊群,其中以綿羊居多,山羊的數目則要少一些。[6]

在阿富汗,少有人家蓄養畜牛,畢竟這種牲口實在太難伺候。不多的畜牛則被圈養在家中作為奶源,肉食的情況實在少之又少。放羊是男人的活計,照料奶牛則由女性承擔。為了應付耕地的重活,大多數農家都配有耕牛。至于交通,大家基本靠走路。只有路程過于遙遠,才會騎上毛驢。同時,驢子還負責搬運重物,比如木材、磚石、麥穗等。任何人力難及的東西,都需要驢子來承擔。騾子不太多見,但也有人飼養。山區之中,馬倒是真正的稀罕物。蓄養馬匹的花銷,一般人根本負擔不起,還是驢子實用得多。北疆的遼闊草原,才是萬馬奔騰的王國。

阿里認為,這些小小的社會單位都可以被視作“鄉村共和國”,因為他們沒有正式的統治者。宗族的族長是村里的首領。有些宗族地位更高,因此他們的族長和首領更有權威。但他們的權威更像是家長,而不是王,這正說明了艾哈邁德·沙阿的真實身份:家長中的大家長。正因如此,大家才會稱他為“國父”。

在當地,最重要的宗法領袖是可汗(Khan),他們構成了阿富汗的封建領主階層,其地位是世襲的。每個村莊通常還有一位馬利克(mailk),一個正式的首領。馬利克基本是選舉產生的,但馬利克的父親可能也擔任過馬利克,或至少是可汗。村莊一旦遭遇危機,主要的可汗協助馬利克作出決策。很多時候,馬利克往往由當地最大的可汗兼任。

正式的決策由村中最重要的人物組成支爾格(達里語地區稱為“舒拉”),經過曠日持久的討論作出。支爾格是常設的議事機構,但并非定期召開,只有出現問題時才會召開。支爾格無法通過簡單的表決作出決定,而是必須討論到所有成員都達成共識。這是解除未來沖突的一種方式,因為簡單投票作出的決定,可能使多數人獲得勝利而少數人悶悶不樂,任何這樣的不滿都會在看似無關的情況下爆發。因此,大家必須在支爾格上達成一致意見。傳統上,支爾格的每個成員都有發表意見的權利,但是,支爾格一旦作出決定,所有成員都不能再有異議。

馬利克由支爾格選舉產生。不過,他的權威與他從聲望、家資和社會地位中獲得的非正式權威是分不開的。所謂選舉,不過是公推一位聲望最高的人物而已。鄉村的規模實在太小,成員之間太過熟悉,一切內部事務都可以約定俗成。馬利克確實有一些正式的職責:他要負責處理與外部勢力的關系,他們可能是鄰近城鎮的強人、部落首領,甚至還有國王(如果有的話)。有時候,村莊需要直接向國王繳納實物稅。征稅的職責自然需要馬利克出面完成,所得的物品則會轉交給國王派出的代理人。[7]

除了馬利克,每個村莊還至少擁有一名毛拉(mullah)。毛拉是伊斯蘭教的基層神職人員,他們不是“圣人”,擁有妻子、兒女,可能也擁有土地,參加戰爭,他們并不比村里其他任何人更圣潔。他們只是粗通文墨,讀過幾遍《古蘭經》,知曉一些宗教法規而已。他們監督人一生中有關宗教的各種儀式。例如,孩子降生,毛拉會被召喚,他要對著嬰兒輕輕念誦《古蘭經》。如此一來,孩子才會被正式認作穆斯林。村里的喪儀,毛拉也不能缺席。棺槨下葬的時候,需要他在一旁祈禱;安葬完畢,毛拉還得帶領人們念誦《古蘭經》,向死者致以最后的敬意。婚姻大事也需要毛拉在場。婚禮自不待言,雙方家長議定合同的時候,毛拉也須在一旁相陪——請別吃驚,在阿富汗的鄉村社會,婚姻絕非男女愛情的結果,而更像是家族間的一筆生意。

禱告的時候,特別是早晨和日落的時候,毛拉會登上宣禮塔(如果沒有宣禮塔,毛拉會站在一處顯眼的屋頂),高聲禱唱宣禮詞,提醒人們禱告時間到了。規模稍大的村莊,則會安排一位宣禮人(muezzin)協助毛拉。可想而知,這位宣禮員一定中氣十足、嗓音洪亮。

