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將她推開,接著感到一陣眩暈,燭光像波濤一樣在眼前晃蕩:你太……
她跌坐在椅子上,并不驚嚇。她冷冷地笑了笑:太怎么了,太賤還是太騷?
你太難為我了……父親尸骨未寒,你怎么能……他渾身戰栗著,背過臉去。如果不是怕把風聲鬧大,剛才他會照著那血紅的嘴唇一拳砸過去。
葉家難得出這么個孝子呀!她說,不過,二少爺……
別說了!
怎么,你都不許我這個繼母說話?你不是很孝順嗎?
我求求你,別說了……
她站起身,在他的面前來回踱了幾步。過了會兒,她又說:二少爺,其實我不說你也該明白,臉皮重要,腦殼更重要,你珍重。她準備出門。
你……他失聲叫道。
我該休息了。
她回頭看了看他,對著他的臉輕輕吹了一口氣,就邁出房門:蓮子,給我打洗澡水!
他目送她下樓去。樓道上沒有燈光,黑洞洞的。她有節奏地踏著松木的臺階,似乎在剛才蓮子一腳踏空的地方現在這個女人也停頓了。他感到她回了回頭,對他露出一副得意的笑臉……他仿佛被黑暗中射來的兩柱銳利的目光灼了,連忙把身體移到了門里,掩上門,額上汗涔涔的。
這個女人……太可怕了!
他想自己畢竟太書生氣了,太幼稚了。自以為每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誰料有眼睛早就盯上了他。這樣事情會弄糟的。會不會是虛張聲勢?這女人闖江走湖見多識廣,而且膽量很大。也許是捕風捉影,趁機要挾。一個幾乎寸步不離罐子窯的姨太太能知道多少外面的事?除非有耳目。是誰?他首先想到了老大。難道葉千帆會同這女人串通一氣來暗算我?他們不是正為家產私下摩拳擦掌嗎?是假象?如果不是老大又會是誰?六指?蓮子?還是專門在外面安插了別的什么人……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狗吠聲。他想,老大回來了。于是他用毛巾擦了把臉,隨便拿出一本書,安靜地坐下來。他估計老大要來這屋子。果然,沒一會兒工夫,葉千帆敲門了。
見你這兒還亮了燈火,就來坐坐,聽你說說外面的事。葉千帆說。
他遞給兄長一支香煙,他已經想好這出戲該怎么唱。
葉千帆擺擺手,說早戒了。他說:外面想必一定很熱鬧吧。
他自己把煙點上,安到煙嘴里:還是先談談家里的事吧。
葉千帆點點頭,說:也好。如今父親走了,太太來的日子很短,對家里的事還不完全了解。你難得回來,兄弟間是該好好計劃計劃……
關于家產?對此我不感興趣。
不,也不僅僅是家產。
大哥,他吸了一口煙:我們是不是先把有些事情弄清楚?
葉千帆看了看弟弟:哪些事?
這個家不明不白的事太多了……葉之秋站起身:父親是怎么死的?一年前誰向父親打的黑槍?
良久,葉千帆說:這正是我要追查的!
一只手突然按在我的肩頭,我吃了一驚。陳士林像一只貓似的進來,我一點也沒發覺。他拿過我的筆記本,看看我剛寫下的,也就是以上那一小節,笑了起來:
“真有你的。早知道小說可以這么弄,我也能寫。”
“這活不難,不過也不輕松。”
“你干嗎不去寫詩?”
“我沒寫過詩。倒是寫過詩評。”
“寫詩不累。一張香煙皮在廁所里也可以寫出詩來,說不定還是了不起的詩!”
“你是不是寫過詩?”
“律詩倒是也作過。我喜歡填詞。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如今沒工夫倒騰這玩意兒了……”他突然又問:“你這到底算歷史還是算小說?”
