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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靜物寫生

萊昂納多·哈茨是個身材細瘦、熱情認真的美國人,長著顆毫無浪漫色彩的圓腦袋,他來康斯特布爾學院讀書,是因為這所學校屬于退伍軍人管理局根據最新修訂的軍人安置法認可的三所能接納轉業士兵的英國藝術院校之一。他無法想象管理局看中這地方的什么了。康斯特布爾——在那些占學生主體一半、舌頭如鳥兒般婉轉、喜歡穿紅褲子的女生嘴里說出來就成了“康尼爾”——這里的風氣既充滿十足的學究味又輕浮放任。學校那座宏大的博物館似乎散發著某種與其說母性包容的氣質,更像漫不經心囊括一切的氣度,它的左側把學校都遮掩住了,里面主要放置著考古方面的藏品。樓上,一個又一個房間里堆滿了裝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留下的殘瓦斷礫的玻璃柜。樓下,有一組顯然是完整一套、從古典雕塑復制出來的鑄造品,堆放在走廊里,矗立在高高的拱廊下面,那樣子好像剛經歷了一場石化的騷亂。這些仿造的雕塑作品很多還裝飾著鑄造過程中留下的線縫,而且由于落滿灰塵顯得黑黝黝的,只是草率做了個順序排列。從東邊那幾尊瘦腰青年男子塑像——他們的東方面孔上還帶著雅典人最初那種若有如無的微笑——開始,然后穿過希臘黃金時代紛擾的苦痛和富麗堂皇,最后在一個備受冷落的朝西的房間結束,那里放著幾組巨大粗糙的羅馬基督教徒的雕像紀念碑,他們已經退化,在暗淡的光影中暫且收起如癡如醉的凝視的目光。藝術杰作就像間諜般在這群烏合之眾里潛伏著。第一個星期,萊昂納多花了一個早上和兩個下午的時間給一尊黑乎乎的亞馬孫雕像畫速寫,她半裹著衣服,從一個黑暗的角落里向外探出身子。但是,第二天結束的時候,自己的速寫與一種美國鉛筆制造廠的商標的相似性讓萊昂納多忽然感到很震驚,這時才意識到米羅的維納斯曾經是自己默默的陪伴者。

康斯特布爾學院的新生很快就要從充滿爽朗的嘰喳聲和艷麗工作服的學校趕出來,被打發到這些凄涼的畫廊去“臨摹古董”。新來者們——包括萊昂納多和另外四個憤憤不平的美國退伍兵、一個纖細瘦弱的英國男孩和十幾個精力充沛的英國少女——每天早晨,一只胳臂底下夾著個畫夾,另一只胳臂底下夾著個綽號叫“小馬”的條凳,散散漫漫地走進博物館,黃昏時分,而這個時候經常早早光臨博物館內部,他們又帶著各自的重負回去,由于某個精靈附著到畫夾上,這些負擔的分量可能會劇增,正好能看到高年級學生在清潔池邊擠擠撞撞的,還有那位模特,很不協調地穿著街頭服裝,從她的小房間里露出來。這個時候,學??偸巧l著松脂油的味道。

那種令人不安的氣味在萊昂納多的腦子里盤桓不去,他一個人走出學校,匆匆走下那三級短短的臺階,剛好錯過要搭乘的公交。最初的那幾個星期,每當到轉彎的地方,他都有種感覺,好像什么東西都躲著他。等自己真的登上公交車,爬到第二層時,下面街邊店鋪——那些不完全是藥店的藥劑師的店鋪,那些絕非小餐館的茶樓——的門簾迅速向后退卻,好像在被追趕。大學那幢幢大樓的墻壁堅硬而不可撼動,它們像一列巨大的灰色帆船艦隊,迅速掠過。那條被德雷頓[1]、彌爾頓和馬修·阿諾德詠唱過的小河從他下面溜過,在那條蜿蜒的公路右角,紅色的郊外街道陡然向下栽去,兩邊蓬蓬勃勃地豎立著籬笆,帶尖頂的墻,互相套起來的鏈條。有時,在排排向后撤退的磚墻之間如陣陣高射炮火般懸下六七只鳥構成的群落,打著轉飛翔著,最后又無一例外地飛走。對萊昂納多來說,英國下午晚些時候的那種悶悶不樂并不見得因為晚上有所期待而理當如此。另外那四個美國人其中三個已經結婚,雖然每對夫婦輪流請他吃晚餐而且玩拼字游戲,但這些美食很快就在他晚上反復發作、不言感謝的食欲中消失了。那些美國電影與其說可以方便地用來重申自己的身份,還不如說是可以拿來緩解自己的恐懼:害怕跟任何可能賦予自己力量的東西脫離關系。哪怕在學校,他打定主意暫時給自己定位至少要接受希布萊特教授陳腐美學觀的影響,他開始感覺,的確,在某個肩膀精確的輪廓中,以及阿波羅雙腿撐開的那塊空間的罕見造型中,某種東西格外重要,這個東西,同樣——雖然他把紙都擦破了,眼睛都瞇縫得火辣辣的了——在躲避著他。

