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銀河系搭車客指南(五部曲套裝)
- (英)道格拉斯·亞當斯
- 7177字
- 2019-02-25 18:20:58
▇
第1章
這幢屋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村莊邊緣的緩坡上,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英國西南部[1]農田。這幢屋子不管從任何意義上說都平平常常,房齡快三十年了,矮胖短粗,方頭方腦,磚木結構,正面的四扇窗戶不管是尺寸還是比例都或多或少地讓人看了不舒服。
唯一覺得這幢屋子有特殊之處的人叫亞瑟·鄧特,唯一覺得特殊的原因是他湊巧住在屋子里。自打搬出逼得他心情緊張、暴躁易怒的倫敦后,鄧特在這里已經住了差不多三年。順便提一句,他三十來歲,高個兒,黑發,從沒有真正怡然自得過。最常讓他煩心的事情是人們總要問他到底為啥一臉煩心的樣子。他在本地電臺做事,最常告訴朋友的話是這份工作比他們想象中好玩很多。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他的大多數朋友都從事廣告業。
星期三夜里大雨如注,澆得鄉間小路濕滑泥濘,但到了周四早晨,太陽最后一次照耀亞瑟·鄧特的屋子時,天空晴朗,光線明媚。
此刻的亞瑟還沒記起來,鎮議會想拆掉這幢屋子,在原址修建一條公路旁道[2]。
星期四早晨八點,亞瑟的感覺不怎么好。他迷迷糊糊醒來,起床后迷迷糊糊地在臥房里兜了一圈,打開窗戶,看見推土機,找到拖鞋,踢踢踏踏地走進衛生間洗漱。
把牙膏擠在牙刷上——擠好了。刷牙。
修面鏡對著天花板,他扶正鏡子。鏡中閃過衛生間窗外的又一輛推土機。調整角度,鏡子出現亞瑟·鄧特的胡須茬。刮好臉,洗凈擦干,他又踢踢踏踏地走進廚房,想弄些可口的食物填進嘴里。
水壺,插頭,冰箱,牛奶,咖啡。哈欠。
“推土機”這三個字在腦海里游蕩,尋找著與之匹配的概念。
廚房窗外的推土機可真大呀。
他盯著推土機。
“黃色,”他想道,踢踢踏踏地走回臥室穿衣服。
經過衛生間,他停下來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又接了一大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宿醉未醒。為什么會宿醉?昨天晚上喝酒了嗎?估計肯定喝了。修面鏡里有什么一閃而過。“黃色”,他一邊想,一邊踢踢踏踏地繼續走向臥室。
他站住了,仔細回想。酒館,心想。噢,天哪,酒館。他模糊記得自己被某件似乎很重要的事情惹得非常、非常生氣。他在對別人倒苦水,長篇累牘地倒苦水,想必如此吧,因為最清晰的視覺記憶是其他人臉上遲鈍的表情。這件事情和新的公路旁道有關系,他才剛剛發現不久。消息傳來傳去已經好幾個月,但似乎沒有人弄明白過。太荒唐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水。事情將自行解決,他最后下了結論,誰需要公路旁道啊?誰也不會支持鎮議會。事情總能自行解決。
上帝啊,他給自己惹了多么可怕的一場宿醉。他望著穿衣鏡中的自己,伸出舌頭。“黃色”,他想道。“黃色”這個詞在腦海里游蕩,尋找與之匹配的概念。
十五秒后,他已身處屋外,躺在駛向花園小徑的巨大黃色推土機前。
正如俗話所說,L·普羅瑟先生不過是個凡人。換句話說,他是從猿猴繁衍而來的碳基二足生物。更確切地說,他四十歲,肥胖,邋遢,替鎮議會工作。有一個細節頗堪玩味:盡管其本人并不知情,但他確實是成吉思汗的父系直系后代,只是被世代交替和種族融合徹底篡改了基因,蒙古血統的外貌特征消失殆盡,偉大先祖的遺贈如今僅剩下格外茁壯的腹部和對毛皮小帽的偏愛。
他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偉大的戰士,而只是一個緊張兮兮、憂心忡忡的人。今天的他格外緊張,格外憂心,因為他在工作中遇到了巨大無比的麻煩,這所謂的工作是要確保在日落前鏟平亞瑟·鄧特的屋子。
“鄧特先生,起來啦,”他說,“你贏不了的,這你也清楚。總不能一輩子躺在推土機前面吧?”他竭力讓雙眼噴出兇狠的火光,卻怎么也做不到。
亞瑟躺在爛泥中,對他發出嘎吱嘎吱的壓泥聲。
“我跟你耗上了,”他答道,“看看是誰先生銹。”
“很抱歉,你必須要接受現實,”普羅瑟先生抓住毛皮軟帽,在頭頂上一圈一圈地轉:“這條旁道必須修建,馬上要開始修建了!”