每個村莊都有類似清真寺的地方,那是禮拜五聚禮、日常昏禮、傳統節日及支爾格大會的聚集地,也是旅行者的落腳地。看管清真寺也是毛拉的職責之一,但并不是每位毛拉都有自己的清真寺需要照看。有幸駐寺的毛拉被稱為伊瑪目(imam)。人們聚集禮拜的時候,伊瑪目要負責領拜,他站在前面,保持著和大家一樣的姿勢,朝向麥加方向鞠躬禱告,伊瑪目高聲誦讀《古蘭經》,其他人則輕聲地念誦。整個禮拜儀式由伊瑪目負責調控,他會適時高喊“真主偉大”(Allahu Akbar),提醒大家適時地端立、跪坐、俯臥和鞠躬。總之,毛拉就像宗教機械師,他在一個充滿宗教信仰的世界里照顧著日常生活的細節,在這里,宗教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除此之外,毛拉其實并沒有什么獨特地位可言。

其實,很多阿富汗人想象中的毛拉,往往是一些喜歡惡作劇的無賴之徒,因為毛拉·納斯魯丁(Mullah Nasruddin)的傳說實在太過深入人心。納斯魯丁是個虛構人物,也是各種幽默民間軼事的主角。一次,鄰居想要借納斯魯丁家的驢,納斯魯丁卻滿心不愿意。為此,他只能信口雌黃:“不好意思,我家的驢昨晚已經死了。”不巧的是,屋后的驢正好嘶鳴起來。“這是什么聲音?”鄰居問道,“親愛的毛拉,你家的驢肯定活得好好的,我剛才明明聽見它在叫。”“那又怎么樣?”納斯魯丁面不改色,“你是相信一頭驢的話,還是愿意相信毛拉?”

另一種漫游鄉村世界的人物是達拉克(dalak),他們負責處理日常生活中許多不太愉快但必要的細節。達拉克雖非宗教人物,但他們的日常工作卻與宗教息息相關。男孩小時候都要例行割禮,達拉克就是那個操刀的人。達拉克還從事拔牙、理發等各種個人服務。他們居無定所,在一個個家庭之間輾轉借住,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食物也來自人家的饋贈。鄉村社會(大多數阿富汗人的生活環境)有嚴格的公私領域之分。公共世界只有男性,家庭則屬于私人領域,個中情況外人難得一窺究竟,唯有達拉克可以在公私領域之間游走穿梭。他們知道每個家庭的私密細節,因為他們處理的是最私人的事情。各種閑言碎語,他們沒少聽聞,并總能毫不吝惜地再將其傳揚出去。因此,達拉克也算是鄉村社會的新聞媒介。哪戶人家有女待字閨中,哪戶人家的男孩已到了婚娶的年紀,這類消息達拉克最是清楚不過。因此,他們還能替人做媒。由于達拉克常常走村串鄉,掌握的資源比起一般媒人更為廣泛,所以許多人家也樂得讓他們做媒,從中撮合。[8]

對于各種專業人物,鄉村社會也分出等級,排好了座次。達拉克與毛拉同樣居于最低等級。在他們之上,還有好些更受敬重的人物。米拉布(mirab,水資源仲裁人)便是其中之一。村莊之間若是出現與水相關的糾葛,須由他們出面調停解難,其話語權很不一般。阿富汗干旱少雨,沙漠廣布,水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地位最高的是大毛拉(mawlawi,宗教學者),是非常受人尊敬的人物,深得眾人愛戴。卡茲(qazi,法官)是最杰出的宗教人物,但并不是每個村莊都有一位卡茲。家庭內部糾紛全由家長調解,家族內部的糾紛由部族處理,村莊之間出現諸如謀殺或盜竊之類的案件,則交由支爾格解決。卡茲有資格裁決復雜的案件,因為他們作為學者和虔誠的教徒贏得了廣泛的聲譽。

有些公案可能涉及對某些法律問題進行微妙的宗教解釋,卡茲處理起來也會覺得力有不逮。遇上這種情況,他可以與穆夫提(mufti)進行磋商。穆夫提是聲譽極高的宗教學者,由于深得民眾信任,他們擁有簽發法特瓦(fatwa,對教法的解釋)的權力。這并不是對特定條件的判決,而是對法律作出裁決。由此可見,這里的法律來自宗教經典和古代圣徒的神學著作,而并非出自政府意志,也不是來自任何民選機構、政黨、豪強、軍閥,任何個人都無力改變法律的內容。統治者想要獲取合法地位,必須得到穆夫提與卡茲的支持,它本質上是一個非常保守的系統。

