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揮之不去的欲念
- 鴿羽
- (美)約翰·厄普代克
- 7993字
- 2019-01-10 16:10:33
彭尼帕克的診所里至今還散發著油布的味道,那是一種干凈又難聞的氣味,好像是從格子地板里升起來,那些方格子交替地變換著亮度;這種圖案曾經讓少年時的克萊德有種站在十字路口的好玩的緊張感,現在,某種雙重的自我感又讓他如同站在縱橫交錯的十字路口,他現在的身份,從馬薩諸塞延伸出來,接上了在賓夕法尼亞度過的孤單的青春,從多年的歲月之遙投射過來。那張經過放大并著過色、描繪加拿大荒野中一片湖水的畫片仍然覆蓋著整面墻壁,褪色的胡桃色椅子和長條凳仍然延續對震顫派風格[1]隱隱約約的模仿。唯一的一件新東西規規矩矩地擺在一張橘黃色的角桌上,那是一只構造像速度計、緊湊小巧的黑色鐘表,盤面用阿拉伯數字顯示著此刻的時間:1:28,無盡的過去和未來兩頭無形地盤縮在它的內部機制中。克萊德來早了,接待室里空空蕩蕩。他在那只鐘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F在顯示的時間已經是1:29了,就在他打量的時候,表上的數字又開始滑動了:又一滴水掉進那蕩漾的虛空中。他為了從一只帶著張臉盤和優雅而漸進的雙手的鐘表那里解脫出來,又打量了下四周。一個凝滯不動的祖父堪比其他那些假冒古董。他翻開一本雜志馬上讀了起來:“科學揭示,正常人體的細胞每七年就徹底更新一次?!?
房間那頭的一道荷式門[2]的上半部打開了,固定在方格中的彭尼帕克的秘書轉過那張明亮的臉盤對著他。“貝恩先生嗎?”她用銀鈴般的聲音問道。“彭尼帕克醫生很快就吃完午飯回來?!闭f完就消失在那些小房間的迷宮中了,那里,彭尼帕克,一個眼睛耳朵鼻子喉嚨齊全的男人,早已安裝好他那神話般的設備。透過凸窗,克萊德看到街上的車輛匆匆穿過主大道,顏色比他記憶中的要華麗。人行道上,穿著袒肩露背裝的女孩除了名字,個個都千篇一律,他熟悉這些三三兩兩溜達的女孩。這些小鎮的常年生植物,她們在短暫的青春花期的重壓下無比憂傷地活動著。在相反的方向,成堆的異性拿著壘球手套走來。
克萊德望著昔日經常出沒的老街,感覺如此孤單,乃至在一聲嘖嘖驚嘆中前廳的門打開時,他感激地抬起頭望著,確信這個人,自己家鄉小鎮的這位人物,可能是個朋友。當他看到此人是誰時,盡管從最后一次見到她以后自己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更換過了,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還是抽搐起來,鮮血快要脹破了皮膚。
“克萊德·貝恩,”她大聲喊道,帶著某種尊貴和施恩但卻膽怯的果斷意味,好像他還是個孩子,這幾個字眼仿佛是一篇故事的教諭。
“簡妮特。”他手足無措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點了個頭,與其說是出于禮貌,更像在緩解自己心臟的壓力。
“什么事兒勞駕你到這種地方來了?”她拿出那種自己不過是曾經認識他的普通人的姿態來。
他又跌坐回去。“我經?;貋?。倒是你從來不會上這兒來?!?