“前半句我聽見過,”亞瑟說,“請問為啥必須修建?”
普羅瑟先生氣得對他戟指相向,點了幾下才收起來。
“為啥必須修建?你這話什么意思?”他說。“這是一條旁道啊,難道還能不修旁道不成?”
旁道是一種設施,幫助某些人以極高的速度從A點沖到B點,同時讓另一些人以極高的速度從B點沖到A點。住在上述兩點之間某處C點的人經常要大惑不解,A點究竟有啥了不起的,能讓那么多B點的人非得心急火燎往A點趕,而B點又有啥了不起的,要讓那么多A點的人非得心急火燎往B點趕。C點的人經常祈禱,希望大家都能一了百了地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干啥。
普羅瑟先生想去D點。D點不是某個特定的地方,只是一個遠離A、B、C三點的方便去處。他打算在D點弄一幢舒適的鄉村木屋,門背后掛著斧頭,到E點愉快地消磨大把時光,E點是離D點最近的酒館。他老婆無疑想種攀緣薔薇,但他只想要斧頭。他不知道原因,但他就是喜歡斧頭。推土機駕駛員們紛紛投來嘲弄的壞笑,他的臉頓時紅得發燙。
他的重心在兩只腳之間換來換去,可無論如何都感覺同樣不舒服。很顯然,有人辦事不給力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他祈禱那個人不是他。
普羅瑟先生說:“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有權在合適的時間內提出任何建議和抗議。”
“合適的時間?”亞瑟怒喝道。“合適的時間?昨天有個工人來敲門,我才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我問他是不是來清潔窗戶的,他說不是,他是來清除屋子的。更可氣的是他沒有立即說明,而是先擦了幾扇窗戶,收了我五塊錢后才告訴我。”
“可是啊,鄧特先生,建筑計劃已經在鎮上的規劃辦公室存了九個月。”
“還有臉說?哼,一聽說這事,昨天下午我立刻沖過去看。你們根本沒花心思讓大家注意建筑計劃,對吧?都懶得真正告訴任何人任何事情,對吧!”
“但計劃早就在公示——”
“公示?我最后下到地窖里才找到!”
“那里就是公示辦公室啊!”
“離了火把怕是啥也看不清楚!”
“呃,嗯,燈大概壞了吧。”
“樓梯也壞了對吧?”
“可你最后不也找到了那份通知書嗎?”
“找到了,”亞瑟說,“的確找到了。公示?在一個上鎖文件柜的最底層公示!文件柜塞在廢棄的廁所隔間里,隔間門上還貼了個‘美洲豹出沒注意’的標記!”
一朵云飄過頭頂,把陰影投向冰涼爛泥地里用胳膊肘撐起身子的亞瑟·鄧特,也把陰影投向亞瑟·鄧特的屋子。普羅瑟先生皺起眉頭,盯著這幢屋子。
“這屋子又不是特別好,”他說。
“太對不住了,但碰巧我很喜歡。”
“你會喜歡新旁道的。”
“啊,閉嘴!”亞瑟·鄧特說。“閉嘴,帶著你該死的旁道給我滾開。根本沒有人支持你們,你自己也清楚。”
普羅瑟先生張開嘴又合上,如此反復數次,他的腦海有一瞬間充滿了難以名狀但又極具誘惑力的幻象:大火吞噬了亞瑟·鄧特的屋子,亞瑟本人則狂叫著一路逃離烈焰中的廢墟,背上至少插了三根沉重的長矛。普羅瑟先生時常被類似的幻象侵擾,每次看到都讓他分外緊張。他有幾秒鐘囁嚅著說不出話,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鎮定。
“鄧特先生,”他說。
“啥?怎么了?”亞瑟說。
“有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得告訴你。要是我命令推土機從你身上壓過去,你知道推土機將受到多大的傷害嗎?”
