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傳習錄上(6)
- 華杉講透王陽明《傳習錄》
- 華杉
- 5714字
- 2019-01-28 17:36:53
人只有一個心,心中要么是天理,要么是人欲
原文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華杉詳解
徐愛問:“朱熹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于道心。’用先生的‘精一論’來看,朱熹的話似乎錯了。”
徐愛這是繼續前幾天的問對:“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然后他又想了幾天,覺得朱熹錯了。
王陽明回答說:“是的。人沒有兩個心,心只是一個心。沒有夾雜著人欲就叫道心,夾雜著人欲就是人心。人心如果歸于正道就是道心,道心如果偏離了正道就是人心,起初并非有兩個心。程頤說‘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從字面上看,似乎是將心分開來說了,而實際上是一個心的意思。而朱熹的說法‘道心為主,人心聽命’,就說成兩個心了。天理人欲并不并立共存,人就這一個心,心里要么是天理,要么是人欲,哪有一個天理在那兒為主宰,而人欲又聽命于天理的道理呢?”
這段公案,給朱熹批了一個“錯”。但我們要看看朱熹的上下文,看看他到底是怎么說的。
這段話出自朱熹的《中庸章句序》:
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源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人欲之私矣。精則察乎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于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云為無過不及之差矣。
這是朱熹的原話,白底黑字的第一句就說——心一而已矣。心只有一個!
所以朱熹不僅沒說有兩個心,而且鮮明地開門見山就說只有一個心。
他還接著說:“那為什么人們以為有道心、人心的不同呢?因為人心是生于形氣之私,形就是形體,是身體的欲望,氣是氣稟,就是出生時稟受了什么樣的氣質性格,這都形成你的人心。而道心,是源于性命之正,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人性本原。有形氣之私的人心,有性命之正的道心,都在你心里,權重不一樣,外物刺激不一樣,所以有時是人心惟危,危殆不安,有時是道心惟危,微妙難見。”
“但是,人人都有形體氣稟,所以上智之人,也不能沒有人欲之心。人人都有天命之性,所以下愚之人,也不是就沒有道心。這人心道心,都在同一個心里,就在方寸之間。如果你不懂得約束自己,治理自己的心,那危殆的人心,就越來越危殆;那微妙的道心,就越來越微弱。天理之公,就勝不過人欲之私了。”
“所以要惟精惟一。精,就是要省察天理人欲,要精純,一點也不要間雜;一,就是一心不二,守其本心之正,一點也不要偏離。時時刻刻惟精惟一地省察,一點也不要間斷。以道心為主宰,人心聽命于道心,這樣,危殆的人心安定下來,微妙的道心愈加顯著。如此則無論動靜、說話做事,都沒有一點過頭的,也沒有一點不到位的,分毫不差,這就是中庸之道!”
你看,朱熹老師說得多么清楚明白,振聾發聵!是徐愛完全曲解了朱熹的意思,又拿去問王陽明。之前徐愛問王陽明,說朱熹的“精一”是格物窮理。王陽明回答說:“‘精一’本自與吾說吻合。”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朱熹對惟精惟一的解說,和王陽明“精是一之功”的說法是完全一致的。朱熹并沒有用精一去解釋格物,只是在這個地方說了格物,在另一個地方說了精一,而徐愛卻把不同地方的話,從上下文語境中抽離出來,再放到自己設定的另一個語境中去比對。
所謂理學、心學的紛爭,從朱熹陸九淵“鵝湖之辯”開始,其實雙方從來就沒有那么大的分歧,往往只是角度不同而已,你聽誰的都對,根本不需要去辯個誰對誰錯。
徐愛啊徐愛,都說他是王陽明之顏回,他除了跟老師跟得緊,對老師無限崇拜這一點和顏回相似,學識哪里及得上顏回之萬一!顏回的學問修養,連孔子都佩服,不遷怒,不二過,聞一而知十,而徐愛是聞十而不能知一。學習是行動反射,只問自己要怎么做。在圣人文章的字里行間糾結,給圣人糾錯,正是學習的大忌!