“當然是小說。這是我的副產品,也許可以看作對歷史的一種補充。”我說,我覺得他是有話要說的,既然他看了我的筆記,知道了我個人的判斷,他自然會有一個態度。誠然陳士林不是目擊者,但他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介入了那個大院的生活,他至少會有一種感受,比如二少爺是不是那種風流倜儻的公子,大少爺是否高深莫測暗揣殺機如此等等吧。
“如果你寫小說,將來發表的時候,我建議把人物的名字都改一改。”他說。
“你是怕我傷害了誰?”我說,“這個我會處理的。”
“不是擔心這個。”他變得有些憂郁,“我總覺得,葉家不是這么回事……”
“那么,你以為是怎樣的?”
“你別又套我的話。”他拿出香煙點上就抽,“葉家,怎么說呢,又平靜又復雜,我說不好。這是真話。你說葉之秋和唐月霜有關系,我看不是這么回事。當然我也沒有什么憑證。我隨葉之秋回來后,唐月霜常領我到窯上玩,待我很好。這女人是很高雅的,脾氣有點躁,雖說是大地方人,可與鄉下人打得也火熱。葉念慈死后,她是注意同二位少爺的距離的,沒聽到什么閑話。有一次,她晚上叫起來,說是看見鬼了。大家都跑進她屋里,大少爺還提著槍,并沒見到什么。以后一個時期,她就讓我睡到她那兒。要是這女人有什么名堂,又何必在身邊安一副耳目呢?我那時懂事了,男女的事是知道的……”
“你對葉之秋的印象怎么樣?還有葉千帆。”我說,“上次你說,你上船的那天夜里,二少爺去了岸上。后來船娘也不見了。”
“是那樣的,這又怎么了?”
“你還說,你看見他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她似乎還罵了他。”
“對,我想你要是遇見一位漂亮的媳婦,沒準兒你也會這么做。”他回答得非常從容。他咳嗽兩聲,抽痰,叭的一下吐到窗外,然后繼續說:“我娘在的時候,我問過她,從前是不是還有別的相好?娘就笑了,她說姑娘家就像一朵花,身邊蝴蝶兒飛來飛去是常有的事。不過男人想吃豆腐就不能怕燙嘴。這種漢子就很稀罕。我娘是很烈的。”
我笑了笑。這個陳士林真是很會說話。不過我覺得這種心理也很正常。人的感情往往會把簡單的事弄復雜,又可以把復雜的事處理得簡單。我不打算就這個問題逼下去。我問陳士林,找我是不是有事?
“那女人請你吃飯。”他說。
“你是說秦鄉長?”我說,“就免了吧,你替我說說,謝謝了。”
“我看還是去吧。”他說,“人家好歹是個鄉長,你得顧一下面子。”
我還是不想去。我知道這餐飯一吃,秦貞便會給我派活。
陳士林把我從椅上拽起來:“你不是想調查鄭海嗎?她舅舅可是鄭海的老戰友!”
我一驚:“她舅舅是誰?”
