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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種交流觀:對話與撒播

在一些圈子里,對話已經取得了幾乎是神圣的地位,它被推崇為人與人相遇的最高境界、博雅教育的實質以及能實現參與性民主的媒介。由于它具有對等互惠性和互動性,與單向的公告式的大眾媒介和大眾文化相比,對話被認為具有巨大的優勢。1956年,精神病醫師米爾盧(Joost Meerloo)對電視提出抱怨。后來,這類抱怨就像蝗蟲一樣縈擾著此后出現的一切新媒介。他說:“人際交流和討論具有一種互通性(mutuality),它能激發自由。但電視屏幕上的畫面卻不能產生這種互通性。對話已經成為失落的藝術。”Joost A. M. Meerioo,The Rape of the Mind:The Psychology of Thought Control,Menticide,and Brainwashing(1956;New York:Grosset and Dunlap,1961),210.同樣,羅溫塔爾也將媒介單獨挑出來數落:“真正的交流會促使交流雙方心靈間的融合(communion),這是一種內心經驗的分享。這種真正的交流之所以被非人性化,是因為各種媒介的出現,導致交流成為現代文化的附屬品——首先是因為報紙,接著是因為廣播和電視。”Leo Lowenthal,“Communication and Humanitas”,in The Human Dialogue:Perspectives on Communication,ed. Floyd W. Matson and Ashley Montagu(New York:Free Press,1967),336。顯然,對專業的人文主義教育者而言,對話具有一種選舉式的親和力。一直以來,人們都擔心權力不負責任以及文化品位降低等問題,這些擔心有許多頗有道理,而媒介則一直被當作造成這種擔心的替罪羊。如有批評認為,大眾媒介會固化社會的“結構性不公正”并使得精神生活華而不實,這是完全公正和非常必要的批評。但是,這樣的批評不能忽視:在大眾媒介之外也存在著不公;在我們內心深處也塞滿了不請自來的華而不實。

而且,我認為抱怨媒介扭曲了對話,是錯置了我們的傷感(pathos)Pathos,(引起觀眾對劇中主人公表示同情的)哀婉,源于希臘文paschein(“感情激動”)。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認為,說服性的文章可以從三個方面提出訴求:情感(pathos)、理性(logos)及道德權威(ethos)。——譯者。首先,媒介批評有更加重大的任務要完成,如從政治經濟學角度關注媒介所有權的集中以及人類固有的各種近乎變態的貪欲等。第二,對媒介技術的具體應用在體制上可以有多種多樣的安排,因此將技術具有的屬性和“人們對技術的應用”劃上等號是不對的。比如,廣播(指對不具備廣播能力的受眾進行單向的節目撒播)并不是無線電技術的固有屬性,而是一個原因復雜的社會后果(見第五章)。現在的廣播缺乏對話,主要應歸咎于利益的驅動,因為廣播公司發現將受眾變成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能為其帶來更多的利潤。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對話也可能是霸道的,而單向撒播卻可能是公平的。我在本章要反復對此進行論證。對話常常遭遇扭曲,這不僅僅是一種對對話的濫用,而且是文明具有的一個讓人亦喜亦憂的鮮明特征。只有在對話被扭曲后,我們才可能跨越文化、空間和時間,和死去的人、遠方的人以及地外生命進行交流。

“對話”——尤其在其指“當面在場的互惠性言語行為”時——為交流設立的標準過高。如果按此標準,我們的很多語言行為都會蒙上污名。在我們的文化中,許多成分并非一定是兩兩相對,也并非一定是互惠或互動的。對話僅僅是多種交流腳本中的一種。我們悲嘆對話已死,呼吁讓對話重新煥發活力,這都忽視了非互動的行為以及文化中固有的美好屬性。我們和他人在一起的生活常常既是對話,又是儀式行為。在面對面交流時,我們聳肩、嘟噥和呻吟(還有其他符號和手勢)。對這些非語言符號而言,“對話”是蹩腳的描述模式。而且,大規模的民主制度需要規范性的、延伸和擴大了的談話與話語,對這樣的談話和話語來說,“對話”更是一種糟糕的規范性模式。我們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內容涉及對各種符號的廣泛撒播以及適情適景的交流。這種廣泛撒播和得體交流的意義在于,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之間創造出公正的社區,其基礎更多依靠的是參與者的想象力、自由度和團結度,而不是依靠在“對話”中雙方是否平等地分享了時間。誠然,在人這個“會說話的動物”掌握的工具箱中,“對話”當然是一個寶貴的工具,但是它不能被拔高到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本章并不是要全面介紹當代各種“對話學家”[我生造了“對話學家”(dialogians)這個詞,以便和神學家(theologians)押韻]和他們的思想根源。這些“對話學家”包括各種自由主義者、共產主義者、杜威主義者、哈貝馬斯主義者、激進民主派,以及那些偶爾上場的后現代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這些人的觀點有時相互重疊)。這些人都試圖以“對話”為藥方治療我們所遭遇的政治和文化問題。