韓愈與中國的道統
原文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華杉詳解
徐愛問老師如何評價王通和韓愈兩位先賢。
文中子,名叫王通,是隋朝大儒,字仲淹,號文中子。他辭官回鄉后,潛心研究孔子的六經:《詩》《書》《禮》《易》《樂》《春秋》,覺得學問有成,又模仿孔子,作“王氏六經”,又稱“續六經”,以“王孔子”自居。目前流傳下來的他的主要著作是《中說》,集中反映了王通的思想,我讀清代劉寶楠的《論語正義》,也有不少地方引用王通《中說》的內容作注。
韓退之,就是韓愈,字退之。這個大家比較熟悉,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韓愈在儒家思想上最大的貢獻,就是他的名篇《原道》,這篇文章的主旨是重續中國的道統。因為在韓愈的時代,佛教盛行,而韓愈的《原道》,就是要排斥佛老之說,排斥佛家和道家,重續儒家之道統。韓愈直接批評老子《道德經》的道德,不是儒家為天下而立的仁義道德,而是“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他還抨擊莊子的“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說如果古代沒有圣人,人類早就滅絕了,為什么呢?因為人沒有羽毛鱗甲來御寒,也沒有尖牙利爪來捕食,人只有靠圣人的思想,用仁義人倫,把人類社會組織起來,才能生存。
于是,韓愈就寫了這篇《原道》來講中國的道統:
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坷之死,不得其傳焉。
我所說的道,不是老子或佛家的道。中國的道統,從堯舜禹湯,到文武周公,再到孔孟,這是一條線,孟子死后,就沒有正統了,韓愈說要把這道統接上。從韓愈呼吁開始,一直到宋朝的程朱理學,這道統才算是接續下來。后來再到明朝的王陽明,又重新發明,再添新彩。
原文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華杉詳解
王陽明說:“韓愈是文人中的雄者;王通是賢德的儒者。后人因為文章的原因,把韓愈列為唐宋八大家之首,尊崇韓愈,其實韓愈比王通差遠了。”
就儒學成就,韓愈跟王通不好比。不過,后世儒生對韓愈的尊崇,也并非是因為他的文章,而是他對復興儒學所做的貢獻。他的文章,不僅天下第一,而且能保持一千年天下第一,所以他有巨大的影響力。他以他巨大的影響力,呼吁中國的道統,一篇《原道》,學術研究水平雖不能和王通相提并論,但流傳千古。在儒學式微,釋道盛行之際,韓愈力辟佛老,致力于復興儒學,取得了極大成功。他所倡導的古文運動,也是復興儒學的重要手段。韓愈對儒學復興的貢獻,是王通一生學問也不能相比的。所以在程朱等宋儒再續儒家道統的時候,在韓愈所列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之后,他們越過漢儒,獨尊韓愈,以韓愈為孔孟之后的符號性人物。我們今天再來看,韓愈之后便是二程、朱熹,朱熹之后是王陽明。王陽明之后,就沒有這個級別的人物了。
王陽明說韓愈比王通差遠了,是純就儒學的學術而論。因為韓愈不是學術家,而王通是大儒、大學術家。
原文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
華杉詳解
徐愛問:“那他怎么會做出模擬仿作經書這樣的事呢?”
徐愛問的,就是王通模仿孔子“六經”作“王氏六經”的事。王通以學問自雄,以“王孔子”自稱,把孔子的“六經”研究透了,光寫注解講解不過癮,干脆自己重寫了一部。這樣大家自然就看他不爽了,你算老幾?還重寫“六經”?
王陽明說:“仿作經書,也不能一概否定吧?那后世儒者寫那么多著作,和王通仿作經書又有什么區別呢?”
徐愛說:“后世儒者,寫作出版,當然也有追求名聲的私心,但目的還是明道。王通仿作經書,就純粹是為了求名。”
王陽明問:“那么你說那些著書立說以明道的,他們效法誰呢?”
“孔子刪減編輯‘六經’,就是為了闡明圣賢之道,他們效法的是孔子。”
“那仿作經書,不也是效法孔子嗎?”
“著書立說,寫注講解,把圣賢之道立在那里,又結合時代語境和自己的體會,有所發明,這是明道。而仿作經書呢,是東施效顰,模仿圣人口氣行跡,恐怕對圣賢之道沒有什么貢獻吧?”
