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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趙德發
  • 7707字
  • 2019-01-21 11:09:14

我住下的第六天頭上,被人稱作“糙坯子”的陳士旺回來了。在地區召開的發展鄉鎮企業會議上,他受到了表彰,并且抱回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在當時,確實是轟動鄉里的一件大事兒。鄉長秦貞親自帶著一輛天藍色的雙排座去縣城車站迎接他。沿途還布置了幾處豪氣沖霄的橫幅。最有趣的,是在窯頭上豎起了一面國旗。卡車開到村口,鑼鼓嗩吶齊鳴,鞭炮大作。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誰家娶媳婦。后來田藕在院子里告訴我,他爸回來了。我便隨她去了村口。

糙坯子第一眼給我的印象是憨厚。但他也不屬于那種老實巴交的人,他顯得沉著鎮定。他的面相也是端正的,皮膚光潔,沒有胡子的痕跡。我不明白為什么喊他叫糙坯子。女兒一般是比較像父親的,然而我看不出田藕與他的聯系,除了皮膚的光潔。

秦貞對圍觀的人揮揮手之后,便把糙坯子介紹給我。這個女人是非常熱情的,講話的水分也挺大,那口氣仿佛把我當成了托爾斯泰。我倒覺得不自在的同時又覺得好笑。我把手伸出,糙坯子立即把抱著的電視機塞給田藕,騰出的雙手把我的手接過去,嘴唇動了兩下,卻終于什么也沒說。我留心去瞟了田藕一眼,在她父親同我握手的一剎那,她的眼圈突然轉紅,接著她把臉磨開,去看很遠的一朵云。鑼鼓又敲打起來了,敲得我心里慌得很,一種近似饑餓的感覺在胃里翻騰著。我有點后悔,不該來湊這個熱鬧。他們把我當成了首長,當成非常了不起的人物,這實在是天曉得的事。于是我從這熱鬧里生發出了一絲悲涼和無限的尷尬,我不知怎么才可以把糙坯子的手自然放開。幸虧這時自后面過來的陳士林遞給我一支煙。我正準備從口袋里找火,可是糙坯子已經先我一步劃著了火柴。我連聲說謝謝。秦貞趁機說:“你可要把我們的糙坯子好好寫一寫,宣傳宣傳,作家同志!”

“現在可不能再叫糙坯子了,人家不光上了釉子還鍍了金哩!”陳士林說,笑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狡黠。

糙坯子對此并不在意,依然憨笑著。同時他把身子側了側,好與邊上人客氣地打招呼,說煙和糖果都放在旅行袋里,叫大家晚上來家里坐坐,順便看看電視。大家都說好,說罐子窯這回算是出人杪子了。不一會兒田藕擠過來,拽了拽父親的手:“爸,回家吃飯吧!”糙坯子點點頭,又移到這邊對我和秦貞說:“等我吃了飯再向領導匯報。”秦貞說不急不急,主要精神地區報上都登了。她示意糙坯子先回去歇著,然后看看表,好像有另外的事等著她去處理似的。

糙坯子給女兒拖走了,人群也漸漸散開。幾個孩子正在地上尋找未炸響的鞭炮,找到了就爭搶,打打鬧鬧地在邊上跑來跑去。偶爾點響一個,惹得雞飛狗跳。這時候,日頭已升到了頂上,影子聚到了腳下,各家的炊煙漸漸淡薄,天顯得格外晴朗,萬里無云。在離開的時候,鄉長秦貞再次邀請我住進鄉招待所,我自然還是謝絕。但是我明確表示會采訪她和糙坯子的,請她放心。她牽牽衣服的下擺說:“我不算什么,不過糙坯子的改革可不容易呀!”我懂她的意思。

“這還不是你鄉長大人的培養?”陳士林又突然插上一句。

“老陳,你就是嘴臭!”

“你怎么曉得我的嘴臭呀?”

“老陳你給我嚴肅點!”秦貞臉漲得通紅,又搖搖頭對我說,“這個人,真拿他沒辦法!上回行署杜專員來檢查工作,他也沒個上下的,差點兒弄壞了事……好,你休息吧,等你事情辦完了,我給你餞行!”

