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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高雅的恐怖分子(1)
司法警察[1]局里,少有人知道拉蘭熱拉專員的洗禮名。拉臘知道:洛倫索。
“你的問題,”拉臘有一次對他說,“在于你完全變成拉蘭熱拉專員了。你真該試著再當一次洛倫索。”
那時候,這位拉蘭熱拉專員尚且能在一些時候成為洛倫索——至少與她在一起時可以。隨后,他丟失了這樣的習慣。他五十歲了,留著花白的絡腮胡,與全然烏黑的頭發(fā)形成對比。他的敵人們(他那時有很多敵人)拐彎抹角地說他染了頭發(fā)。專員攪亂書桌上的紙張。一片混亂。他的人生就是一片混亂。拉臘站在那里,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快點。他們都等著我去辦公呢。要是我待得太久,他們會覺得是你把我綁架了……”
“我不會在乎……”
一臺老舊的電視機正在播新聞,在墻上,他們上面一點的地方。一個膚色白皙的金發(fā)女播音員評論著同時發(fā)生的六起罪案的余波,在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羅馬和馬德里,針對美國大使館和領事館,以及與該國有關的企業(yè),并證實有六十人死亡,其中大部分是美國的外交官。國家與國際安全部隊都處于最高級別的戒備狀態(tài)。這時出現(xiàn)了拉蘭熱拉專員的畫面,他坐在金發(fā)女播音員面前,姿態(tài)筆直。
“在那位女士旁邊,你顯得太黑了。”拉臘說,“太黑了,也太英俊了,我必須坦言。”
“而且太聰明了……”專員補充道。
“我們邀請到了來自司法警察局的拉蘭熱拉專員。”記者介紹道,“我們都知道,那幾起罪案發(fā)生在歐洲的同一時間,有一個男人在里斯本機場的停機坪被捕,他當時正要登上一架美國聯(lián)合航空公司的飛機,那是美國第二重要的航空公司。您能證實此次逮捕行動嗎?”
“我能證實。有一個來自安哥拉的恐怖分子被捕了,他曾在敘利亞與‘伊斯蘭國’[2]共同作戰(zhàn)。我們正在拆除這個人建立的所有網(wǎng)絡。情況在控制之內,我們很快就會公布此次調查結果。”
“真是個彌天大謊。”拉臘在辦公室里諷刺道,“我永遠學不會像你們一樣撒謊。”
“您能證實關于美國特工在里斯本與司法警察局及移民局合作的消息嗎?”記者繼續(xù)問。
“我們正在與許多國家的當局展開合作。”專員回答道,“但必須著重強調的是,葡萄牙擁有世界上最好的調查部門之一。葡萄牙人都可以保持鎮(zhèn)定。”
“當然了,當然了,我們都很鎮(zhèn)定……”
“可惡,拉臘!你能不能安靜一下?”
“您能證實中情局有意將犯人引渡到美國嗎?”
“我不能證實,也沒有理由滿足這一要求。”
專員站起來,關上了電視。拉臘拍手稱贊:
“你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差,一點也不,先生。有些人在電視里就會變得比在真實生活中更好。”
“我本該戴另一條領帶……”
“下次吧,聽聽我們那位犯人的建議。他懂得領帶。”
電話鈴聲響了。專員在紙堆里尋找起來,最后找到了電話。
“是那個美國女人。中情局的家伙。”
“接電話吧……”
“接電話?我恨美國人。他們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至少這個女人會講葡萄牙語。那個犯人是我們的!我們的,你聽見了嗎!我們不會交出他的。”
“你不是說好了要去機場接她嗎?”
“該死!你說得對。我給忘了……”
專員接起電話:
“是的,麥琪,真的很抱歉……啊,您已經(jīng)在酒店了?!我馬上就去……”
他掛斷電話,放進褲兜里,向拉臘轉過身,面露不安:
“你看過她的照片嗎?”
“沒有。怎么了?”
“拉臘,那家伙是個黑人。黑人!和我們那位恐怖分子一樣。”
拉臘慍怒地看向他:
“她是非洲裔美國人?!所以呢?”
“她要待在他身邊。黑鬼都沆瀣一氣。他們怎么能往我們這里派來一個黑女人?美國已經(jīng)沒有白人了嗎?”
