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48年—1957年(1)
- 奧登詩選:1948-1973(奧登文集)
- (英)W.H.奧登
- 4803字
- 2019-02-25 18:15:30
中轉航站[1]
經許可走出,來到了兩種恐懼交織的地帶,
一個由作戰參謀和工程師共同選定的地點,
周遭一片濕地,面朝著從未受到愷撒們或
笛卡兒式懷疑[2]侵擾的兇暴海洋;我站著,
面色蒼白,半睡半醒,大口吸入新鮮空氣,
泥土與草葉、苦役與男性的氣味聞著如此濃郁,
可時間并不長:近旁一個管事朋友,微笑著
將我們帶回了室內;我們魚貫跟隨,
服從了那溫和而斷然的語調——此種語調
專為應付神經質的病人和不可信的孩子,
以防他們跳水塘尋短見,或是從流浪兒那里
學來某種惡心把戲。透過現代風格的窗玻璃,
我在觀賞一座未獲允許去攀登的石灰巖山岡
和珍珠色的霞云(我覺得日落似乎來得
異常早):一個躊躇滿志的少年轉身凝望,
或許正夢想著遠方和我們神圣的自由。
在某個地方,我們真正存在過,可貴的空間里存有
我們的行跡和面容,記憶中的風景不會改變,
因為改變的惟有我們自己,在那里商店各有字號,
躲在暗處的狗會對著陌生人的腳步聲吠叫,
莊稼會成熟,牛羊會長膘,
當地的神靈會施與仁慈的庇佑,
分配神的愛意,留心它們的需求,
也會在天堂里為其特殊處境作辯護。
在某個地方,每個人都獨一無二,當游走在
分隔過去與未來的邊界線,也不會受到警告:
立于那橋頭,一位年老的毀滅者正接受最后的敬禮,
他的背后,所有對手都在巴結討好,要么身系囚籠,
要么已死去,而前方是一個憤怒地帶;那羊腸小道上,
一個年輕的創造者因悒郁的童年而遲到,服膺于
孩子般的狂喜而熱情洋溢,頭頂是哥特式的荒涼群峰,
腳下是意大利的驕陽、意大利的軀體。
但此刻我們哪兒都不在,與白晝、與愛恨糾結的
大地母親已沒有任何關聯;我們駐留此處
不會留下絲毫痕跡,在它完全密閉的空間里
人們彼此不相識,只是如對象般曝露著
引發猜測,攻擊性的生物各自走向他們的獵物,
但此刻已非常溫順,他們乖乖聽話,等待著,
時不時地,受到一個聲音的轄制,
某個等級的靈魂們還會聽命在艙門口聚集。
聲音召喚我再次登機,很快我們就飄浮在一個
瘋魔、擁擠的地表上空,俯瞰整個世界:下方的所在,
動機和自然進程已被春天喚醒
謬誤與墳墓已披上了新綠;采石場的奴隸們
違背了自身意愿,因小鳥自由的歌聲感到了
重獲新生的希望,經由無知圣徒的祈禱,
卑污的城市已被寬恕,而伴隨著河流的解凍,
一個古老的仇怨[3]已再度開啟。
1950年春?
