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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傳習錄上(5)

從困知勉行,走向學知利行,最后走向生知安行

原文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二’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華杉詳解

王陽明說:“性是心的本體,天是性的本原,盡心就是盡性。”對這句話的理解,又要結合《中庸》開篇的這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盡心盡性,就是《中庸》說的“率性”。生知安行者,能率性而為,合乎天理人心;而學知利行者,就要去“修”,去“教”。率性而為,不是任性而為。率性,可以理解為充分地發揮出自己的“性能”。

“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這句話又是《中庸》里的,意思是,只有至誠之人,才能盡其性,才能通曉天地造化繁育萬物之道。因為天地本身,就是至誠無息的。而至誠的人,他只有一片至誠,不患得患失,不投人所好,他就能充分地發揮自己,能率性,能盡性。

接下來王陽明又說,“知天”的“知”不是簡單的“知道”,而是和“知縣”“知州”的“知”一個意思。所謂知縣,就是整個縣的事都是他的職責;所謂知州,就是整個州的事都是他的職責。同樣,一個“知天”的人,就是要以天下為己任,與天合二為一。所以“知天”就是“天人合一”。而“事天”呢?就像兒子侍奉父親,大臣侍奉君王,必須恭敬奉承,才能沒有過失。然而,這終究是和天分離為二的。“知天”與“事天”,就是圣人與賢者的區別。

這里,王陽明先是引用了《中庸》里的話,而后面“天人合一”的說法又別有發明。我們有必要學習一下《中庸》原文: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三矣!

這段話的意思是,只有至誠之人,才能自己盡心盡性,率性而為,然后也能讓別人、讓萬事萬物都發揮出來。盡己之性,盡人之性,首先是充分發揮出自己,然后是讓別人能得到充分發揮。總經理的職責就是讓全公司每個人都得到充分發揮,國家領導人的職責是讓全國人民都得到充分發揮。盡物之性,對于一個車床的操作工人而言,就是要維護好機器,讓機器的性能得到充分發揮。對于一個國家領導人而言,就是要讓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泥土空氣,都處在最好的狀態,得到最好的發揮,都盡性,這樣他就是參與贊助天地的工作了。天地的工作他都能做,那他就與天地并列為“三”了。這里的“三”,指的是“天、地、人”。天人合一,也可以說是天人并列,也可以說是“天地人”三合一。

王陽明接著說:“夭壽不二,就是叫人一心一意,不要因為處境的順逆,壽命的長短,就改變自己的志向、心意、計劃和功課,而要時刻修養自身,以待天命。只要理解了處境順逆、壽命長短都是命中注定,我也就能不為此動心了。”

很多人不能理解“修身俟命”,總想要改變命運。實際上,“改變命運”是個偽命題。因為命運是最終的結果,如果改變了,就不是命運了。就像“算命”也是個偽命題,算命算到災,千方百計想辦法避開,能避開那還叫命嗎?就算你要改變命運,也得先理解“接受命運,才能改變命運”這個道理,接受就能不動心,該怎么做還怎么做,不改變自己的志向,不改變自己向善的心,然后去接受命運給我安排的下一站,就算下一站是死亡,我也接受,這就是“夭壽不二”。

“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教我們分別用因果觀和命運觀來看問題。我們用因果觀來要求自己的行為,修身,是一個過程;但是,我們沒有“結果導向”的觀念,結果是命運,命運來之,我則安之,來什么我都接著。

王陽明接著說:“‘事天’者,雖然和天分離為二,但是,他已經看見天道在前面,他去侍奉他。‘俟命’呢,等待命運安排,還沒有看見天道,好像在等待自己與天道相見——這便是初學者立心的開始,有困知勉行,勉勵自己去做的意思。如果要把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的次序倒過來,要初學者就去生知安行,他做不來。”

就像讀者讀到上面這兩段,如果理解了,去做了,就是學知利行;如果不理解,但是不因為自己的不理解而懷疑,而盡力照老師說的去做,就是困知勉行。從困知勉行,走向學知利行,最后走向生知安行。

看世界的另一個角度:心外無理,心外無物

原文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華杉詳解

徐愛說:“昨天聽了先生的教誨,已經隱隱約約體會到應該怎樣用功了。今天聽聞先生此言,更沒有什么可懷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是指事,都是從心上說的。”

王陽明說:“是的。身的主宰就是心;心所發出來的就是意;意的本體就是知;意所作用的對象就是物。比如你的意在于侍奉父母,侍奉父母便是一物;你的意在于侍奉君王,侍奉君王便是一物;你的意在于仁愛百姓,愛惜萬物,則仁民愛物便是一物;你的意在于視聽言動,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說格物致知,是在心上去格做一件事的是非、對錯、善惡,一切都在自己心里,沒有心之外的道理,也沒有心之外的事物。”

王陽明接著說:“《中庸》說‘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明明德是格物的道理,前面講過了。“不誠無物”是什么意思呢?我們看看《中庸》原文: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誠,是萬事萬物的所成之道,天道自然運行,誠就是事物之終始,沒有誠,就沒有萬事萬物。對于人來說,誠不僅成就自己,也成就他人,成就萬物,所以能贊助天地之化育,天、地、人,三合一。成就自己,是居仁行義,是仁。成就他人,成就萬物,是智慧。誠是性的品德,“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性是誠,率性而為,就是至誠而為。這誠,合乎內外之道,合于己,應于事,隨時隨地,沒有不得宜的。這就是王陽明說的致良知,遇之左右而逢其緣。