希布萊特盡量每天能去看一次散落在那些雕塑中的學生。如果腳步聲聽上去敏捷干脆,說明老師離開了那些很少看到的參觀者,通常是一對隨便溜達、竊竊私語的修女,邁著輕柔窸窣的步子,走進博物館的這個區域來。希布萊特的聲音,那淹沒在總體上毫無特色的混沌中的含含糊糊的咬舌音,會打老遠轟轟隆隆地滾過來,好像神靈們考慮要打雷了。每隔五分鐘,這聲音會來得更近些,最后在那些雕像底座的側面,聽上去清楚地跟那位學生交談起來,那是個高高的英國女孩,成熟的身體漫不經心地散發著某種傲慢勁兒,她叫羅冰。

“這兒,這兒,”希布萊特說,“可不能畫輪廓。”

“我想,你知道,”羅冰略帶惱怒的聲音回答說,這聲音在萊昂納多這個美國人的耳朵聽來同樣帶著股不遜的傲慢勁兒,“如果外觀畫對了,剩下的才好往里填東西?!?

“噢,不對。噢,不對??刹荒芡锾顤|西。我們要從這個宏觀形體的全盤來構造。否則,那些小碎片都不知所云。你瞧,這兒,我們都搞不清你胸脯的中心在哪里。噢——我這樣說合適嗎?”從咕噥聲和嘆息聲中,萊昂納多的腦子里浮現出羅冰從騎著的小馬扎上站起來的樣子,希布萊特坐了上去?!疤炷?,你把輪廓線畫得這么黑,非常吸引我的眼睛,可是……”

在萊昂納多看來,這是希布萊特的一種魅力,面對繪畫的任何問題,他都如此著迷,甚至忘了指導。他強迫訓練自己瞄著手表;而且,有可能整個下午都坐在那里抨擊某位初學者的習作,像只蹲在老鼠洞里的貓,愁眉苦臉的樣子,那位早被遺忘的學生在旁邊站著,腿都疼了。

“那兒,”希布萊特勉為其難地嘆了口氣,“我怕得要跟你多花些時間了。本來不過是條通道,可是你瞧這里,橫穿胸部,這些小元素都已經要弄亂這個大平面了。再看,你畫到肋骨的時候,這兩塊暗影最初只是略微抹了筆,你看……也許我應該再多補幾筆……那兒,你瞧。完了我們才可以繼續畫喉嚨……其實,這個創意不錯,在這些朦朦朧朧的筆觸上開始畫喉嚨的凹處,接著畫外面的肩膀,然后繼續向上畫頭部……”

“好的,先生,”羅冰說,語氣中有一絲不耐煩。

“整個投擲的姿勢都是用這些不同的角度完成的,你看到了嗎?你明白嗎?”

“明白了,先生,希望明白了。”

可是希布萊特覺得她的希望還不夠。他從那些基座邊沿繞過來,轉過身憂心忡忡地跟那位看不見的女孩說話時,那肥胖、莊重、略帶貓感的身材出現在萊昂納多的視線中,“你到底懂不懂用鉛筆,要盡可能地輕柔?知道要逐漸畫出整個形體嗎?”

“噢,知道。非常明白,”羅冰歡快的聲音強忍著說。

希布萊特的腦袋抽搐了幾下,走過來站到萊昂納多的背后?!拔也挥X得,”他終于說話了,“非要畫出那些鑄造品的線縫來;我們可以進行某種程度的理想化處理?!?

“這樣也許有助于取得間離效果,”萊昂納多解釋說。

“你要知道,雖然這些不過是習作,有這些東西還是沒好處,嗯,確實太丑了。”萊昂納多打量著他的老師,不像平常那樣極盡挖苦之能事,而希布萊特繼續略帶尷尬地說著;他那結結巴巴的演說更具視覺而非聽覺效果,雙唇在進行著某種間歇性的努力?!拔冶仨毘姓J,你畫的題材對你沒有多大幫助。”他抬起眼睛看向萊昂納多選擇畫的那座雕像,因為它有四肢。完整就是粗糙的象征,萊昂納多就是憑著這個來確定更喜歡某一座而不是另外一座雕像。他被希布萊特的口頭禪“可惡的東西”這煩人的囁嚅聲搞得不知所措。

“對不起先生,您說什么?”