石灰巖頌[4]
對于不專情的我們,如若它構成了
常常引發我們思鄉的一種風景,
多半因為它溶解于水。留意這些圓形山坡,
巖面上散逸著百里香的氣息,底下,
一個洞窟和水道的隱秘系統:到處都能聽聞泉水
歡快地噴涌而出,
每一支都注入了僻靜魚塘,一路沖刷出
小小溪谷,而它的峭壁招引了
蝴蝶和蜥蜴:巡視這片近距離
且方位明確的區域:
它更像是一位母親,至于她的兒子
有一個更為恰當的背景,陽光下
斜倚在石巖上的浪蕩兒,有那么多缺點,
卻從不懷疑自己仍受寵愛;他的工作
只是盡情施展他的魅力?[5]從風化的裸露巖石
到山頂的教堂,從地表顯露的水流
到引人注目的噴泉,從荒野到布局規整的葡萄園,
一個步履靈巧的孩子幾步就能走完,
當他希望比他的兄弟們吸引更多注意,
不管是經由討好還是逗笑。
瞧,爭強好勝的一群人在陡直的鋪石巷爬上走下,
三三兩兩,有時臂膀挽著臂膀,
但是,感謝上帝,步調從不一致;要么是
正午時約好了在廣場的蔭涼處
口若懸河地閑聊,只因彼此太過熟識,
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重要秘密,
既無法理解某位神祇的火爆脾氣乃合乎道義,
也不會為一行精巧詩句或一支好聽曲子
就安靜下來:只因習慣了發出回聲的石頭,
當面對一座怒不可遏的熾熱火山口,
他們從來不必害怕地掩住面孔;
適應了山谷地帶的本地需求,
此地的每樣事物靠步行就可以去觸碰
或去了解,他們的眼睛從未越過
游牧民的柵欄格子去探究無限的空間;
天生幸運,他們的雙腿從未碰到叢林的
菌類和毒蟲(這些丑怪的生命,我們自以為
與它們毫無共同之處)。
于是,當他們中某個人開始墮落,其心智作用的方式
總是不難理解:會變成個皮條客,
會售賣假首飾,為博得滿堂喝彩的效果會糟蹋掉
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這會在所有人身上發生:
除了我們當中的圣人與惡徒……
這就是為何,我猜想,
此地的圣人和惡徒從來待不長久,只會尋找
放縱無度的溫床,在這兒,美不是那么淺表,
燈火會稀疏一些,而生活的意義
不僅等同于一次狂歡野營。“來吧!”
花崗石荒野叫道:
“你的幽默多么隱晦,你善意的吻多么意外,
而死亡是如此永恒。”(未來的圣人們嘆息著,
已悄悄溜走)“來吧!”黏土和礫石愉快地叫喚:
“我們的平原有足夠空間可讓軍隊操練;河流
等著被馴服,而奴隸們會用最氣派的樣式
為你造起一座墳塋:人類與大地一樣溫和,而兩者
都需要被改造。”(執政官愷撒起身走開,
砰地一聲關上了門。)但真正的冒失鬼,會被一個
古老又陰冷的聲音吸引——那來自海洋的低語:
“我就是孤獨,我不會要求什么,也不作任何許諾;
如此我會讓你獲得自由。世上本沒有愛;
惟有各色各樣的嫉妒,無一例外地可悲。”
它們是對的,我親愛的,這些聲音說得沒錯,
眼下仍是如此;這片土地,不像它看上去那般美妙宜居,
它的安寧也不似一處平靜的歷史遺址,
有些東西已就此塵埃落定:一處落伍、殘敗的
外省鄉間,通過一條隧道聯結了
宏大而喧騰的世界,帶有某種不體面的
吁求,它現在還是這副模樣?也不盡然:
它已肩負起它未敢忽略的一個世俗性責任,
不顧及它自己,反而操心起
所有大國操心的問題;這妨礙了我們的權利。詩人[6],
稱太陽為太陽,稱他的思想為謎題,
因誠摯的品性而廣受稱頌,卻被這些大理石像
攪擾得心神不安,正是它們,那么明顯地
質疑了他的反神話的神話;還有這些流浪兒,
在鋪石柱廊里追纏著科學家,
如此熱情地開出價碼[7],指責他對自然界
最遙遠方位的關切:而我也被責備,原因和程度
恰如你們所知。不要耽誤時間,不要被捉住,
不要被人甩到后面,請不要!要效仿
喃喃自語的野獸或行為可被預知的某樣東西
如水流或石頭,這些才是我們的
日常祈禱詞,它們提供的最大撫慰
即是隨處可以奏響的音樂,眼目看不到,
也無法嗅聞。我們預期死亡是一個客觀事實,
就此而言,無疑我們是對的:然而,
倘若惡行可被寬恕,倘若軀體可以死而復生,