當天夜里,糙坯子舉行了“電視招待會”。左鄰右舍的鄉親吃罷晚飯就攏進了“葉家大院”——雖然早已易主,但葉家是本縣赫赫有名的大戶,況且葉之秋先生一直是作為“進步人士”載入史冊的,又因為陳家受恩于葉家,故仍喚其名。來的人很不少,擠滿了客廳。后來糙坯子索性把電視機搬到了院子里。時值農歷九月小陽春,秋高氣爽,皓月當空,人家請你抽煙吃糖觀看香港電視劇《霍元甲》,在這山溝溝里該是多么愜意的事!這方圓幾十里幾家有電視機?連狗也不叫了。

這之前人們又欣賞了糙坯子的獎狀。那上面標著“自學成才”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兒。大家都說不簡單。有位被稱作王裁縫的瘦老頭說,這狀子不比古時的狀元榜差多少。糙坯子散著高級的香煙說是大會上憑證供應的,市面上見不到。田藕把水果糖抓給隨大人來的孩子們。過了會兒,糙坯子拿出一張大照片展開給大家看:“這是大會代表和首長的合影。我在第二排的正中。”于是大家擠著看,說照得好,白白凈凈的。有人埋怨他的頭發亂了一點,糙坯子說是風吹的。王裁縫突然用尖細的指頭一按:“坐在你前面的這個戴黑眼鏡的胖子是哪個?”糙坯子說:“專員嘛!”大家便圍得更緊。一個小青年說:“有點像華國鋒!”王裁縫掃了那后生一眼,斥道:“亂扯!華國鋒有這樣的富態?”這一說,大家都不響了,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倒是一旁的田藕“撲哧”一聲笑了。她跑到院子里把電視機打開,七擰八扭,高聲說:

“爸,這機子有毛病!”

大家一下擁過來,瞪著眼看屏幕,果然那上面像下雪似的,連個人影也沒有。糙坯子也用手摸了一陣子,自語道:“機子不會有問題,專員親自端給我的……”大家也都說不會,認為新機子和新娘子一樣,有一個適應過程,慢慢就自然好了。田藕跑過來問我會不會是因為天線接收效果不行?我說大概是這個原因,這地方沒有建立插轉臺。田藕想了想,決定用竹竿把天線豎到樓頂上,請我幫她。說著,我們就干起來。田藕找齊了材料,然后上樓。在樓梯上她說:“這就是山里的命!”豎好天線,再進行調試,一會兒聲音有了,接著人影也中風似的晃動起來,大家的興致也隨之高漲。但是非常遺憾,圖像雖然穩定了一些,還是不清晰。我吸完一支煙就離開了,只聽到電視機里一個女人嗲聲嗲氣地說,某某地方又破獲了一起特大詐騙案……

我回到屋子里,想把今天的事簡單地記一下。剛把筆記本打開,糙坯子就來給我送開水。實際上我這兒還有半瓶,管一個晚上是夠的。他大概是想來接近我這個“上面派來的人”。我謝了他,請他坐。他并不感到拘束,只是把凳子移到與我偏一點的位置,然后遞給我香煙。這回我自己及時點了火。

“首長,我匯報一下……”他說。

“別這么喊,老陳。”我說,“我根本就不是首長。直呼其名好了。”

“你是首長派來的,我知道。”他認真地說。

我又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為了不至于讓他失望,最后我表明對現在的事也一樣關心。“到時候把這些都寫到一本書里去。”我這樣說。

糙坯子點點頭,說:“我曉得你不是個簡單人。孩子都對我說了,她還看過你寫的書……你要我說什么呢?”

“隨便說。想到哪說哪。比如從你的家庭開始……”

好,我就邊想邊說。我家里的情況你恐怕也大致清楚了。陳士林是我父母從江上撈起來的,他可能比我稍小一些,從小喊我哥。他是解放的頭一年來的。那時候,我剛進作坊,上車做坯還攤不到,只幫師傅和泥上釉。窯上人見我整天泥巴拉唧的,就喚我糙坯子,一喚就到現在,幾十年。第二年陳士林也去學蹲窯了,他腦子活,沒幾年工夫就由燒小火改作燒小眼。以后燒大眼的師傅死了,他就成了當然的接班人,燒得也確實不壞。前些年我銷到外國的貨,都是經他手燒出的。

我父親走得早。剛一解放,他就走了。死在江上,連個尸首也沒運回來。父親是個老實人,跟了葉念慈多年,沒有二心。他還救過葉家老爺的命。有一回,具體時間我也記不得了,他夜里送葉念慈去大通辦急事。船彎到荷葉洲,突然有人對葉老爺放黑槍。父親連忙把葉按倒,自己跳到水里,鉆下去把船推開。這么好水性的人,最后竟死到了水里,真不是個理。我想他一定遇上了什么兇險。那會子外面亂得很,江面上時有歹人……葉老爺后來還是死了。由于受了驚嚇,時常做噩夢,慢慢地病也上身了。我父親就搬到老爺屋里陪住。到了第二年秋天,葉念慈不行了。據說老人臨終前什么也說不出來,顫巍巍地伸出了兩個指頭,就倒頸了。這意思很含糊。有人說是舍不得二姨太唐月霜,也有的說是惦念著留洋在外的二少爺葉之秋。還有人說是想再建一條窯——一龍一鳳。說不清。葉老爺死過不久,葉之秋回鄉了。陳士林就是搭這條船回來的。