為往圣繼絕學,最忌諱添加“自己的觀點”
原文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華杉詳解
王陽明說:“你認為闡明圣賢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歸真,見之于日用常行的實際行動呢,還是用美艷的言辭嘩眾取寵呢?天下之大亂,都是因為空洞的虛文盛行,而切實的行為衰退了。如果圣賢之道能彰明于天下,那孔子也不用刪述六經了。刪述六經,是孔子不得已而為之。”
“伏羲畫出八卦,奠定了《易經》的基礎。周文王被紂王幽禁時,演繹八卦為六十四卦,并寫作卦辭。周公又根據前人所注,寫成爻辭。這是《易經》的發展脈絡。但是,在這之間,夏代有《連山》,商代有《歸藏》,都是《易經》的不同版本,紛紛擾擾,版本眾多,說法混亂,令人不知所從。孔子看到天下好文之風越來越盛,人人都想搞點自己的說法,《易經》的解說沒完沒了,于是他就取文王、周公的版本加以闡發,確立為《易經》的正宗。這樣,其他各種混亂的說法才消停了,《易經》的解說標準被確立下來。”
“另外五經,《書》《詩》《禮》《樂》《春秋》也都是這樣。《尚書》在二典三謨,也就是《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益稷謨》之后,《詩經》在《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這樣浮夸淫蕩的文章詩歌,不知道有幾千幾百篇。《禮經》《樂經》當中關于禮樂的各種名目、物件、規則等,也不可勝數,孔子對這些都進行了刪減、訂正,把那些多余繁雜的說法廢棄了。對《尚書》《詩經》《禮經》《樂經》,孔子只有刪減,自己沒有增加一個字。而今天我們讀的《禮記》,那是后儒附會而成,已經不是孔子的原文了。”
“至于《春秋》,雖說是孔子所作,實際上也是魯國本來就有的史書,孔子只是‘筆削’之。筆,是抄錄其舊文;削,是削減其繁復,所以也是有減無增。”
“孔子述‘六經’,是怕繁復之文亂了天下正道文章,想要簡易明白卻很難做到,要使天下人去其繁文而求其實質,而不是用文辭來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越來越盛,天下思想越來越亂。秦始皇焚書坑儒,得罪了天下士人,他固然有他的私心,而且不該把‘六經’也給燒了。但是,如果他志在闡明圣賢之道,把那些離經叛道的書拿來燒了,那倒是正合孔子刪述之意,去蕪存菁。”
“自秦漢之后,崇尚文辭之風又盛行起來,就算想把它們都清除,那也清除不了!只能效法孔子,把那些接近正確的抄錄下來,加以宣傳表彰,讓良幣驅逐劣幣,那些奇談怪悖之論就會自然淘汰。我不知道王通當時仿作六經是怎么想的,但我卻深深地理解和贊同他的做法,我想即便圣人重生,也會像他那樣做吧!天下之所以得不到好的治理,就是因為惑世的虛文盛行,而切實的行動衰落。個個都要拿出點‘自己的觀點’,新奇的觀點競相高下,以眩惑人的耳目沽名釣譽。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視聽,使得天下糜亂相爭,爭相以修辭來求出名,而不知道還有實事求是、返璞歸真的做法。這都是那些著書立說、闡述經典的人所開啟的風氣!”
王陽明所論,對前人的思想文字只減不增,是一個重要的學術原則。既然是闡述先賢之道,覺得繁復的地方可以刪減,但是一定不能自己補充,不要加進“自己的觀點”,這樣才能把先賢之道傳下去。
但是人們為什么要加進自己的觀點呢?主要是因為三個心——勝心、虛榮心、別有用心。
什么是勝心?王陽明說:“其說本已完備,非要另立一說以勝之。”前人已經耕耘過的領域,學術結論已經止于至善,他非得搞個新說法,說什么這個理論過時了,現在是什么時代了。
虛榮心呢?就是老想有“自己的東西”“自己的觀點”。儒家說:“善為天下公。”真理只有一個,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天下所公有的,所以沒有什么“自己的東西”“自己的觀點”。如果一個觀點是你自己的,那肯定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