倘若事物的這些變形只為了取樂,
可以化身為不諳世故的運動員和姿態萬千的
泉水[8],即可進一步地申明:
有福的人不會在意自己如何被人品評,
沒有什么要去隱瞞。親愛的,我對此也一無所知,
但是,當我試著想象一種完美無瑕的愛
或此后的人生,我所聽到的是地下溪流的
潺潺聲,我所看見的是一片石灰巖風景。
1948年5月
伊斯基亞島[9]
(致布萊恩·霍華德[10])
曾有個時代承認刀劍的決定性力量,
無數號角齊齊向征服者致敬,
皺巴巴的旗幟下,坐騎上的他
面無表情,披著斗篷,身形偉岸。
心靈的改變亦能引發歌聲,
譬如他自十字軍的港口返回,
就永久性地改變了
我們的好斗習性,第一個
將所有赤貧者視作我們的同胞。于是,
任何時候都適宜去贊頌明耀的大地,
無論我們選擇承擔責任,還是去做
某件可怕的事,我們都同等珍視。
人總是最看重他的出生地;
那綠色山谷,夏夜蘑菇正肥,
銀柳會模仿溪流的彎度,
可今天一想起它
我卻并不怎么高興:此刻,被陽光普照的
帕爾瑟諾佩亞所感動[11],我要感謝你,
伊斯基亞島,島上的清風
為我帶來了來自城市污染源的
親愛的朋友們。你很好地修正了我們
受損的視力,又如此溫和地訓導我們
在你恒常不變的光線下
去正確地觀察事物與人類。
腳踏實地的工程師繪出了宏偉藍圖,
但運氣,如你所言,才更有效。
座座漁港依偎著豐美的埃波梅奧峰[12],
守住了山腳邊緣的固定褶線,
何種設計令如此柔和的黃色、粉色和綠色
沖刷著這些港灣?沸騰的泉水
泄露了她的隱秘狂熱,
令痛風的僵硬關節變得靈活
還能改善性生活;你周邊的寧靜
無論如何是一種療救,因為
急欲出人頭地的想法已終止,
我們學會了漫無目的地閑逛
而蜿蜒小路隨時展現一片遠景
提供某個確定目標;往東看,
維蘇威火山如一塊巨大的布丁
或許就突然現身,聳起在日光和煦的
明亮海灣的那頭,圍繞著南面某處,
巖面陡峭的卡普里島[13]
獨自守護著享樂的異教,
一個善妒、有時殘忍的神祇。
在某個涼爽或有樹蔭遮蔽的地方,
你也總是可以找個理由坐下;當品嘗著
蜜蜂從開花的栗樹采來的
咖啡色蜂蜜或是體態勻稱的
黑發男子從阿拉貢葡萄蒸餾來的
琥珀色美酒,我們就會相信
我們樂于接受這樣的生活,
正如你們的圣人歡迎迸發的激情。
并不是說你編造了關于痛苦的謊話,
或自詡黑暗與驚叫的時刻不會卷土重來;
站在你的碼頭上,快樂的異鄉客
會想起一切遠非那么美好,
有時一頭驢子會突然發出窒息般的哀號
抗議當下的處境,有時它的主人
會為某處叫布魯克林[14]的地方嘆息,
那里,襯衫是絲綢的,褲子是新的,
也遠離了雷斯蒂圖塔[15]過于警覺的目光,
她每年的惠顧,據他們說,乃是由鮮血換來。
這位神圣而令人生畏的女士,
我們希望她并不真實;可是,既然天底下
沒有免費的午餐,欠你的每筆賬都必得償付,
于是在每個人的有生之年,充滿異國奇景的
這些時日,或會像沖積平原里
那些大理石路標一樣醒目。
1948年6月
天狼星下
是的,這是酷暑天,福蒂納圖斯[16]:
山間的石楠了無生氣地趴著,
翻滾的山洪變作了
緩緩流淌的細流;
軍團的槍矛已生銹,隊長胡子拉碴,
學者頂著只大帽子
頭腦一片茫然,
西比爾[17]也許已經服藥,卻還在餐桌邊
滔滔不絕地扯談。
你自己也是一個受苦人,
得了感冒,肚子在痛,
中午前一直躺在床上,
還有賬單未付,大肆宣傳的史詩
還未動筆。一整天,你都在告訴我們,
你在期待某次駭人的地震,
你說圣靈翅膀下生出的風
將打開牢獄的門,也會讓疏忽大意者
變得注意力集中。
昨晚,你說你夢到了那個瓦藍色的早晨,
山楂樹籬開滿了花,
而三個聰慧的馬利[18]化身為
乳白色的人形現身,
由海馬和體形優美的海豚引導,
慵懶穿行于一望無際的水面:
哦!大炮的怒吼多么喧鬧,
鐘聲又多么的滑稽,
因她們已赦免有罪的海岸。
當然,抱著希望、虔誠地相信到最后
一切終會圓滿也很正常,
但是,首先要記住,
如那些圣典所預言,
壞掉的果子應被搖落。你的希望是否合理,
倘若今天就是那個靜默時刻?
