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前一天,艾莉森·麥凱受召去見法蘭西王后。
當時艾莉森正在侍候新娘子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艾莉森煞費苦心地替瑪麗去除腋毛,總算沒有弄出血點。她正在往腋窩抹油舒緩皮膚,就聽見有人敲門,接著瑪麗的侍從女官進來了。這個女官叫作韋羅妮克·德吉斯,十六歲,是吉斯家的遠房親戚,身份不算煊赫,好在她生得花容月貌、端莊得體,極有魅力。韋羅妮克對艾莉森說:“卡泰麗娜王后派人來傳話,說要立刻見你?!?
艾莉森走出瑪麗的房間,趕往卡泰麗娜的住處。她在古老的圖爾內勒行宮中一間間陰沉沉的房間中穿行,韋羅妮克一路尾隨,問道:“你看王后找你是什么事?”
“一點頭緒也沒有。”韋羅妮克也許只是出于好奇,也許別有用心,要刺探消息,好報告給瑪麗那兩個位高權重的舅舅。
韋羅妮克說:“卡泰麗娜王后對你青眼有加?!?
“凡是對可憐的弗朗索瓦好的人,她都青眼有加?!彪m然嘴里這樣說,艾莉森還是忐忑不安。王室不必言出必行,召見是好是壞,其實說不準。
迎面遇見一個年輕男子跟她們搭話。艾莉森并不認得這個人。只見他對韋羅妮克深鞠一躬:“德吉斯小姐,和您邂逅真是太好了。在這座凄涼的古堡里,您無異于一道陽光。”
艾莉森沒見過他,不然一定會有印象:他相貌堂堂,一頭金色鬈發,那件金綠相間的緊身上衣十分講究。舉止也迷人——不過他的興趣顯然在韋羅妮克身上,而不是自己。只聽他說:“韋羅妮克小姐,鄙人能否為您效勞?”
“不必,多謝了?!表f羅妮克的語氣透出一絲不耐煩。
男子又對艾莉森作揖說:“麥凱小姐,見到您三生有幸。我是皮埃爾·奧芒德,有幸替吉斯小姐的叔叔洛林樞機主教夏爾辦事。”
“是嗎?”艾莉森答道,“辦什么事?”
“樞機大人書信龐雜繁冗,由我代勞。”
這么說皮埃爾不過是個書記員,那他向韋羅妮克大獻殷勤,倒是高攀了。不過常言道好運眷顧勇者,這位奧芒德先生的確不乏“勇”。
艾莉森借機甩掉尾巴?!拔业米吡耍獾猛鹾缶玫?。再會,韋羅妮克?!边€沒等韋羅妮克來得及回答,她就溜掉了。
王后倚在一張長沙發椅上,旁邊五六只小貓爬來滾去,追著她逗貓的一條粉絲帶。聽見艾莉森進來,卡泰麗娜抬起頭,報以友善的微笑,艾莉森悄悄松了一口氣:看來不是因為出了什么麻煩。
卡泰麗娜王后年輕時五官平平,如今人到四十歲,身材已經發福。她又愛打扮,這天穿了件黑裙,上面綴滿大顆珍珠,美雖不美,但極盡奢華。王后拍拍沙發,艾莉森坐下了,幾只小貓在兩人中間玩耍。這種親密讓艾莉森由衷喜悅。她抱起一只黑白花的小不點兒;小貓舔了舔她套在無名指上的珠寶,又試探地咬了她一口。小牙倒是尖利,不過下頜沒力氣,咬人并不疼。
卡泰麗娜問:“新娘子如何?”
“出乎意料地冷靜,”艾莉森邊撫摸小貓邊答,“有一點緊張,不過盼著明天快點來?!?
“她是否清楚要當眾失去童貞?”
“清楚。她覺得害臊,但撐得住。”艾莉森腦海里隨即浮現出一個念頭:倘若弗朗索瓦可以。她怕惹卡泰麗娜不悅,沒說出口。
倒是卡泰麗娜坦白說:“只是不知道可憐的弗朗索瓦做不做得到?!?
艾莉森沒接話:這可是如履薄冰。
卡泰麗娜探過身子,聲音低沉緊迫:“聽著我的話。無論如何,瑪麗必須假裝已經圓房?!?
法國王后找她商量這件私密之事,艾莉森深感滿足,同時也意識到問題重重?!澳腔蛟S不好辦。”
“證人也不是什么都要親眼看到的?!?
“即便如此……”艾莉森瞧見小貓伏在膝頭睡著了。
“弗朗索瓦必須把瑪麗壓在身下,要么肏她,要么假裝肏她。”
卡泰麗娜用語直白,艾莉森不禁吃了一驚,隨即意識到此事極為要緊,容不得模棱兩可的含蓄?!澳敲凑l來指點弗朗索瓦?”她也決定就事論事。
“我來。但瑪麗那一邊就由你去說。她信任你?!?
這話不假;王后都看在眼里,這讓艾莉森心情舒坦,覺得甚是驕傲?!靶枰腋旣愓f什么?”
“她必須高聲宣布已獻出童貞。”
“要是他們非找大夫查看,那該怎么辦?”
“咱們自然有所防范。我找你來,就是為此事,”卡泰麗娜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玩意兒,遞給艾莉森,“瞧瞧這個?!?
那是個小口袋,拇指指甲蓋般大小,摸著像軟革,開口端較窄,折了一折,還用細絲系著。“這是什么?”
“天鵝膀胱?!?
艾莉森莫名其妙。
卡泰麗娜又說:“現在是空的,明天晚上會裝了血交給你??谙档煤芫o,免得滲漏?,旣愴殞⑦@膀胱藏在睡袍之下,等圓房之后——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她要扯開繩結,把血抹在床單上,讓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艾莉森點點頭。好辦法,床單上的血跡歷來是圓房的證據。人人心照不宣,再不會有誰懷疑。
卡泰麗娜這樣的女人手段就是如此高明。艾莉森滿心欽佩。這些女子頭腦精明但不留痕跡,藏在幕后運籌帷幄,叫男子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卡泰麗娜問:“瑪麗會照辦嗎?”