“我受不了你這番種族主義發(fā)言。光是聽你講話,就讓我不停感到反胃。把那些文件給我,拿上我就走。”
“說真的,我沒找到。”
他又在一堆文件里尋找起來,有幾張紙掉到了地板上。最后,他從一個信封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了拉臘。
“我沒找到你的文件。但看看這個,你看過這個嗎?它在那個該死的蠢豬的背包里……”
拉臘饒有興趣地端詳起那張卡片:
“是一張名片。太神奇了!”她大聲讀了出來,“查爾斯·波亞鐵爾·本蒂尼奧,浪漫派詩人和靈魂大師。”
“神奇?!這家伙知道的挺多。靈魂大師?偽裝大師,這才對……”
“你想說什么?這只是一張名片。我喜歡這個花邊……”
“四種顏色!你想過這東西要花多少錢嗎?還有那個混蛋穿著打扮的方式。凈是名牌衣服。”
“他非常高雅……”
“我想知道這個混蛋從哪兒搞來的錢,穿得那么好。”
* * *
查爾斯·波亞鐵爾·本蒂尼奧獨自待在他那間牢房里。他坐在地板上,看向其中一面墻,上面畫著一只鳥的圖案。他的手指劃過圖畫的輪廓,小心翼翼地愛撫著,仿佛在為一只活著的鳥兒梳理羽毛。
“你在這里待了多久了,朋友?現(xiàn)在我來了。他們把我抓住了,在我準備好,差不多就要飛翔的時候。說到底,我做了什么?我只是遵從了你們的指示。從始至終,我都是這么做的。我離開了羅安達,是遵從你們的指示。我去了巴黎,是遵從你們的指示。我去了敘利亞,是遵從你們的指示。”他閉上嘴,全神貫注地看著墻壁。“沒錯,我同意,我在敘利亞搞砸了事情。”他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個來見過我的女警察,我喜歡她。漂亮的雙腿,最美的屁股。而且我覺得她也喜歡我。”
* * *
專員的手指在鋪滿他書桌的紙張間穿梭。他拿起一份文件,很快又放下了。他又拿起另一份,假裝很感興趣。本蒂尼奧在他面前微笑。他被關在牢房里,卻仿佛正坐在一張王座上。黑色的綢緞襯衫上點綴著星星,閃閃發(fā)亮,像是一片真正的夜色。狹長的深藍色領帶上,翱翔著銀白色的小型飛機。在襯衫外面,他穿了一件輕便的西服外套,就像那件襯衫一樣漆黑。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博勒帽,這種帽子放在他身上,要說滑稽,倒不如說顯得必不可少。麥琪坐在另一張書桌前,而拉臘始終站在囚犯的身后。
“我先開始?”麥琪問道。
專員挺直腰桿,放下了那堆紙。
“不,尊敬的女士。我先開始。”
本蒂尼奧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在他的胸前,夜色似乎也在微笑。
“如果你們想,我們就開始吧。”
“您以為自己很幽默?”麥琪叫道,“告訴我您的真名!”
“查爾斯·波亞鐵爾·本蒂尼奧,親愛的女士。我們所有的這些名字全都千真萬確。”
拉蘭熱拉專員往桌上俯了俯身,一雙寬大的手掌在紙張間向前推去。
“看這里,噢,游擊隊員[3],我認識你們所有人。我曾在你的地盤上待過。”
“在安哥拉?!”本蒂尼奧的聲音熱切卻又平靜,“拉蘭熱拉長官,您能給我一小杯咖啡嗎?”
“你不要別的了嗎?不要了嗎?沒錯,我對你們了如指掌,羅安達的這群黑人,執(zhí)意堅信著他們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加高貴。即使是在殖民時期,他們也覺得自己比白人更優(yōu)秀。我認識安哥拉的時候,它的情況尚且不錯。”
拉臘站了起來。
“情況不錯,拉蘭熱拉專員?!”
“對,情況不錯。你應該了解一下那個時期的羅安達。或是其他城市:新里斯本[4]、卡莫納[5]、薩拉查[6]……”
“繼續(xù)!”麥琪命令道,“讓我們直入正題。您,本蒂尼奧先生,您曾是軍人,沒錯吧?”
“的確如此。”
“是哪個兵種?”
“爆炸物。地雷和陷阱。”
“還不錯,您很配合。那么,告訴我,您來自‘伊斯蘭國’嗎?”
“我們,查爾斯·波亞鐵爾·本蒂尼奧,我們來自威熱,沒錯,我的女士,我們肩負榮光。”
“啊!您招了?!”
專員爆發(fā)出一陣駭人的大笑:
“威熱!威熱!他說他來自威熱,一個安哥拉北部的城市!”
“威熱,是的。”囚犯承認道,頗有教養(yǎng)地點了點頭。
“您了解威熱嗎,拉蘭熱拉長官?”
