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林重遠寫了一封信。我只把到罐子窯來的情況扼要地告訴了他,自然要提一下秦貞對我的款待。我沒有提問題。如果他有時間,我希望這次回去能和他談談。這封信算是個預約。我把信交給田藕,請她幫我寄一下。
田藕問是不是行署的那位專員?我說是的。我覺察到這姑娘的眉毛向上挑了挑,似乎很有點不屑的樣子。她倒很坦率,說這人去年到這兒來過,她不喜歡他。
“是不是架子太大?”我問。我想林重遠是平易近人的,但我愿意這么問。
田藕先搖了搖頭,想了片刻,笑了:“我也說不出什么別的來,就是覺得那人不舒服,像條眼鏡蛇。”
“你看不慣他那副變色鏡?”
“不是,眼鏡又有什么?”她斂住笑,“你別問了。你這人就愛刨根究底的。”
我笑著來點香煙。田藕把火柴吹滅,突然很神秘地說:“你知道嗎?他是個獨眼龍!”
我一愣:這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她認真地說,“我親眼看見的。那天他到我們家來訪問,就在這屋里休息。陳士林把他灌醉了,他睡了很久。后來我上樓來給他送洗臉水,看見一只假眼放在小碗里,用水養著。我差點兒嚇昏了……”
“是左眼還是右眼?”
“這個,我弄不清楚。他總戴著眼鏡。我從兩個側面都偷偷看了,又好像全是真的,都能轉。”
我倆都笑了。這時候,糙坯子進屋來給我送開水。田藕吃力地斂住笑,接過父親手中的水瓶,不小心把信封弄潮了。她忙用手將水珠揩去,卻又把字跡弄得糊涂。她對我伸了伸舌頭。
“你這孩子!”糙坯子責備道,“都十八了,做事還這么毛手毛腳!”
我說沒關系,重寫一個信封就是。我把弄臟的信封撕去,從包里找出一個新的,脫下筆帽。我還在笑著。
“你和林專員很熟?”糙坯子小心地問道。
“也談不上很熟,”我說,“一般認識而已吧。”
“他是個好領導。”糙坯子說,“這樣的領導真不多見……你能代我問聲好嗎?”
田藕立即制止:“爸,你不是才見過他嗎?人家是在談工作上的事!”
我說可以的,就在信的下方添了一句:
陳士旺同志代為問候。
“謝謝你。”糙坯子說,遞給我一支香煙。我點上火,把信交給田藕。她不悅地看了父親一眼,就離開了。我聽見她故意把腳踏得很響。
“人哪,總不該忘恩負義。”糙坯子感嘆道,“別人給你的好處,你得記掛著。給你一滴水,你就該還上一口井。過河拆橋的事做不得。”
我觀察著糙坯子,他的神情顯得十分地莊重,又好像看著很遙遠的地方,目光有些恍惚。
“老陳,”我說,“你和林專員怎么認識的?”
他定了定神,說很簡單。然后他自己倒了杯水,坐到離我近些的椅子上。
我這個人,一生總不是太順,卻也不曾遇見渡不過的河。十歲做坯,師傅只教我做罐子,別的手藝私留著,不傳。我就專心做罐子。人家恥笑我,說我呆,我不管。我認了。可是呢,我做罐子的吃粗茶淡飯,人家做夜壺油壇的也未必三餐有鮮魚大肉。一九六〇年鬧荒災,窯上人死了一茬,我媽卻還活著。一九七〇年搞武斗,貨積得比天上的星還多,賣不掉,可我的罐子并不積壓。一九八〇年搞承包,許多人把手藝丟了去跑買賣,我不丟。結果,跑買賣的十有八九蝕了本,我做罐子的倒還發了小財。沒有竅門,也談不上后門——我哪找得到后門呢?靠的就是這命。人窮命大。雖然磕磕絆絆走了幾十年的路,倒也沒絆倒過。一九五九年吃大食堂到后來喝稀粥,碗不中用了,要用罐子盛粥,四鄉就一夜間銷盡了我的貨。這樣才熬過了一九六〇年。等熬不過了,形勢又好了過來。一九六九年城里兩派正拉開架子要打,魚肉禽蛋上不了市,城里人就都腌咸菜,能不用罐子?你看,這是不是運氣?
