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清潔女工之死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3840字
- 2019-02-18 18:06:34
赫爾克里·波洛從“維拉大媽”[1]餐廳出來,向蘇活區走去。他豎起大衣的領子,與其說是必須,不如說是出于謹慎,因為晚上并不冷。“在我這個年紀,還是不要冒什么風險的好。”波洛常常這樣宣稱。
他睡意惺忪,心滿意足。“維拉大媽”餐廳的蝸牛是真正的人間美味。這個昏暗骯臟的小餐館真是個難得的發現。赫爾克里·波洛閉目養神,像一只吃飽喝足的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他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華麗的胡子。
是的,他吃了一頓美食……那么接下來要干什么呢?
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經過,放慢了速度。波洛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招手讓出租車停下。為什么要搭出租車呢?反正時間還早,不急著回家,還沒到上床睡覺的時間。
“唉!”波洛吹了吹胡子,喃喃道,“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頓……”
英式下午茶是他從來都接受不了的用餐習慣。“如果一個人在五點鐘就吃了東西,”他解釋說,“那么就沒有足夠的胃液去消化晚餐了。而晚餐,別忘了,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頓大餐!”
對他來說,早晨喝咖啡也不習慣。不,早餐應該是熱巧克力配羊角面包。如果可能,十二點半用午餐,最遲不能晚于一點。最后是一天的高潮:晚餐!
這一日三餐是赫爾克里·波洛一天中的幾個巔峰時刻。作為一個向來重視保護腸胃的人,他在晚年得到了回報。吃現在不僅僅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也是一項智力研究。因此在兩餐之間,他花了不少時間尋找并記錄新的美食場所。“維拉大媽”餐廳正是這些搜尋的結果之一,而且“維拉大媽”餐廳剛剛獲得了波洛的美食認證。
但現在,不幸的是,還有一整個晚上需要打發。
赫爾克里·波洛嘆了口氣。
“如果,”他想,“親愛的黑斯廷斯在這里該有多好……”
他沉浸在回憶老友的愉悅里。
“他是我在這個國家的第一位朋友——現在依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的確,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氣。但是我現在還記得這些嗎?不,我只記得他難以置信的好奇樣子,被我的天才所震懾的張口結舌的樣子,我不用說一句假話就能誤導他,使他迷惑不解的樣子,還有當他終于察覺那些在我看來一目了然的真相時,驚奇萬分的樣子。我親愛的朋友!這是我的弱點,一直是我的弱點,喜歡賣弄和炫耀。黑斯廷斯也無法理解我這個弱點。但它對于像我這樣具有非凡本領的人來說又是非常必要的,我們需要孤芳自賞,也需要別人捧場。我總不能一整天坐在椅子里,心想自己是多么了不起吧。人們需要人際交往。需要——照現在的話來說——一個應聲蟲。”
赫爾克里·波洛嘆了口氣,轉入沙夫茨伯里大街。
他是否應該穿過大街,到萊斯特廣場,在電影院里消磨一個晚上呢?他微微皺眉,搖了搖頭。電影,常常看得他生氣,情節松散,缺乏邏輯性和連貫性,甚至那些備受推崇的電影畫面在波洛看來也只不過是一些場景和物體的特寫,故意使它們看起來和現實中完全不同罷了。
波洛覺得,如今的一切都太人工化了。看不到他所高度推崇的那種對秩序和條理的熱愛。鮮見對精微細致的欣賞,充斥著暴力和野蠻殘酷的畫面成為時尚。作為一名退休警官,波洛早已厭倦了殘酷和暴力。早年他見過許多暴行,早已見怪不怪。他只覺得令人生厭,愚蠢透頂。
“事實是,”波洛邁步回家的時候心想,“我和現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奴隸,只不過我的層次更高。我的工作奴役我,就像他們的工作奴役他們。當有空閑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打發這些閑暇的時間。退休的金融家打打高爾夫;小商人在花園里種種球莖植物;而我,則是吃。但現在又碰到老問題了。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頓,三餐之間的空隙難以打發。”
他經過一家報攤,瞄了瞄報紙上的新聞標題。
“麥金蒂案審理結果裁定。”
這引不起他一點興趣。他依稀記得曾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短新聞。不是什么吸引人的謀殺。有個可憐的老婦人因為區區幾英鎊被人敲碎了頭顱。正是當今這些毫無意義的暴行中的一例。
波洛走進他的公寓所在大樓的庭院,照例滿懷贊賞。他深以自己的家為傲——一幢堂皇對稱的建筑。他乘電梯來到三樓,他的豪華大套房就在這一層。屋里裝飾精美,陳設考究,正方形的扶手椅,棱角分明的長方形飾物。全都方方正正,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找不到一條曲線。
當他用鑰匙打開門,走進白色的門廳,他的男仆喬治輕輕走上前來迎接他。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紳士在等您。”
他熟練地幫波洛脫下大衣。
“是嗎?”波洛察覺到在“紳士”這個詞之前有片刻非常細微的停頓。作為一個深諳社會等級之分的勢利小人,喬治在這方面是一個專家。
“一位叫做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2]。”波洛一時想不起這個名字,但他覺得應該在哪兒聽過。
波洛在鏡子前稍稍停留了片刻,將胡子整理到完美的狀態,然后打開客廳的門走了進去。坐在正方形大扶手椅里的男人站了起來。
“你好,波洛先生,希望你還記得我。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是斯彭斯警監。”
“當然記得。”波洛熱情地與他握手。
科爾切斯特警局的斯彭斯警監。一個非常有趣的案子……正如斯彭斯說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波洛竭力勸說他的客人喝點什么。石榴汁?薄荷甜酒?本篤酒?可可甜酒……
正在這時,喬治端著托盤走進房間,托盤上是一瓶威士忌和吸管。“您是否想來杯啤酒呢,先生?”他輕聲地問客人。
斯彭斯警監紅潤的寬大臉龐一亮。
“那就啤酒吧。”他說。
波洛再一次驚嘆于喬治的本事。他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公寓里竟然有啤酒,而且他也無法理解有人竟然寧愿喝啤酒而不要甜酒。
當斯彭斯端起冒著泡的啤酒杯,波洛給自己倒了一小杯亮晶晶的綠色薄荷酒。
“你來看我真好,”他說。“真好。你是從哪里來的?”