生活在鄉村,貨幣不是必需品,村民之間甚至無須以物易物,這里的倫常關系沖淡了勞動交易。畢竟一個村子里,人人都互為親戚——父與子、舅與甥、叔公與侄孫,親戚之間總有一些必須承擔的相互義務。[9]身處其中,每個人都要安守本分,同時,也能享受親人提供的庇護。晚輩要孝敬長輩,年輕女性得服從家中年長的女性。

女性掌握著某些領域的控制權,男性通常不進行干涉。采購食物、管教孩子的事情由女性定奪。她們還要代表家族議定婚約,為了禮金討價還價。不過,總體而言,男性的地位凌駕于女性之上。即便是在女人掌控的領域,最終的決定權還是掌握在男性手中。在鄉村共和國里,有領主,有臣民,人們身在其中,各安其位,每個人按照社會的期望做事,同時也被賦予相應的權利。

阿富汗的村莊幾乎都能自給自足。他們自己生產糧食,制作木工,縫制鞋子,給馬匹釘上馬蹄掌(如果有馬的話)。女性們紡紗織布做衣服,在自家的院子里烹煮食物、烘烤馕餅——每戶人家都有烤爐,因此,女性大可不必為此拋頭露面。她們還會將鮮奶發酵成黃油或干酪,將酸奶干燥后制成令人垂涎的克魯特(q'root)。婦女們還會想盡辦法儲藏蔬菜與肉干用于過冬。杏仁、核桃與水果干攪拌在一起,就成了男人外出旅行的口糧。男人在外面從事繁重的工作:挖水渠、修水壩、分配水源、耕種收割等。村中來了陌生客人,他們也要前往照應。如果有戰斗(事實上經常有),男人就會去參加戰斗。

村莊雖然大體上自治,但并不是完全孤立的。一個村莊的人認識其他村莊的人,鄰近的村莊里,大多也有熟人居住。有時候,村民還會帶上酸醬之類的農產品,騎著毛驢前往附近更大的城鎮。他們要用這些東西換取現金,以購買火柴、湯勺、化妝品一類的精巧工業品。在城鎮的市集上,他們能聽到外面世界的種種消息。然而,外面世界的人與事不會對他們的日常生活產生太大影響,對村民來說,總督只是一個故事。至于國王,不過是一個傳說而已。大家只是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一個硬漢帶著軍隊在遙遠的地方征戰。國王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近乎為零。當然,倘若國王御駕親臨,大家還是會對他畢恭畢敬。不過,國王總不可能在一個地方久留。很快,國王又會成為傳說,成為人們的談資。“我見過國王,沒錯!當時他就站在那個地方,就像那匹馬一樣真實!”

不過,村民即便足不出戶,也有和游牧部族打交道的機會。游牧民約占總人口的10%或更多。他們雖是少數,卻是擁有成千上萬人的少數。他們過著遷徙的生活,遍布各地,操波斯語的居民叫他們“庫奇”(kuchi),即移動的人。普什圖語人稱他們為“波文達”(powinda)。他們成群結隊地在各地游走、遷徙,從幾十人到幾百人。他們會在合適的地方停留幾天,或者說最多幾個星期,然后繼續上路。[10]

小的游牧營地可能有10頂帳篷,大的營地則可能多達50頂,他們可能會有數百只羊和數十頭駱駝。牧民視牲畜如珍寶,從來都是小心伺候,幾乎寸步不離。無論駐足還是遷徙,他們都要帶上所有牲畜一同來去。因此,每個游牧部落都有自己的狗,牧民的狗并非優雅的阿富汗獵犬,它們大多形如馬士提夫犬,塊頭足有拉布拉多的兩倍大,而且體壯頭寬,下顎似斗牛犬。我還在阿富汗生活的時候,幾乎沒人注意過游牧犬的獨特性,人們只是覺得它們是可怕的雜種狗。不過,既然這些看家狗的外貌如此相似,我倒覺得它們可能系屬一種有待發現的純種犬。小時候在喀布爾,我可沒少遭它們的驚嚇。游牧犬到了主人身邊,立即變得恭順異常,不是跟著畜群一溜小跑,就是守在帳篷之外寸步不離。由于它們的存在,外人大多不愿踏進游牧民的營地。

