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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飛

十七歲那年,我穿得衣衫襤褸,樣子滑稽可笑,成天用第三人稱思索著自己。“艾倫·道大步走到街上回到家里。”“艾倫·道面帶一絲嘲諷的微笑?!庇捎谇宄匾庾R到自己的命運會非同尋常,這讓我既狂妄又羞怯。好多年前,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正處在即將脫離小男孩身份的邊緣,一個星期天,母親和我——父親往往不是忙著就是睡大覺——徒步爬到頁巖山的峰頂,那是一座低矮的小山,是構成我們小鎮屏障的那道溝谷的側翼。爬到山上,整個小鎮就橫臥在我們底下,奧林格,大概有一千戶人家,他們中最好的和最大的人家都攀著頁巖山朝我們這個方向分布過來,他們那邊,幢幢磚樓房,單戶和雙戶家庭,我朋友的家,順著奧爾頓收費公路那條蒼白的脈絡呈斜坡狀向下延伸而去,這條線把那所高中、幾個網球場、電影院、鎮里的幾家百貨店、加油站、小學、路德派教堂都給穿到一塊兒了。另一側橫臥著更多的房屋,包括我們自己的家,一個小小的白色方塊,矗立在那片朝對面山峰緩緩上升的大地上,那座山叫地窖頂。地窖頂那邊,幾座小山層巒疊嶂,向南望去,我們能看到收費公路逐漸消失在別的小鎮,在綠色和褐色的塊塊農田中間,淡出視野,好像整個鄉野都赤裸裸地橫臥在一片薄薄的霧紗中。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在一道長長的頁巖的脊梁上,在一棵風中搖曳的杉樹旁邊,感覺單獨跟媽媽站在這里很是尷尬。忽然,她把手指插進我腦袋上的頭發里,大聲說:“我們都在這里,我們會永遠待在這里?!彼f“永遠”這個詞前猶豫了片刻,接著在補充后面這句話時又猶豫了下,“除了你,艾倫。你就要遠走高飛了。”幾只鳥兒在那道山谷上方高高地飛翔著,與我們眼睛的視線平齊,她十分沖動地恨不得把那幅畫面從眼睛里拔掉,可是,那幅畫面感覺就像我整個童年時代一直渴盼的暗示。我那最隱秘的自我本能地要作出反應,我感到格外難為情,生氣地低了下腦袋,從她自作多情的手中擺脫出來。

媽媽沖動、浪漫、率性。我始終未把這種突如其來的安撫化作我們之間一種穩定的主題。她繼續待我如一個普通的孩子,這似乎是對她要讓我與之共享的憧憬的某種背叛。我卻對她那已經拋棄和遺忘的期望格外著迷。我那多少難以啟齒的企圖,即想把自己各種不規矩的舉動視為理所當然——比如深夜看書,或者放學不準時回家——當然是借助飛翔的意象來實現,得到的卻是驚訝茫然的一瞥,好像我在胡言亂語。這似乎太不公平了。沒錯,可是,我想說,沒錯,可那是你的胡思亂想。當然,正是由于這點讓我的訴求變得徒勞無益:她清楚我沒有把這個化作自己內心的需求,清楚我憤世嫉俗地既想榨取出類拔萃的種種特權,又想獲取做個普通人的樂趣。她害怕我的理想太過平庸;有一次,我抗議說在學著準備遠走高飛,她的反應特別強烈,哭喊得臉頰通紅,“你不會做這個準備的,你會守著不動,死在這片土地上的,跟我同命運。你干嗎就應該比媽媽還要好呢?”

媽媽出生在往南十英里的一個農場,她和她母親很愛那家農場。外婆是個彪悍厲害的矮個女人,看著更像阿拉伯人,倒不太像是德國人,經常跟男人們在田里干活,每周五都會駕著馬車去十英里外的市場。媽媽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經常跟隨她駕車去市場。那種乘車出去的情景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害怕——小女孩害怕那些粗鄙、喝完啤酒醉醺醺、要摸她、要摟抱她的男人,害怕馬車會散了架,害怕自己的母親可能遭受侮辱,害怕晚上她們回來時父親的表現。星期五是他的休息日,經常喝得大醉。他喝成什么樣子我已無法想象,因為對他太不了解了,只知道他是一個耐性超強、喜歡說教、幾乎神圣化的老人,他最大的激情之一就是看報,他最痛恨的東西就是共和黨。他還參加些公眾活動,因為他已經死了,我看他時有點把他跟某些著名政治家聯系起來——他的手表和脹鼓鼓的四方形肚子,就出現在有關西奧多·羅斯福的老電影中,還有他的高筒靴以及微微側著腦袋的樣子很像奧爾法爾伐·比爾·默里一張照片中的模樣。奧爾法爾伐·比爾正轉過腦袋說話,手里拿著禮帽,用拇指和另外兩根手指捏著帽檐,那副輕輕又彬彬有禮抓著的樣子讓我強烈地想起外公來,乃至我從《生活》雜志上撕下那張照片,放進一個抽屜里。