他緊了一把手臉,喝水,喝得咕嚕響。他的臉上顯現著按捺不住的豪邁。他接著說——
如果這不算,你再看這樁事。直到今天,這樁事聽起來還像個神話。那是一九七九年秋后的事,窯上的男人都出門謀生意,聲勢大得很。我們這地方從前是個小碼頭你是曉得的,對做生意都還不笨。我沒去。我當然不光是怕國家政策晃來晃去,我丟不下手藝。俗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我信這個。人生在世,有溫有飽就夠了,還圖什么?心比天高的人結果都慘。是你的自然歸你,你不要它也要落到你頭上;不是你的爭也是白爭,得到了終還會失掉。那天,我領著田藕進城賣貨。出門的時候天氣很好,日頭暖烘烘的。可是一到縣城,天變了,還落了細雨。當時又正趕上公安的“拉網”,捉了無數歹人。我就想,今兒這彩頭不好,貨怕是難銷了。我把擔子歇在車站邊上,那兒南來北往的人多,還……還能逃稅。可是一上午過去了,竟沒銷掉一個罐子!我怕孩子急,就買了一張票讓她去看香港的片子,好像是《唐伯虎點秋香》。我守著擔子。說實話我不指望有什么好事來,心想等田藕看完電影,還沒有起色就打道回府。那一刻,我還有點悔,我想自己要是也跟著去跑生意,賺的票子不會比別人少。我縮在屋檐下這么想著,還嘆氣。這時候陡地有人問:“誰的罐子?”我抬頭一看,就只看見了一頂大蓋帽,心里一驚,以為是收稅的來了。這下好了,貨沒銷掉還得倒貼稅金。我裝作沒聽見,扭過臉去看墻上的一張專治男人毛病的告示。那人拍拍我的肩:“喂,這罐子可是你的?”我只好點點頭。“怎么賣?”那人問,臉色兇得很。我如實報了價。他說:“比碗便宜……來,給我挑到公安局去!”我一聽公安局腦子就嗡了一下。我拽住那人的膀子,說:“我不是投機倒把,我沒犯法……”那人居然笑了,說:“我不是抓你,是買你的貨。我全銷了!”“全銷?”“對了,全銷。捉了那些狗日的,總還得給他個盛飯的家伙,比碗便宜,很好。來,挑走挑走,我付你腳力。”作家同志,你看這事可邪?
糙坯子顯然有些激動了。有幾次他想站起來講,還帶了一點手勢。我給他添水,問他那回賺了多少?他說錢不多,不過百把塊的樣子,但他認為“很說明問題”。我在筆記本上記錄了這件事。我又問:林專員如何發現你的?我用了“發現”一詞。
你看我這人真是不會說話,一扯就遠了。林專員,是的,當初是林專員發現我陳士旺的。我算不了千里馬,可林專員不能不算伯樂。去年春上,秦鄉長來發動鄉鎮企業,把各戶連起來辦陶器廠,讓陳士林抓總——我不曉得她怎么相中了陳士林,他連組織同志都不是。當然,陳士林是頂頂精明的人,又是燒窯的一把好手。可陳士林還不情愿戴這個帽子哩!我曉得他這人的脾胃,一生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結果浪蕩了好光陰,到如今還打著光棍。唉,也怪我媽從小慣了他,窮家養嬌子!
