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斯菲爾德莊園(奧斯丁文集經典插圖本系列)
- (英)簡·奧斯丁
- 5789字
- 2019-02-26 18:42:21
——第十章——
一刻鐘,二十分鐘過去了,芬妮還在想著埃德蒙、克勞福德小姐和她自己,沒有受到任何人打擾。她開始奇怪他們為什么去了這么久,焦急地期待著重又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和講話聲。她仔細諦聽,最后聽到了,聽到了逐漸臨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但她剛有些高興,卻發現那不是她想見到的人,那是伯特倫小姐、拉什沃思先生和克勞福德先生,從她自己剛走過的那條路上出來,站在她的面前。
“普萊斯小姐一個人在這兒!”和“親愛的芬妮,這是怎么回事?”是他們最初的問候。她把事情告訴了他們。“可憐的芬妮,”她的表姐說,“他們怎么一點也不關心你,把你撂在這兒!你還是跟我們在一起的好。”
然后她坐了下去,讓兩位先生坐在兩邊,重又開始了他們剛才的談話,興致勃勃地討論改進園林的可能性。什么也定不下來,但是亨利·克勞福德的設想和計劃很多,一般說,不論他提出什么,首先是她,然后是拉什沃思先生立刻表示贊同,后者的主要職責似乎只是聽別人怎么講;他從不提到自己原先的想法,老是說,要是他們看見過他的朋友史密斯的園子,那就好了。
這樣過了幾分鐘,伯特倫小姐看到了那扇鐵門,表示希望從那兒走進園子去,這樣,他們的視野和計劃才可以比較全面。這正是大家所希望的最好的辦法,在亨利·克勞福德看來,也是唯一應該采取的有利步驟。他隨即發現,半英里外有一個土墩,站在那里整幢住宅便一目了然。因此他們必須走上那個土墩,穿過那扇門。但門上了鎖。拉什沃思先生后悔沒有帶鑰匙;他本來是想帶的,可惜后來忘記了,他決定以后來的時候一定得帶鑰匙;但是決心不能解決目前的困難。他們不能通過這扇門,可是伯特倫小姐要這么做的心愿依然如故,最后拉什沃思先生只得直截了當地宣稱,他回去取鑰匙。于是他立即出發了。
他走后,克勞福德先生說道:“這無疑是我們現在所能采取的最好辦法,因為我們離家已那么遠。”
“是的,沒有其他法子可想。但是老實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地方比預期的壞得多?”
“不,真的,恰恰相反。我發現從它的風格看,它比我料想的更好,更雄偉,更完美,盡管這風格本身可能并不很好。不妨對你說句真心話,”他壓低了嗓音又道,“我總覺得,我再見到索瑟敦的時候,它怎么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帶給我這么大的歡樂了。對我說來,它再過一個夏天是不會變得更美麗的。”
經過一瞬間的困惑之后,小姐答道:“你太了解世界了,你是不會不用世人的目光看待一切的。如果別人覺得索瑟敦變得美麗了,我毫不懷疑你也會這樣。”
“我倒是怕我對世界還不夠了解,在有些事情上還不能適應它的方式。我的感情不會轉瞬即逝,我對往事的回憶也不可能輕易拋棄,像熟知人情世故的人那樣。”
接著是短時間的沉默。伯特倫小姐又開口了:“今天早上你駕車到這兒來的時候,好像非常得意。看到你這么起勁,我很高興。一路上你和朱利婭都笑個不停呢。”
“是嗎?對,我相信我們是這樣,但我一點也想不起我們談些什么了。哦!我相信我是在對她談我叔父的一個愛爾蘭老車夫鬧的各種笑話。你的妹妹很喜歡笑。”
“你認為她比我輕松有趣吧。”
“更容易逗樂兒,”他答道,笑了笑,“因此你知道,更好相處。我不能想象,在十英里的旅程中,你會對這些愛爾蘭小故事發生興趣。”
“從天性說,我相信,我與朱利婭一樣活躍,但現在我要考慮的事比她多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在某些處境中,情緒高漲只是感覺遲鈍的表現。然而你的前途太美好了,心情不愉快是不應該的。你面前是一片風光明媚的錦繡天地呢。”
“這是從字面上講,還是一種譬喻?我看只能照字義講。不錯,陽光明媚,春色滿園。但是不幸,這里有鐵門,有矮籬,它們使我感到束縛,感到壓抑。我的耳邊好像總有一只椋鳥在叫: ‘我飛不出籠子。’[1]”她講時臉色陰郁,然后走向鐵門,他跟著她。“拉什沃思先生去了這么久,還沒把鑰匙取來!”