“會?!卑蛏判氖恪,旣悘牟蝗狈τ職?。“可是……證人也許會瞧見這個膀胱?!?
“等血流光之后,瑪麗就要把東西塞進陰道,越深越好,等到沒人的時候再偷偷取出來扔掉?!?
“可不要掉出來才好。”
“不會——我知道,”卡泰麗娜冷然一笑,“玩這個把戲的女人,瑪麗不是第一個?!?
“那好?!?
卡泰麗娜抱起艾莉森膝頭的小貓;小貓張開了眼睛?!岸记宄??”
艾莉森站起身?!笆?,清楚,事情簡單直接。需要點膽量,不過這一點瑪麗從來不缺。她不會辜負陛下。”
卡泰麗娜微笑著說:“很好,有勞你?!?
艾莉森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由得皺起眉頭。“到時候需要新鮮的血。這得從哪兒弄呢?”
“啊,我也沒主意呢,”卡泰麗娜把粉絲帶繞在黑白花小貓的脖子上,打個蝴蝶結,“會有辦法的。”
皮埃爾趁王室大婚這天向西爾維·帕洛的父親開口,請這位不近人情的父親將愛女嫁給他。
一五五八年四月二十四日主日,巴黎上下人人盛裝打扮。皮埃爾穿著那件露出白絲里子的藍色緊身上衣。他知道西爾維喜歡自己這樣打扮:比起她父母那群嚴肅持重的朋友,他賞心悅目多了。他猜測西爾維之所以迷戀自己,也為了衣著的緣故。
他出了左岸的大學區,走去北邊的城島。狹窄的街道上人頭攢動,一種期待之情在空氣中蔓延。小販們搭起攤鋪,叫賣姜餅、牡蠣、橘子和葡萄酒,準備大賺一筆。一個小販向他兜售宣傳婚禮的印刷冊子,共有八頁,正面印著新人的木版畫,可惜只大略相似。叫花子、妓女、街頭賣唱的都和皮埃爾同路;巴黎人最愛慶典。
對這場王室婚禮,皮埃爾心滿意足。這是吉斯家族的神來之筆?,旣惖膬晌痪司税堂婀艉拖臓枠袡C已然權傾朝野,但也不乏對手:蒙莫朗西和波旁兩家聯手,可謂是吉斯家的勁敵,而這樁婚姻將使得吉斯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假以時日,作為家中外甥女的瑪麗自然會當上法國王后,屆時吉斯家就是皇親國戚。
皮埃爾日盼夜盼,想分得一份權力。為此,他要為夏爾樞機辦妥一件大事。他已經搜集到不少巴黎新教徒的姓名,其中一些是西爾維家的朋友。他把這些名字都列在一個黑皮本子里——黑色正相契合,因為這些人都要上火刑架。不過,夏爾最想知道的是新教徒禮拜的地點,可對秘密教堂所在,皮埃爾連一處都沒探聽出來。
他要走投無路了。樞機按他收集到的名字打賞,同時答應查到地點額外有賞。不過,皮埃爾看中的并不是錢——縱然他時刻為錢不夠用而煩惱。夏爾還有別的眼線。共有多少人皮埃爾不清楚,他清楚的是,自己絕不滿足于只是其中之一,他要做到卓然不群。僅僅對樞機有用是不夠的,他要做到對樞機必不可少。
每到主日下午,西爾維一家便不知去向,無疑是去做新教禮拜??上Ъ找恢睕]叫皮埃爾同去,只是模糊地暗示。凡此種種,令皮埃爾決定趕在這天放手一搏:去西爾維家提親。他琢磨,要是帕洛一家答應把女兒許配給他,那就不得不帶他去禮拜了。
他已經向西爾維提過:她隨時愿意嫁給他。至于她那個父親,可沒這么好哄。皮埃爾說今天向吉勒提,西爾維表示贊同。這一天是訂婚的好日子。王室大婚,浪漫的心情感染了每個人,沒準連吉勒也不例外。
當然了,皮埃爾并不想娶西爾維為妻。太太是新教徒,那他在吉斯家的大好前程非斷送不可。況且他也并不喜歡她的性格:認真過了頭。不錯,得娶一個能幫自己往上爬的太太。他相中了韋羅妮克·德吉斯,出身于籍籍無名的吉斯家旁系,故此他猜測這位小姐同樣野心勃勃。要是今天和西爾維定了親,那就得搜腸刮肚地想理由拖延婚期。不過總會有辦法的。
他聽見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雖不響亮卻惹人討厭:一個可愛的年輕女子會為他傷透了心,這么做邪惡又殘忍。從前騙過的那些人,譬如寡婦博謝納之流,或多或少是自找的,而西爾維則單純無辜,不過是愛上了皮埃爾精心假扮的這個人。
但這個聲音不足以叫他改變心意。他已經邁上了通往榮華富貴的大道,這些疑慮不會叫他就此停步。同時,這聲音叫他發覺,自從離開托南克·萊·茹安維爾來巴黎之后,變化竟如此之大,簡直像改頭換面了。他暗想,這樣最好,從前我微不足道,不過是窮光蛋鄉下神父的私生子,但以后,我會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穿過小橋就到了城區,這是塞納河上的小島,島上的巴黎圣母院巍然聳立。教堂西面的廣場就是弗朗索瓦和瑪麗行禮的地方。此時廣場上架起了十二英尺高的露天臺子,起于總主教府,穿過廣場,通到圣母院門前,這樣巴黎百姓可以遠遠觀禮,同時王室一家及賓客又觸不可及。臺子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群眾,各自尋找適合觀禮的地點。圣母院那一端扯起了華蓋,使新人免受驕陽炙烤;華蓋的料子是繡了鳶尾花的藍絲綢,一眼望不到邊際。皮埃爾想到耗費,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皮埃爾瞧見吉斯公爵疤面站在臺子上:他是今天的司儀。公爵和幾個提早來占好位子的小貴族起了爭執,命令他們讓開。皮埃爾擠到臺子近前,對弗朗索瓦公爵深鞠一躬,但對方沒瞧見他。
皮埃爾又朝圣母院北面那排房舍走去。因為是安息日,吉勒·帕洛的書店沒有開門,對街的店門上了鎖,不過皮埃爾輕車熟路,繞到背面的印刷間入門。
西爾維跑下樓來迎他。寂靜的印刷間里,兩人得以片刻的獨處。西爾維摟住他的脖子,張開嘴吻他。
皮埃爾暗暗詫異:假裝傾心是如此之難。他把舌頭探進西爾維嘴里熱吻,隔著她裙子的緊身胸衣揉捏她的胸脯,但完全沒有干柴烈火的沖動。
吻畢,她興高采烈地說:“他心情好著呢,上去吧?!?
