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斯菲爾德莊園(奧斯丁文集經典插圖本系列)
- (英)簡·奧斯丁
- 7971字
- 2019-02-26 18:42:21
——第九章——
拉什沃思先生在門口迎迓他的未婚妻,所有的人都得到了他彬彬有禮的問候。在客廳里,他們又受到了他母親同樣熱誠的接待,兩人都給予了伯特倫小姐應有的禮遇。寒暄過后,最重要的是吃東西,房門打開了,大家穿過一兩間鄰接的屋子,走進了指定的餐廳。那里已擺好豐盛而精致的各色食品。話講了很多,食物也吃了不少,一切都進行得很好。接著是討論這天的特定節目: 克勞福德先生打算怎么做,選擇什么方式察看這片園地?拉什沃思先生提到了他的輕便馬車。克勞福德先生認為,有一輛能載兩個人以上的馬車更符合要求:“把其他人的看法和其他人的判斷摒棄在外,對我們不利,也許這比失去目前的娛樂危害更大。”
拉什沃思太太提議,把她的雙輪馬車也用上;但這像修正案一樣難以通過。年輕的女士們對此既未露出笑臉也未發表意見。她的下一個提議是帶大家參觀屋子,因為他們大多還從沒來過,這比較可取,伯特倫小姐正想炫耀一下它的寬廣面積,大家也樂意這么做。
于是全體起立,在拉什沃思太太的引導下,穿過一個個房間,它們都高大軒敞,有許多還特別大,陳設具有五十年前的風味: 閃閃發光的地板,硬紅木家具,華麗的錦緞織物,大理石,精雕細琢的鍍金花紋,每一間都各有特色,十分漂亮。圖畫豐富多彩,有幾幅還是不錯的,但大部分都是家族的畫像,除了拉什沃思太太外,誰也不想欣賞,她也是費盡力氣,才在女管家的指導下記住了那些人的名字,現在總算能同樣熟練地向大家介紹。這時她的話主要是對著克勞福德小姐和芬妮講的,但是她們的注意程度卻大不相同,因為克勞福德小姐見過的大房子多得很,這些屋子根本不在她眼里,只是出于禮貌,她才裝得在洗耳恭聽罷了;可是芬妮,她覺得一切都那么有趣,那么新鮮,懷著毫不做作的熱情,聽拉什沃思太太娓娓而談,她講到了這個家族從前的情形,它的興旺和繁榮,王室貴胄的訪問和忠誠的接待,還總是把每件事與人所共知的史實聯系起來,或者借歷史場景充實她的想象力。
房屋的位置排除了從任何房間向外遠眺的可能性;在芬妮和其他一些人聽拉什沃思太太介紹時,亨利·克勞福德卻緊鎖雙眉,在窗口頻頻搖頭。從朝西的每個房間都可望見草坪那邊的林蔭道,它就是在高高的鐵柵欄和大門外邊開始的。
他們又參觀了不少房間,這些房間看來別無用處,只是要多繳些窗戶稅[1]和多用些使女。接著拉什沃思太太說道:“現在,我們得去參觀教堂了,這本來應該從上面進去,然后向下眺望;但好在我們是親朋好友,不必拘禮,如果你們不計較,我帶你們走這條路。”
他們進去了。在芬妮的想象中,它應該是比較雄偉的,但誰知只是一間寬敞的長方形屋子,按照祈禱的要求作了相應的布置,除了許多紅木鑲板,家族樓座上的一些大紅絲絨坐墊以外,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莊嚴陳設。“我很失望,”她輕聲對埃德蒙說,“這不像我設想的教堂。這里沒有任何令人敬畏的東西,沒有一點悲傷或崇高的氣氛;沒有走廊,沒有拱門,沒有碑銘,沒有旗幡。表哥,在這里我看不到‘夜里在陰風中拂動的旗幡’,看不到‘蘇格蘭國王安臥在下面’的跡象。”[2]
“芬妮,你忘記這一切只是近來建造的了,它的用途極有限,與古老的城堡和修道院的教堂不能相比。這只是供家族使用的祈禱所。我想,那些家人都埋在教區教堂地下,你得在那里才能找到旗幡和銘文。”
