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死亡匣子(2018年版)
- (美)蘇珊·桑塔格
- 4932字
- 2019-01-11 15:09:26
就在這時,突然一片漆黑。我們的談話也戛然而止。迪迪想起這里有條隧道,離城里約有兩小時的車程。但包廂和過道里的燈為什么也熄了?這是為什么?別管它吧。從包廂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起,大家都住了口。我們想等待,想進入黑暗和沉默。然后,經過一段可以忍受的間歇,在隧道盡頭再度撿起剛才被打斷的話題,漫無邊際地聊下去。火車在黑暗中疾馳,似乎越來越快,猶如水平方向的降落,讓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迪迪根據自己的印象覺得隧道應該已經被甩在后面時,火車突然一個急剎,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后停住了。嘆息,驚叫,無數只手在亂動。傷著什么人了嗎?大家頓時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話來。如果說黑暗讓我們住了口,那么黑暗加上停車則讓我們重新打開了話匣子。面對新的情況,做出新的舉動。哦,也不算太新。我們并不擔心。火車很可靠。迪迪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我們在隧道里至少呆上七分鐘了。接著,我們看到過道里搖搖晃晃地出現了一束燈光,聽見隔壁包廂的門被拉開了。有個低沉的聲音說了句什么,我們聽不清楚。門“咣當”一聲關上之后,迪迪豎起耳朵,等待一種更近、更刺耳的聲響。這些人有明顯的官僚作風,總是重手重腳,大模大樣。而迪迪算得上是一位見多識廣的旅客。(現在)的情形很像是過去發生在可笑的歐洲的邊防檢查,可這兒是一個大國,太大了;我們不是在邊境線上,而是在隧道中間。果然,我們包廂的門被拉開了。門口出現了一束手電光,后面印出一個男人的模糊身影。“女士們,先生們,我代表列車長向你們表示歉意。”
“出什么事了嗎?”郵票販子問道。簡直是明知故問,顯然是出事了。
“年輕人,你干嗎不呆在駕駛室或別的你該呆的地方,盡快讓火車開起來?”那位嬸嬸說。
“我不是司機,女士,”那家伙回答。自以為是的癩蛤蟆。“我只是代為致歉。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大概是什么問題?”牧師問。
“我們不得不在隧道里停車。”
“這還用你說!”嬸嬸搶白道。
手電光晃了晃,然后落在老太太的臉上。“女士,您讓我把話說完好嗎?”她倒抽一口氣,抬起了胳膊;手電光又垂了下去。“我們不得不停車,是因為鐵軌上有東西。前方,嗯,有什么東西擋道了。”
“是在修路嗎?”迪迪問。
“就我們所知,沒有接到關于隧道施工的通知。”
“這樣的蠢事我真是前所未聞,”老太太說,“聽見了嗎,海絲特?”難道她還是聾子不成?迪迪暗暗想著。
“放心吧,女士。我們會很快開車的。”
“只管壓過去好了,”姑娘輕輕地說。原來不是聾子。不愛講話而已。
“別擔心,親愛的。你瞧,年輕人,這兒還有病人呢。”
“我不是病人,”姑娘說,“剛才只是開個玩笑。”
“還有什么情況?”迪迪問。
“哦,”乘務員(暫且不管他是不是乘務員)說,“一旦他們弄清這里到底是隧道的中段還是快到盡頭……我是說,因為我們可能進錯了隧道。”
“進錯了隧道!”迪迪驚叫道。
“但隧道無疑給堵住了,”乘務員扼要地說。
“難道該走的隧道就不會堵嗎?”牧師問。
“聽著,各位,別為難我好嗎?我只是奉命來傳個話,告訴大家,司機和列車長這會兒正在商討——”
“商討!”女人嘟噥道。
“他們要么可以清除障礙,也許并不是太難,你知道,可能只是個惡作劇。要么還可以把車倒回去。”
迪迪聽到郵票販子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即使還沒有說話,就暴露出了他的驚慌。(現在)他開口說話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碰上了大麻煩。不管我們是坐在這里不動,還是清除障礙往前走,或者從隧道里退回去,這條線上的下一趟火車都可能一頭撞在我們這趟的屁股上。”
他比迪迪還要驚慌嗎?眼下確實如此。迪迪對恐慌的反應一向很慢。他總是喜歡思考。他的腦子不錯。迪迪想起郵票販子此前盯著自己手帕的情景。大概是位疑病癥患者。顯然是杞人憂天的類型。喜歡收集那種珍貴的小紙片。而且很癡迷。
“這條線上的下一趟車什么時候到?”迪迪口里問著,希望自己能幫上什么忙。他的肩膀緊張得隱隱發痛。
“要不了多久。差不多一個小時吧,”乘務員回答,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現在)正在退開,一邊隨手開始關包廂門。