有一件事也好奇怪。葉家兩個少爺都是相貌堂堂,一文一武,但都不曾娶親。大少爺葉千帆整天在外面遛馬,沉默寡言的。二少爺呢,一回來就守著書房念誰也聽不懂的洋文。窯上的事,實際上由唐月霜掌握。這個女人又漂亮又精明,卻又是綿里藏針的角色,誰都怯她,可她也不曾訓過什么人。一個女流之輩能管好這么一攤子事,真是了不得的。她的膽子也大,敢放槍,而且還準。葉千帆牽回的那匹馬極烈,她卻偏要碰。也不知跌了多少跤,但最終還是騎穩當了。后來她就常騎著馬到龍窯頭上來監督生產。可是不多久,她栽下來了,栽得很慘。這件事當時轟動了四鄉。有人懷疑誰在馬身上做了手腳,于是就猜到了葉千帆頭上。那一天我是記得的。葉家兄弟趕到了出事現場,唐月霜只剩下半口氣,渾身是血,臉不成個樣子。葉千帆把她抱起來,哭著——我第一回看他哭,像個孩子似的。唐月霜便死在大少爺懷里……葉千帆當場就用槍把馬殺了。但是二少爺憤怒了,他打了他哥哥兩嘴巴,罵他手太毒辣!他發誓一定要把這樁慘事弄個水落石出。不過兩天,縣保安隊來抓葉千帆,可早沒影了。他跑了。不久,報上有消息說葉千帆去了臺灣。后來又聽說二少爺被人殺了……

我是不是太啰唆了?過去的事又多又亂,理不出個頭腦。我再簡單地說一下我母親吧。我母親姓何,也不是這地方的人,是四川那邊的。民國二十九年逃亡到了這里,葉家看她可憐,又看她生相不笨,就收養了她,給太太當丫鬟。到了十八歲,葉老爺把她許給了我父。第二年下霜的時候有了我。我母親很勤快,一個人伺候著葉家,還領著我,后來又加了個陳士林。她是個心慈手巧的人,會一手好刺繡。我如今手頭還留著幾件東西。你可能也聽說了,她給鄭海的隊伍跑過交通。但她本人不承認。新中國成立后政府請她去縣里當婦聯主任,她不去。她就守著這座老屋,依舊做她的刺繡活。她不愛講話,也講不好。“文革”時一些人叫她揭發葉家人,她說沒啥好說的,葉家人待她不錯。沒有葉家她恐怕早沒性命了。于是都講她沒有覺悟,立場站錯了。以后上面來人叫她講講葉之秋的好處,她還是說沒啥好說。我母親就是這么一個簡簡單單的人,辛苦了一輩子。她老人家要還在,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有多好。她實際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從前在船上,一進江她就唱歌子,唱得連鳥也圍著帆掀翅膀……

剛才那“撲通”一聲響過后就再也沒動靜了。葉之秋開始并沒有多想。他的心思被老大牽走了。從回來到現在,老大一直緘默著,這是極不正常的。幾年不見,先嚴辭世,同胞手足百感交集理應促膝長敘。可是老大出去了,這么晚……他轉動著手中的象牙煙嘴。這物件是他出洋時父親給的。父親總是想找一件兒子經常用得上的東西。他轉動著它,仿佛在撫摸父親一根冰涼的手指!啊,父親,你怎么就這樣默默地走了!您老人家惦著兒,如今兒回來了……他的眼睛濕潤了,在淚和燭的光焰里,他看見了父親伸著的兩個指頭。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于是去想蓮子。那個細心的姑娘守著這座“龍臺”,我怎么就忘了把“鳳臺”帶在身邊?他覺得對不住蓮子。也許因為當年蓮子的終身事讓父親斷定了,他內心的悲痛立時消散了一半。但是另一種悲痛又誕生了。他還是不能原諒父親。為了蓮子,他同父親反目過,甚至以終身不娶相挾。父親訓斥了他,罵他是個沒出息的東西。為了個丫頭竟放棄前程,豈有此理!父親厲聲說。他就范了。他無能為力。他決心離開這個家。但就在這天夜里,蓮子投進了他的懷抱。她要把自己先給了他。她要,一定要。這個四川妹子的欲望之火隨著秋風在熱烈燃燒,他被這熾熱的火焰熔化了……

這時候他想到有點不對頭了。那“撲通”一聲之后的靜寂蔓延開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舉著燭臺,打算去外面看看。剛到門口,門突然開了,接著是唐月霜那張美麗而似笑非笑的臉。

二少爺,你受驚了。

他的確吃了一驚,但他說:哦,我以為……

以為是蓮子來了?