當圖謀叛亂的潮水
威脅了沉睡的城鎮,
即將奔決而淹沒一切。
當巫師們的玄武巖墳墓崩裂瓦解,
他們的守衛如巨型長腿蟹般
啪嗒啪嗒地尾隨跟來,
你將如何觀看,你會做些什么?
當永生的仙女尖叫著自不安的春天飛來,
全能天主謎一般的聲音
響徹在裸裎的天空:
“你是誰,為何如此?”
你又將如何作答?
因為,當復活者在蘋果樹下
唱起頌歌,翩然起舞,
福蒂納圖斯,那兒也會出現
各種拒絕機會的人,此刻,
他們在樹蔭下閑逛,在采鹽場發著牢騷,
說笑逗趣時略有些傷感,
對他們來說,這無所事事的酷暑天
似已戴上了橄欖枝的桂冠,
因自我夸耀而顯得極其美好。
1949年
壞天氣[19]
熱風[20]帶來了小魔鬼:
凌晨四點鐘
響起的撞門聲
宣告它們已返回,
尼拜爾[21],
糊涂和愚蠢的魔鬼,
塔布維勒斯,
流言與怨毒的魔鬼,
在低俗文學
和陳腐戲劇中,
它們變得粗魯又肥碩。
尼拜爾走去寫字間,
振振有詞的耳語
幾近動人,
貌似真理;
要當心它,詩人,
免得他站在你身后
瞄上一眼,恰好發現
讓他高興的東西——
傲慢自大的文風,
含糊不清的意思,
一首壞詩。
塔布維勒斯走去餐室
留神細聽,
等著他的出場提示;
要當心他,朋友,
免得談話受了他的蠱惑
轉向錯誤的方向——
管不住的調皮舌頭
脫口說出了
不中聽的話,
有趣變成難堪,
玩笑造成了傷害。
不要低估它們;僅僅
撕掉詩稿
和閉嘴不說
都打不敗它們。
你一個人獨處
把自己關在臥室里,
出于淫邪或自得,
在那兒炮制出某個
難以自控地悲嘆抱怨的
鬼玩意兒,那也意味著
它們的巨大成功。
正確的回應是令它們不勝厭煩:
讓無聊的筆
草草寫完無聊的信;
用混雜的意大利語
搖唇鼓舌說些刻薄話;
問些問題,讓傾向社會主義的
理發師去費勁猜測,
或是讓主張君主制的漁民告訴你
風向何時會改變,
以人類的明晰,
機智地戰勝地獄。
1949年
狩獵季
一聲槍響:從懸崖到懸崖
震蕩著明顯的回聲;
某個長滿羽毛的“他”或“她”[22]
現在已是無生命的一捆,
之后,我們部族的某個典范
會得意洋洋地走進廚間。
驚恐不已的山谷下面
兩個愛人正分手[23]:
他聽到一個女巫的心臟
如烤爐在轟響;
當他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她看到了正在瞄準的神槍手。
回想起那個時刻,
那時座椅有些硬,
不朽的詩篇半已完成,
這個被打擾的詩人
因一只盛著幾條死魚的碟子
延遲了他的死期。
195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