“我真蠢,沒有想到這一切;但我還是有些失望。”
拉什沃思太太又開始敘述了。“你們看到的這祈禱所是在詹姆斯二世[3]時期裝修起來的。那以前,據我所知,大家坐的只是一些櫟木凳子;我們有一定理由設想,講道壇和家族座位的套子和墊子也只是些紫紅色粗布,不過這不能肯定。這是一個漂亮的祈禱所,從前早晚兩次經常使用。根據許多人的回憶,家庭牧師都是在這里做禱告。但從拉什沃思先生的父親起,它已廢棄不用了。”
“每一代都會有所改進,”克勞福德小姐對埃德蒙說,笑了笑。
拉什沃思太太又去向克勞福德先生重復她的講課了;埃德蒙、芬妮和克勞福德小姐仍聚集在一起。
“習慣不能永遠不變,這太可惜了,”芬妮嘆息道,“它是前幾代留下的寶貴財富。教堂和牧師往往體現了與世家望族相適應的氣質,代表了這個家庭的一些觀念!全家人匯集在一起祈禱,這是個好主意!”
“是的,很好!”克勞福德小姐大笑道。“這對一家的主人大有好處,可以強迫全體可憐的使女和仆役丟下工作和娛樂,一天兩次在這里念禱告,一邊琢磨遠遠避開的各種口實。”
“那并不符合芬妮對家庭集會的想法,”埃德蒙說道,“如果主人和主婦自己不參加,那么這種習慣包含的壞處自然比好處多。”
“不論怎樣,在這類事情上,讓人們按各自的方式行事,是最妥當的。每個人喜歡走自己的路——選擇自己合適的時間和方法向上帝祈禱。強迫參加,注重形式,硬性規定,拖延時間——這都叫人不能忍受,沒有人喜歡。即使那些聽話的人已養成習慣,跪在樓座上打呵欠,如果他們能預見到有一天,當男人女人醒來后感到頭痛時,可以在床上再躺十分鐘,不必擔心不上教堂遭到訓斥,那么他們一定會羨慕不止,高興得直跳起來,難道你不能想象拉什沃思家從前的那些美女,為了一天得上幾次教堂,心中多么不愿意嗎?年輕的埃莉諾太太們和布里奇太太們[4]繃緊了臉,裝出一副虔誠的樣子,可是頭腦里盡在捉摸另一些事,尤其是站在她們面前的牧師并不漂亮的時候;據我猜想,那個時候的牧師甚至還不如今天那些人呢。”
她的話一時沒有得到回答。芬妮漲紅了臉,望望埃德蒙,但憤怒使她說不出話;他考慮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你敢想敢說,幾乎對嚴肅的問題也不能嚴肅對待。你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有趣的圖畫,人的天性不能說不是這樣。我們大家有時難免不能像我們希望的那樣集中思想;但是如果你認為這是經常的情形,也就是說,由于懈怠,缺點已養成習慣,那么這些人即使獨自祈禱,能有什么收獲呢?你認為那些痛苦的心靈,那些在祈禱中胡思亂想、心不在焉的心靈,在小屋子中就能集中思想祈禱嗎?”
“是的,很可能是這樣。但這對他們至少有兩個好處: 沒有外界的干擾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受折磨的時間也不致那么長。”
“我相信,在一種情況下沒有思想矛盾的心靈,在另一種情況下卻會受到外界事物的干擾;場合和榜樣的影響,往往會激發原先所沒有的較好的感情。不過我承認,祈禱時間過長,有時會對心靈產生較大的壓力。人們希望不致這樣,但我離開牛津還不太久,不能忘記那里教堂的祈禱是什么樣子。”
這些談話進行的時候,其他人分散到了祈禱所的各處,朱利婭叫克勞福德先生注意她的姐姐,說道:“你瞧,拉什沃思先生和瑪利亞并排站著,好像馬上預備舉行婚禮似的。他們的神氣不像那樣嗎?”