“但沒有鑰匙,沒有拉什沃思先生的批準和保護,你絕對不會出去,否則我想,你可以在我的幫助下,輕而易舉地從這兒門邊繞出去;我認為這是辦得到的,只要你真的想得到自由,相信這是沒有人可以禁止的。”
“禁止!廢話!我當然可以那樣跑出去,我會這么做。過一會兒,拉什沃思先生就會回來,你知道;他不會找不到我們的。”
“如果找不到,普萊斯小姐也會告訴他,他可以在土墩附近找到我們——土墩上的櫟樹林那兒。”
芬妮反對他們這么做,盡量加以勸阻。“你會弄傷自己的,伯特倫小姐,”她喊道,“你碰到門上那些尖頭大鐵釘,一定會受傷的;你的衣服會給撕破;你們還有滑進矮籬溝的危險。你們還是等一會兒的好。”
但她還沒講完,她的表姐已安全地到達那邊,懷著勝利的喜悅,含笑說道:“謝謝你。親愛的芬妮,但是我和我的衣服都安然無恙。現在再會吧。”
芬妮又剩下孤零零一個人了,心情依然悶悶不樂,因為她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幾乎都叫她不快;伯特倫小姐的行為令她吃驚,克勞福德先生更使她氣憤。他們通過一條迂回曲折的路線,按照不合情理的方式——她這么認為——向土墩走去,很快便從她的目光中消失了。幾分鐘后,她的周圍又靜悄悄的,沒有任何朋友的影蹤或聲音了。她覺得這片小樹林中仿佛只有她一個人;她幾乎相信,埃德蒙和克勞福德小姐已離開這兒,但又覺得埃德蒙不會完全把她丟下不管。
突然出現的腳步聲把她從不愉快的沉思中驚醒了: 有個人正沿著大路匆匆走來。她以為那一定是拉什沃思先生,結果卻是朱利婭,她滿臉是汗,氣喘吁吁,露出失望的神色,朝她喊道:“嗨!其他人都在哪兒!我還以為瑪利亞和克勞福德先生與你在一起呢。”
芬妮說明了一切。
“我敢說,這是惡作劇!我到處都找不到他們,”然后她朝園子里拼命望了一會兒。“但是他們不可能走得很遠,我想即使沒有人幫助我,我也可以像瑪利亞一樣做。”
“但是,朱利婭,拉什沃思先生馬上會拿著鑰匙回來,你還是等一等吧。”
“我不想等,真的。一個早上,這家人家已叫我受夠了。告訴你,孩子,直到這會兒我才擺脫了他那個可怕的母親。這真是活受罪,你卻逍遙自在地坐在這兒,多么幸福!也許,你做了我,你也會這么自在,你總是有辦法逃避這些麻煩的。”
這是完全不公正的看法,但是芬妮不想計較,沒有搭理;朱利婭心里煩惱,脾氣又急躁;但她覺得這馬上會過去,因此并不在意,只是問她,有沒有看到拉什沃思先生。
“是的,是的,我們看到他了。他匆匆忙忙的,好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只來得及告訴了我們他的任務,以及你們在哪兒。”
“他真可憐,毫無必要地為這一切奔忙。”
“那正是瑪利亞小姐所希望的。我不必為她的罪過懲罰自己。我那個討厭的姨媽老是跟女管家講個沒完,害得我也只好陪著那位母親,可是那個兒子我完全可以不管。”
她馬上翻過籬笆走了,沒有留意芬妮最后問她,有沒有看到埃德蒙和克勞福德小姐的話。然而現在芬妮沒有工夫想他們,她心事重重,怕見到拉什沃思先生,覺得他受到了欺侮,如果把一切告訴他,只能引起他的不快。但是朱利婭走后不到五分鐘,他便來了。雖然她盡量輕描淡寫,他聽了還是很痛苦,不是一般程度上的不愉快。起先他幾乎沒說什么;他的神色只是表示他十分驚訝和煩惱;他走到鐵門前面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他們要我留下——我的表姐瑪利亞囑咐我告訴你,你可以在那個土墩上或附近一帶找到他們。”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他悶悶不樂地說,“現在我連他們的影子也看不到。等我走到土墩那兒,他們可能已不知跑哪兒去了。我已經跑得夠了。”
于是他垂頭喪氣的,在芬妮旁邊坐了下來。
“我很遺憾,”她說,“這真是非常湊巧。”她很想講幾句安慰他的話。