“看這兒,哈茨,”希布萊特大聲說,然后小步快速朝前走來,頗有嚇人的攻擊性,然后高高地踮著腳尖,扯起身子使勁拍打那個石膏巨人的側面?!皬椭七@個雕塑的羅馬人都不懂得這側會被這條承重的腿縮短!”希布萊特本人就被壓矬了,這時很尷尬地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又回到萊昂納多的側面,聲音已經克制了許多?!安贿^,對這件東西局部的處理還是有種讓人欽佩的張力。也,嗯,也許你本來張力就很強大;先要放松些,主要目標是畫好這位格斗者搖擺的動作——你看,要明白如何讓這兒的小曲線與這條直線構成鮮明的反差。”萊昂納多希望他問到畫法,可是他卻說:“你干嗎不選座新的雕像來畫?那個美麗迷人的女孩,庫克斯小姐就在畫——維納斯,真的,我想她是在畫這個。至少你可以從中悟到希臘式優美的余韻。我想,你畫這個算在盡自己的義務吧。”

“是的。開始感覺像機械作畫了?!睘榱税炎约旱漠吂М吘锤涌鋸埢?,萊昂納多開始拔圖釘了,但希布萊特的五分鐘還沒有用完,他繼續磨蹭著不走。

“你開始畫這些東西的時候就看出些名堂來了嗎?”希布賴特被他的幾位美國學生搞得很頭疼;在這五個人里頭,萊昂納多知道,他一定是看上去最不怎么叛逆的。

“當然。一旦深入進去畫某個東西了,挑戰還是相當大的。”

這個英國人還是不完全放心。他懷著歉意般再三徘徊,又講了件軼事:“畢加索,你知道,有個女人過來找他請教學習畫畫的秘訣,他立刻講:‘dessinez antiques。’意思是臨摹古典作品。為了學到那種博大的形式,舍此別無辦法。”

說完,希布萊特才走了,蹣跚著從那些嚇人的運動員、帝王身邊走過去,穿過拱廊,完全走出這個區域,走進那間色彩明快的房間,那里陳列著中世紀的盔甲、矛刺、戒指、勺子、圣餐杯。他的鞋子撞地的聲音完全消失了。在那排雕塑后面,離萊昂納多耳朵最近的地方,傳來羅冰清晰尖銳的聲音:“是不是膿包的心情糟糕透頂了?”

為了攻克希布萊特布置給自己的那座雕像,萊昂納多把自己的“小馬”向前挪了幾碼,但沒有放棄從他身后一扇高高的窗戶透進來的寶貴光線。從這個新的位置,只能看到羅冰的一部分。仍然有個基座遮擋著她的身軀,但是繞過基座的角落,可以看到她撐起的畫夾,在紙上點畫時還能看到她的手,如果為了某個細節俯身前傾時就能看到她的整個腦袋,碩大無朋,覆蓋著亂蓬蓬的漂亮的頭發。最初,萊昂納多還挺羞澀,不敢貿然與她的目光相遇,還有她的腳,從腳踝處就斷然看不到了,所以在暗淡的大理石地板上藍色的芭蕾舞鞋里被隔離起來,這只腳同樣遭到萊昂納多注意力的襲擊。那只腳很長,腳趾分得清清楚楚,幾根腳趾從舞鞋藍色的弧形邊緣開始,在腳背上面,裸露的橢圓形上呈現的柔滑的蒼白色逐漸接上那條紅若薄霧、硬實的英國女人的大腿。這兩條富有國家特色的腿,腳踝處很粗,直到膝蓋都像上過釉子般光滑,好像完全不受氣候的侵蝕,在羅冰身上顯得很秀麗,她的腳踝就像一塊漂亮的粉色瓷片,用希布萊特的話說,就是始終抓著他的眼睛。

一個小時后,他突然說話了:“你的腳只穿著這雙拖鞋,不冷嗎?”

“很冷,”她匆忙地做出反應,而且,帶著快速的跳躍性,后來發現這是她的習慣,繞過這個問題?!案愕梦覝喩戆l抖,待在這個破地方。”

說得太快了,他沒聽明白?!澳闶侵笇W校?”

“噢,學校沒說的;我是說這些可惡的古董?!?

“你不喜歡這些東西?你不覺得在某種意義上,它們既沉穩又永恒嗎?”

“如果這些老玩意兒無限永恒的話,我寧肯有限得只有打一槍那么長。”

“別這樣說,嚴肅點。要把它們看成天使。”

“嚴肅個我的腳。你們美國人最不嚴肅了。你們不管說什么都當成各種各樣的玩笑來講。說實話,像在猴舍里聊天一般?!?

