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德氣得要命: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爵士拒不將舊修院的所有權轉移給愛麗絲·威拉德,就是不肯簽字。
雷金納德身為商埠的市長,此舉出人意料,也極不利于本城聲譽。大多市民為愛麗絲鳴不平;他們常常簽契約,要是不能履行,同樣承擔不起。
愛麗絲不得不將雷金納德爵士告上法庭。
內德毫不懷疑法院會判定契約有效,只是等開庭等得心焦。母子二人都迫不及待地盼室內市場開張。日復一日、周復一周,威拉德一家沒有收入。幸虧愛麗絲有圣馬可堂區(qū)那排房舍,租金勉強維持生活。
內德氣沖沖地問:“何苦呢?雷金納德不可能得逞。”
“自欺欺人嘍,”母親答道,“他投資失利,想怪在所有人頭上,除了他自己。”
值季法庭一年開庭四次,由兩名治安法官主持、一名治安書記官協(xié)同審理重案要案。愛麗絲的案子安排到六月,也是當天的頭一宗。
王橋法院坐落在商業(yè)街,與會館毗鄰,本是一間民宅。公堂是餐廳改建而成;其他房間則給各法官和書記官做書房;地下室充當大牢。
內德陪母親來到法庭。不少居民已經趕到,正三三兩兩地交談。雷金納德爵士和羅洛已經到了。內德看見瑪格麗沒來,倒松了口氣,他不想瑪格麗目睹父親受辱。
內德端著架子,向羅洛頷首。他無法再和菲茨杰拉德以禮相待,這場官司讓他不必再假裝。要是在路上遇見瑪格麗,他還是主動打招呼,瑪格麗卻總顯得難為情。雖然諸多變故,內德依然愛他,并且相信她也沒有變心。
丹·科布利和多納爾·格洛斯特也到了。案子或許會提到不幸被扣的圣瑪加利大號,科布利一家不想錯過和他們有關的消息。
寡婦波拉德牛舍里被捕的新教徒均已獲釋出獄,只有菲爾伯特·科布利還關在地牢里:他是頭目無疑。朱利葉斯主教已經審訊過。明天他們一干人等將出庭受審,不過審判的不是值季法庭,而是獨立司法的教會法庭。
多納爾·格洛斯特逃過一劫,因為他當時沒跟東家去寡婦波拉德那兒。據(jù)說他因為喝多了回了家,合該走運。內德懷疑供出新教禮拜地點的人正是多納爾,不過有好幾個人親眼看見他當天下午醉醺醺地出了屠宰場酒館。
書記官保羅·佩蒂特高喊肅靜,接著就見兩位法官走進公堂,坐在屋子一角。主審法官羅德尼·蒂爾伯里從前是位布商,不過洗手不干了。他穿了件鮮艷的藍色緊身上衣,戴了好幾只大戒指。他是堅定的天主教徒,法官一職是瑪麗·都鐸女王欽點的,不過內德認為今天的案子不容偏私,畢竟和宗教無關。助理法官塞伯·錢德勒同雷金納德爵士相熟,不過內德還是覺得事實擺在眼前,他沒有徇私的余地。
陪審員宣誓:共十二名,都是王橋市民。羅洛立即踏步上前說:“今天由我代家父陳詞,望庭上準許。”
這也不算出乎意料。內德知道雷金納德爵士急躁易怒,要是發(fā)起火來,官司沒準就要吃虧。羅洛同父親一般精明,并且懂得自持。
蒂爾伯里法官頷首說:“菲茨杰拉德先生,據(jù)本官所知,你是倫敦格雷律師學院法律出身的。”
“是,庭上。”
“好。”
審判即將開始,這時朱利葉斯主教罩著法衣進來了。他到場也不難解釋:他也希望得到修院的房舍,此前雷金納德答應低價讓出,他自然盼著雷金納德能想辦法解除這份契約。
愛麗絲也上前一步。她自己陳詞,并將簽字封印的文契呈給書記員。“有三點事實,雷金納德爵士無法否認,”她語氣有條不紊,表明不過是據(jù)實以告,“第一,他在契約上簽了字;第二,他拿了錢款;第三,他未能在約定時間內還錢。民婦請法庭裁決:他喪失抵押,清清楚楚。畢竟,這正是抵押的意義。”
愛麗絲對勝訴成竹在胸,內德也想不出法庭有什么理由判雷金納德無罪,除非這兩個法官被收買了——可雷金納德哪兒來的錢收買他們?
