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樹籬的另一邊
- 福斯特短篇小說集(E.M.福斯特文集)
- (英)E.M.福斯特
- 4012字
- 2019-03-05 11:12:10
我的計步器告訴我,我已走了二十五英里;雖然中途停下會讓別人感到震驚,但我實在太累了,于是就在一塊里程碑上坐下來休息。很多人一邊超過我,一邊嘲笑我,可我非常冷漠,并不惱火。偉大的教育家伊萊莎·丁布爾比女士從我身邊匆匆走過,勸我堅持走下去,就是這時我也只是笑了笑,舉了舉帽子。
起初我想,我會像我的弟弟一樣;大約一兩年前,我不得不把他留在路邊。他一路上唱歌,浪費了不少氣息;他還幫助別人,浪費了很多力氣??墒俏乙恢庇酶髦堑姆椒眯?,現在,只有公路的單調景象讓我感到壓抑——腳下是塵土,兩邊是噼啪作響的褐色樹籬,從我記事時起就是如此。
我已經扔掉了幾件東西——說實在的,我身后的路面上散布著我們大家扔掉的東西;這些東西上落滿了白色塵土,看起來已經很像石頭了。我的肌肉是那么疲軟,我連剩下的東西都背不動了。我從里程碑上滑到公路上,趴在地下,臉朝著巨大的枯樹籬,祈求上帝允許我放棄。
一股微風吹來,讓我神清氣爽。那風好像來自樹籬;我睜開眼時,看見一絲微光從縱橫交錯的樹枝和殘葉中透出來。這樹籬不可能像平時那么濃密。我當時雖然虛弱難受,但還是渴望擠進樹籬,看看另一邊有些什么。四周看不見一個人,否則我就不敢嘗試了,因為我們這些趕路的人在談話時都不承認樹籬有另一邊。
我經不住這種誘惑,我對自己說,我去一會兒就回來。荊棘劃傷了我的臉,我不得不用兩只胳膊當盾牌,僅靠雙腳艱難地往前挪步。我剛走了一半就想回去,因為我背著的東西都被蹭掉了,我的衣服也撕破了??墒俏見A在樹籬中間,不可能回去,只能不假思索地扭動身子往前走。我每時每刻都想:我的力氣會耗盡的,我會死在灌木叢里的。
突然間,冷水從四面八方漫到我的頭上,我好像一直在下沉。原來我從樹籬跌進了一個深水塘。我終于浮上了水面,便大聲呼救。我聽見對岸有人哈哈笑著說:“又來一個!”然后我就被人拉出水塘,平放在干燥的地上,我喘著大氣。
我擦干眼睛里的水之后,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因為我從來沒到過這么廣闊的空間,也沒見過這樣的野草和陽光。藍天不再是狹長的一條;在藍天下面,地勢已升高,形成了一座座壯麗的小山,像潔凈光禿的扶壁,山的褶皺里長著山毛櫸樹,山腳下有草場和清澈的池塘。可是這些山都不高,整個風景給人以有人居住的感覺——因此你可以叫它公園,或者花園,如果這兩個詞沒有某種“微不足道”和“局限”的含義的話。
我剛喘過氣來就轉身對救我的人說:
“這個地方通到哪兒?”
“哪兒也不通,感謝上帝!”他說著笑了起來。他是個男人,有五六十歲——正是我們趕路的人所不信任的那種年紀——可是他的姿態里沒有焦慮,他的聲音是十八歲小伙子的聲音。
“可是它一定通向什么地方!”我喊。我對他的回答太驚訝了,甚至沒有感謝他救了我的命。
“他想知道這個地方通向哪兒!”他對山坡上的一些男人喊道。那些人報以笑聲,并揮動帽子。
隨后我注意到,我剛才跌進的水塘其實是條界河,它向左向右轉彎,而那樹籬則一直跟著它延伸。樹籬這一邊是綠色的——樹籬灌木的根在清澈的河水里顯現出來,其間有魚兒游來游去——而且樹籬邊緣長著一圈犬薔薇和葡萄葉鐵線蓮??墒菢浠h是個障礙物,一剎那間,我對野草、藍天、樹木、以及那些快樂的男女都不感到高興了;我意識到,這個地方雖然美麗遼闊,但只不過是個監獄。
我們兩人離開了界河,然后沿著一條與它幾乎平行的小路穿過草場。我發現步行很困難,因為我總要把我的同伴甩在后邊;如果這個地方哪兒都不通,那我這樣做就占不了優勢。我自從離開我的弟弟以后,還從來沒跟任何人一起走過呢。
我想逗他高興,于是突然停下來沮喪地說:“這太可怕了。不能前進,不能取得進展。現在我們趕路的人——”
“是啊,我知道。”
“我是要說,我們不斷地前進?!?