陳士林說:“糙坯子的大恩人,行署專員林重遠。”
林重遠我是知道的。在那次有關黨史資料整理的座談會上,我們認識了。他實際上是一個副專員,分管農業和鄉鎮企業。當時他給我的印象是,精力充沛,很有學識。不過面相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衰老一些,至少是花甲開外。也許是這個原因,他始終戴著一副精致的變色眼鏡。他的口音很怪,你沒法分辨出他是哪兒人。他說自己是南腔北調,工作調動又很頻繁。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到這個地區任職才八個月,這之前他在大西南那邊工作。由于他的干練,加以資歷的優厚,工作的局面很快打開并且頗有起色,在不長的時間里林重遠的威信日益提高。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新來的專員而不是副專員。
造成這種錯覺的另一個原因,是林重遠與鄭海的關系。在我接觸的有關人士中,一般都是把自己看作鄭海的部下的,唯有林重遠以“戰友”稱謂。顯然,這個詞的分量很重。但是在那次會議上,他并未做權威性的發言。我記得他是最后一個到會的——他的會太多,不容易錯開,只能兼顧。他的到來使會議的規格得到提高,同時也活躍了氣氛。在聽完主持人有關會議前期情況的匯報后,他清清嗓子,開始發言。他的口才相當好,措辭準確,富有文采,而且透露出他的知識淵博。我特別記住了他順手拈來的阿諾爾德·湯因比的一句名言——“歷史學家在社會里生活和工作,其職責一般只說明這些社會的思想,而不是糾正這些思想”。他說,對待歷史人物的態度也應該這樣。因此,他希望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回憶、整理、研究鄭海的事跡上,揚其精神,勉勵后人,不要只糾纏細枝末節,因小失大。這種語氣給人的感覺實際上含有戰友與首長的雙重身份。以致原定的有關負責人總結性發言也臨時取消了。主持人說,林專員的指示很重要,要認真貫徹。會議提前半天結束。
對這樣一位頗具儒將風度的領導,我是敬佩的。利用午飯后的空隙,我找到了他。我向他表明自己對鄭海的興趣,也說了有可能撰寫一部文學性作品的設想。他的興致也很高,說是“值得一寫的”。接著他侃侃而談,跳躍性很大。透過變色鏡我仍能感受出他的眉宇間顯示著對崢嶸歲月的追思之情。我對鄭海的面貌印象便是由此獲得的。另外就是,他說抗日戰爭時期,鄭海主要從事地下工作;真正組織武裝力量同頑固派周旋,是抗戰勝利后,一直堅持到大軍渡江。我問他是何時認識鄭海的。他不假思索地說是一九四四年秋。他又說大約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由于組織上的安排,他進了軍政大學當教員,從此與鄭海分手,但“通過幾封信”。至于鄭海的死,除了表示遺憾與悲痛,他一無所知。同時他也不否認鄭海的死因有可疑之處。但他說:“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我們對任何事情的判斷,要用科學的頭腦,不可感情用事。”由于時間關系,我們沒有深談。他說下午還要趕往省城出席另一個會議。在握手的時候,林重遠表示以后可找機會再談,并歡迎我去他家中做客。我說想去罐子窯走一走,也許當地的老人能回憶些什么。他扶了扶眼鏡,說:“如果有什么困難,可直接找當地政府,無論是縣鎮還是區鄉。就說是我介紹下去的。”然后,他再一次同我握手,上了一輛灰色的轎車。
我這次來罐子窯,原想事先給林重遠通個電話。后來一想,覺得不太合適,驚動的層次太高,也不利于我的調查。但我實在沒有料到,秦貞竟是林重遠的外甥女!看來,我要享受這餐筵席,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了。
中國人的客套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手段。往往少一支煙會把一個人得罪,多一杯酒能使一個人腿軟。人與人在吞云吐霧杯來盞去之間進行交流或者交易。即使是一個機器人,我想也是不會拒絕熱情的。眼下這位秦鄉長的忙忙碌碌,便讓我很過意不去。熱情消融了她留給我的無知與淺薄的印象,更有趣的是,我對這位女同志產生了敬重之感,盡管只是一瞬。我覺得,秦貞并非像陳士林所講的那樣蠢。她不笨,甚至是比較精明的。她不屬于那種小事馬虎大事不糊涂的女人。應該說,她對生活的關鍵部位——無論巨細,都把握得很有水平。就拿這餐飯來說,依她的職位隨便拉到哪家館子都是不在話下的。但是她不這么干。她讓司務長按要求去采購新鮮的原料,吩咐廚師把這些洗好切好,然后她親自上灶掌勺,說是燒幾道家鄉風味的菜肴讓我嘗嘗。這些菜全擺到她個人的房間里(她的家安在縣城,像許多區鄉干部一樣,她一般是周末回家看看,下星期一早晨趕來),使你覺得是在她家里做客,你怎能不感到親切?