不,我……你請坐。

二少爺,一家人就別這么請呀請的了。她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太太,就算我的福分大了。太——太——可真有趣。

他把椅子移偏了點,坐下。

她看著自己蔥稈一樣的指頭,說:二少爺,今天那孩子是不是有點來路不明呀?

哦,是從江上救起來的,是個孤兒,怪可憐的……

這么巧?像小說里的事似的……二少爺,你的臉色可不夠好。

大概是國外水土不服的原因,倫敦的霧……

她笑了笑:你真的去了國外?

他非常驚惑:太太,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這下笑得更厲害了,突然又止住,彈彈指甲說:二少爺,你是個聰明人。不過你父親在世時喜歡嘮叨那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年頭,做事得多長幾個心眼,免得將來鬧笑話……好了,你休息吧。

你……

還有什么事?

哦,沒什么……我謝謝太太的關照。他搓著手說:父親走了,家中的事就全拜托您了!

拜托我?她又笑了一下,我可沒這個本事。你沒看老大正忙乎著嗎?不過,我也不是個稻草人……我也是需要人關照的,你說呢?

他沒吱聲,把臉稍稍磨開了點,墻上的人影已經宣布,什么事情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習慣是可怕的。尼采說:“習慣會使我們的雙手伶俐而頭腦笨拙。”我們實在是習慣了把目光停放在表象之上。對歷史的斷簡殘篇,習慣用以往經驗的思維方式去加以縫補,從而浪費了可貴的想象。我發現我是犯了錯誤的。我幾乎是毫無道理地把事情弄糟了。這些杜撰的故事雖然浪漫但仍是對前人編排的人生圖景一次拙劣模仿。但我要指出,對此我不感興趣。換句話說,我另有他圖。因此我需要提醒我的讀者,不要在乎我對過去的胡說八道。

從某種意義上講,創作是一次精神漫游。它遠離了哲學式的思辨。哲學往往同時伸出兩只手,既想打別人的耳光又打自己的耳光,其結局總是悲慘的。

——作家手記

“你是不是覺得我爸爸很可笑?”第二天田藕來替我收拾房間的時候,突然這么問。

這很意外。我并沒有這種感覺。糙坯子給我的印象以及后來同我的談話,都讓我感到樸素,還有一種親切。但我不想把這些告訴田藕。我想她這么問總是有理由的,于是我問:“你怎么有這種念頭?”

她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我爸爸是個好人。”

我注意到這姑娘表情的沉重,很自然地想到昨天他父親同我握手的那一瞬。我開始反省自己,感到突然把手伸出去是很淺薄的。其實這完全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我沒想到糙坯子當時雙手還緊抱著電視機。田藕可能認為我是在擺架子,居高臨下地對待她的父親。這可就冤枉了我。不過這種事最好別做解釋,讓它自然而然地消失。田藕你太敏感了。

“我對你父親的印象挺好,”我說,“我打算……”

她打斷我的話:“你別寫他。千萬別寫!”

這又讓我很疑惑,同時我的興致也更高了。為了使交談不至于這樣的沉悶,我請田藕陪我出去走走。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讓我稍等片刻,她去把旅店的事安排一下,順便換一換衣服。

利用這個空隙,我打開筆記本,對照幾位談話者的記錄。大體上看來,關于葉家在陳士林到來的前后情況,沒有明顯的出入。各有側重這是自然的。但是有一點很奇怪,糙坯子提供的許多細節,陳士林都沒有談。而這些,陳士林也自然是知曉的,除非是杜撰。按照陳士林的風格,對這類帶有傳奇色彩的東西,他會有聲有色向你娓娓道來。然而他只字不漏!誰向葉念慈開槍的?六指是怎么死的?那顫巍巍豎起的兩根指頭究竟意味著什么?蓮子與鄭海有無聯系?那只“鳳臺”今在何處?還有那位風姿綽約的唐月霜——她死得蹊蹺!陳士林說,唐曾在河邊遇到一位老叟,后來“就變得陰郁了”,“慢慢地,似乎腦子也有了病”。如果是這樣,她可能是策馬失足以致慘死。也就是說,與大少爺葉千帆沒有關系。可是糙坯子則說“有人懷疑誰在馬身上做了手腳,于是就猜到了葉千帆頭上”,而葉千帆幾天后就跑了。這又該作何解釋?最耐人尋味的,是陳士林居然對棺材里的死人產生了懷疑。他承認“那個幽靈將會糾纏他一輩子”,無疑,他與那個幽靈有一種特殊的關系,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

