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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48年—1957年(1)

中轉航站[1]

經許可走出,來到了兩種恐懼交織的地帶,

一個由作戰參謀和工程師共同選定的地點,

周遭一片濕地,面朝著從未受到愷撒們或

笛卡兒式懷疑[2]侵擾的兇暴海洋;我站著,

面色蒼白,半睡半醒,大口吸入新鮮空氣,

泥土與草葉、苦役與男性的氣味聞著如此濃郁,

可時間并不長:近旁一個管事朋友,微笑著

將我們帶回了室內;我們魚貫跟隨,

服從了那溫和而斷然的語調——此種語調

專為應付神經質的病人和不可信的孩子,

以防他們跳水塘尋短見,或是從流浪兒那里

學來某種惡心把戲。透過現代風格的窗玻璃,

我在觀賞一座未獲允許去攀登的石灰巖山岡

和珍珠色的霞云(我覺得日落似乎來得

異常早):一個躊躇滿志的少年轉身凝望,

或許正夢想著遠方和我們神圣的自由。

在某個地方,我們真正存在過,可貴的空間里存有

我們的行跡和面容,記憶中的風景不會改變,

因為改變的惟有我們自己,在那里商店各有字號,

躲在暗處的狗會對著陌生人的腳步聲吠叫,

莊稼會成熟,牛羊會長膘,

當地的神靈會施與仁慈的庇佑,

分配神的愛意,留心它們的需求,

也會在天堂里為其特殊處境作辯護。

在某個地方,每個人都獨一無二,當游走在

分隔過去與未來的邊界線,也不會受到警告:

立于那橋頭,一位年老的毀滅者正接受最后的敬禮,

他的背后,所有對手都在巴結討好,要么身系囚籠,

要么已死去,而前方是一個憤怒地帶;那羊腸小道上,

一個年輕的創造者因悒郁的童年而遲到,服膺于

孩子般的狂喜而熱情洋溢,頭頂是哥特式的荒涼群峰,

腳下是意大利的驕陽、意大利的軀體。

但此刻我們哪兒都不在,與白晝、與愛恨糾結的

大地母親已沒有任何關聯;我們駐留此處

不會留下絲毫痕跡,在它完全密閉的空間里

人們彼此不相識,只是如對象般曝露著

引發猜測,攻擊性的生物各自走向他們的獵物,

但此刻已非常溫順,他們乖乖聽話,等待著,

時不時地,受到一個聲音的轄制,

某個等級的靈魂們還會聽命在艙門口聚集。

聲音召喚我再次登機,很快我們就飄浮在一個

瘋魔、擁擠的地表上空,俯瞰整個世界:下方的所在,

動機和自然進程已被春天喚醒

謬誤與墳墓已披上了新綠;采石場的奴隸們

違背了自身意愿,因小鳥自由的歌聲感到了

重獲新生的希望,經由無知圣徒的祈禱,

卑污的城市已被寬恕,而伴隨著河流的解凍,

一個古老的仇怨[3]已再度開啟。

1950年春?

石灰巖頌[4]

對于不專情的我們,如若它構成了

常常引發我們思鄉的一種風景,

多半因為它溶解于水。留意這些圓形山坡,

巖面上散逸著百里香的氣息,底下,

一個洞窟和水道的隱秘系統:到處都能聽聞泉水

歡快地噴涌而出,

每一支都注入了僻靜魚塘,一路沖刷出

小小溪谷,而它的峭壁招引了

蝴蝶和蜥蜴:巡視這片近距離

且方位明確的區域:

它更像是一位母親,至于她的兒子

有一個更為恰當的背景,陽光下

斜倚在石巖上的浪蕩兒,有那么多缺點,

卻從不懷疑自己仍受寵愛;他的工作

只是盡情施展他的魅力?[5]從風化的裸露巖石

到山頂的教堂,從地表顯露的水流

到引人注目的噴泉,從荒野到布局規整的葡萄園,

一個步履靈巧的孩子幾步就能走完,

當他希望比他的兄弟們吸引更多注意,

不管是經由討好還是逗笑。

瞧,爭強好勝的一群人在陡直的鋪石巷爬上走下,

三三兩兩,有時臂膀挽著臂膀,

但是,感謝上帝,步調從不一致;要么是

正午時約好了在廣場的蔭涼處

口若懸河地閑聊,只因彼此太過熟識,

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重要秘密,

既無法理解某位神祇的火爆脾氣乃合乎道義,

也不會為一行精巧詩句或一支好聽曲子

就安靜下來:只因習慣了發出回聲的石頭,

當面對一座怒不可遏的熾熱火山口,

他們從來不必害怕地掩住面孔;

適應了山谷地帶的本地需求,

此地的每樣事物靠步行就可以去觸碰

或去了解,他們的眼睛從未越過

游牧民的柵欄格子去探究無限的空間;

天生幸運,他們的雙腿從未碰到叢林的

菌類和毒蟲(這些丑怪的生命,我們自以為

與它們毫無共同之處)。

于是,當他們中某個人開始墮落,其心智作用的方式

總是不難理解:會變成個皮條客,

會售賣假首飾,為博得滿堂喝彩的效果會糟蹋掉

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這會在所有人身上發生:

除了我們當中的圣人與惡徒……

這就是為何,我猜想,

此地的圣人和惡徒從來待不長久,只會尋找

放縱無度的溫床,在這兒,美不是那么淺表,

燈火會稀疏一些,而生活的意義

不僅等同于一次狂歡野營。“來吧!”

花崗石荒野叫道:

“你的幽默多么隱晦,你善意的吻多么意外,

而死亡是如此永恒。”(未來的圣人們嘆息著,

已悄悄溜走)“來吧!”黏土和礫石愉快地叫喚:

“我們的平原有足夠空間可讓軍隊操練;河流

等著被馴服,而奴隸們會用最氣派的樣式

為你造起一座墳塋:人類與大地一樣溫和,而兩者

都需要被改造。”(執政官愷撒起身走開,

砰地一聲關上了門。)但真正的冒失鬼,會被一個

古老又陰冷的聲音吸引——那來自海洋的低語:

“我就是孤獨,我不會要求什么,也不作任何許諾;

如此我會讓你獲得自由。世上本沒有愛;

惟有各色各樣的嫉妒,無一例外地可悲。”

它們是對的,我親愛的,這些聲音說得沒錯,

眼下仍是如此;這片土地,不像它看上去那般美妙宜居,

它的安寧也不似一處平靜的歷史遺址,

有些東西已就此塵埃落定:一處落伍、殘敗的

外省鄉間,通過一條隧道聯結了

宏大而喧騰的世界,帶有某種不體面的

吁求,它現在還是這副模樣?也不盡然:

它已肩負起它未敢忽略的一個世俗性責任,

不顧及它自己,反而操心起

所有大國操心的問題;這妨礙了我們的權利。詩人[6],

稱太陽為太陽,稱他的思想為謎題,

因誠摯的品性而廣受稱頌,卻被這些大理石像

攪擾得心神不安,正是它們,那么明顯地

質疑了他的反神話的神話;還有這些流浪兒,

在鋪石柱廊里追纏著科學家,

如此熱情地開出價碼[7],指責他對自然界

最遙遠方位的關切:而我也被責備,原因和程度

恰如你們所知。不要耽誤時間,不要被捉住,

不要被人甩到后面,請不要!要效仿

喃喃自語的野獸或行為可被預知的某樣東西

如水流或石頭,這些才是我們的

日常祈禱詞,它們提供的最大撫慰

即是隨處可以奏響的音樂,眼目看不到,

也無法嗅聞。我們預期死亡是一個客觀事實,

就此而言,無疑我們是對的:然而,

倘若惡行可被寬恕,倘若軀體可以死而復生,

倘若事物的這些變形只為了取樂,

可以化身為不諳世故的運動員和姿態萬千的

泉水[8],即可進一步地申明:

有福的人不會在意自己如何被人品評,

沒有什么要去隱瞞。親愛的,我對此也一無所知,

但是,當我試著想象一種完美無瑕的愛

或此后的人生,我所聽到的是地下溪流的

潺潺聲,我所看見的是一片石灰巖風景。

1948年5月

伊斯基亞島[9]

(致布萊恩·霍華德[10])

曾有個時代承認刀劍的決定性力量,

無數號角齊齊向征服者致敬,

皺巴巴的旗幟下,坐騎上的他

面無表情,披著斗篷,身形偉岸。

心靈的改變亦能引發歌聲,

譬如他自十字軍的港口返回,

就永久性地改變了

我們的好斗習性,第一個

將所有赤貧者視作我們的同胞。于是,

任何時候都適宜去贊頌明耀的大地,

無論我們選擇承擔責任,還是去做

某件可怕的事,我們都同等珍視。

人總是最看重他的出生地;

那綠色山谷,夏夜蘑菇正肥,

銀柳會模仿溪流的彎度,

可今天一想起它

我卻并不怎么高興:此刻,被陽光普照的

帕爾瑟諾佩亞所感動[11],我要感謝你,

伊斯基亞島,島上的清風

為我帶來了來自城市污染源的

親愛的朋友們。你很好地修正了我們

受損的視力,又如此溫和地訓導我們

在你恒常不變的光線下

去正確地觀察事物與人類。

腳踏實地的工程師繪出了宏偉藍圖,

但運氣,如你所言,才更有效。

座座漁港依偎著豐美的埃波梅奧峰[12],

守住了山腳邊緣的固定褶線,

何種設計令如此柔和的黃色、粉色和綠色

沖刷著這些港灣?沸騰的泉水

泄露了她的隱秘狂熱,

令痛風的僵硬關節變得靈活

還能改善性生活;你周邊的寧靜

無論如何是一種療救,因為

急欲出人頭地的想法已終止,

我們學會了漫無目的地閑逛

而蜿蜒小路隨時展現一片遠景

提供某個確定目標;往東看,

維蘇威火山如一塊巨大的布丁

或許就突然現身,聳起在日光和煦的

明亮海灣的那頭,圍繞著南面某處,

巖面陡峭的卡普里島[13]

獨自守護著享樂的異教,

一個善妒、有時殘忍的神祇。

在某個涼爽或有樹蔭遮蔽的地方,

你也總是可以找個理由坐下;當品嘗著

蜜蜂從開花的栗樹采來的

咖啡色蜂蜜或是體態勻稱的

黑發男子從阿拉貢葡萄蒸餾來的

琥珀色美酒,我們就會相信

我們樂于接受這樣的生活,

正如你們的圣人歡迎迸發的激情。

并不是說你編造了關于痛苦的謊話,

或自詡黑暗與驚叫的時刻不會卷土重來;

站在你的碼頭上,快樂的異鄉客

會想起一切遠非那么美好,

有時一頭驢子會突然發出窒息般的哀號

抗議當下的處境,有時它的主人

會為某處叫布魯克林[14]的地方嘆息,

那里,襯衫是絲綢的,褲子是新的,

也遠離了雷斯蒂圖塔[15]過于警覺的目光,

她每年的惠顧,據他們說,乃是由鮮血換來。

這位神圣而令人生畏的女士,

我們希望她并不真實;可是,既然天底下

沒有免費的午餐,欠你的每筆賬都必得償付,

于是在每個人的有生之年,充滿異國奇景的

這些時日,或會像沖積平原里

那些大理石路標一樣醒目。

1948年6月

天狼星下

是的,這是酷暑天,福蒂納圖斯[16]:

山間的石楠了無生氣地趴著,

翻滾的山洪變作了

緩緩流淌的細流;