以這樣嚴峻的基調講話,萊昂納多擔心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了;可是,一分鐘后,她又用這樣明白無誤的宣告向萊昂納多表明他的沉默不語顯得太多慮了,“我有個朋友是個運動員,整天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戰把一切都炸得粉碎。他毫不在乎。他是個運動員?!?

他們隨后的交談都保持著這種令人沮喪的特質:兩個動物被拋在一塊兒,隔著一段貌似寬闊得多的距離,用同樣的語言互相交流著誤判的信號。萊昂納多感覺她對自己的熱情完全誤判了,而且意識到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是何等深刻和牢固時很驚訝,需要付出一個支點,借此他才能拎起自己業余空閑時間那巨大僵死的體積,現在那東西似乎比空氣還輕,就像一團古怪的期望的薄霧,如想象中的喃喃自語,輕松寬衣解帶,乃至旅行者的歡愉。他相信,自己會漸漸愛上英國。他去找了個裁縫,帶上四畿尼做了一件標準的硬綠羊毛夾克衫,站在自己的那面滿是污跡的鏡子面前,最后發現那件衣服把自己的腦袋襯得很小,小得有些荒唐,就像一叢灌木頂上長了顆櫻桃;他一直穿著那件帶拉鏈的卡其布小風衣,穿到了康斯特布爾學院。

從自己這方面來講,萊昂納多無法估量羅冰其實有多蠢。她十八歲,說小時候經常抬起頭張望,注視著炸彈從德國轟炸機的肚子里飄落下來,然而她那雙大眼睛后面卻潛藏著某種平易而溫柔的東西,經常古怪地岔開他的話。國內女孩那種粗糙、包容的智慧在她那里蕩然無存,她們的戰爭經驗只停留在垃圾收集車上。縱觀羅冰的種種不協調——包括她的名字和身體,她的經歷與天真之間的不協調——襯托出的是一種正經的簡樸,一種決然的堅挺姿態,好像她就是卡通畫里的不列顛尼亞[2],她的輪廓不含任何色情成分,只有勾畫出必要的處于遠古戰斗狀態的女性的符號。羅冰很高挑,她的身子,在那些鑄造模型投下的陰影和斑駁的光線之間前前后后互相交織,在萊昂納多看來好像在悄然潛行?,F在她總是進進出出。九點半的時候,悄無聲息;十點出去喝杯咖啡休息下;十一點回來;十一點半吃午飯;一點回來;兩點半出去抽支煙;三點進來;四點出去。自從他們兩個聯手攻克埃斯奎里內的維納斯以來,她的工作習慣已經變得逐漸柔性靈活起來。她已經轉戰別的領域,去分析另一尊身體去了,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帶著自己的小馬扎追隨過去,即便下一尊雕像會把他帶到她的那個方向去。所以,至少每隔一小時,她就在萊昂納多的眼中出現一次,而且,雖然喝咖啡休息的時間和長長的午餐時間不由得讓他去推斷一個鮮活的異域社會的情景,但軍隊生活那些被拽著的日子早讓他習慣了忍耐,仍然覺得她跟自己有部分相似之處。在米迦勒節[3]結束前的三個星期里,膿包——萊昂納多已經完全習慣了嘲諷希布萊特——鼓勵他們一起提高寫生技藝,這似乎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星期一早晨,他們在蔬菜水果店里買了些靜物寫生用的材料。康斯特布爾學院有個死氣沉沉的大垃圾箱,萊昂納多曾在那里挑了個舊研缽和杵子。當時他的想法是,為了畫幅合情合理的圖,需要買些能在地上豎起來的蔬菜,以夏爾丹[4]混搭的方式來處理??墒?,說真的,除了堅果,還有什么能豎立起來?百貨店里倒真是有些牙買加豌豆。

“別開玩笑,萊昂納多,”羅冰說,“瞧那些可怕的小皺紋,我們跟它打交道的時間可長著呢?!?

“可是,你還有其他耐磨的嗎?”

“我們用不著研磨任何東西;我們是要畫它。我們要的是軟滑的東西?!?

“噢,來橘子吧,小姐?”店伙計開始主導供給了。

“那就橘子吧。大家都在畫橘子——看著像一包廣告品。我們想要……”她皺著眉頭,搜索著貨品,此刻,萊昂納多因為投進跟一個女人一塊兒買東西的新鮮的親密行為中,心激動得咚咚咚地跳個不停?!把笫[頭,”羅冰斷然說?!拔覀兙鸵笫[?!?

“洋蔥,小姐?”

“沒錯,三個,再要棵卷心菜?!?

“一棵卷心菜?”

“對,我挑挑可以吧?”

“可是,羅冰,”萊昂納多說,以前可從未直接叫過她的名字,“洋蔥和卷心菜是不能擱在一起的?!?

“其實,萊昂納多,你老這樣說,好像我們是要吃它們?!?