皮埃爾跟著她來到樓上的起居所,見到吉勒和伊莎貝拉夫婦以及紀堯姆圍坐在桌旁。
吉勒體壯如牛,脖子粗、肩膀寬,頗有力拔山兮的氣概。皮埃爾聽西爾維略略提過,吉勒有時候會對妻女和學徒動粗。要是叫他發現自己是天主教派來的奸細,不知會怎么樣?他極力把這個念頭拋開。
皮埃爾先向吉勒鞠躬行禮,表示對一家之主的尊重。他開口寒暄:“帕洛先生早安,您一切都好吧!”
吉勒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但并不是因為格外討厭皮埃爾,他就是這樣打招呼。
對于皮埃爾的殷勤,伊莎貝拉則較買賬。皮埃爾對她行吻手禮,她滿臉笑容,請他坐下。伊莎貝拉和女兒西爾維一樣,鼻梁挺直、下頜寬闊,一看就知道性格堅毅。雖然算不上美人,說端莊大抵是不錯的。皮埃爾想象她一時興起,扮一副媚人模樣。母女倆一般的堅毅勇敢。
紀堯姆則摸不透。他二十五歲年紀,膚色蒼白,總是專心致志。他來書店那天皮埃爾也在,而他隨即在帕洛家安頓下來。他手指上染著油墨,伊莎貝拉含糊地說他是大學生,可他又不在索邦的任何一所大學,皮埃爾也沒在上課的時候見過他。他究竟是付租金的房客還是家里的客人,西爾維一家支吾以對。他談話的時候口風也很緊。皮埃爾很想探探他的底,又擔心對方察覺自己在打探,惹人懷疑。
皮埃爾進屋的時候,瞧見紀堯姆剛合上手里的書,看似漫不經心,但還是透出一絲不自然。這會兒書擺在桌子上,紀堯姆一只手按在書上,似乎不想別人翻看。他沒準是在給帕洛一家人講經。皮埃爾憑直覺認為,那是本違禁的新教書籍。他假裝沒留意。
寒暄過后,西爾維說:“爸爸,皮埃爾有話要跟你說。”她向來直截了當。
吉勒說:“那就說吧,后生。”
皮埃爾最恨人家用“后生”這種紆尊降貴的詞稱呼自己,不過此刻只能不動聲色。
西爾維說:“還是私下說好。”
吉勒說:“我看沒必要。”
皮埃爾也想私下說,但他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拔液軜芬猱斨蠡锏拿嬲f?!?
“那好。”吉勒說。紀堯姆正要起身回避,又坐下了。
皮埃爾說:“帕洛先生,我愿娶西爾維為妻,請您答允?!?
伊莎貝拉低聲驚呼。應該不是詫異,她自然有所預料;所以應該是驚喜。皮埃爾瞥見紀堯姆一臉震驚,忍不住想他或許暗暗對西爾維有意。吉勒則一臉惱怒,怪人擾了他平靜的安息日。
吉勒不加掩飾地嘆了口氣,集中精神面對眼前的任務:詢問皮埃爾。他語帶嘲弄:“你是個學生,拿什么娶妻?”
“您的擔憂也是人之常情?!逼ぐ栒Z氣親切;粗魯無禮還不足以叫他亂了方寸。他侃侃而談,說謊不費吹灰之力。“家母在香檳有一小塊地,雖然只是幾座葡萄園,但租金尚可,我們不愁沒收入。”他母親給一個鄉下神父當管家婦,身無分文,皮埃爾討生活全靠頭腦機敏?!暗韧瓿蓪W業,我想從事律師的職業,令妻子生活無憂?!边@兩句話相對屬實。
吉勒聽完不置可否,又接著問:“你的信仰呢?”
“我是基督徒,希冀得到啟迪?!彼系郊諘?,早已想好答案——只希望不要顯得太順口。
“說說你所希冀的啟迪吧?!?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皮埃爾不能公然說自己信仰新教,因為他并沒去過禮拜會,但又必須清楚地表明自己有心改宗。他開口說:“我有兩個困擾?!彼b出若有所思的困惑語氣。“第一是彌撒。教會稱餅和酒是由耶穌的圣體和圣血變成,但是無論眼觀、鼻嗅、嘴嘗,都不像體和血,那么何來‘變’之說呢?聽上去倒像玄學?!边@些論調,皮埃爾聽一些偏袒新教的同學講過。說心里話,他認為爭論這種空泛抽象的問題簡直不可思議。
吉勒一定全心認同,但不動聲色?!暗诙??”
“神父普遍從窮苦農人手中收取什一稅,生活奢侈,該盡的神圣職責卻不去盡?!边@一點惹得最虔誠的天主教徒也怨聲載道。
“你說這些,可要被關進大牢的。你竟敢在我家里宣揚這些異端邪說?”吉勒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雖然裝得不像,但不知怎的,還是叫人害怕。
西爾維壯著膽子說:“爸爸,不用假裝了,他知道咱們的身份?!?
吉勒大怒:“你告訴他了?”他壯碩的大手攥成拳頭。
皮埃爾急忙說:“不是她告訴的。顯而易見?!?
吉勒漲紅了臉。“顯而易見?”
“只要留心觀察——府上該有卻沒有的東西。床頭沒有掛十字苦像,門邊沒有供奉圣母的神龕,壁爐架上沒有掛圣家庭像。太太的裙子上沒釘珍珠——幾顆珍珠的錢您并不是出不起。女兒只穿棕色外衣?!彼杆僖簧焓郑瑩屵^紀堯姆壓在手下的書,打開來說,“主日上午還在家里讀法語的《馬太福音》?!?