在本章中,我將勾勒出一條縱深的視域,將其作為各種當代論爭的背景。在這個背景中,我將展現最偉大的“對話支持者”蘇格拉底和發出最永恒呼聲的“撒播支持者”耶穌基督之間的辯論,以重新發現構成“對話”的各種微妙之物,以及各種“非對話”形式——包括“撒播”——的神賜之福。我在這里給“撒播”正名,并不是要為“政委”和“官僚”辯護——這些人專門發號施令,既不深思熟慮,又不談判協商。我將超越對對話的盲目頌揚,更加深入地探究什么樣的交流形式最適合人類的民主政治和道德生活的問題。

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是西方世界道德生活中的中心人物。他們之間的異同是人們長期爭論的話題。他們都善于諷刺和反詰;他們都為自己的信念而獻身,他們所信奉的“王國”都不在他們眼前的這個世界(此世);他們都是導師,但是他們留給我們的教導卻沒有一個字是他們的原話,而都是經過其弟子的轉述。因此,他們的個性具有何種歷史真實性,便是讓人興味盎然而又迷惑不解的問題。他們兩者都在“愛”這一問題上教導學生,告誡他們要撒播愛的種子,但是效果卻有不同。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所表現的“蘇格拉底”為考察人類的思辨活動提供了一個視野:“對話”體現愛欲生活。福音書中據說是耶穌講述的寓言則給我們提供了一幅相反的景象:單向撒播的內容和形式保持不變,并對所有關注此事的人公開進行。這兩種傳播觀念——傳受雙方緊密配對的“對話”和傳受雙方松散搭配的單向“撒播”——一直持續到今天。《斐德羅篇》要求的是將“施愛者”與“被愛者”雙方聯絡起來的親密和互惠流動的愛;而福音書中的“播種者寓言”要求的則是對天下所有的人都同樣賜福的、彌散的愛。對蘇格拉底來說,哲人與弟子的對話應該是一對一、互動、鮮活、獨特和不可復制的對話;在前三部福音書,即《馬太福音》、《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對第四部福音書,即《約翰福音》我會在稍后講到)中,圣言(The Word)遍撒人間,而無具體對象,其天命開放而不確定。蘇格拉底認為文字是先天難產(delivery,同時有“輸送”和“生產”的意思)和后天培養不當帶來的后果,他的傳播視野偏向傳播者。在他看來,交流的問題關鍵是如何呵護并培育種子,而不在于關注接受種子的人對這個過程有何貢獻。與此相對照,耶穌提出的則是強調受者的傳播模式,因為播種者對種子的“收獲”是無法控制的。而我在這里想要論證的是:20世紀,人們對無孔不入的傳播現象產生的不安,在蘇格拉底關于強調“心靈對接”的交流思想中能夠找到豐富的源頭;同時,在耶穌關于“任何交流配對都必定存在著一定的松散性”的思想中,則能夠找到一種矯正的藥方。

在此,我的目的是對比在歐洲思想中形成并發揮著歷史影響力的兩種交流的基本觀念:對話與撒播。我考察的重點不是歷史意義上的蘇格拉底或耶穌,而是他們去世以后留在其重要門徒(柏拉圖和福音書作者)筆下的具體形象。我們今天所知道的蘇格拉底,也許很大一部分是柏拉圖的杜撰;而耶穌在拿撒勒(Nazareth)的布道內容的原創性,一旦置入公元一世紀時初生的猶太教文化背景中,也許會黯然褪色。不過,我關注的重點在他們各自給我們留下的精神和道德影子,而不是他們歷史真實性。我將多種關于“交流”的視野融合起來,對它們進行一種重新組織,我的重點與其說是為了闡明柏拉圖或福音書,不如說是為了讓他們身上具有的“既遙遠又熟悉”的特征給我們帶來新的教益。只有嚴肅認真地將傳播理論作為一個開放領域并對之思考,我們才能發現這個領域還可能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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