“這兩種東西都太圓了?!?

“我想是吧。你不會讓我畫什么油漆斑斑、被壓得稀巴爛的玩意兒吧。另外,萊昂納多,我們買的東西不能輕易壞掉。”

“油漆斑斑、被壓得稀巴爛的玩意兒?”

“我們的靜物寫生,親愛的。你沒見過梅麗莎的珍珠嗎?其實,如果我不得已整天盯著那些褐黃色的斑點,會覺得惡心的。”

小伙子穿著灰色圍裙和沾滿泥的靴子,把一個紙袋輕輕推到她胳臂跟前?!笆闶浚〗?。洋蔥五便士,頭兒四便士,紙袋一便士?!?

“給你錢,”萊昂納多說,聲音有些粗啞,遞錢的動作顯得很有丈夫氣度,他的臉刷地紅了。

羅冰問:“這幾個洋蔥好看嗎?”

“噢,當然了,”那男孩用平板又難以捉摸的口氣說,這樣可以讓自己應付她話里的任何所指,包括那句“逗他悶子”。

“你給我們的洋蔥挺好看的吧?”她又重復說?!拔沂钦f,我們可不會吃它們的。”

“噢,當然了。挺好看的,小姐?!?

那男孩說到卷心菜時只用了個“頭”來指代,這讓萊昂納多像見鬼般難受,所以,他跟羅冰一起現身走進那條狹窄的街道,一個過路人的頭看上去熟悉得簡直活靈活現,他感覺好像見鬼了似的。那是一顆孤零零的頭,除非是杰克·弗雷德里克斯完全消融在里面了。他全身裹在毛皮和羊絨里面,甚至連發型,襯托著他認出是誰后驚奇得目瞪口呆的模樣的發型,都有濃重的英國派頭。在歐洲的美國人中,各種怪誕重逢司空見慣,可是萊昂納多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在這么遠的地方有人跟他打招呼。讓人知道了自己的隱私,他很惱火,這份隱私是他在孤獨中打發掉這么多痛苦的星期才培養出來的,現在被粗魯地毀了;但他很樂意讓人發現自己跟一個很秀氣的伙伴在一起?!敖芸耍@是羅冰·庫克斯小姐;羅冰,這是杰克·弗雷德里克斯。杰克跟我是老鄉,都是惠靈的。”

“惠靈,在哪個州?”姑娘問道。

“西弗吉尼亞,”杰克笑著說,“很像你們的黑郡?!?

“只是綠色遠比黑色多,”萊昂納多說。

杰克大笑起來?!袄先R昂是個咬文嚼字好手,”他對羅冰說。他那雙濕漉漉的小眼睛徒勞地想聯合她對他們共同的朋友開個玩笑,他和萊昂納多還沒有親密到稱呼“萊昂”的分兒上。他們要在惠靈街頭相遇時,誰都不會停下來打招呼。

“你在這兒干嗎?”萊昂納多問。

“在耶穌學院讀經濟學;不過你讓我有些糊涂了。你沒有讀大學嗎?”

“差不多吧。我們都在康斯特布爾藝術學院。是個附屬學校?!?

“我從來沒聽說過!”杰克放聲大笑,對此,萊昂納多倒很感激,因為羅冰的態度比剛才更硬了。

“在博物館西側。是個挺開心的地方。”

“真的嗎?那我得找個時間過去看看這個奇妙的機構。我現在對繪畫越來越感興趣了?!?

“好啊。有空過來吧。隨時奉陪。我們現在得回去了,要畫這幾只洋蔥頭的靜物寫生了。”

“好吧,你不覺得這挺奇妙的嗎?你知道嗎,”杰克對這姑娘說,“萊昂在公立學校時比我大一歲,我過去可常常仰視他。”

對這種可笑的謊言,羅冰冷淡地用另一句謊言回應道:“噢,在康尼爾,我們全都仰視他。”

康斯特布爾學院擔當不起把自己寶貴的空間浪費在靜物寫生上,而且通過在“地井”里把這些作品掛起來,給博物館增添了幾分美好品質,所謂的“地井”就是透進一線天光、類似地下室的地方。這里堆滿了難以歸類的雕塑。這里有頭寫實風格的大塊頭野豬,屁股瘦小、戴著穗飾,斜躺著;還有那個垂死的高盧人,沉浸在從頭頂上方像塵土般透進來的柔和的陽光中,獨自曬著太陽;帶翅膀的勝利女神振起被打得稀爛的羽毛;還有一尊高大的雌雄同體雕像,被拜占庭的虔誠信徒肢解致殘,擺放在一排表情冷酷的羅馬畫像后面。墻壁涂成一種奇怪的爽朗的灰藍色;更加爽朗得離奇的是那五六個學生,看上去被縮成若干活潑敏捷的形體,圍著擺滿耀眼水果的桌子,嘰嘰喳喳講個不停。當他緊隨朋友的金發沿著螺旋樓梯回音響亮的鐵板走下去時,萊昂納多感覺終于抵達學院最燦爛的心臟了。