蒂爾伯里禮貌地向愛麗絲道謝,又問羅洛:“菲茨杰拉德先生,對此你有什么可說的?本案看起來一目了然。”
雷金納德卻搶先說:“我被人耍了!”這話沖口而出,他雀斑滿布的臉漲得通紅。“菲爾伯特·科布利明明知道圣瑪加利大號往加來去了,十有八九收不回來。”
內德相信這話大概不假。菲爾伯特像條活魚似的,滑不溜秋。但即便如此,雷金納德的理由也不足為據(jù)。即便菲爾伯特騙他在先,那也沒理由叫威拉德一家賠吧?
菲爾伯特的兒子丹大喊:“胡說!法國國王要做什么,我們哪可能知道?”
“你們準聽到了風聲!”雷金納德沖他吼。
丹對以經文:“《箴言》有云:‘通達人隱藏知識’。”
朱利葉斯伸出枯瘦的手指著丹,怒不可遏:“讓無知愚民讀英文圣經,就是這個結果:他們引天主金言,為罪行開脫!”
書記官站起身喊肅靜,堂上這才住了口。
蒂爾伯里說:“謝謝你,雷金納德爵士。不過,且不管你的錢是否被菲爾伯特·科布利或是第三方騙了去,你和愛麗絲·威拉德的契約并不因此作廢。倘若這就是你的理據(jù),那么顯然證據(jù)不足,本庭將判你敗訴。”
一點不錯,內德全心贊同。
羅洛馬上接口說:“庭上,這并非我們的理據(jù)。家父適才搶白,請庭上恕罪,他心中不忿,請多包涵。”
“那么你們的理據(jù)又是什么?我很想知道,相信陪審團也一樣。”
內德也一樣。難道羅洛早有妙計?他好恃強凌弱,不過也不是空有蠻力的傻瓜。
“簡而言之,愛麗絲·威拉德非法放利。她借了四百鎊給雷金納德爵士,卻要求對方償還四百二十四鎊。這其中含了利息,觸犯了律法。”
內德猛然想起母親和朱利葉斯主教在廢棄的修院回廊里說話的事。愛麗絲提到債款的具體數(shù)目,朱利葉斯當時好像有些詫異,不過最后什么也沒說。此刻朱利葉斯也來聽審。內德一陣忐忑,不由得皺起眉頭。母親和雷金納德爵士訂下的契約措辭謹慎,利息的事沒有落在紙上,不過“取利”介于合法與非法之間,這是人盡皆知的。
愛麗絲語氣堅定:“并沒有要求付利息。契約中寫道,雷金納德以每月八鎊的租金抵付修院的繼續(xù)使用,直到償清借款,或抵押被沒收。”
雷金納德憤憤然:“我干嗎要交租金?那地方我從來就沒用過!這根本是變相的取利。”
愛麗絲說:“這條件可是您提的。”
“我給人騙了。”
書記官又喊道:“肅靜!請對本庭陳述,不得相互交談。”
蒂爾伯里說:“多謝你,佩蒂特先生,正是如此。”
羅洛說:“契約中含有違法條款,法庭不能判其有效。”
蒂爾伯里答道:“好了,這一點本官自然了解。所以你請本庭裁定的問題是,契約規(guī)定的借款額以外的數(shù)目究竟屬于租金還是變相的取利?”
“不,庭上,我不是想請大人裁定。請庭上準許,我想請一位權威證人出庭作證,證明這切實是取利。”
內德莫名其妙。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兩位法官也是莫名其妙。蒂爾伯里問:“權威證人?你指的是誰?”
“王橋主教。”
來聽庭審的人詫異地交頭接耳,顯然誰也沒料到。蒂爾伯里法官也露出驚異的表情。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說:“那好。主教大人,您有什么話說?”