生產上不去,秦鄉長急了,找陳士林算賬。可他陳士林眼里哪有鄉長呢?縣長他似乎也不含糊。他說:“你見過公雞生蛋嗎?這地方土質不行,燒不出好貨色。別以為雞毛真能飛上天!”秦鄉長委實讓他唬住了。廠子還辦不辦?都成了問題。就在這節骨眼上,林專員親自來視察了。別看他生得文縐縐的,但是沒有架子,和我們這些玩泥巴的很談得來。那天,我記得是個晴天,秦鄉長陪他進了我的車間。他認真地看我做坯,還幫我和泥——你看,這樣的領導!一邊同我拉家常,問寒問暖的。中午,就在我家用了便飯。我想剁兩斤肉他堅決不許,卻提出來要吃腌蘿卜頭。他說他當年打游擊,老鄉就常給隊伍送這東西。他喜歡吃。后來,他盯著那腌菜的罐子看了半天,問我:“這罐子可是你做的?”我點點頭。他又說:“送一只給我可以嗎?”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就說專員您要不嫌棄,要多少就拿多少好了。他扶扶眼鏡,勾起指頭彈彈罐子,然后對大家說:“我看完全不比紫砂差!”還真的帶走了一只!我這次到地區開會,專員請我到他家里敘敘。那罐子還放在廚房里!
這件事很快就被記者捅到地區報紙上去了,據說外省的報紙還做了轉載。于是區長來了,縣長也來,指導完工作都從我這兒撿一只罐子回去。名聲就這么大了。到了今年的五月,我做的三千只罐子銷到了新加坡……作家同志,我算不了什么。我不過是個地道的手藝人。你不要寫我。真的,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做我的手藝,全是領導組織上的栽培……我,我守著這手藝,不過是想守著個飯碗。
我的案頭擺著一只罐子,是后來糙坯子送我的。這種罐子分大、中、小三號。我這只是小號,體積和一只大缸子差不多。它的造型像那種傳統的花瓶,不過要粗壯一些,也自然呈對稱狀,頸部鑲著雙耳,有蓋。罐的三分之二自下而上有釉,蓋的中心也有釉。釉是醬油色的,未著釉的部分呈朱砂色。從色彩的感覺看,屬于同類色的調子,樸素無華。
與大路貨略有不同的,是罐的表面刻有松竹梅歲寒三友之類的紋飾。大概是在陶坯晾得較干后,用竹片刻制的;其圖案無疑源自《芥子園畫譜》。我想這不難做到。
還有一點,我注意到,上面有款,如某年某月某地某人制。下有陳士旺的印章,上還有一方閑章曰:有志者事竟成。
這種繪畫的處理自然是頗費工時的。顯然,糙坯子是拿它當作禮品待人。他送我這只罐子時,面色很有點肅穆,似乎是送出了一個孩子。我也鄭重地接受了。
陶瓷作品歷來是考古界窺視的重點對象。專家們通過對它的質地與釉色,造型與紋飾,以及它的窯址等方面的考察分析,力圖把握從前那個時代的文化精神面貌。所謂文物價值。另一種陶瓷作品,主要是當代的精品,擁有工藝的高超技巧而成為價值連城的玩物。我的這件,顯然不屬于上述的兩類,它不過是一件日常生活的普通器皿,而且行將淘汰。但是我愿意保存它。有一天我這樣想: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人會從一片災難的廢墟里發現這只罐子,它可能完全破損了,那人將用何種眼光來對待它?他自然會像我們今天一樣去進行邏輯的推斷。然而邏輯畢竟是有限的,甚至往往沒有力量。因此,那人的結論也就顯得沒有力量。
不需要某種界說的概括。
理解,就夠了。
——作家手記
蘆葦動了,船像一條擱淺的大魚慢悠悠地伸到河里。他一眼就從形態上看出,撐船的是蓮子的丈夫六指。他沒下馬,把皮鞭套在手腕上,騰出的手指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他在等對岸的人過來。這么早?他想,原來昨夜都沒有睡。原來有人起得更早……他覺得自己不像個軍人,對身邊發生的事居然一無所知。后來他又想,可能有那么一小會兒自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無疑是在天亮之前。
船漸漸攏過來。六指的手腳顯得有點慌亂,竟一時靠不了岸。這時,微笑著的葉之秋說話了。
大哥,用你的東西了。
“東西”顯然不僅是指船,還有六指。他不理解葉之秋為何要這么說。
船是父親留下的,不是我的,是葉家的。他下了馬,把韁繩交給六指。他注意到六指的臉色有些陰郁。六指從眼皮底下看了看他,一聲不吭地把馬牽到了較遠的草灘上。
六指是個好人哪。葉之秋說,難怪老爺子在世時那么喜歡他。
他救過父親的性命。葉千帆說。
可父親結果還是死了……葉之秋隨手扯斷一根狗尾巴草,說:俗話說,好人不長壽,惡狗活千年。父親太善良了,誰都相信。
是的,父親是死在善良上。葉千帆說。
你也這么認為?葉之秋回頭看了看。
至少,我感覺是這樣的……葉千帆說,把雙手插入馬褲的袋里。他隨葉之秋沿河向東走了一截路,又問道: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
葉之秋看著天空說:你認為我可以待多久?