博物館里沒有任何地方的光線像“地井”一樣充足。他們在百貨店里的那股親密勁兒似乎在燈光的籠罩中顯得更清晰并且得到升華了,而且被藝術目標強調得更加突出。他們百般細膩地把這些要素安排在一塊黃布上。她那雙白皙的手迫不及待地在那棵卷心菜上忙乎起來,撕掉一層又一層皮,最后簡化到呈現出渾圓狀態,她想象畫起來會很簡單。吃過午飯,他們開始用炭鉛在剛買來的畫布上描起來,畫架還散發著膠水和綠木的味道。有她在自己旁邊不遠處同步完成任務,知道她的目光凝聚在同一組造型上,而且經過片刻的凝神,那雙眼睛帶上了某種不自然的緊張感,猶如天堂中的水果,這些都奇怪地擴張了他的形體大小感;他似乎要高高地矗立在石板之上,而他的聲音,與她毫無規則的吵嚷和抱怨相應,帶著死亡般的果決撞進他的耳朵,好像這些詞語被切進空氣中。另外幾個畫靜物的學生也表情莊嚴地工作著,下午的時候,過來的學生會少一些。博物館人來人往的聲音從一個相對黑暗和擁擠的世界飄了進來。

杰克·弗雷德里克斯第二天就如約來訪了。他步履沉重地踏著樓梯下來,穿著那件短短的學者袍,越過羅冰的肩膀盯著那幅寫生習作問道:“你們要在研缽里磨洋蔥頭嗎?”

“我們不會這樣干,”她用萊昂納多第一次聽到的那種傲慢聲音回答說。

杰克慢悠悠地走到那尊雌雄同體雕像前說:“老天,他這是怎么了?”

萊昂納多沒有做出特別熱情的姿態讓他放松下來。杰克頗覺尷尬,因此又厚著臉頑固撐著,仰靠在設計出用來隔離展品的矮架上,那地方就在放著靜物的桌子后面,他表情古怪,略帶微笑地仰視著作畫者的臉。他刻意想表現出愉快而自信的樣子,可是在這種柔和而光明的氛圍中,全身穿著皮衣和毛衣,顯得呆板沉悶。這種大塊頭的感覺如此強烈,萊昂納多害怕他挪動時會打碎某個模型。在街上萊昂納多沒有注意到這位西弗吉尼亞老鄉已經長得體魄很龐大了。體重主要是肉。肉乎乎的大寬手在他的馬甲上蜷著,胖乎乎的大腿很不自在地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交疊著。

希布萊特發現杰克在那里,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班蓿阍谶@里干嗎?”

“我猜是在旁觀吧?!?

“猜”這個泄露內情的詞語讓膿包的脊梁豎得更高了?!拔覀円话悴唤o旁觀者另辟空間的?!?

“噢,我真是太唐突了,先生。我們大半天了互相都沒說過一句話呢。”

“這樣看來,你在這些人眼中是沒問題的。如果你不是下到這里來欣賞雕塑,我真擔心這里沒你什么事兒?!?

“噢,嗯。當然是了?!苯芸?,因為使著勁兒所以表情怪怪的,從地板上支起身子?!拔也恢肋@些管理規定?!?

萊昂納多并沒有辛苦地乘勝追擊。他對羅冰的追求在繼續,跟從前一樣保守微妙,雖然有兩次斗膽請她看電影。第二次她接受了。這是部色調細膩的日本愛情故事片,兇手的顏色處理成怪怪的淡色,似乎想提供一個共同的異國背景,在這樣的背景中他們也許可以平等相遇,但女孩住的家嚴苛的規矩迫使他們倉惶逃奔,直接鉆進罐頭般擁擠的公交車里,到頭來,整個外出活動顯得既尷尬又傻氣。當他們的親近帶有意外恩賜的魅力,而且一個永遠不變的交媾的主題擺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格外喜歡那些日子,充滿了陽光,有大把的時間。他甚至在琢磨,是否因為一次約會,自己在她眼中失去了某些尊嚴。她在地井里對他說話的口吻充滿了敬意;自從他的繪畫水平愈加出色以來,就更是如此。在那些球體造型和淡淡的顏色中,有什么東西好像在跟他說話。希布萊特也毫不掩飾對他進步的得意。“嗯,”他會含含糊糊地說,“這側暗影的色調相當細膩。但我覺得你的陰影畫得稍微有些偏紅。其實這兒應該是非常顯明的紫羅蘭色,你知道。不知道我能不能用下你的調色板……有干凈畫筆嗎?”一節又一節課上下來,萊昂納多被拖進了希布萊特的世界,這是一個溫柔、克制、建立在紫羅蘭色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紫羅蘭色——被讀成“植勞蘭”——在暗影最不經意的點染烘托中,在幾乎看不出的幾許紅色或者藍色的猶豫中,紫羅蘭色帶著羞怯的生氣浮出表面。羅冰毫不講究、色彩繁復的畫面激起了他的不滿。“其實,庫克斯小姐,我希望你先畫正確了再動手填充這些空間?!钡饶摪呀浬狭寺菪龢翘菀厝r,羅冰很想把對他的抱怨轉到萊昂納多身上,“說真的,萊昂,我壓根就沒法看這種破紫色??纯此趺葱薷哪切〇|西的,你還以為我畫的洋蔥頭是葡萄呢。你說說,我是不是應該立刻把他畫的那部分刮掉???”