“哦,我曾經”——她自己選了個位置坐在一張橘黃色的條椅上,傲慢地蹺起肥胖的雙腿——“跟丈夫去過德國。”
“他在空軍服役。”
“沒錯?!笨巳R德居然知道這個情況,這讓她稍微有些驚詫。
“他現在退役了嗎?”克萊德從來沒見過他,但是現在又看到簡妮特,好像覺得自己很熟悉他——一個輕飄又刻板的小伙子,從他留在簡妮特身上淺顯的痕跡可以判斷出來。他喜歡戴眉形眼鏡,愛發牢騷,有點不是特別流行的才能,比如吹單簧管或者畫政治諷刺漫畫,現在又開始步入無趣的生意大道。很可能在賣保險。可憐的簡妮特,克萊德心想,除了他自我——他那出色而又不滅的自我——的懸殊,她是看不到本質的。但她依然保持著美麗的鎮定,那是一種缺覺少眠的冷靜,標志就是眼睛下面那塊漂亮的小小的青色腫泡。要么她過去還算苗條,要么他對肥胖更加寬容了。簡妮特肥厚的腳踝和肉體透出的那種無所不在的死氣沉沉曾經刺激著他變得冷酷無情。
“是啊,”這聲音表明她已經在收斂了;也許他們最后分手時的丑陋情景再次涌上她的心頭。
“我是4-F[3]?!彼偸遣缓靡馑汲姓J這點,既然承認了,盡管她似乎還沒覺察到這個變化,便把他們的談話引向親密狀態。“可以說是個和平年代的逃兵?!彼^續說,“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恥的?”
她沉默片刻后問道:“你有幾個孩子了?”
“兩個。一個三歲,一個一歲。一男一女,挺對稱的。你——”他略微有些臉紅,用手撓了撓額頭想掩飾——“有孩子嗎?”
“沒有,我們覺得這樣不合適,等更穩定些了再說吧?!?
現在這個沉默時刻該由他掌握了;簡妮特在比不足方面跟他可是旗鼓相當。她再次蹺起大腿,表情古怪、壓抑地微笑著。
“我經常努力回想,”他坦承說,“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我就是想不起來,咱們是怎么吹了的?!?
“我也想不起來了,”她說?!斑@種事兒發生得多了?!?
克萊德不知道她是否特意用這樣的譏諷來擠出他眼中悲傷的淚水。也許不是;預謀從來就不是她的某種得力武器,雖然她曾想從他身上學到這手。
他踩著油氈走到對面,在簡妮特旁邊的條椅上坐下?!拔覜]法跟你講,”他說,“在這個小鎮所有的人里面,你是我最渴望見到的?!边@樣的表白顯得很蠢,但他早就做好準備要說出來,以備有朝一日再次見到她時派上用場。
“為什么?”這口氣更像她:耿直,努著嘴唇,充滿了好奇心。他早已忘記這點了。
“唉,見鬼,理由多了。我就是想說點什么?!?
“什么?”
“嗯,想說,如果我傷害了你,那真是太傻了,因為我那時還年輕。從那以后我經常想,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因為現在看來,其實,你可能是我們家人以外唯一曾經喜歡過我的人?!?
“真的嗎?”
“如果你覺得除了問些單音節詞語的問題,沒有任何具體表示來說明你在努力制造效果的話,那可就錯了。”
她扭過臉,在某種意義上,只留下自己的肉體——那蒼白、柱子般粗壯的胳臂,夏季衣服的棉布吊帶下,肩膀上那布滿雀斑的月牙形肌肉——跟他相處?!笆悄阍诠室庵圃煨Ч??!闭f出這樣的話來為自己辯護純屬蒼白和毫無意義;其實,克萊德被某種極其沉重而又突如其來的愛意的爆發搞得簡直僵住了,他冷淡地撫摸了下她的胳臂。
簡妮特迅速站起來,如此迅速表明她早就料到這個了,然后走到凸窗旁邊的桌子跟前,那里堆著好幾摞層層疊疊的雜志。她把頭俯向雜志上的標題,蓬松的圓形發髻底下頸窩若隱若現。她總是扎不住自己的頭發。
克萊德臉色通紅,窘迫極了?!澳阏煞蛟诟浇ぷ鲉??”
“他還在找工作呢,”她說這話時轉過脊背的動作給了他一線希望。
“貝恩先生?”那位嬌小的助理護士像鐘擺般搖來晃去,領著他回頭穿過好幾間密室,推著安排他坐在一把高高的裝著鉸鏈的椅子里,椅子上面墊著黑色皮革。彭尼帕克的設備總是搞得他緊張兮兮的,大量設備集中在一起貫穿好幾個房間。一棵由各種軟管和透鏡構成的繁復的樹倚靠在他的左肩,靠右的肘子旁邊扣著個備用的瓷盆。一張視力檢查表像波紋般呈現著著令人費解的話。彭尼帕克本人準時出現了:一個高大的駝背男子,臉頰上布滿了斑斑點點,滿面帶著盡量壓抑的惱怒神情。
“這次又有什么毛病了,克萊德?”