在沉默了一段時間后,他說道:“我想,他們也可以待在這兒等我呀。”
“伯特倫小姐認為你會去找她。”
“要是她待在這兒,我就不必非去找她不可了。”
這是無法否認的,芬妮不再說什么。又停了一會,他繼續道:“請問,普萊斯小姐,你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樣,對這個克勞福德先生非常崇拜?至于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認為他根本算不得漂亮。”
“漂亮!沒有人會認為這種小身材的人是漂亮的。他還沒有五英尺九。如果他不到五英尺八,我也不會奇怪。我認為他是一個丑陋的家伙。照我看來,這些克勞福德根本算不得什么。沒有他們,我們也可以干得很好。”
這時芬妮輕輕嘆了口氣,她不知道怎么反駁他。
“如果為了取鑰匙,我造成了一些困難,那么這是可以原諒的;何況她一講要鑰匙,我馬上出發了。”
“我相信,你的態度是完全值得稱許的,我可以說,你已盡了力,走得很快;然而你知道,從這兒到公館終究有一段距離,而且還得進屋去取;在等人的時候,大家總是不能準確估量時間,在他們看來,半分鐘往往比五分鐘還長。”
他站了起來,又朝鐵門走去,一邊叨咕:“要是我把鑰匙帶在身邊就好了。”芬妮覺得,從他站在那里的情形看,他的氣有些消了,這使她有勇氣提出另一個建議,她說道:“你不去找他們,這太可惜了。他們指望從園子的那個部分眺望住宅,可以看得清楚一些,然后考慮改造的方案;你知道,沒有你,方案就無法確定。”
她發現,把一個同伴打發走,比留住他更容易。拉什沃思先生同意了,說道:“很好,如果你真的認為我應該去,我就去;取了鑰匙什么也不干,這太傻了。”他說完便撒腿跑了,甚至沒有告別。
現在芬妮的思想已全部給離開了她這么久的那兩個人占領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決定去找他們。她循著他們的足跡,沿邊上那條路走去,正要踏上另一條路,驀地聽到了克勞福德小姐的話聲和笑聲。聲音臨近了,又打了幾個彎,便把她帶到了他們面前。他們剛從園子回到荒野——園子的一扇邊門沒閂上,他們離開她不久,便在它的誘惑下,穿過一部分園子,走上了那條林蔭道,也就是芬妮整個上午都在希望找到的那條林蔭道,然后一直坐在一棵樹下。這便是他們的整個過程。顯然,這段時間他們很快活,沒有意識到已離開她那么久。芬妮的最大安慰,便是相信埃德蒙一直惦記著她,要不是她已感到厭倦走開,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然而這并不能完全抵消她給丟下整整一小時的痛苦,他本來講只走開幾分鐘的,也不能排除她的好奇心,她想知道,他們去了這么久,都在談些什么。這一切的結果便是在他們一致同意返回公館的路上,她一直沉浸在失望和悲傷中。
他們來到通往平臺的臺階腳下時,拉什沃思太太和諾里斯太太剛出現在上面,正要前往荒地,這離他們走出府邸已一個半小時。諾里斯太太碰到的事情太多,無法來得更快。她的外甥女們常常遇到一些不稱心的事,打斷她們的游樂活動,這位姨媽卻整個上午都歡歡喜喜,興高采烈;原來女管家除了在野雞方面給了她不少饋贈外,還帶她前往牛奶場,向她介紹了那兒飼養的所有奶牛,給了她最好的乳脂奶酪的配方;朱利婭離開后,她們又遇到了園丁,這次邂逅令他十分高興,因為她為他孫兒的病指點了醫治方法,告訴他那是瘧疾,用符咒保證可以醫好;為了答謝她的好意,他讓她參觀了他培養的各種奇花異草,并且真的送了她一些最珍貴的歐石楠品種。