內德心下一沉:人人都知道朱利葉斯站在哪一邊。
朱利葉斯緩步走到堂前,掉光了頭發(fā)的腦袋高昂著,盡顯主教的尊嚴。他的話果然不出所料:“所謂租金,顯而易見是把利息變個說法。在契約規(guī)定的期限內,雷金納德爵士并沒有使用有關土地及房舍,并且也沒有打算要用。這不過是為了掩飾取利之罪及違法之舉。”
愛麗絲說:“反對。主教并非不偏不倚的證人。雷金納德爵士曾答應把修院讓給他。”
羅洛說:“你不會是暗示主教欺詐不公吧?”
愛麗絲答道:“我暗示你問貓兒要不要把老鼠放走。”
聽審的人群哈哈大笑,他們都欣賞辯才。蒂爾伯里法官卻沒笑。“論罪過,本庭無法反駁主教,”他語氣嚴肅,“這樣看來,陪審團不得不判定契約無效。”他一臉不悅,因為他和大家一樣,明白這一判決可能波及王橋商人的多份契約,可惜羅洛逼得他毫無選擇余地。
只聽羅洛說:“庭上,現(xiàn)在不僅僅是契約無效的問題。”只見他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內德心下一沉。羅洛接著說,“事實證明愛麗絲·威拉德觸犯了法律。我提請法庭履行義務,依1552年《統(tǒng)一法案》予以制裁。”
內德不知道法律規(guī)定的制裁內容。
愛麗絲說:“取利一事,民婦愿意認罪,但有一個條件。”
蒂爾伯里答道:“那好,請講。”
“公堂上還有一個人,和民婦一樣犯了法,他也得受到處罰。”
“你是指雷金納德爵士?犯罪的只有放貸者,與借貸者無關——”
“不是雷金納德爵士。”
“那是誰?”
“王橋主教。”
朱利葉斯一臉慍怒。“愛麗絲·威拉德,你說話要當心。”
愛麗絲說:“去年十月,你預先將一千頭羊的羊毛賣給寡婦默瑟,每頭十便士。”寡婦默瑟是鎮(zhèn)里第一大羊毛商。“到今年四月才剪羊毛,寡婦默瑟隨后將羊毛賣給菲爾伯特·科布利,每頭十二便士,比她付給大人的款額多兩便士。大人為了提早六個月拿到錢款,因此以每頭兩便士的價格做抵押,付了四成年利。”
聽眾喃喃稱是。王橋的頭面人物大多都是商人,自然會算利率。
朱利葉斯說:“受審的不是我,是你。”
愛麗絲充耳不聞:“今年二月,大人從伯爵的采石場買下石料,用于擴建主教府。價格是三鎊,但伯爵的采石場工頭提出先付款后交貨,則每鎊便宜一先令,大人欣然允諾。一個月后,石料通過駁船運到。這樣算來,大人提前付錢,等于收取了伯爵六成利息。”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內德聽見堂上一陣哄笑,還夾雜著稀稀落落的掌聲。佩蒂特喊了聲“肅靜”。
愛麗絲接著說:“今年四月,大人賣掉了韋格利一間面粉磨坊——”
“這些都與本案無關,”朱利葉斯打斷她,“你聲稱旁人犯下類似的罪行,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令自己脫罪。”
蒂爾伯里說:“主教說得不錯。我請陪審團裁定愛麗絲·威拉德取利罪名成立。”
內德還抱著一線希望,只盼陪審團中的商人會反對。然而法官已經下了明確指示,哪有人敢說個不字。片刻之后,十二個陪審員紛紛點頭。
蒂爾伯里說:“現(xiàn)在裁定量刑一事。”
羅洛又開口了:“庭上,1552年《統(tǒng)一法案》白紙黑字,罪犯連本帶利一并喪失,此外,‘依情節(jié)處以罰款并繳納贖金’,條款如是說。”
內德大喊:“不!”利息沒了,母親不會連四百鎊本金都損失掉吧?
