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死亡匣子(2018年版)
- (美)蘇珊·桑塔格
- 4946字
- 2019-01-11 15:09:26
重新上班后的三周里,一切似乎真的不再那么痛苦難受了。周末時,他呆在家里看看書,聽聽音樂。幾乎不吃什么東西。在周五或周六的晚上,他只是打打盹,而沒有想要一覺睡到天亮。不過到星期天的晚上,他會盡量按正常時間上床。工作日期間,他像以往那樣八點鐘起床。鬧鐘的聲音太過刺耳;他用來叫醒自己的是一臺調到調頻WOR音樂臺[3]的定時收音機,播放的永遠是熱門樂曲榜前四十名曲子的排名升降。接著做早晨該做的事情,但往往不包括早餐。遛遛狗,回來之后,簡單清理一下。家里收拾得井然有序;所有的東西看上去既不是太潮濕,也不是太干燥;室內的空隙既不太大,也不太小,走動起來很方便。然后到達辦公室。他那位板著面孔、毛孔很粗的上司邁克爾·C. 杜瓦拿著一沓信件走了過來,這是需要迪迪處理的瓦特金斯公司與《科學儀器評論》雜志社之間的往來信件。杜瓦說話時為什么要向左歪著腦袋?他為什么露出了笑容?為什么讓那些唾沫堆在嘴角?迪迪強壓住惡心之感,手指撫摸著桌子上磨損的鋁邊,迫切地盯著飲水機。他那位呆頭呆腦的秘書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地拉扯著長筒襪。迪迪不介意處理文件。不過,他一貫喜歡潔凈,所以討厭更換打字機的色帶。而在制作新版面時,如果用墨汁描繪的細線突然變粗或形成墨團,他會沮喪得幾乎要哭出來。迪迪一度為自己的講究而自豪,覺得講究潔凈是舉手之勞。但最近以來,他懷疑那一切全是裝模作樣。鄙視自己的窮講究和神經過敏?!氨梢曌约旱娜藢⒆约阂暈樽员烧摺!薄翱杀傻牡系稀薄2贿^他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不要發笑。
而且還是“文弱的迪迪”。小時候,迪迪對自己的身體比較自信。起碼他記得是這樣。當時,保羅將放學后的時間全部用來練鋼琴,對于剛剛發育時那種難以啟齒的痛苦,他比迪迪有著更為深切的感受;他羨慕僅僅大他一歲的哥哥,羨慕哥哥肌肉十分發達的胳膊和厚實寬闊的胸膛。保羅一向不喜歡體育,而“音樂盲迪迪”上中學時就熱衷于體育運動,并且小有名氣。由于體育方面的特長,迪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對弟弟表現出一種保護性的姿態——盡管他暗地里很佩服保羅的獨立性格,他知道,這種性格遠比單純的體力更有力量。不過,迪迪還是很健壯。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對于身體的自信是什么時候開始消退的呢?是與瓊在一起的那不快的最后幾年嗎?但女人們都喜歡他,一直都喜歡。她們的判斷說明了一定的問題??傻系喜幌胱云燮廴?。他每天的活動只限于從出租車到辦公室的轉椅再到餐館的椅子到劇院或音樂廳的座位然后到客廳的沙發最后到床上,唯一的運動就是遛狗,所以,他的身體不可能永遠肌肉發達,充滿活力。真相總會顯露。因為總會感覺到的。而且不管別人能否看出來,他自己也的確感到不如以前那么壯實了。他那頭開始花白的頭發總是剪得很短,下面的瘦腦袋似乎不堪一擊。那十根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細手指和兩條瘦腿也一樣。
直到最后,迪迪的外表開始對這種了無生氣、一成不變的生活做出了證明。隨之而來的是無法抵御的眩暈,這種眩暈在九月份的煎熬中達到頂點,終而引發九月三十日的決定,接著是住院,然后是足不出戶,獨自一人度過誠惶誠恐的四天。他(現在)真的是骨瘦如柴了。帶在身上的鑰匙、錢包、香煙、硬幣、小刀、袖珍手電筒以及優等生徽章都變得沉甸甸的。他每天晚上只睡兩三個小時,而一旦睡著,也總是夢魘不斷,直到筋疲力盡地醒來。另外他吃得也很少。瘦下去的肉是心靈的脂肪,很難再長回來。迪迪得去一趟裁縫店了,因為他(現在)發現自己的衣服與冒著虛汗的皮膚之間空蕩蕩的。他意識到自己從脖子到腳踝已經衣帶漸寬,除非是走動時口袋里的東西撞上肋骨和大腿,他不能永遠有這種感覺吧?但是有什么東西在膨脹,有一堵墻在越變越寬。