克勞福德先生笑了笑,表示同意,走到瑪利亞面前,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我不愿看到伯特倫小姐離圣壇這么近。”
那位小姐吃了一驚,不覺退后了一兩步,但馬上鎮靜了,裝出要笑的樣子,用幾乎同樣輕的聲音問道:“他打算放棄她嗎?”
“如果我那么做,我一定是個大傻瓜,”他答道,露出了含有深意的神色。
這時朱利婭走到他們面前,開玩笑道:“照我看,不馬上舉行婚禮實在太可惜了,現在缺的只是一張正式的證書,因為我們大家都在這兒,世上沒有比這更舒服、更快活的了。”她高聲的談笑,毫不注意分寸,以致被拉什沃思先生和他母親聽到了,那位未婚夫趁此機會,向她姐姐輕輕說了幾句奉承的話,老太太也露出尊貴的笑容聲稱,不論什么時候舉行,對她都是一件最高興的事。
“要是埃德蒙現在已受了圣職,那有多好!”朱利婭喊道,馬上跑到他與克勞福德小姐和芬妮那里,對他說道:“親愛的埃德蒙,如果你現在已受過圣職,你馬上可以主持婚禮了。可惜你還沒有當上牧師,拉什沃思先生和瑪利亞女士卻已準備結婚了。”
她講話時,克勞福德小姐的臉色也許會使一個冷眼旁觀者覺得有趣。她聽到這個新設想,幾乎驚呆了。芬妮同情她,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她為她剛才講的話多么后悔呀!”
“接受圣職!”克勞福德小姐說道,“怎么,你要當一名教士嗎?”
“是的,等我父親一回來,我就要參加授圣職禮接受圣職了——也許就在圣誕節。”
克勞福德小姐振足精神,恢復了安詳的臉色,只是答道:“早知道這樣,我談到教士時就不會那么隨便了。”說完,她便轉而談別的了。
過了不久,祈禱室恢復了平靜和安寧,這是它一年四季很少變化的。伯特倫小姐對她的妹妹很不滿,獨自走在前面,大家似乎都覺得在那里待得太久了。
樓下那部分房屋現在全部參觀完了,在這件事上,拉什沃思太太是不辭辛勞的,她正向主要的樓梯邁去,預備帶領大家參觀上面的屋子,但她的兒子提醒她,恐怕時間不夠了。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許多比他聰明的人往往看不到,他說道:“如果我們在屋里耽擱得太久,我們就沒有時間辦戶外的事了。現在已過了兩點,可我們的晚膳定在五時。”
拉什沃思太太只得讓步,考察園子和誰去、怎么去的問題,看來是大家更關心的,于是諾里斯太太開始安排,車子和馬怎么搭配,才能發揮最大的效力;這時,年輕人突然發現了一扇通往院子的門,門外便是誘人的臺階,它直通草坪和灌木林,以及各種有趣的娛樂場地,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像要沖向新鮮的空氣和自由一樣,一窩蜂地跑到了門外。
“我們不妨就在這里下去,”拉什沃思太太看到這樣子,也彬彬有禮地跟了下去。“這兒的樹木是最多的,附近還養著一些珍奇的野雞。”
“我提個問題,”克勞福德先生說,環視著周圍,“是否可以先在這兒停留一下,看有什么好做的,然后再往前走?我覺得這些墻壁是大有希望的。拉什沃思先生,要不要在這草坪上召集一次會議?”