“我知道。”
“我們總是在學習,在擴張,在發展。哎呀,就是在我短暫的一生里,我已經見證了很多進展——德蘭士瓦戰爭[23]、財政問題[24]、基督教科學[25]、鐳的發現[26]。例如這里——”
我掏出計步器,可是它還標示二十五英里,一點都沒多。
“哎呀,記步器停了!我本來是要給你看的。它應該記下我和你一起走的里程??墒撬伙@示出二十五英里?!?
“很多東西在這兒都運轉不了,”他說?!坝幸惶?,有人帶來一支李—梅特福牌彈匣式步槍[27],它就打不了?!?
“科學規律是普遍適用的。一定是界河水把機械裝置泡壞了。正常情況下一切都會運轉的。科學和趕超的精神——這兩股力量讓我們成了今天這樣?!?
我不得不中止談話,向路邊那些愉快打招呼的人招手致意。他們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干活——修剪花草,晾曬干草,或進行其他日常勞作。他們看起來都很快樂;其實我也可以快樂,如果我能忘記這個地方哪兒都不通的話。
有一個小伙子把我嚇了一跳,他飛快地橫穿我們的小路,以優美的姿態跳過一個小圍欄,又甩開腿跑過一片犁過的田地,最后跳進一個湖里,開始游向對岸。他真是精力充沛,于是我大喊:“越野賽!別的選手在哪兒?”
“沒有別人,”我的同伴回答;后來,我們路過一些很高的野草,草叢里傳出一個姑娘的優雅歌聲,這時他又說:“沒有別人?!蔽艺娌幻靼姿麨槭裁慈绱损埳啵亦哉Z:“這都是什么意思?”
他說:“沒有別的意思”——他慢慢地重復這句話,仿佛我是個小孩子。
“我明白,”我平靜地說,“可是我不贊成。每一項成就如果不是發展鏈條中的一環,那就一錢不值。我不應該再讓你多費心了。我必須想法回到那條大路,還要找人修理計步器?!?
“你必須先看看大門,”他回答,“我們有大門,盡管從來不用?!?
我有禮貌地表示同意,沒多久我們又到了界河,在那個地點正好有一座橋。橋上有一扇大門,潔白似象牙,嵌在邊界樹籬的缺口里。大門向外敞開,我驚訝得大叫起來,因為大門外有一條大路——很像我先前離開的那條路——腳下全是塵土,放眼望去,兩邊全是噼啪作響的褐色樹籬。
“那就是我的路!”我喊道。
他關上大門說:“但它不是你走過的那段路。不知多少年前,當人類第一次產生走路的欲望時,就是從這個大門走出去的。”
我否認這個說法,我認為,我來時走過的那段路距離這里不過兩英里。可是他年紀大了,特別固執,他一再說:“這是同一條路。這里是路的開頭,它看起來好像離我們越來越遠,可是它經常折回來,所以一直沒有遠離過我們的邊界,有時甚至跟邊界擦邊。”他在界河旁邊彎下腰,在潮濕的河邊畫出一個荒誕的圖形,好似迷宮圖。我們穿過草場往回走的時候,我竭力讓他相信他錯了。
“那條路確實有時折回來,可那是我們的準則的一部分。誰能懷疑它的總趨勢是向前的呢?我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可能通向某座可以讓我們能觸摸到天空的高山,可能越過懸崖伸進大海。可它是向前的——誰能懷疑這一點呢?正是這種想法讓我們用各自的辦法去爭取做得最好,也正是這種想法給了我們一種你們不具備的動力。剛才從我們身邊跑過的那個人——他確實跑得很快,跳得很高,游泳游得很好;可是我們有人比他跑得更快,有人比他跳得更高,有人比他游得更好。專業化的方法已經產生了讓你驚奇的成果。同樣,那個姑娘——”
說到這里我停下來,大喊:“哎呀!我可以發誓,伊萊莎·丁布爾比女士就在那邊,站在噴泉里!”