“吉爾切斯特。我再過半年就要退休了。其實,我一年半之前就應該退休了。他們挽留我,我就多留了一陣子。”
“你是明智的,”波洛感慨地說,“非常明智……”
“是嗎?我不知道。我不敢確定。”
“是的,是的,你很明智,”波洛堅持說,“你不知道無所事事的時間多么難打發。”
“哦,我退休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去年我們搬進了新房子,有一個相當大的花園,可是疏于打理。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時間拾掇拾掇它呢。”
“啊,是的,你是喜歡打理花園的那類人。我也曾經下定決心住到鄉下,種種西葫蘆,可是沒有成功,與我脾氣不合。”
“你真該看看我去年種的一個西葫蘆,”斯彭斯熱情地說,“碩大無比!還有我的玫瑰。我特別喜歡玫瑰。我打算——”
他停住了。
“我今天來不是想談這個。”
“不,不,你是來見老朋友的,真是有心。我很感激。”
“恐怕不僅如此,波洛先生。我還是實話實說吧,我是有求而來。”
波洛小心翼翼地說:
“你的房子,是抵押貸款的吧?你是要借錢——”
斯彭斯驚恐萬分地打斷了他的話:
“哦,老天爺,不是錢的問題!跟錢沒有半點關系。”
波洛優雅地揮揮手表示道歉。
“請你原諒。”
“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我來是為了樁該死的案子。如果你把我轟出去,我是不會感到意外的。”
“不會有那樣的事,”波洛說,“繼續說吧。”
“是麥金蒂的案子。也許你已經從報紙上看到了?”
波洛搖搖頭。
“沒怎么關注。麥金蒂太太——是商店還是住家里的一個老婦人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斯彭斯盯著他。
“天啊!”他說。“讓我想起了過去。不可思議……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
“你說什么?”
“沒什么。只是個游戲。小孩子玩的游戲。我們小的時候經常玩。很多人排成一排。挨個提問并回答問題。‘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單膝下跪,像我這樣。’然后接著下一個問題,‘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手來,像我這樣。’于是我們所有的人都會跪在地上,把右臂伸出來,一動不動。然后,你就知道會怎么樣了!‘麥金蒂太太死了。’‘怎么死的?’‘就像這樣!’‘啪’的一聲,排頭的人向后倒下來,然后我們就像保齡球一樣摔成一串!”斯彭斯回憶往事放聲大笑。“真的勾起了我兒時的回憶!”
波洛禮貌地等著。雖然在這個國家住了將近半輩子,可是總有這樣一些時候讓他感到難以理解英國人。他本人小時候也玩過捉迷藏一類的游戲,但他并不想談論它,甚至根本想都不會想到它。
斯彭斯終于止住笑,波洛略帶些倦意地重復了一遍問題:“她是怎么死的?”
笑意從斯彭斯的臉上消失了。他突然恢復了老樣子。
“她的后腦勺被人用尖銳的重物狠狠地打了。她的房間遭到洗劫,她的大約三十英鎊現金的存款也不見了。她獨自住在一棟小房子里,此外還有一個房客。一個叫本特利的男人,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跡,窗戶和門鎖也都沒有任何被撬的跡象。本特利生活艱難,失業,欠了兩個月的房租。丟失的那些錢在屋后一塊松動的石頭底下發現了。本特利外套的袖子上有血跡和頭發——與死者的血型和頭發一樣。根據他第一次調查時的供詞,他說自己從來沒有靠近過尸體——所以血跡和頭發不可能是無意間沾到的。”
“是誰發現的尸體?”
“面包師送面包來的時候發現的。那天是他收賬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開的門,說他敲過麥金蒂太太臥室的門,但沒有人應答。面包師說她可能生病了。他們請女鄰居上去看看。麥金蒂太太沒有在臥室里,也沒在床上睡覺,但房間被洗劫過,地板也被撬開了。于是他們想到去客廳里看看。她就在那里,躺在地板上,那個女鄰居女人嚇破了膽,尖叫起來。后來,當然,他們報了警。”
“那么本特利最終被捕并受審了?”
“是的。案子移交到了刑事法庭,昨天開庭審理。今天早上陪審團只花了二十分鐘就做出了裁決:有罪。判處死刑。”
波洛點點頭。
“然而,在判決之后,你搭火車來到倫敦,來這里見我。為什么?”
斯彭斯警監盯著他的啤酒杯,手指在杯口慢慢地劃著圈。
“因為,”他說,“我認為兇手不是他……”
[1]原文為法語。后文中均以仿宋字體呈現。
[2]斯彭斯警監曾出現在《萬圣節前夜的謀殺》一書中與波洛和奧利弗太太一同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