萊昂納多轉過來走到她的畫夾前,建議說:“你干嗎不試試在周邊的空白處重新調整色調呢?”

“重新調色?重新調色!”她似乎在品咂著這幾個字刺耳的音節。

“當然。可以把你的卷心菜畫得綠中帶紫,把黃布畫成紫褐色,研缽嘛,嗯,不妨試試純的松節油?!?

“可別,”她噘著嘴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簡直就是個品味惡俗的美國傻子。你以為我在著色方面就那么笨啊?!?

他一天天在向類似父親的角色深陷下去;他樂意跟她保持任何私密的關系,然而卻納悶自己是否能保持中立的姿態。除了在某些技術問題上,她從來不征求他的意見,直到臨近學期末的那天,從他的角度講,在這個意義上算是向前邁出了很大的一步,她問道:“你對你那位朋友杰克·弗雷德里克斯了解多少?”

“根本談不上熟悉。我都不想管他叫朋友。高中的時候他比我低一級,而且我們其實都不屬于同一社會階層。”

“社會階層——這些東西在美國根深蒂固得很嗎?”

“哦——鴻溝沒有這兒巨大,但是也不小?!?

“他出身不錯的階層嗎?”

“挺好?!彼氤聊亲约鹤罴训牟呗裕墒钱斔诔聊凶叩剿磉厱r,他被逼得激動起來?!澳愀蓡釂栠@個???”

“瞧,萊昂納多。你連一個詞兒都不出聲兒了,你要吭聲說句話,我絕對不出聲兒。你瞧,他讓我去給他做模特。”

“給他做模特?他都不會畫畫。”

“可他就是會畫。他給我看過些他自己畫的東西,而且還相當不錯?!?

“他說的‘模特’是什么意思?什么情況下的模特?”

“噢,當然是裸體。”鮮艷的紅色燒遍她的臉龐,她在畫布上涂染著。

“那太荒唐了。他壓根兒就不畫畫?!?

“可他就是會畫呀,萊昂納多。他是很認真的。我看過他的東西。”

“看上去怎樣?”

“嗯,相當抽象?!?

“我猜也是?!?

“你們美國人都喜歡畫抽象的東西?!?

“我不是?!彼⒉挥X得這樣說有多么得分。

“他說我的身體挺漂亮的——”

“這個我告訴過你?!逼鋵嵥]有說過。

“——而且還發誓,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他甚至提出會付一筆模特費?!?

“我還從來沒聽說過這種難堪可怕的詭計?!?

“其實,萊昂納多,只有你說到時才難堪。我知道,作為一個畫家,他是非常嚴肅的?!?

萊昂納多在調色板上的混合顏料中又添加了些黑色,然后嘆了口氣?!昂冒?,羅冰。你隨便。那是你的生活。”

“噢,我做夢都不會干這種事。爸媽知道了會氣死?!?

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的傷害感完全淹沒了他的松弛。“別讓那些東西擋你的道。而且,這可能是你整個職業生涯的開端?!?

“我明白,我從不把它當回事。我只是很好奇你對這個男人會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這個男人很可怕。是個愚蠢、驕縱的勢利鬼;而且快要變成頭胖豬了,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你的。這個人很可怕。太可怕了。”

“嗯,你說了,你對他不是特別了解?!?