葉千帆把手按在葉之秋的肩上。
你想干什么?葉之秋有點驚慌。
葉千帆淡淡一笑,說:我覺得你穿得太少了。早上寒氣重,會著涼的。然后他喊道:六指,給我馬!
六指立刻把馬從后面牽來。他還是有點膽怯地看著大少爺。
葉千帆敏捷地跨上馬,對葉之秋說:這個家我守膩了,現在輪到你守了,我得出去換換腦子!
他用力抽了一鞭子,白馬撒開四蹄呼嘯而去,河灘上的鵝卵石不斷被濺到水里。
葉之秋望著逐漸縮小的影子,心里一陣抖瑟。是時候了,他思忖著,一切都該有個了結。老大,你這個下馬威實在是太淺薄。別以為你手中有槍。如果害怕那一斤鐵,我就不會趕回來。我倒要見識見識你還將怎么干。他準備抽煙,可是火柴被風吹滅了。這陣風來得突然,你脖子上始才覺得涼,它便消逝了。但就這一瞬的感覺特別地強烈,仿佛一柄劍刃從頸后拖過。是那把白雪劍?葉之秋意味深長地吐了一口煙。
六指像個老實的孩子默默跟在邊上,又像是個啞巴,沒聽見他說話。但是這小伙子有力氣,幾篙子便把船擺過了河。然而后來他卻半天攏不近岸。他怕老大?他為何怕?葉之秋轉過身去,想再問問六指,單刀直入。
你在荷葉洲當真什么也沒看見?
沒,就聽見響了兩槍……當時天很黑。
老爺病了,你一直在身邊?
隨叫隨到。
夜里,你聽見老爺說什么沒有?
有時,講胡話。后來大少爺回來,我就搬回了自己屋子。
唐月霜不和老爺住在一起?
她早晚來看看,老爺不讓她住在一起。
老爺不讓?老爺罵了她?
不,老爺怕……怕她染病,就……
這么說,老爺后來是和老大住在一起了?
大少爺睡躺椅。
老爺臨終之前果真一句話沒留下?
好像是……
到底是不是?
是,就蹺了兩根指頭……二少爺,這些我都說過了。
葉之秋輕輕吁了口氣,對六指擺擺手。六指準備去船上拾撐篙,葉之秋又說:
我今天的話,不許向任何人露!
田藕回來了,順便買了些荸薺當水果吃。見面她就問:“我爸又對你說什么了?”我說只是隨便聊聊。她就撇撇嘴,意思是你別瞞我,說了些什么我是知道的。我笑了笑,同時把椅子拿給她,我想留她坐一會兒。到這兒好幾天了,生活——我指的是我的調查,并不是不充實,但是很單調。坦率地說,我有點寂寞。如果這座老房子里沒有田藕,我也許會很快離開。對這位年輕貌美的姑娘,我沒有非分之想。可是我不想離開她,至少是在這個地方。我越發覺得她是可愛的。機敏與樸素、活潑與憂愁,在她身上結合得那么和諧。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何不去上大學?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勸勸她。“你應該考大學。”我說,“我想你是能夠考取的。”
“我能考取。但是我現在不考……也許永遠不考。”她說。
“為什么呢?是因為怕你父親孤單?”我有點生氣地說,“你父親真希望你一輩子在這山溝溝里打轉?”