公司在位于州北的總廠召開了為期一周的會議。來自國外的競爭愈演愈烈,使紐約辦事處憂心忡忡。老字號公司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要從研發、生產、廣告和銷售等部門集思廣益。迪迪是廣告部的副主任,被邀請全程參加會議。杜瓦可能會在星期三來參加,也可能不會。
迪迪覺得這是一樁榮幸的差事。而且帶有度假的意味。十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迪迪收拾好行李,然后上了床,這一覺睡得比往常要好,其間做了一個夢。保羅和他藏在樹林里撿木柴,把它們碼成堆;突然,不知是腳下絆了一下還是被人推了一把,他掉進一個洞里。接著呢?一陣愚蠢的難過。保羅在大喊:“我幫不上你!”迪迪一邊往下墜落,一邊暗暗想著:真見鬼,我居然這么弱不禁風。保羅將腦袋探到洞口,對著下面大叫:“迪迪!迪迪!”他嚇壞了,哭了起來。迪迪既不能安慰保羅,也無法救出自己。瓊在洞底等著他。她回來了嗎?不過那一部分夢境模糊了。
迪迪醒得很晚。把不情不愿的狗牽到地下室,交給管理員十美元,請他幫忙照看一個星期。管理員的小公寓的地上鋪滿綠色的油氈。冉的表現與帶它去看病時一樣,一邊嗚嗚叫著,一邊在油氈上拖著爪子。迪迪連哄帶嚇地把它拉進廚房。管理員的孩子們馬上就想跟它玩耍,而做父親的則頓時顯出想反悔的神色?!皼]事兒的,托里斯先生,”迪迪對他說,“我一走它就安靜了。”如果迪迪能像自己假裝的那么自信就好了。冉的哀號讓他胃里一陣翻涌。
隨后他乘出租車到了火車站,登上星期天下午的“私掠船”號列車,進入倒數第三節車廂。這是一列嶄新而豪華的特快專車,每節車廂都按照歐洲風格被隔成數間可容納六人的包廂。通過復古而實現了創新。
正點發車。我們離開城里,朝西北方向駛去。迪迪占據靠窗的位置,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盡量讓自己的瘦屁股坐得舒服一些。在頭一個小時里,迪迪翻閱著在火車站買來的厚厚一沓《時報》。沒必要東張西望。再說,他經常走這條線,當我們從市郊疾馳而過時,對車窗外的有限景象他早就了如指掌。如果每一座工廠都有一尊煙囪,如果所有的屋舍都是未加裝飾的青磚瓦房,如果發電廠就是發電廠,而監獄總是關押犯人的地方——那還有什么好看的呢?要尋找差異,關注細節,那是第一次看的人的所為。在以往的行程中,迪迪總是能隨遇而安,因而常常能透過車窗觀看外面的房屋——對那些房屋,他可以像做白日夢一般接受或者拒絕,盡管他從沒有在里面居住過。但這一次,迪迪拒絕了車窗所提供的經過安排的景色。
下面該干什么呢?所有應當考慮的問題都已經打印在標準規格的黃色紙張上,并用夾子夾好,此刻正放在頭頂行李架上的公文包里。其他的就沒法去想了。迪迪把報紙擋在面前,慶幸能用這堵墻將自己與同行的旅客隔開。包廂是一處公共場所,對所有的人開放。不過也有某種親密的氛圍。最多六個人被關在一起,暫時與外面的所有人隔絕。旅途中的小隔間。不由自主地共處一室,倒是增加了秩序的力量。
迪迪(現在)感到無聊了。報紙已經看完。肚子也餓了。只要坐火車,迪迪就會產生饑餓感。坐立不安。乘務員來查票了。誰的票呢?我們的票。特快列車從許多千篇一律的車站疾速駛過,中途沒有停車,而迪迪與任意幾位旅客關在一起。不過,作為生命的同路人,迪迪盡管心灰意冷,卻又本性難移地抱著希望,所以,他要努力找出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他抬起目光,緩緩地、隨意地朝包廂里的人看去——目不轉睛地打量未免顯得失禮。
對面的靠窗位置上坐的是一個女人,她穿著褪了色的羊毛套裝,灰白的頭發亂蓬蓬的,一雙小眼睛很銳利,她的腳邊有兩只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袋子里也許裝著食品。可這趟旅程并不是太長。是帶給吵鬧而又淡漠的孫子們的禮物吧?迪迪猜想,不管包里裝的是什么,她準是一個喜歡費力卻總是難得討好的女人。
她正滿臉迫切地對坐在她右邊的姑娘悄悄說著什么,那姑娘長相十分清秀,看上去似乎在聽,但是好像有什么東西——也許是臉上的那副大墨鏡——使她可以不用答話。那鏡片顏色很深,黑中泛綠,完全遮住了姑娘的眼睛,迪迪不禁想到,不知道她戴著墨鏡能否看得清楚。你碰到一堵墻了!