紀堯姆第一次開口:“你要揭發我們?”他一臉驚恐。
“不,紀堯姆,我沒有這種打算,不然直接就帶城守上門來了?!逼ぐ栟D頭直視吉勒,“我想加入你們的行列,我想成為新教徒,我還想娶西爾維為妻?!?
西爾維說:“爸爸,求你答應了吧?!彼蛟诟赣H身前?!捌ぐ枑畚?,我也愛他,我們會非常幸福的。皮埃爾還會和我們一道傳播真福音?!?
吉勒松開拳頭,臉色也正常了。他問皮埃爾:“你愿意?”
“不錯,倘若你們接納我?!?
吉勒瞧著妻子,伊莎貝拉幾乎不易察覺地一點頭。皮埃爾暗想,無論表面如何,她才是一家之主。吉勒露出笑臉,這可著實少見。他對西爾維說:“那好。嫁給皮埃爾吧,愿上帝為你們的結合賜福?!?
西爾維跳起來,先擁抱父親,又熱烈地親吻皮埃爾,這時屋外傳來一陣歡呼,是圣母院外等待的人群。皮埃爾說:“他們也贊許咱們的婚事呢?!币晃葑尤硕夹α?。
他們湊到窗邊,正好看到廣場。婚禮儀仗隊正緩緩走過高臺。打頭的是御前侍衛隊,俗稱“瑞士百人隊”,袖口是雙色條紋,頭盔上插著翎羽。皮埃爾向下望的時候,長長的樂手隊伍正走過來,有的吹笛,有的敲鼓;樂隊之后跟著大臣,每個人都穿戴一新,遠遠的一團紅、金、亮藍、明黃、淡紫交相輝映。西爾維興奮地嚷:“皮埃爾,這好像是為咱們慶祝呢!”
人群突然鴉雀無聲,原來是各位主教來了。只見他們手捧鑲珠寶的十字苦像和盛放圣髑的燦爛金匣。皮埃爾認出了夏爾樞機,只見他身披紅袍,手里捧著鑲滿寶石的金圣爵。
總算盼到了新郎——十四歲的弗朗索瓦太子一臉張皇失措。他瘦小體弱,縱使衣帽上鑲滿珠寶,看起來仍不像一位國王。和弗朗索瓦并肩而行的是納瓦爾國王安托萬,波旁家族之首,也是吉斯家的勁敵。皮埃爾猜測,安托萬受此殊榮是為制衡吉斯家而有意為之,興許正是向來精明仔細的卡泰麗娜王后安排的。
群眾一片沸騰:只見亨利二世國王和馳騁疆場的民族英雄疤面公爵一左一右,擁著新娘走來。
新娘一身純白禮服。
“白的?”伊莎貝拉從皮埃爾肩膀后望去。守喪才穿白色?!八谷淮┌咨俊?
艾莉森·麥凱原本不贊成這身白禮服。按法國習俗,白色代表守喪;她擔心白禮服會惹得百姓嘩然,另外也襯得瑪麗·斯圖亞特愈發蒼白。不過瑪麗有股犟脾氣,有時候固執己見,活脫脫是個十五歲少女,在衣著打扮上尤其如此。她說要穿白色,連討論的余地都沒有。
幸好奏效了。白絲綢映襯著瑪麗的童貞純潔,仿佛放出光來。白裙外面那條淡藍灰色的絲絨披風映著四月的陽光熠熠生輝,仿佛圣母院旁波光粼粼的水面。拖裙是同樣的料子做的,十分沉手;艾莉森對此有數:捧拖裙的女儐相共有兩個,她就是其中之一。
瑪麗頭上戴著金冠冕,上面鑲滿了鉆石、珍珠、紅藍寶石。艾莉森猜她一定迫不及待地脫下這死沉的玩意兒。她胸前垂著一塊鑲珠寶的碩大掛墜,她管這墜子叫“偉大的亨利”,因為是亨利國王的賞賜。
一頭紅發、皮膚雪白的瑪麗仿若天使下凡,無人不為之著迷。她扶著國王的手臂緩緩走過高臺,所到之處,觀禮的層層百姓一陣歡呼,像掀起一波海浪,隨著新娘向前涌。
夾在這些王公貴胄之間,艾莉森微不足道,但她沐浴在好姐妹的榮光之中。從記事起,瑪麗和艾莉森就常常憧憬各自的婚禮,而眼前的排場比想象的還要奢華,它證明了瑪麗此生的意義。艾莉森喜不自勝,為這位朋友,也為自己。
新娘走到華蓋處,新郎在這里等候。
新娘新郎并肩而立,滑稽的是,新娘顯然比新郎高出一頭多。人群間有些不安分的,跟著大笑起哄。一對新人跪在魯昂總主教面前;畫面沒那么可笑了。
國王從手上退下戒指,交給總主教;婚禮儀式開始。
瑪麗的聲音清晰而明亮;弗朗索瓦怕被人嘲笑口吃,嗓音壓得低低的。
艾莉森一下子記起初見瑪麗,她那時穿的就是白裙。艾莉森的父母不久前死于疫病,她跟守寡的賈尼斯阿姨住在冷冰冰的房子里。賈尼斯阿姨跟瑪麗的母親瑪麗·德吉斯是朋友,對方為表親切,邀請這個孤女去和四歲的蘇格蘭女王一同玩?!,旣惖姆块g里,爐火熊熊燃燒,到處是軟蓬蓬的墊子和漂亮玩具,叫艾莉森一時忘了自己是孤兒。
她去得越發頻繁。小小的瑪麗很崇拜這個六歲的朋友,艾莉森則覺得自己逃開了賈尼斯阿姨家的陰冷氣氛。這樣快樂地過了一年,突生變故:瑪麗得去法國。艾莉森傷心不已,這時瑪麗初露王者之氣,預示了長大成人后的性格:她發了一通脾氣,非要艾莉森同去不可,最后果然如愿以償。
海浪顛簸,兩個人擠在一張鋪上,夜里抱在一起相互安慰;日后遇到難事或是害怕,兩人依然如此。幾十個衣著五顏六色的法國人,嘲笑她們說蘇格蘭方言時喉嚨里咕嚕嚕,她們握緊了手。萬事萬物都陌生得怕人,這時候輪到艾莉森來拯救瑪麗了:幫她學說不熟悉的法國詞,學做文雅的宮中禮節,夜里瑪麗哭泣,她就不住開解。艾莉森知道,童年時這份無間情誼,兩個人一輩子也忘不了。
禮成。金戒指終于套在瑪麗的手指上,總主教宣布兩人結為夫婦,群眾歡呼一片。