她沉默了,搖搖頭。
我突然想起一個至今不曾露面的女人——田藕的媽。很奇怪,與她相關的人都不說她!作為女兒的田藕,也不過是在我來的那天夜里蜻蜓點水般地點了一下——“我媽才走不久。”那個晚上陳士林的火氣也特別大。他大罵城里人。當然,這二者可能沒有聯系……
“你能說說你母親嗎?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很冷靜地問道,同時注意觀察田藕的表情變化。她抿抿嘴唇,視線移到窗外老槐樹上的那個空巢。
她一字一句地說:“她走了。”
“是……怎么死的?”我進一步問道。
她依舊看著窗外:“她沒死。她現在也許活得很好……”
我很驚訝地看著田藕。我差不多糊涂了。
田藕這才回過頭,苦笑了一下,說:“她走了。和一個湖北佬走了,私奔了。”
我有點尷尬。我表示了歉意。我說我的確不知道是這么回事。
“現在我想去睡一下。”田藕說,“我媽的事,以后我會告訴你的。你最好不要去找我爸爸。也別問陳士林。”
我點點頭。
我一個人出來散步。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我是省里下來的作家,見面都熱情地同我打招呼。情況正如糙坯子所說的那樣,這地方的老人被六十年代初期的那場災難洗劫一空,年逾花甲或者年近古稀的老人寥寥無幾。所以我在池塘邊遇到那位精瘦的老頭王裁縫,顯得格外親切。他在水里洗刷銅煙袋,我走近喊了一聲:“王師傅。”
他便回頭,一副舊式老花鏡滑落在塌陷的鼻梁上:“噢,作家先生!”
這“先生”的稱呼此刻與他本人一樣地滑稽。王裁縫把濕手朝屁股上揩了兩把,和我的手相握。我握他的手就像握了一塊化石。
“家里坐,家里坐!”他說,把我領進一座新蓋沒多久的白墻青瓦房。這種房當地叫明三暗五,兩側還鑲著披屋,作為廚房和柴房使用。大門的上方用煙灰繪制了龍鳳呈祥之類的圖景,還嵌了一塊小圓鏡。
“你這房子很好哇。”我看看客廳里掛滿的恭賀性質的大紅楹聯說。
“國家的政策好。”他說,給我倒茶遞煙,“這幾年過得還像個人日子……這政策不會變吧?”
我說不會變,變來變去的對國家也沒好處。
他立刻首肯,說:“天下國家,本同一理。”
這樣寒暄了一陣,他扶了扶眼鏡很謹慎地問我:“先生找老朽有何見教?”
我笑著說老師傅別客氣,我算不上什么先生,我是后生。
“哪里話,哪里話?”他眼睛變得很亮,“有志不在年高。作家,了不得的。大凡作家皆英雄出少年。民國二十四年(1935)我在上海見到徐志摩,還有陸小曼,可謂才子佳人。徐先生其時風華正茂,已是蜚聲中外的大作家了……”他“噗”地吹著草紙媒子,又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哪!”