王橋的鄉(xiāng)親也認為不公平,只聽下面一片騷動。保羅·佩蒂特再次大喊肅靜。
聽眾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但蒂爾伯里沉吟不語。他扭頭同會審的法官塞伯·錢德勒低聲商議,又示意佩蒂特也過去。堂下眾人一語不發(fā),氣氛緊張。治安書記官都是律師出身,佩蒂特自然不例外。三個人似乎爭執(zhí)不下,佩蒂特連連搖頭反對。最后蒂爾伯里聳聳肩,坐正了;塞伯·錢德勒點頭表示滿意;佩蒂特重新落座。
蒂爾伯里發(fā)話了:“法律就是法律。”聽他這么說,內德明白母親徹底毀了。“愛麗絲·威拉德的借款連同額外的租金或利息一并喪失。”民怨沸騰,他不得不提高嗓音,“此外不必再罰。”
內德望著母親。愛麗絲垂頭喪氣。在此之前,她斗志昂揚,然而在教會的淫威之下,她再不服也是枉然。她一下子垮了:目光呆滯、面色蒼白、茫然不知所措,就仿佛被受驚的馬撞倒在地。
書記官高喊:“下一個案子。”
內德和母親出了法庭,沿著主街回家,一路沉默不語。內德的世界天翻地覆,牽涉之廣,他一時難以消化。六個月前他還胸有成竹:這輩子從商,預備迎娶瑪格麗。可現(xiàn)在,他丟了飯碗,瑪格麗也要嫁給巴特為妻。
母子倆進了大廳。愛麗絲說:“還不至于餓死,圣馬可的房子還在。”
內德沒想到母親竟然如此悲觀。“不打算另起爐灶了?”
愛麗絲疲憊地搖頭說:“我眼看就五十歲啦——沒那個精神頭了。何況我反思過去這一年,頭腦看來是不行了。去年六月份開戰(zhàn)之后,我就該把一部分生意從加來分出來,著力打理塞維利亞的業(yè)務才對。還有,我無論如何也不該把錢借給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誘。現(xiàn)在呢,我什么家業(yè)都沒給你們兄弟倆留下。”
內德答道:“哥哥不會在意,他反正更愿意出海。”
“不知道他現(xiàn)在人在哪兒呢?要是打聽到,得把消息告訴他。”
“八成在西班牙入伍了。”貝琪奶奶來了封信,說巴尼和卡洛斯被宗教裁判所盯上了,不得不匆匆逃離塞維利亞。貝琪奶奶也拿不準他們的去向,不過聽一個鄰居說,好像看見他倆在碼頭聽一個隊長征兵。
愛麗絲郁郁不樂:“可內德你又怎么辦呢?你從小就跟我學經商。”
“威廉·塞西爾爵士曾說想找個我這樣的年輕人替他效力。”
愛麗絲面露喜色。“可不是,我都忘了。”
“沒準他自己也忘了。”
愛麗絲搖頭說:“我看他什么事都不會忘。”
內德好奇起來。不知道替塞西爾辦事、當伊麗莎白·都鐸的手下會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伊麗莎白會不會當上女王?”
母親突然語帶怨憤:“她要是當了女王,說不定能少幾個盛氣凌人的主教。”
內德心里升起一線希望。
愛麗絲說:“我可以寫一封信給塞西爾,你看需要嗎?”