田藕在喊了。我合上筆記本。現在我需要的,是先點上一支煙。

陽光很好。高的白墻小的青瓦夾雜在蒼黃相染的樹叢間,產生了一種恬靜的和諧。田里的莊稼已收割盡了,換上的是綠茵茵的秧苗。這地方由于土質的原因,田地是比較少的。因此這水里的綠色就格外好看。放牛的孩子,此刻正懶洋洋地把牛往坡上趕。烏鴉旁若無人地立在牛背上左盼右顧。山是黛色的,腰間的晨霧漸漸被陽光稀釋。似乎有一條曲折的小徑自山巔跌落下來,使山下的一汪水失去了平靜,變得活潑。這清新雅致的格調,對久居喧囂都市的我是一種安慰。田藕換上了一件粉綠色的羊毛套衫,兩條辮子也松開了,用手帕束著。我們并肩而行。幾個頑皮的孩子跟了我們好一陣子,又喊叫又打口哨。田藕并不在意。所以這姑娘給我的感覺總不像是鄉下人。我想這與環境也多少有點關系的。罐子窯雖處偏僻之地,但很久以前就有了群體的手工業,有了商品,而且,在長水沒有改道的時候,形成了頗有規模的商品交易的場所。這里的人由此見識了許多人事,要開化一些。然而誰也不曾料到,長水一夜之間調了方向……

“這就是長水的故道。”田藕說。

我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干涸的河床像一條巨蟒蜿蜒東去,消失在一座大山——當地人稱作后山的腳下。河床和地面一般的高,甚至有的地段高出地面呈現出丘陵形態。它的表面如今已是蒿草叢生,曬白的沙子掩埋了鵝卵石。我刨出一粒石子,朝一個茂盛的草叢投去,立刻就有兩只叫不出名的鳥驚得雙雙飛起。我只看清它們是黑色的。我來的那天,一位神奇的老人便是把我領到了這兒。后來他自個兒走了,是沿著故道向著后山走的。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田藕。我又問她是否認識這位老者。

“他可能是外省人吧。”田藕說。

我想是有這種可能。從行政區劃上看,后山是三省的分界。它的東南面與西北面屬于其他兩省。我記得地圖上這座山的名稱叫青云山,古時謂之蒼岳,也算得上是道教名山。可是那老者為什么偏要領我在蘆葦叢中穿來穿去而放棄正道呢?他對這一帶應該是不陌生的。他也沒有理由要捉弄我這個城里人。我覺得,他并不糊涂;甚至,他比我還清醒。四十年過去了,老人對長水的舊跡仍然記得那么清楚。他也許從前失落了什么珍貴的物件在這水里,至今惦念著,永遠尋找……

“那老頭蠻有意思。”

“他可不這么想。”田藕說,“一個人走慣了的路,忘記是很難的。”

“所謂老馬識途?”

“也許他根本就不想忘記。”

從前的漢語文章是沒有標點符號的,后來有了“句讀”,即句逗的意思。元貢公紹《韻會舉要》云:“凡經書成文語絕處,謂之句;語未絕而點分之,以便誦味,謂之讀。今秘書省校書式,凡句絕則點于字之旁,讀分則點于字中間。”后人讀書,讀到爐火純青則于句讀處見功夫。這并非夸張。因為同一篇文章,乃至同一個句子,不同的句讀便會導致不同的意思。《論語》有句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現在通常斷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意是:可以讓老百姓怎么去做,但不能讓他們明白為何要這樣做。依照這種斷法,孔子便是愚民政策的吹鼓手。但是,梁啟超先生卻把它斷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孔子仍屬萬世師表。據一些專家說,此句還可斷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當年梁啟超之所以這么斷法,并非是為孔老夫子訟冤,而是為君主立憲吶喊助威。有趣的是這位博學的梁任公并不覺得牽強。他是自信的。做其他解釋的人都一樣地自信。但究竟孔子是怎樣想的,似乎只有孔子一人知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先人是很晚才發明句讀還是有意不使用句讀?我不明白。然而后人的句讀總是各有目的所在,對此,我深信不疑。

——作家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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