他相信那就是丁布爾比女士。
“那不可能呀!我在路上離開了她,她今天晚上應該在坦布里奇溫泉[28]做報告。哎呀,她的火車離開坎農街[29]時是——當然啦,我的手表停了,像其他東西那樣。她是最不可能在這兒出現的人啦。”
“人們相遇時總是驚訝。各色各樣的人穿過樹籬來到這兒,而且什么時候都來——賽跑領先時來,賽跑落后時來,被當作死人留下時也來。我常常站在邊界附近聽著路上的聲音——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聲音——還想知道是否有人會走到一邊。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把別人救出界河,就像我救你那樣。因為我們國家不那么容易住滿人,盡管它接納全人類。”
“人類有其他目標,”我輕聲說,因為我認為他心懷好意;“我必須加入他們的行列?!蔽腋懒送戆?,因為太陽正在落山,而且我希望在夜幕降臨之前走上大路。讓我驚恐的是,他抓住我大喊:“你還不能走!”我要掙脫他,因為我們兩人沒有共同利益,而且他彬彬有禮的行為讓我越來越惱火??墒遣还芪以趺磼暝?,這個討厭的老人總是不撒手;我不擅長角斗,只好跟著他往前走。
我一個人確實無法找到我進來的地方,我希望等看完了他所憂慮的其他景象之后,他能把我帶回那個地方??墒俏蚁露Q心不在那個國家過夜,因為我不信任它,也不信任那里的人,盡管他們對我非常友好。我雖然很餓,也不愿意和他們一起吃牛奶水果晚餐;他們送給我鮮花,我趁著沒人注意趕快把花扔到一邊。那些人已經躺下睡覺了,像牛群一樣——有些人躺在外面光禿禿的山坡上,其他人一群一伙地睡在山毛櫸樹下。在橘黃色夕陽之中,我跟著這個我并不想要的向導快步前行,我累得要死,餓得發昏,可還是勇敢地念叨著:“給我生命吧,連同它的斗爭和勝利,連同它的失敗和仇恨,連同它那深刻道德意義和未知目標!”
最后我們來到一個地方,那里的環形界河上也有一座橋,也有一扇大門阻斷了邊界樹籬的輪廓線。這扇大門與先前那扇大門不同;因為它像牛角似的半透明,并且向里敞開。可是從這扇大門望出去,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中,我又看見了一條大路,很像我離開的那條路——單調,充滿塵土,兩邊有噼啪作響的褐色樹籬,望不到頭。
很奇怪,我看見這景象反倒不安起來,仿佛它讓我完全失去了自控力。一個男人從我身邊走過,他是回山里過夜的,他肩上扛著一把長柄大鐮刀,手里拿著一罐液體。我忘記了我們人類的宿命。我忘記了眼前的大路,我向他撲過去,搶過他手中的罐子,喝了起來。
雖然那液體與啤酒的濃度差不多,但我已筋疲力盡,一下子就喝醉了。仿佛在夢中,我看見那個老人關上大門,聽見他說:“這就是你的大路的盡頭,人類——所有剩下的人——將通過這扇大門進來找我們。”
我的五官逐漸失靈,但似乎是先增強,后失靈的。我的五官感知了夜鶯的奇妙歌聲、不可見的干草的氣味、繁星刺破漸暗天空的過程。那個被我偷了啤酒的男人把我輕輕放下,讓我睡覺解酒。他這樣做的時候,我看出他就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