“詹姆斯,”拉什沃思太太對兒子說道,“我相信,荒野對大家是很新鮮的。兩位伯特倫小姐恐怕從沒見過荒野呢。”
沒有人反對,但一時間似乎誰也不想按計劃行動,也不愿再往前走。大家一開始便在樹木和野雞的吸引下,無拘無束地分散到了各處。克勞福德先生是第一個向前走的,他在查看住宅那一頭的潛力。草坪的每一邊都有高墻,眼前先是一片花木,花木后面有一個保齡球場,球場后面是一條狹長的平臺通道,它背后有鐵欄桿,從欄桿上方可以望見緊挨著它的荒野上的樹頂。這是一個找岔子的好地點。克勞福德先生后面不久便來了伯特倫小姐和拉什沃思先生;過了一會兒,其余的人也匯集成了一群;這時,埃德蒙、克勞福德小姐和芬妮發現,前面那三個人正在平臺上展開熱烈的討論,很自然,他們也走了過去,然而在聽了一會兒他們的遺憾和困難之后,便離開他們,繼續朝前走了。另外三個人,即拉什沃思太太、諾里斯太太和朱利婭,仍遠遠地落在后面;朱利婭的幸運之星已離開了她,現在她只得跟在拉什沃思太太身邊,不耐煩地放慢步子,與那位太太保持一致,而她的姨媽遇到了正出外來喂野雞的女管家,兩人便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談天了。可憐的朱利婭,她成了九個人中唯一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不滿的一個,現在陷入了贖罪的困苦處境,可想而知,她與駕車座上的那個朱利婭已判若兩人。她受的教育使她把禮貌看作一種責任,她不敢離開那位老太太;然而她又缺乏較高的自制能力,缺乏為別人著想的公正態度,對自己的內心也沒有正確認識,加上正義的原則從沒在她的教育中占據主要地位,這樣,她就變得非常痛苦了。
埃德蒙等人在平臺上轉了一圈之后,第二次向中間那扇通往荒野的門走去。“今天熱得叫人受不了,”克勞福德小姐說道。“我們中間有誰不愛舒服嗎?這兒有一片漂亮的小樹林,我們應該到樹林里去。要是那扇門沒有鎖上,那就好了!——但是它當然鎖上了;因為在這些大地方,只有園丁才能要到哪兒就到哪兒。”
然而事實上門沒有鎖,于是大家一致同意,高高興興地朝門外走去,免得再在炎炎烈日下吃苦。走下一段高高的臺階便是野地,那是大約兩畝大小的一片樹林,它主要是落葉松和月桂樹,還有砍掉的山毛櫸,樹木的間隔也相當規則,但是林子里還是相當陰暗涼快,與保齡球場和平臺相比,顯出了自然的美。在那里大家感到神清氣爽,一時間只是在那兒流連徘徊,贊不絕口。經過短時間的休息之后,克勞福德小姐開口道:“那么,伯特倫先生,你是打算作教士啦。這使我很吃驚。”
“為什么使你吃驚?你應該想象得到,我是得找份職業的,但你看到,我既不能當律師,也不能當兵,參加陸軍或海軍。”
“不錯,但總之,我沒有想到這些情形。你知道,往往會有一個叔父或祖父,留一筆財產給第二個兒子。”
“這是值得贊美的行為,”埃德蒙說,“可惜并不普遍。我便是例外中的一個,既然是例外,便得自謀出路。”
“但你為什么非當教士不可呢?我認為,那通常是最小一個兒子的命運,比他大些的人還有許多其他選擇。”
“那么你認為神職是永遠不值得選擇的啦?”