“沒什么,我是說毛病很輕,”克萊德出聲地笑起來,顯得很不協調。青少年時期,他就跟自己的牙醫和經??床〉尼t生培養出可以開玩笑的親近感,可是跟彭尼帕克卻從來不曾親密起來,彭尼帕克依然,而且最初好像也如此,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要價昂貴的羞辱供給者。三年級的時候,他就讓克萊德戴上了眼鏡。后來,他每年要清洗鏡片,把鏡片放進滾燙的水中,發出尖銳的吱吱聲,又在克萊德的耳朵上涂了蠟,有一次還把兩根銅桿插進他的鼻孔,徒勞地想清洗竇道。克萊德總感覺不值得彭尼帕克這樣,覺得自己像個臟兮兮的管道,堵住了這位醫生聲譽和設備的暢通無阻。他提到自己最近發生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故障時臉都紅了。“只是,這兩個多月來,我的眼皮老是跳個不停,搞得我想點問題都困難?!?
彭尼帕克用一只鉛筆大小的手電在克萊德的右眼前繞著劃了好幾個小圓圈。
“是左眼皮,”克萊德說,都不敢轉動自己的腦袋?!拔胰ノ易〉臉巧险疫^一個大夫,他說這就像擋泥板里的咔嗒聲,沒有辦法可治。他說慢慢會消失,可是并沒有,并沒有消失,所以,我來這里時,就讓媽媽約了你。”
彭尼帕克換到左眼上檢查,甚至靠得更近些了。醫生的眼睛和他的嘴角之間的距離還很長,對他湊上來的臉產生的情緒印象就像從火箭上發來的最早的那批照片,在那些照片中,地球的弧度被強調得更加明顯?!盎氐郊亦l的地盤上,感覺怎么樣啊?”彭尼帕克問。
“不錯。”
“你恐怕覺有點怪怪的吧?”
這個問題本身似乎就有點怪?!坝心敲袋c兒?!?
“嗯,很有意思?!?
“說到眼睛,我覺得有兩個問題需要交代下。一個是,我買了副眼鏡,是馬薩諸塞一個人做的,幾乎沒有別的人去他那里定做過眼鏡,我想他的處方權可能是假的。他的設備好像格外陳舊,而且似乎到處都是蜘蛛網,就像丟勒[4]作品的印刷圖案?!彼冀K搞不清彭尼帕克的文化修養到底是什么程度;這張加拿大湖否定了這點,可是在自己這個行當,他具有全國性的知名度,在這個國家,醫生的地位跟知識分子的地位一樣高。
那只手電筒,猶如光線慘淡的太陽,箍了圈光學圈網,彭尼帕克的臉在圓圈后顯得黯然無色,出現在克萊德眼睛皮膚的右側,那張模模糊糊的臉怒氣沖沖地朝前沖來,克萊德在一個光的世界中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他害怕彭尼帕克正在檢查自己靈魂的底子。他慌張得僵在那里不動了,然后喘了口氣:“另外,可能有什么東西鉆進里面了。晚上的時候,總感覺有個小小的斑塊卡在眼皮深處的某個地方。”
彭尼帕克退了回去,然后粗魯地把光在克萊德的臉上晃來晃去。
“你眼皮上的這個薄片般的東西出來多久了?”
這一問讓克萊德驚了下?!坝袞|西嗎?”
“長出來有多久了?”
“有幾個早晨,我注意到有些像食鹽般的小顆粒,我以為是我經常說的睡塵——”
“不是睡塵,”醫生說。他又重復了遍,“這不是睡塵。”克萊德笑了,因為他覺得這是用自己孩童時候的詞匯逗悶子,可彭尼帕克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這種東西會讓你丟了睫毛的。”
“真的?”克萊德對自己的睫毛頗為得意,孩提時代,他的眼睫毛格外長,把臉蛋襯托得有種女孩子的機敏和溫柔模樣?!澳阌X得這就是眼皮跳的原因嗎?”他想象自己臉上眼瞼光禿禿的,睫毛像昆蟲的細腿兒般散落在臉頰上?!拔以撛趺崔k呢?”
“你經常用眼嗎?”
“有時會吧。沒有過去那樣頻繁了?!?