在那姑娘的另一邊,也就是迪迪對面的外側座位上,是一位大腹便便的牧師;火車剛一開動,他就把那張胖臉埋進自己的祈禱書里,一邊讀,下嘴唇一邊有節奏地顫動。祈禱書不像報紙一樣看完就完,而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反復閱讀。這是什么機制??!“好人迪迪”有沒有可能成為牧師,總是閱讀某種一成不變卻值得閱讀的東西呢?這樣的好事也許不適合他。對“好好先生”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
緊挨著迪迪的左邊,坐著一個穿著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他面色紅潤,身材魁梧,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身上有股廉價護膚液或古龍水的氣味。他與迪迪年齡相仿?;疖噭傄婚_動,他就把一本大雜志攤開在膝頭上,但是并沒有拿起來看,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輕輕地朝里面吐了一口痰,然后一直坐在那兒,悶聲不響地看著手帕。即使在火車轉彎,車身側斜時,雜志也沒有從他膝上掉下來。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花白頭發的女人,問大家是否介意她打開車窗。天氣不錯。很暖和?!昂萌说系稀睅退_了車窗,弄臟了自己的手指。“不要把頭伸出窗外?!蔽覀冇纱苏務撈饋恚鹤詮膿Q了新車之后,這條線路的服務也隨之改善,旅行條件也好多了,六個人一個包廂,而不是一對對、一排排地坐在共用的車廂里。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說,雖然早就有關于這條鐵路其實已經破產的傳聞,但他聽說鐵路公司正在擺脫困境。迪迪覺得自己的大腦開始迷糊起來,口里像生了銹一般。對于熱愛真相的人來說,談話永遠是個陷阱,對吧?但常識告訴他別心煩,不要把這種隨口的閑聊太當真。這是一條硬規則。誰會在乎鐵路公司的現狀,以及它的改革或經濟情況呢?這里有誰會真的關心嗎?哦,不過對人還是要有憐憫之心,這都是些舌根很軟的可憐蟲,他們本該去親吻花朵,卻發現口里跳出了毒菌。雖然不滿于那家伙說話神經兮兮的樣子,但迪迪有憐憫之心。他口里也跳出了毒菌。迪迪說,既然火車(現在)都能正點了,清-潔-就-應-該-做-得-更-勤-些。他朝污跡斑斑的玻璃窗、落滿灰塵的行李架以及地上被踩爛的煙頭做了個鬼臉?;ò最^發的女人從自己的一只購物袋里找出一張餐巾紙——這么說,的確是食品袋了——交給迪迪擦手。迪迪覺著那女人看起來很久沒有洗浴。也許根本就不臟,但是蒙上了歲月的塵埃。
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將手帕塞回口袋,清了清喉嚨,拿起雜志。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封面了。《集郵年鑒》。
“我猜是位收藏家。”我們沒有看到牧師抬起頭。他的嘴巴動了動,傳出溫和的聲音,但嘴巴周圍仍然毫無表情。這是一張精神分析師在接受初期訓練時的面孔。蒙著面紗,表情木然,基本上不動聲色。
“沒錯,我是。而且也做這一行的生意。”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似乎又要咳嗽或者吐痰。
“你見過這套郵票嗎?”牧師問,“我想是珍稀品?!蹦翈煆谋承目诖锾统鲆话谚囎樱謴耐庖聝葌鹊牧硪粋€黑色口袋里掏出一只錢包狀的盒子,把它打開,用拇指和食指掀起里面的蓋層,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取出一沓藍色郵票。
原來牧師和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都是集郵愛好者,喜歡收藏印有國家、國王、建筑、樹木或人像的珍貴小紙片;兩人都拿出各自最近所得的郵品比較起來。隔著鑷子一般短的距離,分享著志趣相投的快樂。迪迪如果想說話,剩下的對象就只有花白頭發的女人以及與她同行的漂亮姑娘;那姑娘一直沒有開口,迪迪更希望與她交談。老太太倒是很主動。她解釋說,她所陪同的姑娘是她的侄女,要去北部一家著名的醫療中心做眼科手術。這姑娘是雙目失明嗎?迪迪心里想著。這么問似乎很無禮。老太太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侄女即將接受的手術,得花多少錢,有多大的風險,成功率是多少等等。她一遍又一遍地使用“角膜”、“眼科”、“脈絡膜”之類的字眼,但總是發音不準。迪迪煩躁起來。當別人表述不準或詞不達意時,他就會煩躁不安。
“對吧,海絲特?醫生是這么說的吧?”
直到現在,那姑娘對一切都不置可否。也許是覺得難堪,也許是很生氣。也許是對嬸嬸的喋喋不休早已司空見慣?那位嬸嬸一邊嘮叨,一邊不停地撫摸著姑娘的臉頰、肩膀和胳膊,一副財產擁有者的愚蠢模樣。迪迪恨不得把老太太的雙手捆起來。可他又不愿意讓她住口,不愿意截斷這信息之流。自從一個月前發生的事件以來,對那些喜歡反復訴說自己的疾病和手術的人,他比過去多了幾分耐心。不,還不僅如此。他聽任某種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更為大膽的欲望所驅使,在老太太的話語之河中漂流。他一邊與那位嬸嬸交談,一邊把目光停留在盲姑娘的身上。眼睛失明的人看不到迪迪,看不到他因為自殺未遂以及吃醫院里的配餐而變得憔悴不堪。但這姑娘如果愿意的話,可以開口講話;而迪迪覺得她講起話來肯定不會像她嬸嬸,而是會干凈利落。迪迪也想撫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