“說‘永遠’是有些過分。但在日常談話中,‘永不’的意思只是‘不大有的’,我便是這個意思。你說,教會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想出人頭地,任何行業也都有機會出人頭地,唯獨教士不成。教士得放棄一切。”
“我想,‘放棄一切’正像‘永不’一樣,也有程度不同。一個教士不能覬覦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他不能作暴民的領袖,或者穿戴時髦的服飾。但我不能說,那個身份便是放棄一切,它擔負的責任對人類——不論從個人或全體而言,也不論從塵世或永恒的角度考慮——都是具有頭等重要意義的,這是宗教和道德,因而也是在它們的影響下形成的社會風氣的保衛者的責任。沒有人能說這職務是無足輕重的。如果他持有這樣的觀點,那便是忘記他的職責,拋棄他的重要任務,玩忽他的職守,犯了瀆職的錯誤。”
“你賦予教士的重要性,超過了人們的普遍看法,也超出了我的理解。這種作用和重要性,在社會上很少看到,既然難得看到,怎么能找到它們呢?一星期講道兩次,哪怕它們全是金玉良言,哪怕講道的人具有清醒的頭腦,不致把自己看得比布萊爾[5]更偉大,做了你所講的一切,難道憑這兩次講道,他就能支配全體會眾一星期中的行動,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嗎?可是除了在講壇上,我們很少見到一個教士。”
“你講的是倫敦的情形,我講的是全國的情形。”
“我認為,首都是其他一切地方的最好范例。”
“我相信,德行和罪惡的比例全國是不一樣的。我們不會在大都市中尋找最高尚的品德。任何一類德高望重的人都不能在那里充分實現自己的抱負,同樣,教士的影響也不能在那里得到最充分的體現。好的傳道士是以身作則,可以成為表率的;一名好教士的任務不僅在于宣讀動人的講道文,他也應該在自己的教區和鄰里中發揮示范作用,讓這個不大的范圍中的人了解他的個人品德,看到他的一般行為,這在倫敦便辦不到。在那里,教士往往隱沒在教區群眾中。人們所了解的絕大部分只是作為傳道士的教士。至于他們對社會風氣的影響,克勞福德小姐不應誤解我的意思,認為我是要他們充當良好教養的仲裁人,優美行為和謙恭禮貌的管理員,生活禮儀的指導者。我所說的風氣,也許不妨稱之為行為,那是正確原則帶來的結果;總之,這是他們負責教導和推行的那些教義產生的效果。我相信,我們不論在哪里都能看到,那里的教士怎么樣,是不是名符其實,那里的其他人也就怎么樣。”
“這是一定的,”芬妮說,顯得溫柔而真摯。
“瞧,你已經說服了普萊斯小姐,”克勞福德小姐說。
“我希望我也能說服克勞福德小姐。”
“我想你做不到,”她說,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直到現在,你想當教士我還是覺得奇怪,與當初聽到時一樣。實際你完全有條件從事別的工作。得啦,你還是改變主意的好。現在還來得及。去當律師吧。”
“當律師!說得這么容易,就像要我走進這片荒地一樣。”
“現在你恐怕會說,法律是兩片荒地中最壞的一片,但給我搶先說了這話;記住,我是有先見之明的。”
“你的目的只是要阻止我講一句俏皮話,這是不用性急的,因為我天生就缺乏機智。我是一個實事求是,說話直截了當的人,可能在俏皮話的地盤上找了半個小時,還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
于是誰也不再開口。大家都在思索。芬妮最早打破沉默,說道:“奇怪,在這片可愛的樹林里我只走了一會兒,便覺得疲倦了。待一會兒如果看到坐位,你們同意的話,我想暫時坐下休息一會。”
“親愛的芬妮,”埃德蒙喊道,立刻挽住了她的一條胳臂,“我多么心不在焉!但愿你不致太疲勞。也許,”他又對克勞福德小姐說,“我的另一個同伴也愿意挽住我的胳臂。”
“謝謝你,但我一點也不累。”然而她一邊講,一邊還是挽住了它,這使他感到滿意,第一次感受到了與她的親密關系,因而一時忘記了芬妮。“你是難得要我扶你的,”他說。“你不想讓我幫助你。其實一個女人的胳臂與一個男人的胳臂分量相差很大!在牛津的大街上,我時常讓一個男同學靠在我的胳臂上,相比之下,你只是一只蒼蠅。”
“我確實不累,這使我有些奇怪;因為我們在這樹林里,至少已走了一英里。你認為是嗎?”