萊昂納多和另外那個沒有結婚的退伍軍人在米迦勒節假期去了趟歐洲。坐在那條海峽號船上,他的思緒第一次從別離的糾結中解脫出來又回到羅冰身上,而且她拒絕弗雷德里克斯的毅然決然讓他在這冰冷、散發著咸味的甲板上感到很溫暖。在巴黎,想到她甚至在用這種手法逗弄他時他竟然感到很激動;這讓人想到有那么一個心甘情愿、孤獨寂寞的世界,萊昂納多可以真真切切地闖進去。在法蘭克福,他心想,不知道她其實是不是也會拒絕他——他知道,假期她就待在大學附近——到了洪堡,他心里踏實了,她不會;她已經同意了。當他和自己的伙伴穿過蘇格蘭東南部的洼地緩慢地繞了個大圈回來后,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這個判斷。當他在多佛登陸上岸時,心里已經對她的裸露相當淡漠了。

那四個星期,學院變得更加冷峭,而且顯得暮氣沉沉。在地井中,擺放好的水果已經腐爛,心懷希望有些學生會繼續鉆研,并不在乎假期,那些東西沒有被擾動。他們自己的寫生不曾受到多少時令的影響。那幾個洋蔥頭跟這些雕塑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可是那棵卷心菜,被羅冰削得只剩下堅硬的淡白色的內核,現在已經松弛枯萎了,外皮的葉子已經發灰而且幾乎變得透明,安放在那塊金黃色的布上。他的畫作自然在畫夾里豎著,還保留著卷心菜最初的外表,不過顏色已經暗淡,塌進畫布去了,顏料的堅硬程度給人感覺好像這幅畫已經完成,雖然有幾處裸露的角落和大量的顏色反差,以他新鮮的目光看來還有調整的必要。他在調色板上裝好顏料,開始很不情愿地在畫布上涂抹起來。在重新開始的星期一早上,地井里空空蕩蕩,他都感覺自己弄錯了,看錯了課程表,或者把它太當回事了。在遙遠的那頭,那個英國小男孩,既傲慢自大又聰明伶俐,吵吵嚷嚷地撥開群像,把蔬菜部分弄碎后裝進一個紙袋里。

十一點過后,羅冰出現在螺旋樓梯的頂臺上。她從上面俯視著地井,用那種寧靜的不列顛尼亞的姿態——她的胸脯,就是那種漂亮傲然的胸脯,她的臀部和兩條腿,就像結實的地基——然后像一陣風似的走了下來,“萊昂納多。你上哪兒去了?”

“我跟你說過,我要跟馬克斯去歐洲。我們最遠到達了東邊的洪堡,然后又穿越荷蘭和比利時回來了。”

“你去德國了?去干嗎?”

“哦,說到底我是德國人。”

她的注意力又滑向別處?!拔艺f啊,那棵卷心菜已經硬了,對吧?”她把自己的畫兒從架子上取過來?!澳氵€在畫它嗎?膿包已經把我打回老古董了?!?

“全都是皮殼。”

“噢,好吧。他對我說:‘你在這方面簡直臭極了,不是嗎?’我認了。說的是實話。”

萊昂納多討厭這種無憂無慮的狀態中透出的暗示意味,即他,同時身兼她徒勞的伙伴,完全可以不被當回事。因為受到傷害,他的嘴巴而有點僵硬,語帶尖酸地問:“你給弗雷德里克斯擺身姿的事兒進展如何?”

她那雙湛藍的眼睛都睜得鼓圓了?!盀樗麛[身姿?我絕不做這種事?!币苍S她該說的話是“我愛你”;他忽然來了股心氣,然后說:“我很高興?!?

可是她繼續以那種驚人的強硬姿態說:“其實,萊昂納多,你故意不把我當回事。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是個討厭乏味的家伙。”她手臂夾著畫布,緊靠體側,另外那只閑著的手很不耐煩地從前額往后攏了把亂蓬蓬的頭發——這個僵硬刻板、貴族味十足的動作,頃刻間把他萌動的希望一掃而光。他以前太愚蠢了。他愚蠢地以為,如果弗雷德里克斯被排除掉了,就意味著離開他了。在這里,他們屬于兩種不同的人,按照他自己的供認,他屬于比弗雷德里克斯卑微的人。這種愚蠢奇怪的劃分讓她玩完了。畢竟,男朋友還是要稍微嚴肅些。

猶如從公交車窗戶里看到的那些成群的鳥兒,在他那么看著的時候,羅冰已經破碎了。甚至她還來不及往后退一步,就從他面前消失了,消失得如此迅速,他都抬高調門宣布,與其說這是道歉,還不如說權當作為某種相處的新基調,“美國人全都是些討厭乏味的家伙。”

注釋

[1]德雷頓(1563—1631),英國詩人。

[2]英國的擬人化稱呼,以一個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和三叉戟的女人為象征。

[3]基督教節日,紀念天使長米迦勒。西方教會定在9月29日,東正教會定在11月8日。

[4]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賦予靜物以生命,給人以動感。晚期以家庭風俗畫為主,表現第三等級“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畫風平易、樸實,具有平和親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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