“多大?”亞瑟問。
“完全沒有,”普羅瑟先生答道,他跺著腳走開了,緊張兮兮地琢磨腦子里為啥有一千個渾身長毛的騎手對他不停叫喊。
這個巧合相當有趣,因為“完全沒有”也正是由猿猴繁衍而來的亞瑟·鄧特對他最親近的朋友——不是由猿猴繁衍而來、并非如其通常自稱那樣是吉爾福德人[3]、實則來自參宿四附近某處一顆小小行星——的懷疑程度。
亞瑟·鄧特對此從未起過半點疑心。
他的這位朋友在大約十五個地球年之前抵達地球,費盡周折讓自己融入地球社會,必須承認他也獲得了一定的成功。比方說,他花了十五年時間假扮失業演員,得到的結果頗為真實可信。
不過,他也犯過不動腦子的錯誤,在做準備研究的時候沒怎么上心,搜集到的情報使他給自己取了“福特·大老爺”[4]這樣的化名,以求不引起注意。
他個頭不矮,但沒有高到引起注意的地步,相貌出眾,但也沒有帥到引起注意的地步,淡赤黃色的硬直頭發從兩鬢朝后梳,皮膚像是從鼻子附近向后揪緊。他這個人有什么地方略略不對頭,但很難說清楚究竟是哪里。也許是雙眼眨動不夠頻繁,跟他說話時間長了,你的眼睛會不由自主地發酸流淚。也許是他笑起來嘴巴咧得太寬,讓其他人精神緊張,惟恐他會撲過來咬自己的脖子。
他在地球上交的大部分朋友都覺得這個人不太正常,但也沒有傷害性,是個有些古怪習慣的沒規矩酒鬼。舉例來說,他經常擅自闖進大學派對,喝得酩酊大醉,在被扔出去之前肆意嘲笑眼前的任何一位天體物理學家。
有時候,他會陷入奇特的失神情緒,眼巴巴地仿佛被催眠了似的盯著天空,直到旁人問他在干什么為止。這時候,他會如同犯罪當場被捉般嚇一跳,然后松弛下來,咧嘴微笑。
“唉,就是找找飛碟而已,”他總這樣打趣,所有人往往哈哈大笑,然后問他具體在找哪種飛碟。
“綠的!”他每次都淘氣地笑著說。接著爆發出陣陣狂笑,忽然沖進最近的酒吧,猛喝一輪。
這種夜晚的結局通常來說都很糟糕。威士忌總弄得福特腦筋脫線,隨便拖個姑娘縮在角落里,大著舌頭解釋說飛碟的顏色其實沒那么重要。
離開酒吧,踉踉蹌蹌,半癱不癱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總要問路過的警察知不知道回參宿四怎么走。警察通常會這樣說:“先生,您不覺得到這個點該回家了嗎?”
“我正在努力回家,親愛的,正在努力啊,”每逢此時,福特總是給出不變的答案。
事實上,他茫然凝望天空時的確在尋找飛碟,任何種類的飛碟都行。之所以說綠色,是因為綠色是參宿四貿易偵察船的太空辨識色。
福特·大老爺對任何種類的飛碟能在近期出現已經等得絕望了,十五年時間被困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好受,地球這樣無聊得讓人大腦發霉的地方尤其如此。
福特之所以盼望飛碟能在近期出現,是因為他知道如何召喚飛碟降落,讓它搭他一程。他還知道如何以每天不到三十牽牛星元的價錢飽覽《宇宙勝景》。
事實上,福特·大老爺是一名流動調查員,為《銀河系搭車客指南》這部非同凡響的圣品貢獻內容。
人類的適應力驚人,到午飯的時候,亞瑟住處附近的生活已經步入常態。亞瑟接受了躺在爛泥里發出嘎嘰嘎嘰響聲的角色,時不時還要提出見律師、找母親和弄本好書看看的請求;普羅瑟先生接受了不停拿新花招試探亞瑟的角色,什么“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什么“時代車輪滾滾向前”,什么“我的屋子也被拆過一趟”,什么“向前看別戀舊”,各式各樣的威逼利誘層出不窮;推土機駕駛員則接受了坐在附近邊喝咖啡邊琢磨工會條例的角色,研究怎樣才能將局勢導向讓他們得到財務優勢的方向。
地球沿著日常軌道緩緩旋轉。
太陽開始曬干亞瑟躺著的那片爛泥地。
陰影再次籠罩了亞瑟的身體。
“你好,亞瑟。”陰影說。
亞瑟抬起頭,瞇起眼睛抵擋陽光,訝異地發現福特·大老爺站在面前。
“福特!嘿,你怎么樣?”
“很好”,福特說,“喂,有空嗎?”
“有空嗎?”亞瑟驚呼道。“呃,我得躺在這些推土機和其他東西前頭,否則他們就要推平我的屋子,除此之外嘛……呃,有空,其實也還挺空的,怎么著?”