王裁縫顯然是在向我抖摟他的見識與學問。不過他有一點沒留神:民國二十四年是見不到徐志摩的。因為這位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詩人已于三年前隨濟南號飛機轟轟烈烈地長眠了。我當然不會去糾正,我很有興趣聽這位老先生神吹胡侃。至于“長江后浪推前浪”,不用說是在恭維我,倒也不失幽默。
“我這次來,想了解一點過去的事情。”我說,“聽說鄭海在這地方活動了多年,與葉家人多少有些來往。可是當事人都不在了……”
他專注地聽著,然后咕咕嚕嚕地吸完一袋煙,眼神似乎有點迷惘。他在想我的話,同時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其實我并沒有把握把鄭海與葉家扣到一起的,但這樣地提出問題,我覺得,可能會有利一些。他的表情給了我很大的安慰,至少,在他看來我的話不算唐突。
“說來話長哪!”他放下銅煙袋嘆道,“我頭回見到鄭海是民國三十七年的事……”
“你見過鄭海?”我驚喜地問,同時打開筆記本。
“見過。”他說,“那時他是個游方郎中,在江湖上行醫。我常出門做手藝,能碰上他。”
“鄭海的相貌你還有印象嗎?還有年紀。”
“那當然是有的。鄭先生是天生的福相,算得上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若是耳朵再大一些,可就是王侯將相之貌了。”他扶扶眼鏡,接著說,“年紀嘛,比我稍大一些,二十六七的樣子,風度翩翩,能說會道,一看便不是凡人。”
我很自然地想到林重遠給我提供的情況。在我的眼前仿佛晃動著兩張鄭海的面孔,怎么也合不起來。我的興致頃刻衰敗,遇上這位夸夸其談的老先生,真是啼笑皆非。我想要是我問他是否見過毛澤東或者蔣介石,他沒準兒也會點頭。但是既然話題已經提起,不妨聽他說下去。
“你后來可還見到了鄭先生?”我問道。
“見到的,不過只是一般的認識,說幾句客氣話而已。到了新中國成立前夕,鄭海在山上拉隊伍,雙手能打盒子炮……有一回,是最后一回,我在長水邊上遇見他。他要我參加隊伍,還說讓我當一個小隊長。我那時上有老下有小的,就……可我幫他們貼過標語,也籌過餉。”
“鄭海死的情況你知道嗎?”
“這個,我是回家后才聽說的。我在蕪湖那邊做手藝……可惜呀,鄭先生若還健在,起碼是省長的官!”
我笑著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接過去,夾在耳輪上,又抽起他的水煙。我想關于鄭海也不過如此了。
“王師傅從前和葉家熟悉嗎?”我問道。
“熟。”他點頭說,“葉家老爺子和我父親很要好,常在一起搓麻將下象棋,也玩雙陸。我和葉家兄弟是一個私塾先生教的……后來我家被強盜洗了,也就一蹶不振。其實光緒年間,王家的香火不比他葉家弱。”
“葉家人與鄭海的來往你能詳細談談嗎?”
“這個嘛,這個我就說不準了。”他若有所思,接著說,“葉家那屋,坐向不好,所以奇怪的事情也多。葉家人到底和鄭海來往沒有,我說不上來。”
“至少葉之秋同鄭海是有來往的,這有檔案資料記載。”我說。
他看了看我,說:“這或許有的。我記得有這么一件事,有一回葉家二少夜里出門,被狗咬了小腿。沒過幾天就好了,聽說是鄭海給的方子,下的藥。為了這事,葉家兄弟吵得很兇……”
“吵?這有什么好吵的?”我問。
“據說,葉家大少是國民黨的釘子,上峰派他回來抓鄭海,可偏偏鄭從他眼皮底下滑過了。葉千帆要葉之秋交人,所以就……我這是聽說的。你別記上。如今大陸與臺灣和氣了,葉家大少便是‘臺胞’,要是回鄉來探望,政府還得車接車送;要是撂一大把錢造福鄉里,說不定還要為他豎牌坊哩!先生,你千萬別記。”
王裁縫的談話當時給我的印象是虛虛實實,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關于他所言的與鄭海的交往,聽起來確實是像煞有介事,盡管有些夸大其詞。我后來同陳士林說過。陳哈哈大笑。陳說這個老頭是個鐵嘴半仙,他的話一擠全是水。“文革”時斗走資派,有人懷疑鄭海是特務,抓住王裁縫要他交代。他哭著說根本就沒見過鄭海,那些話全是胡謅的,目的是想自己的歷史也光榮光榮。現在情況變了,這老頭便又開始申訴,揚言自己“幫助過鄭海的隊伍”,要求落實政策。我覺得非常有趣,姑且把這種現象稱為“借光”吧!但是,倘若確有其事呢?檔案只能證明人的一部分經歷。況且檔案也是人為的產物,可以修飾,可以剪裁,甚至可以篡改與杜撰。人的歷史相當一部分是無法證明的,只有良知證明。
再就是,王裁縫在涉及葉家情況時,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閃爍其詞。他們是謹慎的,留有周旋的余地。我很疑惑——是歷史本來的曖昧,還是歷史敘述者的恍惚?
——作家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