兩名提著皮袋子的掌禮官掏出一把把錢幣,向百姓扔去。群情沸騰,不少人跳起來搶,接著又蹲下身子抓搶漏掉的。廣場遠處的人群也跟著往前擠,推搡中有人大打出手。跌倒的被踐踏,站著的被擠倒,受傷的尖叫喊痛。艾莉森目不忍視,但不少貴族賓客捧腹大笑,看這些平頭百姓為幾個散錢斗個你死我活。在他們眼中,這場面比斗牛還精彩。掌禮官撒光了錢袋子。
總主教朝圣母院走去,準備主持婚配彌撒。一對新人跟在他身后:他們都不過是孩子,如今被錯誤的婚姻所束縛,無望解脫。艾莉森跟在兩人身后,替瑪麗捧著裙裾。陽光照不到他們了,宏大的教堂里陰暗冰冷;艾莉森不禁沉思,生在王室之家,雖享盡榮華富貴,卻獨獨不得自由。
西爾維和皮埃爾穿過小橋向南走去,一路上她緊緊摟著皮埃爾的手臂,像怕被人搶了去。她這輩子都要這樣摟著他。他聰明伶俐,和父親一樣,性格又遠比父親宜人。他還風度翩翩:濃密的頭發、淡褐色的眼珠、迷人的微笑。她也喜歡他的穿著打扮——新教徒不屑這種浮華的裝束,但她卻為之心動,對此她心中不無愧疚。
而她最愛的是他對真福音和自己一樣的虔誠。他全憑自己思考,看穿了天主教司鐸的害人說教。自己稍加指點,他就摸索到真理之道。他還甘冒生命危險,同自己一起前去秘密的新教教堂。
婚禮既成,群眾紛紛散去,帕洛一家動身前往他們的教堂——新教教堂。這一次又多了一個皮埃爾·奧芒德。
婚事有了著落,西爾維又添了新煩惱。和皮埃爾同房會如何?幾年前,她來月事的時候,母親曾講給她男女之事,至于個中感受,母親卻一反常態地扭捏。西爾維滿心憧憬:皮埃爾的雙手撫摸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他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看到他的私密部位。
她贏得了皮埃爾的心,但能不能拴住他一輩子?母親說父親連跟人打情罵俏都不會,不過有些男子婚后不久就冷落妻子,而皮埃爾呢,永遠不愁沒有女子投懷送抱。要讓他像現在這樣癡情于自己,她或許要費些心思。也許要仰仗他們共同的信仰,因為他們將要為傳播福音同舟共濟。
什么時候辦喜事呢?西爾維盼著越快越好。皮埃爾提過,倘若母親身體允許,想請她從香檳過來觀禮。他言辭含糊,西爾維也不愿催他,她對自己如此心急感到害臊。
伊莎貝拉十分滿意這樁婚事。西爾維有種感覺:媽媽也很樂意她嫁給皮埃爾。當然啦,不該這么說,只是……
父親也掩飾不住喜悅。他神色輕松、和顏悅色,這就等于是快活了。
紀堯姆態度酸溜溜的,這讓西爾維猜到他對自己有意,沒準暗中也籌劃著提親。唉,他遲了一步。要是沒有結識皮埃爾,她也許會喜歡紀堯姆,畢竟他聰敏又嚴肅。可是,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怎么也不會覺得頭上發暈、腿上發軟,非坐下不可。
最叫她開心的是皮埃爾這天上午也由衷地高興。他腳步輕快,不住地微笑,走過大學區圣雅克大街時,他不時取笑路人和建筑,逗得她開懷大笑。他也抑制不住訂婚的喜悅。
她還知道,能同去新教禮拜,也令他開心不已。他不止一次地問她教堂所在,聽她說不便透露的時候,他一臉失落?,F在終于不用瞞著他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把他炫耀一番。她為皮埃爾而自豪,盼著把他介紹給每個人。大家一準會喜歡他,但愿他也會喜歡他們。
他們出了圣雅克大門,進了郊區,不再沿著大路,而是走上一條不顯眼的小徑,朝林地走去。走出一百碼,大路看不見了,就見到兩個壯漢,一副守衛模樣,不過沒有佩帶武器。吉勒對兩人頷首,又用拇指一指皮埃爾說:“他是跟我們一起的?!币恍腥四_步不停地走了過去。
皮埃爾問西爾維:“那兩個是什么人?”
“他們遇見不認識的人就攔下。要是有人散步晃到這邊來,他們就說這片林子是私有領地。”
“那林子是誰的?”
“林子歸尼姆侯爵所有?!?
“那侯爵也是教友?”
她猶豫片刻,認為對他不必再守秘密?!笆?。”
西爾維知道,新教徒中有不少貴族,和普通百姓一樣,他們同樣可能為此上火刑架,不過貴族有皇親國戚撐腰,不論犯了什么罪都容易逃脫懲罰,異教罪也不例外。
幾個人走到一間小屋前,看樣子這是座廢棄的狩獵小屋。下層的窗戶上了窗板,大門四周雜草叢生,看樣子多年沒人走過。
西爾維知道,法國有幾個新教徒居多的鎮子,教徒在真正的教堂里公開禮拜,不過還是有佩帶武器的守衛保護。巴黎不在此列。都城由天主教徒牢牢掌控,到處是依靠教會和王室為生的人,新教徒被視為眼中釘。
他們繞到背面,穿過側面的一扇小門,進到大廳。西爾維猜想,曾幾何時,這里曾為狩獵隊伍擺上豐盛的宴席。如今的大廳寂靜而陰暗,地上擺了一排排椅子和長凳,正對著一張鋪白布的桌子。約有一百個教徒。和往常一樣,樸素的陶盤里盛著餅,大壺里裝著酒。
吉勒和伊莎貝拉落座,西爾維和皮埃爾也坐下了,紀堯姆則坐了一張單椅,面向會眾。
皮埃爾對西爾維耳語:“這么說紀堯姆是神父?”