在這片土地上辛苦耕耘,外公絕對不會心甘情愿,雖然在妻子的幫助下,他靠土地發了。后來,在一個不成功攔都攔不住的時代,他又開始投資股票。1922年,他在這個鎮上買下我們的這幢白色大房子——那時鎮子最搶手的地段還沒有轉移到這條谷地靠近頁巖山的那側——然后安頓下來坐收紅利。他至死都認定女人們蠢不可耐,而且他的那兩個令人心碎的女人似乎尤其如此。相對務農種莊稼讓人丟臉,金融的尊貴肯定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種利益耀眼的交易。我心中的印象同樣如此,可是如何協調我心目中對那每次充滿恐怖的馬車旅行的想象,以及媽媽執意認為她和自己的母親從農場被帶走時感覺到的悲傷?也許慢性恐懼本身就是一種愛的基礎。或許,而且更有可能,這個方程式又長又復雜,我知道的寥寥幾個因子——這個中年女人胸中對大地懷有的那種男子漢般的自豪,那個青春少女騎著馬穿過田野時的快感,以及她們對住在奧林格惺惺相惜的排斥感——全用括號括了起來,而且又讓我看不見的系數放大了?;蛟S需要解釋的不是對大地的愛,而是外公的挑剔和自命不凡中為何缺乏愛意。他覺得自己孩提時經常遭受虐待,而且對父親始終心懷怨恨,這點我母親始終無法理解。在她眼中,外公是個貌若圣徒的瘦長巨人,身高超過六英尺,當時這樣的高度已經算是奇跡了,各種東西的名稱他無所不知,像伊甸園的亞當。老年后他雙目失明。每當他從屋子里走出來,就會有好幾條狗撲來,舔舐他的雙手。在彌留之際,他提出想嘗嘗長在那片沼澤地遙遠邊沿的樹上的格拉文施泰因蘋果[1],兒子就從家附近的果園買來一種叫克勞澤品種的。老人拒絕吃這種蘋果,于是我外婆又跑了一趟,可在我媽媽眼中,這簡直猶如施暴,是一種雖沒有挑釁但卻很瘋狂的粗暴侮辱。父親對他做過什么呢?我從外公那里聽到的唯一具體的抱怨就是,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得給田里干活的男人們送水,父親對他冷嘲熱諷地說:“收起你那雙腳丫子,他們自己會下來。”簡直太不可理喻了!好像每一輩父母都對自己的孩子干過些尖酸刻薄的事,按照上帝的戒令,這種事情,在世上其他地方仍然是不讓看見的。

我記憶中外婆是個長著黑眼睛的小個子女人,她沉默寡言,總是想讓我吃得飽飽的,還記得她鷹鉤鼻子粉紅色的側面挨著棺材檸檬色的軟墊。她死的那年我七歲。我知道的有關外婆的其他事情并不多:她是家里十三個孩子中最小的;她總是閑不住,把我們家的小院收拾成鎮里最漂亮的院子之一,還有,大家覺得我很像她的哥哥皮特。

我媽媽有些早熟;搬家的那年她十四歲,上過三年縣里的師范學校。她后來畢業于萊克學院,離賓夕法尼亞不遠,那年她才二十歲,是個高挑秀氣的女孩,總是面帶一絲不屑的微笑,從保存在一只我小時候經常打開的鞋盒里的幾張卷曲的照片判斷,其中似乎隱藏著我們家各種大大小小爭執的線索。媽媽站在我們家磚道的最末端,旁邊是精心修剪過的水蠟樹籬笆的尾梢——形狀像一塊厚厚的四方形桶柱,上面裝飾著一只葉子做的硬球。一片正在盛開的丁香花叢切進照片的右邊,我看到母親后邊有塊空地,從我記事起,那里就有一幢房子。她擺出一副略帶鄉村味道的優雅姿態,穿著一件皮毛剪得整整齊齊的長外套,紐扣扣到正好露出她的珠子項鏈和一件比較短但卻顯得內斂的連衣裙。她的兩只手插在外套兜里,貝雷帽扣在劉海的一側,在三十年代的那些夜晚,坐在一個用油燈照明的房子里臟乎乎的地毯上,在戰火紛飛的四十年代的黑暗中,仔細研究那些照片,母親的樣子有種在我看來似乎格格不入的炫耀的味道。那裝束和穿著這種衣服的女孩顯得如此時髦,如此令人敬畏。在外公生意興隆的時候,給我媽媽一筆不菲的服裝購置費,是他最開心的事情。我父親,一個長老會牧師的小兒子,一文不名,靠在餐桌上伺候別人,半工半讀念完了萊克學院,至今提起麗蓮·巴爾穿的那些漂亮衣服時還憤憤不平。媽媽在這方面讓還在讀高中的我不無痛苦。她是個衣料上的勢利鬼,堅持要在奧爾頓最好的店里給我買寬松褲和運動衣,加上我們沒幾個錢,她給我買的件數也不多,當然,那時我要的,是和同學們穿的一樣——各種各樣的廉價衣服。