這么會合之后,他們一起回到屋里,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消磨時間,有時閑談,有時閱讀《評論季刊》[2],等待別人回來和開飯。兩位伯特倫小姐和兩位先生到達時,天已很晚了,他們的漫游并不十分順利,對當天的任務也根本沒有作出任何有益的貢獻。根據他們自己的敘述,他們一直在兜來兜去,互相尋找,最后雖然會合了,但據芬妮觀察,時間已經太遲,不能恢復融洽的氣氛了,可是事已至此,無法改變。她望望朱利婭和拉什沃思先生,發現感到不滿的不僅她一個人,這兩人也都垂頭喪氣的。克勞福德先生和伯特倫小姐是算得最起勁的,但據她看,吃飯時他是在千方百計想消除其他兩人的埋怨情緒,恢復和諧的氣氛。

告訴他那是瘧疾,用符咒保證可以醫好。
用膳之后,接著便是茶和咖啡,十英里的回家路程不允許浪費時間;從大家坐上餐桌的時候起,直至馬車來到門口為止,無關緊要的事接連不斷,從未停止。諾里斯太太坐立不定,從女管家手中接過了幾只野雞蛋和一塊乳脂奶酪,又向拉什沃思太太講了不少客氣話,這才準備動身。就在這時,克勞福德先生走近朱利婭,說道:“我希望我不致失去我的旅伴,除非她怕晚上天冷,不敢再坐在駕車座上。”這要求雖然出于意外,仍受到了非常有禮貌的歡迎,這樣,朱利婭這一天的結束幾乎與開始一樣美好。伯特倫小姐本來決心要爭取另一種搭配方式,現在有些失望,但她相信,那個人喜歡的實際是她,因此覺得尚可自慰,這樣,拉什沃思先生與她告別時,她也和顏悅色的。送她坐進車廂當然比扶她登上駕車座,使他高興得多,他沾沾自喜,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
車子穿過園子時,諾里斯太太說道:“你瞧,芬妮,老實說,這對你是一個美好的日子,自始至終都那么快活!說真的,你應該大大地感謝你的伯特倫姨母和我才是,都虧了我們想辦法讓你到這兒來。你得到了一天多么好的娛樂!”
瑪利亞正在生氣,馬上說道:“我看,你是自己得到了多么好的一天,姨媽。你的衣兜上放滿了好東西,這兒還有一籃不知什么,放在我們中間,老是撞在我的胳膊肘上,打得我好疼。”
“親愛的,籃子里只是一束美麗的歐石楠,那是老園丁好心送給我的。但是如果它妨礙了你,我可以馬上把它放在膝上。芬妮,你替我拿一下這包東西,要特別小心,別讓它掉下去;那是乳脂奶酪,跟我們用膳時吃的一樣好。親切的惠特克太太說什么也不答應,一定要我收下這塊奶酪。我再三推辭,害得她幾乎要淌眼淚了,我知道這正是我妹妹愛吃的食品,這才收下。惠特克太太真是太客氣了!我問她,下人用餐時是否允許喝酒,她吃了一驚,馬上把兩個穿白大褂的使女打發走了。當心奶酪,芬妮。現在我可以拿另一包東西,籃子很安全了。”
“你還搜刮了些什么?”瑪利亞說,聽到稱贊索瑟敦,也有些得意。
“搜刮,我的天!除了四只野雞蛋,什么也沒有;這些蛋都是惠特克太太硬要我收下的;我不收,她怎么也不肯。她說這是給我玩玩的,她知道我獨自一人,太寂寞,應該養幾只小雞解解悶;話也說得是。我要交代擠奶女工,等母雞有空,把這些蛋交給它孵,如果孵出了小雞,我便把它們帶回自己家去,借只雞籠飼養。養養雞,這一定可以給我孤獨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要是運氣好,我還可以分幾只給你母親。”
這是一個月色如畫的夜晚,溫煦而寧靜,坐著馬車在萬籟俱寂的大自然中旅行真是舒服極了。但是當諾里斯太太不再說話時,車上便變得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只覺得精疲力竭,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捉摸,不知這一天給他們的主要是歡樂,還是痛苦。
[1] 引自英國著名作家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說《感傷旅行》,該書主人公牧師約立克在巴黎的旅館里聽到一只椋鳥在籠子里這么叫。
[2] 英國的一份刊物,在十九世紀初葉十分風行,觀點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