西爾維更正說:“牧師。不過他是暫時的,貝爾納才是牧區牧師?!彼附o他看:貝爾納是個五十多歲的高個子,面容嚴肅,頭發灰白稀疏。
“侯爵來了嗎?”
西爾維環顧四周,瞧見了身材臃腫的尼姆侯爵。“第一排,”她低聲說,“圍著寬大的白領。”
“旁邊那個是他女兒?披著暗綠色斗篷、戴帽子那個?”
“不是,那是侯爵夫人,叫路易絲。”
“好年輕?!?
“二十歲,是續弦夫人?!?
莫里亞克一家三口也在:呂克、讓娜夫婦,還有兒子喬治,也就是西爾維的追求者。西爾維瞧見喬治瞪著皮埃爾,又是詫異又是嫉妒??吹贸?,他知道自己不是皮埃爾的對手。西爾維容許自己片刻的驕傲之罪。皮埃爾比喬治稱心多了。
會眾齊唱贊美詩。皮埃爾悄聲問:“沒有唱經班?”
“我們就是?!蔽鳡柧S最愛亮開嗓子用法語唱贊美詩了。追隨真福音,這是眾多樂事之一。在天主堂,她覺得自己只是看演出的旁觀者,但在這里,她可以參與其中。
皮埃爾稱贊:“你嗓子真美?!?
西爾維知道這是真話。事實上,她的歌喉悅耳動聽,常常有犯驕傲罪之嫌。
隨后是禱告和恭讀經文,一律用法語,最后是領圣餐。餅和酒并不真是體與血,只是象征而已,這倒合情合理得多。最后,紀堯姆開始布道,大肆抨擊教宗保祿四世的種種惡行。八十一歲的保祿狹隘保守,推行宗教裁判所,勒令羅馬的猶太人佩戴黃帽,新教徒乃至天主教徒無不痛恨。
禮拜結束,大家把椅子大略擺成一圈,開始另一項集會。西爾維向皮埃爾解釋:“這叫‘團契’。我們講講新聞,討論各種各樣的話題。女子也可以開口?!?
紀堯姆率先開口,他的消息叫西爾維、叫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要離開巴黎了。
他表示很高興能為貝爾納牧師以及眾長老助上一臂之力,依照日內瓦的約翰·加爾文所定下的原則來重組會眾;過去幾年中,新教在法國的傳播可謂令人矚目,部分歸因于加爾文各信眾間組織嚴謹、紀律嚴明,巴黎圣雅克郊區的牧區就是其中一例。教眾討論明年召開首次全國新教會議,這份信心叫他尤為振奮。
不過自己作為傳教士,還要去服務其他教區,下禮拜日就要動身離開。
雖然大家知道他不會一直留下,但這未免突然。在此之前,他壓根兒也沒提過要走的事。西爾維忍不住覺得,決定如此倉促,興許和自己訂婚有關。她告誡自己,這絕對有虛榮之嫌,連忙祈禱謙遜之德。
呂克·莫里亞克挑起了不和諧之音?!凹o堯姆,你這么快就走,我很舍不得,因為還有一件要緊事尚未談到,也就是我們宗派內的異端一事?!焙芏嘈€子男人都好勇斗狠,不過呂克只是表面如此,他其實最崇尚寬容。只聽他又說:“加爾文下令將米格爾·塞爾韋特推上火刑架,令本會眾間不少教友震驚不已。”
西爾維知道呂克所指,每個教友都知道。塞爾韋特是一位新教徒學者,因為反對加爾文的三位一體論,后在日內瓦被處死。這一舉動令呂克·莫里亞克等新教徒心寒,他們一直堅信,只有天主教才殘害持異見者。
紀堯姆不耐煩:“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可一直沒有個解釋。”
西爾維起勁地點頭。對這件事,她深有感觸。新教徒要求持不同信仰的國王主教予以寬容,自己怎么反倒去迫害他人?可竟也有不少教徒希望效仿天主教徒,嚴懲異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紀堯姆大手一揮?!敖膛蓛软殗烂C紀律?!憋@然不想討論下去。
這種敷衍搪塞讓西爾維怒不可遏,她大聲說:“但也不該相互殘殺。”平常團契時她很少開口,雖然女子可以說話,但并不鼓勵晚輩直言。不過西爾維現在已許了人,況且這個話題她無法沉默以對。她接著說:“米格爾·塞爾韋特以道理和著述為武器,那就應該以道理和著述予以反擊,而不該訴諸暴力!”
呂克·莫里亞克激動地點頭表示贊同,聽到有人熱烈支持,他備感高興,倒是幾個年長婦人一臉不悅。
紀堯姆不屑地說:“這并不是你自己的主意,而是卡斯特利奧的論調——也是個異端分子?!?
這話不假。這句話是西爾維在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奧那篇題為《是否該處死異教徒》的宣傳冊子上讀到的。不過她讀過的可不止這一篇。父親印的書她都讀過,對于新教神學家的著述,她的了解可不亞于紀堯姆。她于是說:“我也可以引述加爾文。加爾文寫道:‘對被教會所驅逐者落井下石,誠非基督教之義?!斎涣?,他寫這話的時候,自己被斥為異教分子遭到迫害。”
她瞧見幾個教友不滿地皺起眉頭,發覺自己的話有些造次了——這是嘲諷偉大的約翰·加爾文言行不一。
紀堯姆說:“你太年輕,不懂其中深意?!?
“太年輕?”西爾維的火氣上來了?!拔颐爸kU,賣你從日內瓦帶來的書時,你可沒說過我太年輕!”
眾教友七嘴八舌起來,貝爾納牧師站起來息事寧人:“這件事上,一個下午也爭不出個答案。不如讓我們托紀堯姆回到日內瓦后將這些困惑轉達給約翰·加爾文?!?
呂克·莫里亞克并不滿意?!澳羌訝栁臅o咱們回答嗎?”