她的烹調技術我以為不錯。菜很對我的胃口,也就是說,我吃了不少。我是從不喝白酒的,她就讓我喝了兩杯紅葡萄酒和一杯啤酒。陪客僅陳士林一位,他喝白酒。秦貞只喝了一杯白酒,以后便是始終陪我喝甜酒。實際上,她的酒量很大,陳士林不說我也能感覺出來。在整個喝酒過程中,她不談工作,也不向我暗示什么,只說一些帶有恭維性質的話,說我年輕有為呀,認識一個作家很榮幸呀,倒還真順耳。奇怪的是陳士林一語不發,只顧喝酒,居然把一瓶酒喝去了三分之二,若不是秦貞將酒瓶一把奪過去,他肯定能喝光。
“夠了,”秦貞說,“你別又給我惹事!”
陳士林瞇著眼笑了笑:“那就留著我回頭喝。”
秦貞瞪了他一眼,同時踩了一下他的腳。可她沒想到,這一腳踩在我的鞋上。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慢慢將桌下的腳收回。
秦貞一面收拾一面說:“看你那臉色,像鬼一樣的。總有一天酒會送了你的命!”
陳士林把香煙在桌面上篤了幾下,依舊笑著說:“酒是送不了男人命的……”
“行了行了。”秦貞不耐煩地制止道,“你回去吧。明天把這個月的生產情況給我報來。”
陳士林懶懶地站起身,劃開雙手打了個哈欠,用京劇里的叫板喊道:“苦哇……”就離開了,出門時對我擠了擠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等門關上后,秦貞給我泡了一杯很香很漂亮的茶。“你來一趟不容易呀,”她有點疲倦地說,“工作進展得怎么樣?還順利嗎?”
“也談不上什么工作。”我說,“搞我們這一行的,需要常下來走走看看。這地方我很喜歡,以后我還會來的。”
“那太好了。希望你對我們的工作多指導。”
“秦鄉長你別客氣。”
“你就喊我秦大姐吧。”
“那好,秦大姐。我會給你添麻煩的。”
“這么說就見外了。有啥要求,盡管說,只要我們能做到的。”
“我這次來,”我喝了口茶,說,“原是想了解有關鄭海的情況……”
“鄭海?你是不是想寫他的傳記?”
“這還談不上。不過我想了解他。”
“這方面的情況,你應該去采訪一下我舅舅。他們是老戰友。”
“我同林專員有過接觸。他給我提供了一些情況。以后我還會去拜訪他的。”我稍停了一下,又說:“我想秦大姐也許知道點什么,比方從你母親那兒……”
“我母親不知道這些。”她把頭發朝后攏攏,“她一直在北方工作。”
“那么你舅舅……”
“其實,林重遠不是我的舅舅。”她笑了笑說,“他是我母親在軍政干校的同事,處得很好,喊我母親叫大姐。所以,我們就稱他叫舅舅,他們家的孩子叫我母親作姑姑。從小就這么叫下來了。”
“這倒蠻有趣的。”
她給我添水,往下說:“小時候,他一來,我們就纏著要講故事。他就說鄭海,什么送情報呀,殺漢奸呀,伏擊呀,突圍呀,可神了!我們就問后來呢,后來怎么樣?那個鄭海死了嗎?他說鄭海能死嗎?直到我來這地方工作,才知道舅舅是騙我們的。我理解他。我想他們的感情太深了……去年,清明時節,舅舅到這兒來了。說是檢查工作,實際上可以說是專程來給鄭海掃墓的……”
“鄭海墓?”
“墓還在,挺遠的,在青云山頂上。不過損壞得很厲害。那天是我陪他去的,找了半天才找到墓址。舅舅當時流淚了,說在他任職期間一定要撥專款把墓陵重修一下,而且立碑。誰想到這樁事還挺麻煩,一直沒法落實。”
“你是說經費?”