軍團的槍矛已生銹,隊長胡子拉碴,

學者頂著只大帽子

頭腦一片茫然,

西比爾[17]也許已經服藥,卻還在餐桌邊

滔滔不絕地扯談。

你自己也是一個受苦人,

得了感冒,肚子在痛,

中午前一直躺在床上,

還有賬單未付,大肆宣傳的史詩

還未動筆。一整天,你都在告訴我們,

你在期待某次駭人的地震,

你說圣靈翅膀下生出的風

將打開牢獄的門,也會讓疏忽大意者

變得注意力集中。

昨晚,你說你夢到了那個瓦藍色的早晨,

山楂樹籬開滿了花,

而三個聰慧的馬利[18]化身為

乳白色的人形現身,

由海馬和體形優美的海豚引導,

慵懶穿行于一望無際的水面:

哦!大炮的怒吼多么喧鬧,

鐘聲又多么的滑稽,

因她們已赦免有罪的海岸。

當然,抱著希望、虔誠地相信到最后

一切終會圓滿也很正常,

但是,首先要記住,

如那些圣典所預言,

壞掉的果子應被搖落。你的希望是否合理,

倘若今天就是那個靜默時刻?

當圖謀叛亂的潮水

威脅了沉睡的城鎮,

即將奔決而淹沒一切。

當巫師們的玄武巖墳墓崩裂瓦解,

他們的守衛如巨型長腿蟹般

啪嗒啪嗒地尾隨跟來,

你將如何觀看,你會做些什么?

當永生的仙女尖叫著自不安的春天飛來,

全能天主謎一般的聲音

響徹在裸裎的天空:

“你是誰,為何如此?”

你又將如何作答?

因為,當復活者在蘋果樹下

唱起頌歌,翩然起舞,

福蒂納圖斯,那兒也會出現

各種拒絕機會的人,此刻,

他們在樹蔭下閑逛,在采鹽場發著牢騷,

說笑逗趣時略有些傷感,

對他們來說,這無所事事的酷暑天

似已戴上了橄欖枝的桂冠,

因自我夸耀而顯得極其美好。

1949年

壞天氣[19]

熱風[20]帶來了小魔鬼:

凌晨四點鐘

響起的撞門聲

宣告它們已返回,

尼拜爾[21],

糊涂和愚蠢的魔鬼,

塔布維勒斯,

流言與怨毒的魔鬼,

在低俗文學

和陳腐戲劇中,

它們變得粗魯又肥碩。

尼拜爾走去寫字間,

振振有詞的耳語

幾近動人,

貌似真理;

要當心它,詩人,

免得他站在你身后

瞄上一眼,恰好發現

讓他高興的東西——

傲慢自大的文風,

含糊不清的意思,

一首壞詩。

塔布維勒斯走去餐室

留神細聽,

等著他的出場提示;

要當心他,朋友,

免得談話受了他的蠱惑

轉向錯誤的方向——

管不住的調皮舌頭

脫口說出了

不中聽的話,

有趣變成難堪,

玩笑造成了傷害。

不要低估它們;僅僅

撕掉詩稿

和閉嘴不說

都打不敗它們。

你一個人獨處

把自己關在臥室里,

出于淫邪或自得,

在那兒炮制出某個

難以自控地悲嘆抱怨的

鬼玩意兒,那也意味著

它們的巨大成功。

正確的回應是令它們不勝厭煩:

讓無聊的筆

草草寫完無聊的信;

用混雜的意大利語

搖唇鼓舌說些刻薄話;

問些問題,讓傾向社會主義的

理發師去費勁猜測,

或是讓主張君主制的漁民告訴你

風向何時會改變,

以人類的明晰,

機智地戰勝地獄。

1949年

狩獵季

一聲槍響:從懸崖到懸崖

震蕩著明顯的回聲;

某個長滿羽毛的“他”或“她”[22]

現在已是無生命的一捆,

之后,我們部族的某個典范

會得意洋洋地走進廚間。

驚恐不已的山谷下面

兩個愛人正分手[23]:

他聽到一個女巫的心臟

如烤爐在轟響;

當他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她看到了正在瞄準的神槍手。

回想起那個時刻,

那時座椅有些硬,

不朽的詩篇半已完成,

這個被打擾的詩人

因一只盛著幾條死魚的碟子

延遲了他的死期。

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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