“自然會?!敝劣诤我匀绱诵赜谐芍?,貝納爾并沒有交代理由?!艾F在我們以禱告來結束團契?!彼仙想p眼,抬頭沖天,即席念起禱詞。
氣氛一片安靜,西爾維也冷靜下來。她想起之前巴不得馬上把皮埃爾介紹給每個人認識,聽到自己這樣說:我的未婚夫。
最后一句“阿門”之后,大家三三兩兩地交談起來。西爾維為皮埃爾引見。能嫁給這么個美男子,她抑制不住地驕傲,又得拼命掩飾自得。實在太難了,她幸福洋溢。
皮埃爾一如既往地得體。他對男子恭恭敬敬,無傷大雅地恭維較年長的女性,對年輕姑娘則殷勤有加。他仔細聽西爾維的介紹,留心記著所有人的名字,并禮貌地詢問他們家住何處、以什么為生。新教徒一向歡迎新教友,都努力讓他有賓至如歸之感。
岔子就出在西爾維替皮埃爾引見尼姆侯爵夫人路易絲時。路易絲生在香檳一個富庶酒商家里,樣貌嬌美、身材豐滿,之所以博得已到中年的侯爵另眼相看,十有八九是因為天生麗質。她性格嚴肅,總端著架子。西爾維猜測這是她刻意培養的,畢竟她不是貴族出身,尚不適應侯爵夫人的身份。不過她要是給惹惱了,一張利嘴能叫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皮埃爾錯在把她視為同鄉。他親切地說:“我也是香檳人呢。”他笑著又說,“咱們在省城就是一對鄉巴佬,夫人跟我。”
這當然不是實情,無論是他自己還是路易絲,都沒有一點鄉下人的影子。他這句話不過是打趣罷了,可惜他挑錯了題目。他哪里知道?但西爾維曉得,路易絲最怕被人看作鄉巴佬。
路易絲立刻態度大變。只見她臉色煞白,露出輕蔑之色。她昂起頭,仿佛聞到什么臭味;為了讓近旁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她提高嗓音,冷冰冰地說:“就算在香檳也該叫年輕人懂得尊卑有別。”
皮埃爾臊紅了臉。
路易絲轉身低聲和別人交談起來,用背對著皮埃爾和西爾維。
西爾維窘得要死。眼看著侯爵夫人和未婚夫結了仇,而她確信這個結是解不開了。更糟糕的是,不少教友都聽得真真切切,不等陸續走光,就要傳得人盡皆知。西爾維擔心他們以后都不會誠心接納皮埃爾,不覺垂頭喪氣。
她瞧了皮埃爾一眼。只見他嘴角扭曲,寫著忌恨;目光灼灼,滿是憎惡,好像恨不得殺了路易絲。這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種表情。
老天,西爾維偷偷感嘆,他這輩子可別這么看我。
到了就寢的時候,艾莉森已經精疲力竭,相信瑪麗也一樣。只是最難的一關還沒過。
就算以巴黎王室的標準看來,慶典也極盡奢華。喜宴設在總主教府,酒足飯飽之后,賓客盡數前往古王宮參加舞會。路程雖短,因為被百姓圍個水泄不通,竟耗了幾個小時。這是場化裝舞會,其間還有各式表演,譬如十二匹機關馬,可供眾位小王子、小公主騎乘。最后是自助晚宴,艾莉森這輩子從沒見過哪個房間里擺這么多糕點?,F在總算安靜下來,只剩最后一項儀式了。
對瑪麗這項任務,艾莉森滿心憐惜。和弗朗索瓦行床笫之歡,想想就不是滋味,畢竟他就像兄弟一般。此外,萬一有什么差池,那可是當眾出丑,必定成為歐洲每個城市的談資。那時候瑪麗準恨不得死掉。艾莉森一想到好友要承受這般奇恥大辱,就不寒而栗。
艾莉森清楚,這種重擔是王室子女不得不肩負的,這是他們為享盡榮華富貴而要付出的代價。而瑪麗這一次是孤軍奮戰,沒有母親供她依靠?,旣悺さ录勾媾畠航y治蘇格蘭,就算女兒大婚也不敢離開,因為蘇格蘭人桀驁不馴,天主教政體已岌岌可危。艾莉森有時候想,也許面包店主的女兒更無憂無慮,可以倚在門道里和風流的小學徒親熱。
新娘子圓房前,由幾名女官替她沐浴更衣。艾莉森也在其中,她得找機會跟瑪麗獨處片刻。
侍從女官先替她脫掉禮服?,旣惒幻饩o張,瑟瑟發抖,但樣子美極了:高挑、苗條、白皙,玲瓏的胸脯、纖長的秀腿都恰到好處。幾個女官用溫水替她沐浴、梳理淡金色的恥毛,又灑上香水,最后替她套上繡了金線圖案的睡袍。她又套上緞子便鞋,戴上蕾絲睡帽,最后披上輕薄的細羊毛斗篷,免得從梳妝室到寢殿的路上受涼。
瑪麗準備就緒,可那幾個侍女都不像要退下的樣子。艾莉森不得不對瑪麗耳語:“叫她們去外面候著——我有話單獨跟你說!”
“怎么了?”
“相信我——求你!”
瑪麗應付自如。“有勞幾位姐姐,我想理一理心緒,請讓我和艾莉森單獨待一會兒。”
幾個女子一臉不高興,畢竟,論身份,大多數都比艾莉森尊貴。不過既然新娘有如此之請,誰也無法拒絕,她們只好不情愿地魚貫而出。
終于只剩艾莉森和瑪麗兩個人了。
艾莉森效仿卡泰麗娜王后,直言不諱?!耙歉ダ仕魍卟幻H你,就不算圓房,婚姻可能以無效告終?!?
瑪麗自然明白?!疤热羧绱?,我這輩子也當不上法國王后了?!?
“一點不錯?!?
“可我也不知道弗朗索瓦行不行!”瑪麗一臉焦灼。
“誰也不知道,”艾莉森說,“所以,無論今天晚上成與不成,你都要裝作成的樣子?!?