克萊德經歷了剛才的頭暈目眩后,彭尼帕克的手在他眼中顯得藍瑩瑩的,這雙手從一個抽屜里提出一只厚厚的褐色瓶子?!翱赡苁羌毦腥?,也可能是過敏,你走的時候我會給你個東西,你要從兩頭把它敲出來。跟著我來做行嗎?克萊德”——當他把一只握成杯狀的手,僵硬得像個電焊條,放在克萊德頭頂時,他開始含含糊糊地咕噥起來,而且換上了安慰的口氣——“我要往你的眼睛里面點點兒水,這樣我們就好檢查你在馬薩諸塞配的眼鏡怎么樣了。”
克萊德忘記那藥水這樣的刺痛;彭尼帕克用手指揭起他的眼皮,輕柔地讓他張開又閉上時,好像在拿金魚草玩兒,他大聲倒抽了口氣。彭尼帕克很可笑地把幾副小小的黑乎乎的褐色圓眼鏡架到克萊德的臉上,換下克萊德擱在衣兜里的時尚的角邊眼鏡。這是彭尼帕克想讓自己小小的診室充滿等候的患者的手段,自己像地牢里的看守般從這個房間溜達到那個房間。
克萊德遠遠地聽到那個助手清脆的聲音,而且,音量被空蕩蕩的大廳放大了,還有彭尼帕克喧鬧的歡迎聲和簡妮特的應答聲。“頭疼”這個詞,被怒氣沖沖地強調了好幾遍,在她的回答中最為經久耐用。一扇門隨之關閉。又鴉雀無聲了。
克萊德很欽佩她說話時那種以事實為依據的口氣。他向來佩服她的這份能力,她在這個世界的權威與那個愛的世界比鄰而居,可在愛的世界,她簡直百依百順。他還記得她在女侍者面前何等盛氣凌人,如何虛張聲勢地嚇唬母親,當這個邪惡的女人出其不意地走進用簾子遮擋的門廊,以為他們在那里玩紙牌。那些粗笨的盆栽植物放置在門廊的角落,猶如虔誠的侏儒;知更鳥都在外面的丁香花里筑起了窩巢,距離那張簾子只有幾英寸。有天黃昏,他們在搖椅上的身體不再對那些鳥兒構成折磨,那還被當成某種吉祥的兆示,某種福音。
說來,與奴佛卡因[5]的作用不同,眼球的膨脹是無法具體言說的。透過那扇打開的門,他看到墻紙好像依然清晰如常。他舉起手指湊近鼻子,但卻分不清表皮。他摸了摸還有淚痕的鼻子兩側。他又凝視著自己的手指,好像更加模糊了。他看不見自己指紋上的旋了。襯衣上的線已經跟某種不可捉摸的水淋淋的表面融為一體。
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又一個病人被領進一間診室,被彭尼帕克囚禁起來。盡管簡妮特的腳步聲跟別人的混淆在一起,但仍然清晰可辨??巳R德從來不曾為了維護某種聲譽而保持良好舉止,他上高中時就已經膽大妄為,經常騷擾他認為愚蠢或者不公正的老師。他離開椅子,朝過道望去,那兒出現了一個碎片般的白人秘書,他快步走過一扇關閉的門,向一扇半開的門走去。他的本能告訴自己,就是這間。
簡妮特還是像他離開時那樣筆直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嘴里含著一把兩排齒的梳子,彎著脊背,雙臂高舉,扎著頭發。當他從門口溜進去時,簡妮特把梳子從牙齒間取出來,沖著他大笑。他從簡妮特頭頂上方豎立的那面無邊兒小鏡里看到了自己的腦袋:帶著偷偷摸摸的滑稽表情,怪異地裝飾著像兩枚巧克力色硬幣般的眼鏡,而且對她的笑聲并不介意,盡管這樣與自己準備要說的話很不協調。但他還是說了:“簡妮特,你幸福嗎?”