游牧部族過著危險的生活方式。由于總在外國領土上游走,他們常會遭到其他游牧民族,或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部群的襲擊。在古老的阿富汗,特別是在北方,這樣的劫掠者多不勝數。各位讀者可能覺得奇怪:為什么盜匪偏要盯上一無所有的游牧民?奧秘與牲畜有關。的確,這些帶蹄的生物都是寶貴的財產,而且游牧部族當中還有女人。為了保護女性,游牧部群采取的方法和拓荒時代(pioneer days)歷經千辛萬苦穿越北美大平原的先驅差不多。在方陣之中,男人守在外面,婦女、兒童圍在中間。不同的是,美國人有火車,游牧民則只能策馬前行。在下馬扎營的時候,婦女、兒童的帳篷也位于營地中心,男人的居所則設在外圍,而且男性還得時刻警惕敵人來犯。凡是有人接近,都會被攔下質詢,直到弄清身份和來意為止。

游牧部群一旦進入一個村莊的領地,雙方往往會爆發沖突。雙方都有牲畜需要放牧,自然都需要牧場。村民們自然理直氣壯,畢竟他們首先來到這里,這是他們的地盤。眼見如此一群外人趕著幾百頭羊浩蕩而來,一下子就占據了整片山坡,村民的心里肯定很不高興。

當然,這不能說是游牧民與村民之間處于戰爭狀態。事實上,如果上溯幾代,很多農耕民的祖先也曾過著游牧生活;而有些游牧民原來也是一些定居耕種的農民,因為干旱之類的天災降臨,他們的耕地變得荒蕪,這才過起游牧生活。不過,既然祖先也曾四處遷徙,他們倒是樂呵呵地接受了游牧的生活方式。很多人甚至覺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要好過天天種地。游牧部落與城鎮居民是一種脆弱的共生關系,這一點對游牧民尤其重要。比起農民,游牧民無法做到自給自足。誠然,他們可以制作食物,但他們不得不進城,在集市上討價還價,購買器皿、金屬制品以及縫制帳篷的布料。此外,他們還得向農民換取蔬菜、水果以及面粉,畢竟阿富汗人三餐都離不開面包、馕餅。當然,游牧民帶來的奶制品、肉干、獸皮、刺繡、珍珠和其他輕便的手工藝品,也得到了城鎮與鄉村居民的歡迎。

因此,游牧民即便過著游牧生活,也不意味著與世隔離。他們屬于部落,并受到部落體系的約束,有些游牧部群和定居村民之間甚至系出同源。他們中也有毛拉,也有指定的卡茲作為宗教法官。村民敬仰的宗教學者,也得到他們的崇敬。游牧部群與定居村民之間的區別在于距離:村民終其一生,可能都局限在家鄉附近的20英里區域。游牧部群一年走過的路,可能就有幾百英里之多。他們的足跡南至印度,向北則跨過了阿姆河,他們幾乎不知道“邊界”這個詞的含義。出身游牧部群的人可能保守頑固、生性多疑,但是,他一定也見過世面,甚至會說三種以上的語言。但國王并不喜歡這些到處游蕩的子民。國王想要弄清他們的具體人口都十分困難,更別提向他們征收稅款了。而且,他們還會時不時地洗劫朝廷和領主的財產,甚至加入反叛軍隊與國王作戰。正因如此,對待游牧部群,國王從來不敢怠慢。

盡管除了征稅之外,艾哈邁德國王在臣民的生活之中沒有一點存在感,不過,他們之間還存在另外一種聯系。臣民如果覺得自己含冤在身,又在支爾格大會和卡茲那里求告無門,他可以向國王請愿為自己主持公道。畢竟,除了教法,還有王法。傳統的教法基于宗教教義,以及一些原本屬于流俗后來被誤認為帶有宗教屬性的規矩。它們有著悠久的歷史,代表了幾代人的共識。而王法則源自王公大臣的智慧或者怪癖,王法的解釋權掌握在國王的手里。

艾哈邁德擁有軍事權,他的裁決自然有著無與倫比的權威性。不過,任何尋求國王正義的人都是在冒險,因為國王的裁決是不能更改的,而且可能是武斷的。要想上達天聽,需要歷經漫長的過程。國王只有一個,他的官僚隊伍有限。最終,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等來國王的裁定。如此一來,臣民自然不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攪艾哈邁德。實際上,由于沒有熟人打通關節,一般臣民從來不會向國王求助。因此,只有可汗和其他權貴才會選擇這條路。對于鄉村地區的普通百姓而言,賢明的國王好過愚昧的國王,仁君比暴君更受歡迎。不過,即便改朝換代,他們的日常生活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誠如阿富汗的一則諺語所言:“院子里的一條好狗,比首都的好國王更有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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