“說不好。我說不定會直接登門拜訪。”
“他說不定直接打發(fā)你回家。”
“是啊,說不定。”
翌日,菲茨杰拉德家再接再厲。
天氣炎熱,但午后的王橋主教座堂南面耳堂涼爽宜人。有頭有臉的市民都來旁聽宗教法庭審判。
這天受審的是寡婦波拉德牛舍里被捕的新教徒。人人都清楚,以異教罪受審的人中,極少有無罪獲釋的;大家關心的是量刑的輕重。
菲爾伯特·科布利的罪名最嚴重。內德趕到教堂的時候,科布利還沒有出庭,只見到他太太止不住地哭泣。嬌俏的露絲·科布利雙眼紅紅的,丹也一反常態(tài),那張圓臉上神情肅穆。菲爾伯特的姐妹和科布利太太的兄弟在旁邊安慰。
一切聽憑朱利葉斯主教發(fā)落。這是他的法庭,他既是原告,也是法官——沒有陪審。他身邊坐的是年輕的詠禮司鐸斯蒂文·林肯,給他打下手、遞文書、做筆錄。斯蒂文旁邊是王橋總鐸盧克·理查茲。總鐸的職務獨立于主教,不必聽主教命令,因此法外開恩的希望都落在盧克身上。
眾新教徒一一交代褻瀆之罪,宣布放棄信仰,免受刑罰之苦,只須繳納罰款。大多數(shù)當即付給了主教。
丹·科布利乃是二號頭目——朱利葉斯一口咬定,因此罪加一等,判處屈辱的游街:脫去衣褲,只剩一件長襯衣,扛著十字苦像,并誦念拉丁文天主經。至于罪魁禍首菲爾伯特如何處置,人人心中忐忑。
大家突然扭頭瞧向中殿。
內德順著眾人的目光,見到頭戴皮盔、腳蹬及膝靴的奧斯蒙德·卡特,他和另一個守衛(wèi)合力抬著一把木椅,椅子上好像放了個包袱。內德定睛瞧去,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菲爾伯特·科布利。
菲爾伯特身材壯實,個子不高卻有股威嚴。眼前的他兩條腿搭在椅子邊上,兩只手臂也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他閉著眼睛,疼得直哼哼。
內德聽見科布利太太驚叫起來。
兩個守衛(wèi)將椅子放在朱利葉斯主教對面,退后站好。
椅子有扶手,菲爾伯特沒有向兩側歪倒,但身子坐不直,順著椅子直往下滑。
他的家人連忙圍過去。丹抱著父親坐回椅子上;菲爾伯特疼得大叫。露絲撐著父親的腰,扶他坐直身子。科布利太太哭哭啼啼:“哎呀,菲爾,我的菲爾,他們這是把你怎么了?”
內德這才明白,他們給菲爾伯特上了拉肢架。犯人兩條手臂分別被綁在兩根柱子上,腳腕上也綁著繩子,另一端連著絞盤。絞盤帶動繩索縮緊,犯人的四肢就有撕扯之痛。神父折磨人不得見血,因此想出這種酷刑。
顯然菲爾伯特忍痛不肯拋棄信仰,于是一直經受酷刑,最后雙肩和兩髖都脫臼了。現(xiàn)在他已經是殘廢一個。
朱利葉斯說:“菲爾伯特·科布利已經招供:他教唆輕信之徒信奉異教。”
林肯司鐸亮出一紙文書。“這是他的口供,已經簽字畫押。”
丹·科布利走到法臺前。“給我看看。”
林肯猶豫不決,用目光詢問朱利葉斯。法庭沒有義務滿足犯人之子的請求,不過朱利葉斯大概不想繼續(xù)違反民意,于是一聳肩;林肯把文書遞給丹。
丹翻到最后一頁,瞧了瞧說:“這不是我父親的字跡。”
他展示給周圍的人。“你們都認得我父親的筆跡,這不是他寫的。”
其中幾個人紛紛點頭。
朱利葉斯不悅:“他拿不動筆,需要幫忙,這顯而易見。”
丹說:“你們吊著他,一直到——”他哽咽了,眼淚從臉上滾落。他強忍著說下去:“你們吊著他,一直到他寫不了字,又假稱這是他簽的字。”
“假稱?你膽敢說主教撒謊?”
“我是說父親絕不會供認異端罪。”
“你又如何知道——”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異教徒,他要是承認,那只有一個理由:屈打成招。”
“在循循善誘之下,他認識到自己誤入歧途。”
丹做戲般地指著不成人形的父親。“王橋主教循循善誘,就是這般下場?”
“本庭容不得你放肆!”
內德·威拉德插嘴說:“拉肢架在哪兒?”
三個神父一語不發(fā)地盯著他。
“菲爾伯特被上了拉肢架,一目了然——至于在哪兒?是在這間主教座堂,在主教府,還是法院地牢?拉肢架究竟在哪兒?我看王橋市民有權利知道。本國律法禁止酷刑,必須有樞密院批準。在王橋對犯人用刑,是誰批準的?”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最后斯蒂文·林肯開口說:“王橋沒有拉肢架。”
內德思索片刻說:“也就是說,菲爾伯特受刑是在外地。難道這就能不了了之?”他一指朱利葉斯主教,“就算他是在埃及受的刑也不行——只要是你下的令,你就是施刑的人!”