瑪麗點點頭,一臉決絕;艾莉森之所以愛她,這是原因之一?,旣惔鸬溃骸爸懒恕?伤麄儠粫嘈牛俊?
“會,只要你按照卡泰麗娜王后說的做?!?
“她昨天召見你,就是為這件事?”
“不錯。她說,你要讓弗朗索瓦伏在你身上,至少要裝作肏你?!?
“這倒可以,只是未必能讓證人信服?!?
艾莉森從裙子里掏出一樣東西?!巴鹾笞屛野堰@個交給你??梢匝b在睡袍口袋里。”
“里面裝了什么?”
“血?!?
“誰的血?”
“我不知道,”其實她猜也猜到了,“不用管是哪兒來的,要緊的是到哪兒去——婚床的床單?!彼鞋旣惪撮_口處綁的細線?!爸幌怀叮K結就開了。”
“這樣他們就會相信我失了處女之身。”
“但這個袋子萬萬不能讓人看見,所以過后要馬上塞到身體里,過后再取出來。”
瑪麗露出驚惡交加的神情,不過只短短一瞬,隨即顯出勇敢無畏的本色:“好?!甭牭剿@么答,艾莉森真想哭。
敲門聲響起,門外一個女人說:“弗朗索瓦太子正等著瑪麗女王?!?
“還有一件事,”艾莉森低聲道,“萬一弗朗索瓦不成,你也決不能告訴任何人,不管是你母親還是你的告解神父,連我也不要說。無論什么時候,你都要羞赧一笑,說弗朗索瓦做了新郎應做的事,可謂盡善盡美?!?
瑪麗緩緩點頭。“不錯,”她若有所思,“你說得不錯。既然要保密,萬無一失的法子只有一個:一輩子緘口不提。”
艾莉森擁抱一下瑪麗,接著說:“不用擔心。你說什么弗朗索瓦都會照做,他對你一往情深?!?
瑪麗鎮定心神:“走吧?!?
瑪麗由眾位女官簇擁著,緩步走下樓梯,來到正門前。她依次穿過瑞士雇傭兵的大守衛室和國王的候召大廳,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來到太子寢殿。
房間中央立著一張四柱床,除了上等白床單,床上別無他物。床的四角都垂著厚重的錦緞和蕾絲簾子,現在系在床柱上。弗朗索瓦站在床邊,里面穿了麻紗做的長襯衣,外面披著華麗的長袍,頭上的睡帽太大,趁得他格外幼稚。
床四周有約十五個男子和幾個女子,或站或坐?,旣惖膬晌痪司烁ダ仕魍吖艉拖臓枠袡C就在其中;另外,就是國王與王后,以及朝中幾位重臣和身居要職的司鐸。
艾莉森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
他們本在低聲交談,一看到瑪麗就住了口。
瑪麗停下腳步問:“一會兒要放下厚簾子嗎?”
艾莉森搖頭說:“只放下蕾絲簾子,他們必須親眼見到?!?
瑪麗咽了一口唾沫,又勇敢地往前走。她挽起弗朗索瓦的手,用微笑鼓勵他。弗朗索瓦一副嚇壞了的表情。
瑪麗脫掉便鞋,任斗篷滑落在地上。在這些穿戴整齊的人面前,她只穿了一件白睡袍,艾莉森忍不住覺得她仿佛一件祭品。
弗朗索瓦好像不會動了?,旣悗退摰敉馀?,把他領到床邊。這對少男少女爬到高高的床墊上,拉起唯一一張床單蓋在身上。
艾莉森拉下蕾絲窗簾;這對新人勉強有點隱私。兩個人的腦袋露在外面,床單下的身體形狀也清晰可見。
艾莉森大氣也不敢喘。她瞧見瑪麗湊到弗朗索瓦身邊,對他耳語。外人一個字也聽不見;瑪麗大概是告訴他該做什么,或者怎么假裝。兩人親吻起來。床單扯動,但看不出究竟。艾莉森心疼瑪麗。她想象自己當著二十個人的面獻出童貞。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但瑪麗一往無前。艾莉森看不到這對新人的表情,她猜測瑪麗是在安撫弗朗索瓦,讓他放松。
接著瑪麗翻身平躺,弗朗索瓦則伏在她身上。
艾莉森緊張得難以自持。能成嗎?要是不成,瑪麗又能不能蒙混過去?這些過來人真能被瞞過去嗎?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聽到瑪麗對弗朗索瓦的喃喃私語,聲音極低,聽不清說了什么?;蛟S是親昵之語,同樣可能是詳盡的指示。
兩副身體笨拙地扭動。依照瑪麗雙臂的姿勢,似乎在指引弗朗索瓦進入——抑或是假裝。
瑪麗大喊一聲,短促而尖利。艾莉森聽不出是真是假,但其余的人喃喃表示認可。弗朗索瓦吃了一驚,不敢再動?,旣愒诖矄蜗聯е参浚N近自己。
新人又扭動起來。艾莉森從沒見過男女之事,是真是假根本無從分辨。她偷偷瞧周圍一眾男女的神情。有的緊張,有的著迷,有的窘迫,但是沒有起疑。他們似乎認為目睹的的確是交媾,不是啞劇。
她也不知道這事要多久。她沒想過這個問題,瑪麗也沒有。憑直覺,她覺得第一次應該很快。
約莫一兩分鐘之后,被單下猛地一動,弗朗索瓦的身體好像抽搐起來——要么就是瑪麗為了做樣子,自己在動。接著兩個人放松下來,一動不動。
一眾男女悄無聲息。
艾莉森屏住呼吸。成了嗎?要是不成,瑪麗可記得那個小袋子?
片刻之后,瑪麗推開弗朗索瓦,坐起身子,在床單下扭動身子,顯然是把睡袍褪下來遮住腿;弗朗索瓦也是一般動作。
瑪麗口氣威嚴:“拉開蕾絲簾子!”
幾個女官急忙照做。
簾子系好后,瑪麗做戲般地掀開上層床單。
只見下層床單上印著一抹血跡。
朝臣拍手相慶。木已成舟,房事已成,一切圓滿。
艾莉森仿佛卸下重擔,渾身乏力。她也鼓掌歡呼起來,心里卻在琢磨這到底是真是假。
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