“年輕人,你跟我們講的都是實話嗎?”嬸嬸問。
“我馬上就回來,”乘務員說。“咣當”一聲。我們聽見左邊隔壁的包廂門被拉開了。人跟牛沒有兩樣,迪迪想。為什么沒有人尖叫?或者哭泣?或者祈禱?為什么他們反而那么迫不及待地相信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我們默默地坐著,側耳傾聽透過迪迪和郵票販子背后的隔板所傳來的模糊話語。是同樣的談話嗎?迪迪想,不知道那個包廂的乘客是否聽信了乘務員閃爍其詞的解釋。或者是否正連珠炮地向乘務員提出各種急切的問題,如果他們有膽量感到驚慌的話。郵票販子劃著了一根火柴。我們一個個都顯得模糊而憂郁。那人已經把香煙夾在唇間了。當火苗湊近他的下巴時,迪迪以為會顫抖,卻沒有看到顫抖的跡象。
“我想,不會有人帶了手電筒吧,”牧師輕聲說。
“我有支袖珍手電筒,”“樂于助人的迪迪”回答,“不知道管不管用。”
“恐怕沒用,”嬸嬸陰沉著臉說。
迪迪盯著郵票販子那時亮時暗的煙頭,漸漸有些撐不住了。他的身體原本是個還算統一的王國,此刻卻要鬧分裂,想造反。他的肚子猶如一個滿是磚頭的箱子,胸口就像裝著泥鰍的水桶。耳朵里有血液涌動的聲音;一道道灰白的微光像黯淡的閃電一樣,在彎彎曲曲地從左到右晃動。隔壁包廂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了。接著,過道里亮起昏暗的光,可能是那位閃爍其辭的傳話人在走進下一節車廂之前打開的、專備應急之用的手提電燈。眼下是緊急狀態嗎?至少(現在)還沒有漆黑一片。
“這事兒你們怎么看?”郵票販子大聲說。
我們似乎都沒有打算接話。
“真是糟透了!”他又說了一句。聽起來很憤然。
迪迪(現在)恐慌起來。而其他人卻保持鎮靜。死的念頭不請自到,像大石塊一樣壓在他的胸口上。
“你看我們真的有危險嗎?”姑娘開口問道,迪迪不知道她在問誰。也不知道她是否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情勢很危急,因為她畢竟什么也看不見。
“沒有,”牧師說。
“沒有,親愛的,”嬸嬸說。
迪迪想,死亡就像平版印刷用的石版。一塊摸起來清涼光滑的石版能印出許多次死亡。除非在行家的眼睛看來,這些死亡會一模一樣。一塊稍加描刻的石版可以不斷地重復使用。
“告訴你們吧,我再也不會坐這條線上的火車了,”郵票販子說。他清了清嗓子。
迪迪起身離座,想把石塊從胸口移開。他得活動活動。“嗯,”他說,“我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許能找到什么人進一步了解些情況。”
“好呀,”老太太說。“好心腸的迪迪”。
迪迪(現在)的感覺只能用“恐慌”二字來形容。
他站起身,感到頭暈目眩,只好抓住行李架,在跨過幾雙黑色的鞋子、老太太的包裹以及郵票販子腳邊廉價的公文包時,只是一直扶著那兒才沒摔倒。拉開門,走了出來。過道里的窗戶與包廂里的一樣,也是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見。他解開領口,轉身向右,順著過道,朝與應急燈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盡量不去看每個包廂里那些東倒西歪、相互倚靠的模糊身影。為什么大家說話時都壓低嗓門?哪個包廂里有嬰兒在啼哭。迪迪遠遠地看到,前面有個人在抽煙,那是唯一跟他一樣逃到過道里的人。走近后他才發現,那是個穿著寬松休閑褲的胖女人。迪迪縮胸收腹,一邊從她身旁側身而過,一邊說著“對不起”。
“喂,你知道幾點了嗎?”
“五點十九分,”迪迪回答。他的聲音清楚了一些。他咬緊牙關,感覺到那女人的憂慮像觸須一樣纏繞著他的腳踝。她似乎想觸摸他。
“天啊,但愿他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呀。”迪迪往前走去。他可不想束手就擒。
“喂,請等一等!”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迪迪如果停下腳步,轉回身去,就會同情她,就會在承載著石塊之外,再加上她這個負擔。“好說話的迪迪”給了自己一項不同的、不太有騎士精神的任務。但是應該更有用處。
迪迪來到這節車廂的盡頭后,面臨著一個選擇。
要么打開沉重的隔門,穿過車廂之間的連接處,進入下一節車廂;那里也有一盞手提電燈發出昏黃的亮光,那里也坐著安安靜靜的乘客,他們規規矩矩地守在各自的旅行包廂里——那節車廂跟我們的一模一樣,只是過道上并沒有人。
要么就干脆下車,去查個究竟,弄清楚是什么擋住了去路,并親眼看看在采取什么措施。如果緊急狀態已經結束了怎么辦?盡管乘務員還沒有帶回好消息。如果工作人員正在各就各位,司機正要拉動手柄,開動火車,那該怎么辦?