參宿四地區沒有諷刺挖苦這回事,福特·大老爺如果不集中精神,一般很難聽出這種語氣。他說:“那就好,有清凈地方能聊兩句嗎?”
“聊什么?”亞瑟·鄧特說。
福特有幾秒鐘全然忽視了他,呆呆地仿佛即將被汽車碾死的兔子那樣望著天空。他忽然在亞瑟身旁蹲下。
“我們需要聊聊。”他語氣急切。
“很好,”亞瑟說,“那就聊唄。”
“還得喝兩杯。”福特說。“聊聊,喝酒,都是性命攸關的重要事情。現在。咱們去村里那家酒館。”
他再次抬頭望天,神情緊張,滿臉期盼。
“喂,你沒看明白嗎?”亞瑟大喊。他指著普羅瑟說:“那家伙要推平我的屋子。”
福特困惑地瞥了普羅瑟一眼。
“呃,你不在的時候他可以動手,對吧?”他問。
“但我不想讓他動手!”
“啊哈。”
“我說,福特,你到底是怎么了?”亞瑟說。
“沒什么。沒什么重要的了。聽我說,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你這輩子聽過的最重要的事情。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我必須在‘馬和馬夫’酒館里告訴你。”
“可為什么呢?”
“因為你聽完了會需要喝杯帶勁兒的。”
福特盯著亞瑟,亞瑟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意志開始軟化。他沒有覺察到這是因為福特用上了一種古老酒桌游戲中的手段,福特在參宿七[5]星系馬德蘭礦采礦帶的配套超空間港口學會了這種游戲。
這種游戲和名叫“印度摔跤”的地球游戲不無相似之處,是這樣進行的:
兩名對手隔桌相向而坐,面前各擺一只杯子。
兩人之間擱著一瓶“銷魂漿”[6],這好酒聲名遠播,有古老的獵戶座采礦歌贊曰:
銷魂瓊漿莫多飲
多飲頭昏吐狂言
銷魂瓊漿莫多飲
多飲目裂人歸西
將進酒,杯莫停
銷魂瓊漿催人罪
兩名參賽者把意志力投射在酒瓶上,盡力使之傾斜,將烈酒倒進對方杯中,而對方則必須一飲而盡。
然后,裝滿酒瓶,游戲重新開始,如是往復。
你一旦開始輸,很可能就會輸個沒完,因為銷魂漿的后勁之一便是遏制心靈致動能力。
等預定的酒量消耗殆盡,最終輸家將不得不接受懲罰,其內容在生物學意義上來說通常相當淫邪。
福特·大老爺通常扮演輸家。
福特瞪著亞瑟,亞瑟開始認為他或許的確想去“馬和馬夫”走一遭。
“可我的屋子呢……?”他哀怨地問。
福特望著不遠處的普羅瑟先生,腦子里忽然涌上一個惡毒的點子。
“他想推倒你的屋子?”
“是的,他想修建……”
“因為你躺在推土機前面,所以他不能推倒你的屋子?”
“是的,而且……”
“相信肯定能安排妥當,”福特說。“抱歉!”他喊了一嗓子。
普羅瑟先生(正在和推土機駕駛員工會的發言人爭論,亞瑟·鄧特是否對工人的精神健康構成威脅,假如構成的話,駕駛員又應該獲得多少補償)扭頭來看。發現亞瑟有了同伴,他很驚訝,又稍稍略有點兒警惕。
“嗯?如何?”他叫道。“鄧特先生恢復理智了嗎?”
“就此刻而言,”福特叫道,“我們能否假設他還沒有?”
“唉,所以呢?”普羅瑟先生喟然長嘆。
“另外,我們能否假設,”福特說,“他這一整天都會躺在那兒?”
“所以呢?”
“所以,你們的人這一整天都將站在那兒,無所事事?”
“有可能,很有可能……”
“那么,假設諸位已經認可事態將會如此發展,那你們實際上并不需要他一直躺在這里,對嗎?”
“什么?”
“你們實際上,”福特耐心地重復道,“并不需要他躺在這里。”
普羅瑟先生思考著這句話。
“呃,不,不是很……”他說,“不是特別需要……”
普羅瑟憂心忡忡。他認為對話雙方中有一人腦筋出了問題。
福特答道:“那么,假如你愿意將其視作實質上仍在原處的話,那么我和他就可以暫時離開半個小時,去趟酒館了。聽起來怎么樣?”