“不,經費沒啥問題,我舅舅自己就能批。問題出在,應該說還是在鄭海身上,誰叫他名聲這么響?結果,現在都來搶了。三省都說鄭海主要活動在自己的地盤上。墓址有了分歧,相持不下……”秦貞一口氣說了這些,喝了口水潤潤嗓子,嘆道:“人哪,真有意思。”
“是的,有意思。很有意思。”我說。
所謂“尋根”的文學實在是熱鬧了一陣子。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陡然發現兩手空空。作家的勞作實際上成了理論家打筆墨官司的材料。我們姑且對“尋根”不做是重振雄風或者是玩物喪志的評估。然而這種現象仍是十分有趣的:先亮出旗子,而后去做。我們可以想象出,一個小說家扛著旗子行動的情形是多么的生動!
誠然我們不能肯定,文學的尋根和政治的認祖是一碼子事。前者多少還是一種藝術的探索,盡管也似乎含有一絲藝術之外的目的,而后者則完全是赤裸裸的政治實用!姓岳的一口咬定岳鵬舉,姓包的死活拽住包孝肅,姓趙的也自然要認趙匡胤而絕不會去找趙高的。于是或修家譜,或筑宗祠,以種種善良手段把自己與有用的先人扣在一起,一并萬古流芳。從這個意義上看,那個千古留下罵名的孫殿英實在是太愚蠢了。
——作家手記
像往常一樣,大少爺葉千帆聞雞即起,在院子里練習劍術,然后再去河邊遛馬。這劍原是一對的,謂之青霜與白雪。父親在時,每日晨昏父子便進行對練。父執青霜,子持白雪。寒光交錯,猶如二龍爭珠。父親的劍法是極好的,抽帶提格劈截洗撩,無所不精,真可謂身與劍合、劍與神凝。他不是父親的對手。如今“青霜”已逝,“白雪”空留。但是,在父親的棺木即將合上的一霎,他改變了主意。他把屬于自己的“白雪”留在父親的腋下,帶回了“青霜”。
這個早晨在葉千帆眼中是猩紅色的。他倚在老槐樹下,看著曙光一層一層地漫開,這才開始舞劍。他隱約感覺到手中這柄青霜劍的分量沉重了。當寒光掠起,他識出了猩紅色。他暗自驚詫。但他沒有停,相反,他加快了節奏。他看到劍的光影像一團飛騰的風火輪,呼嘯著,然后他驀地從這呼嘯聲中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槍響,他的手腕麻了一下,“當啷”——青霜劍落到一塊青石上。他清楚這是個錯覺。昨夜他失眠了,疲勞現在才真正從身體上顯露出來。他拾起劍,用食指和中指試了一下冰涼的鋒刃,坐到同樣冰涼的石凳上。
大少爺,你用茶。蓮子走過來,把藍花蓋碗放在圓形的石桌上。
葉千帆沒有吱聲,還在仔細試著鋒刃。
蓮子把劍拿過來,裝進鞘,準備送回大少爺的屋子。這時候葉千帆說:
就掛在樹上。
她不明白大少爺的意思,但也沒問。等她把劍掛好,葉千帆又說:
那孩子醒了嗎?
還睡著。
可說夢話?
半夜說,現在睡沉了。
夢里說些什么?
他說……他一直亂說。
說什么?
說……說他怕手指頭。他說他沒吃人。
葉千帆用碗蓋將茶葉撩開,呷了一口熱茶。
大少爺,還有事嗎?蓮子說。
葉千帆把茶蓋上,說:叫醒那孩子,讓他給我牽馬!