“還不到半英里,”他毫不遲疑地回答——他的愛還沒有那么深,以致會依據女性的隨口胡謅來估量距離,計算時間。
“得啦!你不想想,我們已繞過多少彎子。我們是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在走路。按直線走,這片樹林的長度應該就有半英里,因為我們離開第一條大路后,還沒望見過它的盡頭。”
“但如果你記得,在我們離開第一條大路前,我們已可直接望到它的盡頭。我們遠眺樹林的全景,已看到它的終點是在大鐵門那兒,那么它的長度應該不會超過一浪[6]。”
“哦!我不知道你的什么浪,但我相信這是一片很長的樹林,我們進來以后,一直在里邊轉來轉去,因此我說我們已走了一英里,這話沒有越出范圍。”
“準確說,我們進入樹林不過一刻鐘,”埃德蒙說,掏出了懷表。“你以為我們一小時能走四英里嗎?”
“算了!不要拿你的表來嚇唬我。表總是太快或太慢。我不能接受懷表的支配。”
再走幾步以后,他們便到達了他們正在談的那條路的盡頭;倒退一些,在樹蔭下照不到陽光的地方,有一只舒適寬大的長凳,他們全都坐了下去,從那里的一排矮籬上面可以望見園子。
“我擔心你太疲勞了,芬妮,”埃德蒙說,眼望著她,“為什么你不早些講?如果你累倒了,今天的娛樂便不是一次愉快的活動了。克勞福德小姐,任何運動都會使她很快疲倦,除了騎馬。”
“那么上星期你讓我獨占她的馬,做得實在太不對了!我為你,也為我自己感到慚愧,這種事以后決不能再發生。”
“你的關心和體貼,讓我更意識到了我的疏忽。芬妮的利益看來由你照管,比由我照管更合適。”
“那么她現在感到疲勞,就并不奇怪了;為了履行任務而做的事,沒有比我們今天早上干的更叫人疲倦的了,參觀一幢大房子,跟著別人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睜大了眼睛,集中了注意力,聽你并不了解的話,贊美你并不關心的事,這是大家都公認的世界上最討厭的活動。普萊斯小姐便覺得這樣,盡管她并沒意識到這點。”
“我很快就會恢復,”芬妮說。“晴朗的日子坐在樹蔭下,望著碧綠的草地,這是最好的休息。”
坐了一會兒之后,克勞福德小姐又站了起來,說道:“我得活動活動,休息叫我疲倦——在這兒眺望矮籬外面,望久了我覺得很累。我必須走一走,從鐵柵欄中瞧瞧同一景色,在這兒不能看得這么清楚。”
埃德蒙也離開了坐位。“現在,克勞福德小姐,你只要望望這條走道,你就可以明白,它不可能有半英里長,或者半個半英里長。”
“那是很長的距離呢,”她說,“我一眼就看清楚了。”
他仍想說服她,但沒有用。她不想計算,不想比較。她只想笑,只想堅持己見。最強的推理堅定性也不可能這么自信,他們各講各的,互不服氣。最后他們同意再在樹林里走一次,以便確定它的面積。他們得沿現在的路線走到它的末端(因為矮籬旁邊有一條筆直的綠色步行道通往樹林盡頭),如果必要,也可以稍微朝另一方向彎一下,然后回來,只要幾分鐘。芬妮說她休息夠了,也想走走,但這是不能容許的。埃德蒙一定要她留在原處,態度那么誠懇,她無法拒絕。于是她坐在長凳上,想到表哥對她如此關心十分愉快,但又為自己體弱多病感到傷心。她望著他們直到他們轉彎為止,聽著他們的聲音直到聽不見為止。
[1] 英國為增加財政收入,從十七世紀起按窗戶數征收的一種稅,十九世紀中葉起取消。
[2] 這里的兩句詩均引自司各特的長詩《最后的行吟詩人之歌》。
[3] 英國國王,1685—1688年在位。
[4] 指女用人,這些名字都是假設的。
[5] 休·布萊爾(1718—1800),著名的蘇格蘭教士,寫有講道文五卷。
[6] 英國長度單位,相當于1/8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