“肅靜!”
內德以為該說的都說了,于是轉身退下。
這時盧克總鐸站了起來。他年滿四十歲,高個子,微微有些駝背,灰白的頭發(fā)有些稀疏,態(tài)度斯文有禮。只聽他說:“主教大人,我懇請你寬大為懷。菲爾伯特信奉異教、愚昧無知,這確然無疑,可他依然是基督教徒,只是在崇拜主的路上誤入歧途。誰也不應因此被處以極刑。”他說完這番話后重新落座。
旁聽的市民齊聲稱道。雖然他們大多是天主教徒,不過在前兩位國君統(tǒng)治時都曾改信新教,因此人人自危。
朱利葉斯主教瞪了總鐸一眼,目光滿是輕蔑,對他的懇請置之不理。他說:“菲爾伯特·科布利罪名成立,他不僅信奉異教,還散布異端邪說。依照成例,現(xiàn)判他被開除教籍,火刑處死。明日拂曉,由執(zhí)法當局行刑。”
死刑一般分幾種。貴族通常是砍頭,這法子死得最快,倘若劊子手手法熟練,保證立時斃命;就算笨手笨腳,多揮幾下斧頭,頂多一分鐘就砍斷了脖子。叛國賊先受絞刑,不等咽氣,再開膛破肚,最后凌遲。要是偷盜教產,則要受剝皮之刑;刀子磨得極鋒利,有的行家能完整地剝下整張皮。異教徒則是活活燒死。
雖然大家隱隱有所預料,但聽到宣判還是毛骨悚然,堂上一片鴉雀無聲。王橋還沒有燒死過異教徒。內德暗想,教會終于越過了雷池,他感到周圍的人也有同感。
菲爾伯特突然開口了,他嗓音洪亮,出乎意料地激昂,想必在為此積攢力量。“我感謝上帝,我的痛苦即將結束。朱利葉斯——你的痛苦還尚未開始,你這個褻瀆上帝的惡魔。”眾人聽了這句詛咒,驚得倒吸一口氣;朱利葉斯火冒三丈,霍地站起身。然而,被判刑的罪人陳詞,這是法庭允許的。“你不久就要墜入地獄,朱利葉斯,那是你應該待的地方,你的折磨永無休止。愿上帝降罰,你的靈魂永不得超生。”
垂死之人的詛咒尤其令人動容;即便朱利葉斯認為詛咒是無稽之談,也不禁又怒又怕。只見他渾身哆嗦,大喊:“把他押下去!通通退出本堂——宣判完畢!”他一轉身,氣沖沖地從南門走了。
內德和母親走回家中,一路心情沉重,一語不發(fā)。菲茨杰拉德家大獲全勝。他們把欺騙自己的人置于死地;不僅竊取了威拉德家的財產,還硬是拆散了女兒和內德。他一敗涂地。
珍妮特·法夫切了冷火腿,晚飯算是對付過去。愛麗絲連喝了好幾杯雪莉酒。等珍妮特收完桌子,她問內德:“你決定了去哈特菲爾德嗎?”