蓮子正欲離開,忽然自樓上一個窗戶飛來了唐月霜的聲音:
蓮子,讓那孩子到我這兒來。
葉千帆并沒有回頭,對蓮子擺擺手,然后去馬廄牽來大白馬。蓮子從自己屋里搬出馬鞍,裝在馬背上,又把馬鞭遞給大少爺。
樓上唐月霜又說:大少爺,過會兒到我房里來一下。
葉千帆默默點點頭,翻身上馬,兩腿一夾,白馬一聲長嘶小跑著出了院門,向河邊奔去。此刻太陽業已升起,然而長水仍是青灰色的。水面上有一層薄薄的乳色的水汽,由于昨夜后來刮起了大風,兩岸的蘆花紛落在水上,像雪一樣隨水東去。白馬沿著河邊悠悠前行,不時停下來吃飽含露水的青草。葉千帆在馬背上沉思著。他還在想剛才蓮子說的那孩子奇怪的夢囈。手指頭?他覺得害怕手指頭是很可笑的,同這個孩子的來路一樣不可思議。這個小東西為何要拽住葉家的船?真是偶然?他的臉色倏然陰沉下來。他想他可能了解了那個幼稚而荒唐的夢境:自以為吃下的不是人肉,但吐出來的是人的手指頭。孩子受騙了。突然,他腦子里像被電流擊了一下,暈眩以致使他差點兒從馬背上滑落。難道果真存在著一種感應?手指頭!手指頭手指頭!他仿佛于這彌漫的晨霧里看見了父親臨終前艱難豎起的兩根手指頭……
白馬一聲長嘶拽斷了他恐怖的思緒。他勒住韁。接著他吃了一驚——
河的那邊,葉之秋正冷峻地注視著他。
艾賓浩斯在其著名的心理學著作《記憶》的第七章的開始,就宣布:“所有的觀念,如果聽其自然,都會逐漸遺忘。”他認為:“只有經過有意識的艱苦的努力才能想起它們,還常是只能想起一部分。除了確有一些特殊的例外,再過了更長的時間,連一部分也就想不起來了。”但是,他繼之又指出:“這些被遺忘的片段,有時又突然出現在心中,特別是在夢中,并且具有很多的細節和很大的鮮明性;很難看出來,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在間隔的時間內它們又如何隱蔽得那樣好。”
這份歷史上關于記憶的第一份實驗研究報告對以上現象的分析,援引了亞里士多德、海爾巴特以及路德三派的觀點。艾賓浩斯認為這些解釋雖有不同,但并不完全相互排斥。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心理的印象在其強度和鞏固度上不能同實際生活中的知覺相比,但在知覺完全或部分地消失的場合,表象的優越性就是無限的了。早先的表象被后來的表象所重疊與掩蓋,因此早先的表象便難以得到重現。但是,如果有意外的有利的環境條件,就能把掩蓋物揭開,使從前的表象重現——不管經過多么久的時間,仍不失其原初的面貌以及存在的鮮明性。然而在海爾巴特及其支持者的學說里,我注意到一個新的概念——晦暗——的引入。這一派認為:較舊的觀念是被新的觀念壓制而沉沒。隨著時間的消逝,它們內在的清晰性和意識的強度將不可避免地受到損傷,觀念間的聯結和連貫的觀念也將逐漸變弱,以致分化,重新組合,變得晦暗。如果這種傾向得到一定的支持與加強,使壓制著的觀念同樣受到壓制,便會使被遺忘了的觀念重獲新生。不過,路德不同意遺忘只是一般的晦暗化過程。他在著名的《形而上學》中指出:“對于一件復雜事物的觀念在我們的記憶中變得不明確了,并不是因為它還是完整的,各部分都存在的,只是好像被意識的微弱光芒所照耀;而是因為它變得不完整了,它的有些部分完全丟失了。更重要的是現在尚存的那些部分之間的確切的聯結,一般說來,也消失了,只有在思想上可以想到它們之間從前是有過某種的結合;在一定的范圍之內我們想到這樣或那樣的聯結都是同樣可能的,而不能做最后決定。這個范圍的大小就決定這個有關的觀念的確切程度。”
——作家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