拉臘搖了搖頭,微笑道:
“這真是開了個好頭。”
專員注視著拉臘的笑容。他也站起身來,大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首先,你要告訴我們,你他媽究竟在機場干了什么。”
“我們要飛翔,拉蘭熱拉長官。”
“誰要?!”
“我們所有人,查爾斯·波亞鐵爾·本蒂尼奧。”
拉蘭熱拉專員厚實的雙手在囚犯那張臉面前晃來晃去。有那么一瞬間,他像是要打上去了。
“別說得好像你是一群人一樣,蠢貨!我在這把椅子上只看見一個家伙。唯一一個家伙。”
“那是您看得不夠仔細,拉蘭熱拉長官……”
麥琪向前走去:
“你要飛翔?你翻越了護欄,在飛機跑道上被抓住了。”
“沒錯。”
“你要怎么飛?!”
“就那么飛。一點燃料,另外再來一點信念。”
“我們很清楚你要做什么。”專員大喊道,“你想到停在跑道上的那架飛機那里去。”
“不,先生。我不是沖著飛機去的。我不需要飛機來幫我飛翔。”
“為什么你的背包里裝了五升的醋?”拉臘問道。
“醋是我的燃料。”
“用來做什么的?”
“當然是用來飛的!”
三個人沉默地面面相覷。這時,拉蘭熱拉專員猛地砸了一下桌子,把檔案、書籍和文件都掀翻在地。
“婊子養(yǎng)的黑鬼!你在耍我們嗎?”
麥琪頗為緊張地看向專員:
“您剛剛說什么?!”
“什么都沒說,同事,忘了吧。我什么都沒說。”
“我們都冷靜點。”拉臘站到兩名警察中間,隨后轉向犯人,對他微笑了一下,“解釋清楚。有一件事你必須得明白。你背負的指控非常非常嚴重。你有與一個恐怖組織相關聯(lián)的嫌疑。明白嗎?”
麥琪揮了揮一本黑色的護照。
“我們這里有您的護照,本蒂尼奧先生。所有東西都在這兒。你曾在敘利亞逗留兩個月。你去敘利亞做什么了?”
本蒂尼奧垂下眼簾。
“我們收到了指令。”
“啊,現(xiàn)在,這就對了。”專員歡呼起來,“現(xiàn)在我們開始相互理解了。你收到了誰的指令?”
本蒂尼奧指向了一扇窗戶。
“他們的!”
麥琪從一份檔案里取出一張照片,展示給犯人看。
“你是說這個女人嗎?”
“你認識這個女人?!”專員驚叫道。
* * *
在他的牢房里,本蒂尼奧把耳朵貼在墻壁上,緊挨著那幅鳥兒的圖案。
“我沒聽見。我什么也沒聽見。”
一片寂靜。
“那個女人?!我認識那個女人嗎?有誰能說自己認識那個女人?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巴黎,當時我剛在圣羅蘭的店里買了這件漂亮的襯衫,走出來的時候,便與那雙眼睛不期而遇。那雙眼睛簡直令我瘋狂。她的全身上下都在那雙眼睛里。在那一天之前,當我看向一個女人,只會看見她的屁股,只會看見她的雙腿,只會看見她的乳房。到了法伊扎身上就不一樣了。我只會看見她的雙眼,實際上,是因為我無法看見其他事物了。那是雙眼和罩袍[7]。罩袍和雙眼。”
又是一片寂靜。
“她也向我看過來了。但她的目光并沒有停留太久,不像平常會發(fā)生的那樣。女人們很喜歡我。我超有范兒,上帝知道我多么有范兒!我充滿驕傲。我是安哥拉人!我不需要那些賣給顧客的藥物。這兒就有個效果很好的……米戈斯塔。我們也管它叫馴服的香水。我從沒用過,我不需要。如今,與那個資產(chǎn)階級化的女人在一起……唉,我有點沉醉其中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她越是不理睬我,我越是興奮。她走上大道,我跟在后面,直到她來到了清真寺。她走了進去。我之前一座清真寺也沒見過。我離開了。第二天早上,我又回來了。我看見人們脫掉鞋子,進入寺里。我猶豫不決。所以說,我要脫掉這雙路易威登的時髦鞋子,丟去同其他那些流浪漢的破鞋做伴嗎?!等我回來了,誰知道它會不會不見了。沒有路易,也沒有威登。我離開了。一天之后的晚上,我和幾個朋友一起慶祝非洲日[8],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隔壁桌。我看見了一個女人!我想說的是,我看見了眼睛。而且是那雙眼睛。是她!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她便站起身,朝我走來。接著,我們展開了一場關于上帝的對話,她問我是不是信徒。而我答道:‘姑娘,我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信徒。’法伊扎感到幻想破滅。我意識到:要想戰(zhàn)勝那個女人,我就得皈依伊斯蘭教。于是我皈依了。”
* * *
“回答我!”麥琪喊道,“你認識這個女人?!”