簡妮特抬起那張世故的臉,從他身邊走過去,咔嗒一下關上門。當她面對門站著,聽著外面的反應時,克萊德手里攥著她的頭發,從頸窩那兒提起來,他以為會在陰影中找到她的頸窩,然而相對他那雙瞳孔被放大的眼睛來說,卻亮堂得像支蠟燭。他笨拙地把嘴唇朝頸窩貼過去。
“你不愛你妻子嗎?”她問道。
“喜歡得難以置信,”他對著漂亮的毛茸茸的后頸咕噥著說。
簡妮特躲開了,撇下他尷尬地前傾著嘴巴,在那面鏡子前把掉在耳朵上的頭發輕輕地攏到背后。她又坐了下來,兩只手腕交叉著放在膝蓋上。
“剛才聽大夫說,我的睫毛很快會掉光的,”克萊德說。
“你那漂亮的睫毛,”她陰郁地說。
“你干嗎那么討厭我?”
“唉,我現在又不討厭你了?!?
“可是你以前討厭過。”
“不,我以前沒有討厭過,克萊德,這樣騷擾何苦呢?你想怎么著?”
“婊子養的,所以我就是個讓人討厭的家伙。我知道這點。你不過是忘了,我可一直記著;你太讓人不解了。我到這兒來,抱著一堆痛苦要告訴你,我很難過,我希望你快樂,可我得到的卻是你的頸背。”因為受眼疾的影響,他的舌頭有些松軟,不停地傾吐著種種感想;隨著語無倫次的傾吐達到了極致,他在簡妮特坐的椅子旁邊跪下來,想著這一重擊能否打動彭尼帕克?!拔冶仨氃賮砜纯茨?,”他脫口而出。
“唉?!?
“我回到這兒,唯一曾經讓我那么開心的人,我發現我那么粗暴對待過的人,她還討厭著我。”
“克萊德,”她說,”你沒有虧待過我。過去我就覺得你是個好男孩?!?
克萊德跪著的雙膝直起來,手指在簡妮特衣服領口邊緣胡亂摸索著,而且拉開來朝里看著那片模糊的乳溝。他老記得她從肩膀開始向下彌漫到泳衣的雀斑。他的眼鏡碰著了她的臉頰。
她用梳子尖兒扎了下克萊德的手背,他兩只腳都跳了起來,氛圍又回到新鮮卻略帶悲傷的狀態。“什么時候可以?”他問道,有些氣喘吁吁。
“不行,”她說。
“你結婚后的夫名叫什么?”
“克萊德,我想你已經很成功了。我想你還有幾個漂亮可愛的孩子。你難道還不幸福嗎?”
“幸福,我幸福;可是——”后面的話完全是從他嘴唇間不經意說出來的——“幸福不是一切。”
過道傳來踢踢嗒嗒的腳步聲,朝他們的門口走來,然后又走過去。恐懼簡直掏空了他的胸膛,但他卻又興奮地模仿高中時代突然沖她拋個飛吻的放肆舉動,強行吻了她一下,等了片刻,打開門,然后旋風般穿門而出。那位助手出現在他應該待著的房間時,他的手已經離開把手,助手在散發著油布味的過道里跟他正面撞上了。“我在哪兒可以弄杯水喝?”他漫不經心地問,裝出瞎子乞丐那種彎腰駝背和凄慘的模樣。其實,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很渴了。
“有一年,我從你的地盤經過,”當彭尼帕克把分量逐漸加重的各種鏡片累加到克萊德的鼻子上,變成一個錫框時,他開始緩慢莊重地發聲了。他再次回到克萊德身邊時顯得更加放松,話也更多了,因為現在他所有的小房間人都滿了??巳R德曾想從噪音的模式判斷出簡妮特是不是已被打發掉。他相信她已經走了。這個念頭害得他眼皮突突地跳個不停。他連簡妮特婚后的夫名都不知道。“上了那條收費公路,”彭尼帕克繼續嗡嗡嗡地說,而他臉龐的聚焦點閃爍不定,“然后到新澤西收費公路,過了喬治·華盛頓橋,再上梅里特,然后又上7號國道,一路趕到尚普蘭湖。那回是去捕大鱸魚。跟你分享下這次經歷?!?
“我注意到你的候診室里有只新買的鐘?!?
“那是奧爾頓眼科公司送的圣誕禮物。你能讀出那行字母嗎?”
“H,L,F,Y,T,然后是S或者E——”
“是K,”彭尼帕克看都不看就說。這個可憐的壞家伙,他把那些字母都記住了,所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忽然,克萊德很想喜歡他。這位眼科專家換了個鏡片?!斑@樣好些了嗎?……這樣呢?”