“還沒想好。瑪格麗還沒嫁呢。”
“就算巴特明天就翹辮子,他們也不會讓她嫁給你。”
“她上周滿十六歲了。再過五年,她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可你不能無所事事,像船等風一樣,一直等下去。不要為這點挫折蹉跎一生。”
內德知道母親的話在理。
他早早上了床,躺著想心事。目睹過今天判刑的可怕場面,去哈特菲爾德的心意更加堅定,可還是下不了決心——去了就等于放棄希望。
到了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著。他被什么動靜驚醒了。他從窗戶一望,看見集市廣場上有幾個人影,借著六支火把的光亮,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在為火刑運干柴。其中一個是馬修森郡長,他身材魁梧,腰間佩了長劍,在旁指揮:神父有權判一個人死罪,但無權行刑。
內德披上外套,出了家門。清晨的空氣中飄著木頭煙味。
科布利一家已經到了,不久,大多新教徒也紛紛趕到。不出幾分鐘,廣場上就擠滿了人。天蒙蒙亮,火把似乎黯淡了,此時主教座堂前的廣場聚了不下一千人。守衛(wèi)看著人群,不讓他們靠得太近。
廣場上本來一片嘈雜,一看到奧斯蒙德·卡特從會館出來,立刻鴉雀無聲。只見他和另一個守衛(wèi)用一把木椅抬著菲爾伯特走過來。兩個人不得不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眾人不情不愿地讓開,似乎想攔住椅子,可又沒那份膽量。
科布利家的女子失聲痛哭,眼睜睜地看著無助的一家之主被綁在地上的木樁。菲爾伯特雙腿廢了,不住地下滑,奧斯蒙德只好把他綁得緊緊的。
守衛(wèi)在他周圍堆起柴火,朱利葉斯主教用拉丁文念禱告。
奧斯蒙德拿過一支早前用來照亮的火把,面對菲爾伯特站定,等著郡長馬修森指示。馬修森一只手舉在半空,叫他稍等,然后望向朱利葉斯。
靜默之中,科布利太太縱聲尖叫,家人連忙拉住她。
朱利葉斯一點頭,馬修森垂下手,奧斯蒙德點燃了菲爾伯特雙腿周圍的柴火。
干木柴瞬間引燃,火苗如同小鬼,快活地噼噼啪啪。火焰炙烤之下,菲爾伯特虛弱地叫喊。濃煙滾滾,近處的百姓紛紛后退。
很快空氣中又飄出另一種氣味,既熟悉又刺鼻:這是烤肉的味道。菲爾伯特不住地尖叫,時而大喊:“耶穌帶我走,主帶我走!現(xiàn)在,發(fā)發(fā)慈悲,現(xiàn)在!”然而基督還不肯帶他走。
內德曾聽說有些慈悲的法官準許犯人的親人在他脖子上掛一袋火藥,讓他死個痛快。朱利葉斯顯然沒這份善心。菲爾伯特的腿燒著了,卻遲遲死不了。他痛苦的呼喊叫人耳不忍聞,那不像人聲,倒像一頭畜生驚恐的嘶叫。
菲爾伯特終于沒了動靜。也許是心臟不跳了,也許是被濃煙窒息,也許是腦袋燒壞了。火還沒熄,菲爾伯特的尸體燒得焦黑。那氣味熏人欲嘔,不過耳邊總算清凈了。內德感謝主:總算結束了。
在我短短的一生中,從沒見過如此慘烈的一幕。我想不通為何會有這種暴行,也想不明白上帝為何置之不理。
母親說過一句話,此后許多年,一直在我耳邊回響:“一個人要是堅信自己在執(zhí)行上帝的旨意,并且為此不惜任何代價,那他就是世上最危險的人。”
廣場上,人群紛紛散去,只剩我還站在那兒。日頭升起來了,卻照不到那冒著黑煙的尸首,因為它被籠罩在教堂冰冷的陰影下。我想到威廉·塞西爾爵士,想到圣誕第十二日我們說起伊麗莎白。他是這樣說的:“她曾多次對我表露,倘使成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讓國人因為信仰而喪命。依我看,這個理想值得為之奉獻。”
當時聽來,我只當是一個熱忱的愿望。但目睹過這一幕,我轉念尋思,這真的可能嗎?伊麗莎白真能除掉朱利葉斯這等固執(zhí)己見的主教,結束我剛剛目睹的這種慘劇嗎?持不同信仰的人不再相互殺害,真會有這么一天嗎?
可瑪麗·都鐸駕崩之后,伊麗莎白真能繼承王位嗎?這大概就要看有什么人輔佐她了。威廉·塞西爾精明強干,但只有他一個是遠遠不夠的。她需要一支精銳之師。
我或許是其一。
想到這里,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望著菲爾伯特·科布利的尸骸,堅信世事不必如此。英格蘭自有仁人志士,力圖阻止這類暴行。
我愿意和他們?yōu)槲椤N以敢鉃閷崿F(xiàn)伊麗莎白寬容的宏愿而戰(zhàn)。
只愿不再有火刑。
我主意已定,就去哈特菲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