他站在那里猶豫不決。不,不用怕。就算火車沒等他回來就已經開動,開始時也一定會很慢。還來得及抓住扶手爬上來。迪迪想清楚后,拿定了主意。他用力扭開我們車廂盡頭的火車門,放下鐵踏板。
他下了火車。
隧道里涼颼颼的,但是很潮濕,滿是油污和濕巖石的氣味。迪迪一接觸到這里的空氣,就打了個寒噤。不過他至少有活動的空間。他將雙手猛地伸進潮濕的空氣里,然后小心地伸出一條胳膊;隧道的墻壁在他的一臂之外。它有多寬呢?他打開袖珍手電筒,發現離墻壁大約還有十英尺。隧道里有兩條寬軌鐵路;迪迪踏上那條空鐵路。轉身向右。用昏暗的燈光在自己精心擦拭過的皮鞋前面照出一個小亮點,抬腳朝車頭方向走去。很累,累極了。繼續走。沒有累得趴下的時間。有好一會兒,他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落在隧道里堅實地面上的悶響。但走過幾節車廂之后,他漸漸聽到了別的聲音:很重,一下一下的很有規律,像是斧頭在劈東西。迪迪要去的正是發出那聲音的方向。
“喂,有人嗎?”他喊道。
隧道里的聲音往往有些失真。是回音的緣故。
迪迪雖然一直走在空鐵路的中央,卻覺得自己在不斷地偏向右邊。他停下腳步。用小手電查看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發現前一節車廂與后一節車廂形成了小小的角度。隨后的兩節車廂之間也是這樣,再下去還是如此。原來鐵路并不是筆直向前,隧道本身有一定的彎度;也就是說,火車的沉重車身不僅在隧道里陷入癱瘓,而且在車廂之間的每個連接處都有規律地有所彎曲。這會使情況更復雜嗎?會使事態更嚴峻嗎?迪迪沿著蜿蜒的鐵軌往前走去,前面的聲音更響了,接著他看見了亮光。繼續往前。隧道更亮了。
到達了目的地。迪迪氣喘吁吁地站在火車頭那油膩膩的巨大前輪旁。在火車前面,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身穿汗衫和牛仔工裝褲,腳上是一雙防滑靴。像醫生或礦工一樣,他的額頭上有一盞小燈,以補充亮光;在隧道壁的鐵鉤上掛著一塊小木板,上面安裝有一組共五只燈泡,構成主要的光源。那人的確在揮動斧頭,用力劈向橫在鐵軌上的一道障礙物。障礙物約四英尺高,猶如一堵用厚木板釘成的墻,立在幾根斜頂著隧道壁的枕木上。
“天啊,這到底是誰干的?”“友好的迪迪”問道。他噓了口氣。障礙物像是臨時搭建而成。而且材料是木頭,而不是石頭。
那人彎下腰。從地上的一只大木箱里拿起另一件工具,是一把大鐵錘。
此刻對付的是一根枕木。那人用鐵錘每砸一次,枕木就彈跳一下。終于漸漸松動了。聲音響得出奇。接著,那人放下鐵錘,從工具箱里抄起一根撬杠。于是響起了另一種聲音,一種持久而尖厲的聲音。“怎么樣了?”迪迪問。看上去效果不錯。斜頂著隧道壁的厚重的枕木一根根地松動了。
工人停了片刻。也許他沒有聽到迪迪的話。只是換了一種節奏。(現在)正掄起大鐵錘朝木墻砸去,掀起一片塵霧。很顯然,那堵顫抖的墻并非堅不可摧。
“擋路的就是這個嗎?我是說,沒有別的問題了吧?”迪迪(現在)幾乎到了他的身旁,近得都能聞到那男人身上常有的汗味和隱約的酒氣。他又看了一會兒,感到自己口里也有塵土味。
“如果找人幫幫你,不是會更快嗎?”工人可能哼了一聲,也可能沒有理睬。只是繼續用鐵錘猛砸那堵矮墻,一副不為所動卻頗有效率的樣子。不只是要將木墻整體推倒,而且要把它敲成一塊塊參差不齊的木頭。每敲下一大塊時,工人就把它放到左側隧道壁的一個凹槽里,那兒已經有不小的一堆木頭了。
迪迪感到不安起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呢。”
工人繼續掄著鐵錘。接著,他把錘子扔進工具箱,重新拿起斧頭。迪迪已經退開了兩步,想弄清這人在干什么。他心里想,這家伙像個礦工。這該死的火車闖進了一座礦井。迪迪腦海中依稀閃過一個念頭,預感到一種可怕的危險。也許這家伙是破壞分子,也許他想毀壞隧道,也許……
不,迪迪一定得相信障礙物的另一邊仍然只是鐵路。是另一段隧道。而不是什么大坑之類的東西。
“喂,你能告訴我列車長在哪兒嗎?”
工人抬起頭。“你他媽的干嗎要打擾我?沒看見我正在干活嗎?再說了,你跑到這兒來干什么?”說完又埋頭干了起來。
“只管告訴我列車長在哪兒就行。”
“走開,伙計,”工人又停下手頭的活兒,扭頭吼道,“別浪費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