本蒂尼奧遲疑了一下:
“她是法伊扎。”
“法伊扎·阿爾·加爾布!”
“沒錯。”
“法伊扎·阿爾·加爾布,阿卜杜拉赫曼·阿爾·加爾布的妹妹,‘伊斯蘭國’的領導人。”
“沒錯。”
“你和她之間是什么關系?”專員問道。
本蒂尼奧朝這位特工轉過身,面色震驚:
“關系,拉蘭熱拉長官?!有很多種,但一直處于保護之下。”
“保護?什么樣的保護?”
“避孕套,一直戴著避孕套。我是個認真的男人。”
麥琪敗下陣來,倒在了一把椅子上。
“他在說什么?”
拉臘用雙手遮住了笑容。笑起來的時候,她顯得很年輕,而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幾年前,洛倫索提醒她:“你笑的時候就會威嚴全無。一位充滿威嚴的特工就不該笑。”然而,這笑容就像是水:如果我們擋上嘴巴,就會從眼睛里流出來。拉臘的笑容在房間里漂浮著,好像一道充滿顛覆性的光線。年輕的特工看向拉蘭熱拉專員緊繃的臉,努力讓自己恢復克制的神情。
“我想我知道他在說什么。”她說,“我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
“避孕套!”犯人強調道,做出往一條想象中的陰莖、一根巨大的木棒上戴避孕套的手勢,“那些情侶不都是這么說的嗎?”
專員大喊道:
“啊!你這混蛋,婊子養(yǎng)的黑鬼!”
麥琪的喊聲壓過了專員:
“種族主義,不行!我要對先生您提出投訴……”
“投訴?!向誰投訴?!我們在葡萄牙。我不為女士您工作。”
本蒂尼奧舉起雙手,動作平靜又優(yōu)雅。他是一位王子,他就是教宗本人。
“女士們先生們,親愛的朋友們,請我們冷靜下來!我們正在談話。我們都是來自城市的文明人。”
“你們看見了嗎?!”專員指向本蒂尼奧,“我了解這些混蛋,他們覺得自己是國王。這件事,你們都聽我的。”
“沒錯!”犯人表示贊成。
“沒錯!沒錯!我受夠你這些‘沒錯’了!如果你再說一句‘沒錯’,我發(fā)誓一定會殺了你!”專員站起身,一腳踹倒了椅子,發(fā)出一聲轟響。他重新扶起椅子,感到呼吸困難。“你只許在我問你事的時候說話!明白了嗎?你簡直像是在走秀臺上。你到底有多少條領帶?”
“三十一條,拉蘭熱拉長官!一個月里一天一條。從不重復。大部分都是在巴黎買的。我父親,恩戈拉·恩東戈,他總是對我說:‘孩子,尊重從領帶開始。’比如說專員先生,我只是舉個例子,無意冒犯,您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外貌出眾,很適合我這套衣服。如果您想,我可以將您引薦給我的裁縫,阿爾梅達先生,他是里斯本最好的裁縫。在巴黎,我從最為著名的品牌那里購買了我的正裝。在里斯本,我讓阿爾梅達來做。”
“別和我閑聊。我想知道的是,你從哪兒弄來的錢打扮成這樣。”
“奇跡的生意進行得很順利。危機越多,魔鬼越多。比方說,在里斯本這兒,您拿著《晨郵報》[9]。巫醫(yī)的廣告越來越多。巫醫(yī)已經(jīng)比妓女還要多了。”
麥琪兇橫地打斷了他,展示出一張照片:
“讓我們回到法伊扎。因為這個,你和她的哥哥阿卜杜拉赫曼也獲得了某種關系?”
“不好意思,同事,但這是我家。是我在問問題。”專員插話道。
“那么因為這個,你和阿卜杜拉赫曼也有了某種關系?”
本蒂尼奧慌亂地看向那三個人,用雙手蓋住了臉。
“你們怎么發(fā)現(xiàn)的?嗯,那些人說了很多,說得太多了,說的都是廢話。那是一場可怕的誤會……”
“一場誤會?!”拉臘說道。
“就是那里流行那種愚蠢的時尚,男人和女人全都穿著長裙。有個家伙變得混亂了,變得焦躁了,然后有一天,我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大舅哥的屁股。你們想要什么?男人不是鐵打的。事情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