有誠意,天地萬物的能量都和你在一起;沒誠意,“不誠無物”,啥都沒有,一片荒漠。誠是天地之道,是大宇宙,山川草木,萬事萬物,都沒有自我,按宇宙的規律生長運動。而人或者動物,是一個有自我意識、有私心的小宇宙,社會可以理解為一個“中宇宙”。人如果能無我,能放下自己的私心,就能連通中宇宙,乃至大宇宙的能量,天人合一。這也是存天理、滅人欲。

去其不正,以全其正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華杉詳解

王陽明又說:“格物的‘格’就是《孟子》中‘大人格君心’的‘格’。”

《孟子》原文:“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意思是,只有大仁大勇大智慧的人,才能格正君王心中錯誤的思想。這個格,就是格正的格,格正他的心,去除他心中不正的念頭,讓他的全體歸于正。讓他誠意正心,一身正氣,只要意念所在,就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這就是無時無刻不存養天理。無時無刻不存養天理,就是窮理。天理就是明德,窮理就是明明德。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華杉詳解

知是心的本體,心自己自然會知。見到父親,自然就知道孝敬;看到兄長,自然就知道敬愛;見到小孩子要掉進井里,自然就知道惻隱,這就是良知,不是從外面跟誰學來的。

孺子入井,是孟子講四端時用的例子,“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義禮智,人人身上都有,修養的方法,是抓住那端頭,把它放大,擴充到全體,就不可勝用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舉的例子,就是小孩掉井:走在村子里,看見一個小孩子,在井口邊探頭探腦,眼看要失去平衡掉進去,任何人,哪怕是一個逃犯,他也會緊張、同情,要喊一聲,或者沖上去把他拉住,沒有人會希望他掉下去聽個響的。這就是人的本能,王陽明說這就是人人都有的良知。

人的本能,就是沖上去拉住他,救他,不要讓他掉到井里去。人會這樣做,不是為了討好那小孩的父母,而是良知之發,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把這種沒有任何私心雜念的良知,擴充到自己的全心、全體,把它放大到應對所有人、所有事,這就是“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時時刻刻都想著別人,那仁就不可勝用了。

這就是孟子的四端修養方法論,抓住自己的惻隱心、羞惡心、辭讓心、是非心,擴充放大到全心全身全體,來應對所有人、所有事,則仁義禮智都不可勝用了。

但是平常人做不到沒有私心,一有了私心,就選擇性地“仁義禮智”,有時候也選擇性地“不仁、不義、不禮、不智”,這是我們凡人的常態。所以必須用致知和格物的功夫,時時刻刻格正自己,知道善惡、是非、對錯,辨別仁與不仁,義與不義,禮與無禮,智與不智。這樣就能戰勝自己的私欲,恢復天理,讓心里本就有的良知,不被私心雜念所阻礙,而能充塞、周流于全心、全身、全體,這就是致知,就是致良知。

“博學于文”不是只讀書,而是讀世間一切事

原文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華杉詳解

徐愛問:“先生把‘博文’看作‘約禮’的手段,我深思之后,還是不能領悟,請老師開示。”

博文約禮是幾天前講的,看來徐愛還沒轉過彎來。《論語》中有“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顏回也說過孔子是“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我們一般把“文”理解為典籍文獻,但這里王陽明對“文”的解釋就更本原,范圍更大。

文,是天地萬物的信息所產生的現象、紋路、軌跡。還有文化,是人類歷史上一切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是對文明成果的總結。所以“博學于文”不是只讀書,而是讀世間一切事。《紅樓夢》里王熙鳳房間掛的對聯就寫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王陽明說:“‘禮’字就是‘理’字。心中合乎于理,行動上就合乎于禮。被發見總結出來的理,就是‘文’;還沒有被探求到,而只是存在于那里的,就是‘理’。所以,文和理,是一個東西。‘約禮’,就是要你誠意正心,一心精純,追求天理,來約束自己。”

“要惟精惟一,精純地追求天理,就要在具體的一事、一物、一處的發見上下功夫。比如,呈現在侍奉父母上,就要在侍奉父母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如何溫凊奉養,如何深愛和悅;呈現在身處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如何富而不驕,如何安貧樂道;呈現在身處患難、蠻荒之地,就要在這患難蠻荒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比如蘇武牧羊,也只是個天理。這樣時刻存心養性,事天求理,則無論有所從事,還是無所事事,無論與人交談,還是獨處靜默,沒有一處不是這樣。應事接物待人,能無不恰當,而獨處之時,也能做到慎獨。隨著天理呈現于具體的一事、一物、一處,我們就在那上面學習存養天理。這就是博學于文,約之以禮。”

“所以博學于文,就是惟精,就是無時無刻、無事無處不在精研求理;而約我以禮,就是唯一,就是找到那唯一最恰當的處理方式,中庸之道,恰到好處,極致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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