普羅瑟先生覺得聽起來非常愚蠢。
“聽起來非常有道理……”他用安慰的語氣說,心里在想究竟誰更需要安慰。
“假如稍后你想離崗片刻,飛快地喝杯小酒的話”,福特說,“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替你打掩護。”
“非常感謝,”普羅瑟先生答道,他已經想不出該怎么接話了,“非常感謝,對,實在太客氣……”他皺起眉頭,繼而綻放笑容,接著想既皺起眉頭又綻放笑容,但卻沒能成功,他伸手揪住毛皮帽子,扣在頭頂上一下一下地轉。他只能認為自己終于獲得了勝利。
“那么,”福特·大老爺繼續道,“你是否愿意過來一下,躺在這個地方……”
“什么?”普羅瑟先生說。
“啊,不好意思,”福特說,“也許我沒表達清我的意思。總得有人躺在推土機前面吧?你說呢?否則推土機不就可以不受阻擋地去推平鄧特先生的屋子了嗎?”
“什么?”普羅瑟先生又說。
“非常簡單,”福特說,“我的委托人[7]鄧特先生說,他停止躺在這片爛泥地里的唯一條件是你過來替他躺著。”
“你在說什么啊?”亞瑟說,但福特用鞋尖捅了捅他,叫他保持安靜。
“你要我,”普羅瑟慢慢地對自己解釋這套新思路,“過來,躺在那里……”
“是的。”
“躺在推土機前面。”
“是的。”
“替鄧特先生躺著。”
“是的。”
“躺在爛泥里。”
“躺在——如你所述——爛泥里。”
意識到實際上他才是輸家的時候,普羅瑟先生感覺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這更像是他熟悉的世界。他長出一口氣。
“作為你帶鄧特先生去酒館的回報。”
“沒錯,”福特說,“正是如此。”
普羅瑟先生緊張地邁了幾小步,又停下了。
“保證?”他說。
“保證,”福特說完,扭頭對亞瑟說,“還不快起來,讓這位先生躺下。”
亞瑟站了起來,覺得自己在做夢。
福特示意讓普羅瑟過來,普羅瑟哀傷而笨拙地在爛泥里坐下。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就是一場夢,他有時候會琢磨這究竟是誰做的夢,做夢的那家伙是否樂在其中。爛泥包裹住他的臀部和雙臂,淌進他的鞋子。
福特嚴厲地盯著他。
“不許趁鄧特先生離開的時候偷偷推平他的屋子,明白嗎?”他說。
“這個念頭——”普羅瑟先生咕噥道,“——都還沒有開始——”他朝后躺了下去,“——考慮是否有可能進入我的腦海呢。”
他看到推土機工會的代表步步走近,連忙把腦袋往下一放,閉上眼睛。他正在努力打腹稿,準備證明他本人此刻沒有對工人的精神健康構成威脅。他實在很難確定,因為他的腦海里充滿了噪音、馬匹、濃煙和血腥氣。每當他自怨自艾,感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就會有類似的反應,他始終無法理解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可汗在他無從了解的更高維度空間里憤怒嗥叫,普羅瑟先生卻只能顫抖著暗自飲泣。眼簾后的淚水激得眼珠微微刺痛。官僚主義釀成大錯,憤怒的人躺在爛泥里,無法理解的陌生人施以無法解釋的侮辱,不明身份的騎兵大軍在腦海里嘲笑他——這日子,唉!
這日子,哈!福特·大老爺知道,亞瑟的屋子會不會被推倒,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此刻甚至比不上一副澳洲野狗的腰子值錢。
亞瑟還是很煩心。
“可那家伙值得信任嗎?”他問。
“就我個人而言,我肯信任他,直到世界末日。”福特說。
“是嗎?”亞瑟說。“世界末日有多遠?”
“差不多還有十二分鐘”,福特答道,“快,我需要喝一杯。”
[1] 西南部(South Country):特指英倫本島的西南部區域。——譯者
[2] 旁道(bypass):繞過交通阻塞區或交通不暢區的捷徑式公路。——譯者
[3] 吉爾福德(Guildford):英格蘭東南的自治城市,位于倫敦西南。——譯者
[4] 角色名(Ford Prefect)引自福特汽車公司的著名高端車型系列,1938年誕生,1961年結束,車型雍容典雅,有貴族氣質,曾風行一時。福特認為地球上的主要生物是汽車,見后文。——譯者
[5] 即獵戶座β星。——譯者
[6] 因為喝了便會大醉特醉(wasted)而起名junks(janx)。——譯者
[7] 從福特和普羅瑟交涉開始,他用的就是律師的口吻,還拋出了不少法律專詞。——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