檢查完畢時,彭尼帕克說:“雖然那人的設備滿是灰塵,給你開的處方還是不錯的。你右眼中的散光軸已經旋轉了幾度,用這些鏡片可以糾正。如果你總覺得有種壓迫感,克萊德,部分原因可能是鏡框從你的鼻子上滑了下來,然后讓你產生一種棱鏡的效果。為了穩妥起見,你應該用金屬鏡框,再戴上兩片可以調節的鼻墊?!?
“那東西會在你鼻子兩側留下難看的小坑兒?!?
“你應該戴著這東西。你的鼻梁,你瞧”——他叩了叩自己的鼻梁——“已經塌陷了。這鼻梁能讓一張正常的臉撐起隔開的框架。你經常戴眼鏡嗎?”
“看電影和讀東西時才會戴。我三年級戴上眼鏡的時候,你告訴我說,這就是我戴眼鏡的全部理由。”
“你應該戴著別摘掉?!?
“真的嗎?連散步的時候都戴嗎?”
“沒錯,始終戴著。你的眼睛已經像中年人的了。”
彭尼帕克給了他一小塑料瓶滴眼液?!斑@個是治你眼皮上的真菌的。”
“真菌?想來真殘忍。好吧,它能治好眼跳嗎?”
彭尼帕克不耐煩地打斷說:“眼跳是肌肉疲勞引起的?!?
就這樣克萊德被打發進一個模模糊糊的世界,在這里所有的東西都躲著不讓他聚焦看清楚。他戴著太陽鏡走進過道,那個助手告知,他將收到一份賬單?,F在候診室里人滿滿的,大多是垂頭喪氣的老人和折磨著他們母親的近視小孩。人群中站出一個成熟的年輕女人,朝他胸口湊過來,克萊德完全籠罩在這個女人頭發和皮膚散發出來的親密的芳香中,他感覺虛弱、激動、愉快,像朵正在凋謝的玫瑰。簡妮特把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塞進他的襯衣口袋,推心置腹地說:“他在外面的小車里等著。”
這個中性而不祥的“他”大大地敞開了克萊德剛剛陷進去的一場陰謀。他多延誤了一分鐘,想給她點離開的時間。在這兒老老少少審視的目光的環繞中,他感覺像個演員,舒適地待在舞臺腳燈嚴密保護的后面。他故意延長時間,瞇著眼盯著那只像速度計般的鐘,那就像送到舞臺上的一封信,其實上面什么都沒有寫。接著,他不無嘲諷地同時沖兩邊微笑著,離開候診室,走進彭尼帕克診所的門廳,那是一個小間,裝有一個拉毛粉飾的傘架,一塊紅色橡皮墊上印著幾個很大的字母,他能看清上面寫著:請進。
他沒想到讀不了簡妮特的紙條。他雙臂捧著紙條,慢慢向臉龐湊過來,在室外的陽光下擰著紙片。他雖然這樣做了好幾次,但紙上就是露不出哪怕最簡單的字來。完全是些濕濕的藍色斑點。但是,從力度和風格看,他相信從這些斑點中可以辨認出筆跡來——傾斜、開闊、毫無特點——從很久以前收到的其他紙條看,他還是熟悉這個字體的。僅憑透過這張紙的表面,對她平淡無奇的靈魂的一瞥,就迅速喚醒了他的欲望,而且有股甜絲絲的滋味。他迅速把紙條塞進襯衣口袋,紙條的硬度對他的心臟形成某種保護盾。帶著這樣的武裝,他邁進那條熟悉的大街。那些楓樹、柏油碎石路、影子、房子、水泥,在他遭到褻瀆的眼睛中美輪美奐得就像記憶里某個場景。在這個小鎮,他又變成一個孩子了,在這里,生活就像一次漫長的冒險,一個流轉的傳說,一種永遠近在眉睫的愉悅。
注釋
[1]木制家具設計風格,崇尚簡單。又指震顫派教徒,信奉美國震顫教派,崇尚儉樸生活。
[2]上下兩部分各自分別打開的門。
[3]指不適合服兵役的受征級別。
[4]這里可能指阿爾布雷特·丟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生于紐倫堡,德國畫家、版畫家及木版畫設計家。
[5]局部麻醉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