拍那些照片的時候,我母親想去紐約。她想去那里做什么,或者具體要做什么,我無從知道。可是外公禁止她去。“禁止”在今天完全是個沒有實質威懾力的糟糠之詞,可是在那個年代,在那種還很古板的外地省份,從一個“縱容的父親”嘴里說出來,顯然還是能付諸實施的。因為那種禁止號令產生的巨大的濕漉漉的分量,好多年來在這個家依然能夠感覺到。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次媽媽沖著外公喋喋不休的指責尖叫,快要到了哭泣的極致時,我能感覺到那禁止的號令在我周圍和頭頂縈繞著,猶如一株巨大的根莖撞到一條蚯蚓。

也許媽媽是一氣之下跟我的父親維克多·道結婚的,父親至少可以帶她遠赴威爾明頓,在那里他從一家工程公司干起。但是,隨后,那場大蕭條襲來,父親被解雇了,夫婦倆又回到奧林格的那幢白房子,外公在那里坐著讀他的報紙,尋覓著自己的股票逐漸跌到毫無價值的蹤跡。我出生了。外婆忙里忙外,像個清潔女工,在我們那個有四分之一英畝大的院子里種了好多東西拿出去賣。我們還養了好多雞,種了好大一片蘆筍。她死后,我經常在那塊蘆筍地里戰戰兢兢地去尋找她。到盛夏的時候,那里會變成一片美輪美奐的綠樹林,有些筍樹長得跟我一般高,在那泡沫般的觸感中,好像有個神靈在說話,在那柔軟的厚厚的互相交織的枝椏的網格中,仿佛既能看到希望又能看到某種危險。筍樹是很可怕的;在園地的中心,遠離家和小路的地方,我會像中了魔咒般跌倒在地,變得很瘦小。我在那些巨大光滑的綠色樹干中游蕩,希望能找到一個帶著冒著煙的煙囪的小房子,里面就住著我的外婆。她自己相信有鬼魂,這會讓她本人的鬼魂存在更具說服力。即便現在,我一個人坐在自己家里,廚房里的一塊木板咯吱咯吱地響時,我都會抬起頭來尋找,擔心她會穿過門廳走來。晚上,就在我快要入睡的時候,她會用一種尖細的耳語般的聲音輕喚我的名字,或者叫“皮特”。

媽媽去了奧爾頓的一家百貨店上班,賣劣質衣服,每周賺十四美元。我出生的頭一年,白天是父親看管我。他曾說,當然他經常這樣哄我開心,正因為他經常抱我,所以他才幸免了精神失常。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我要表達對他的愛時顯得笨嘴拙舌,好像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嬰兒,仰視著他那張男人臉上流露出的母親般的曖昧。也許,那一年的共同相處有助于解釋他對我的溫柔,以及他為何那么樂意夸獎,好像我做的每件事里都帶著某種傷心和缺憾。他總感覺有愧于我,我出生時恰逢一場巨大的不幸來臨,一場舉國的不幸——直到最近他才不再喊我的綽號“小美國”了。大概在我一歲生日的時候,他在奧林格中學獲得一份教算術和代數的教職。雖然他脾氣那么溫和,而且非常幽默,每次走進教室還是難免遭遇哄鬧的紀律問題,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忍受著,最后終于在這個異鄉小鎮擁有了一席地位,所以,我相信,現在肯定有那么一二十個以前的學生,那些快到中年的男男女女,還牢記著我父親鼓勵他們的片言只語,或者還記得父親說過的對塑造他們成長有過幫助的話語??隙ㄟ€有很多人記得他在教室里做的那些滑稽動作,拿來取笑自己的缺憾。他在自己的桌子里面放著一把沒收來的玩具手槍,每當得出一個特別愚蠢的答案時,他就會取出來,換上一副心事重重、痛悔不已的表情,對著自己的腦袋瞄準射擊。

外公是最后一個出來工作的,而且說來最自貶身價了。自治鎮的那伙勞動人員雇了他,這伙人的任務就是在街道上四處察看,鏟掉街上的石頭,鋪上瀝青。他們穿的外套顯得既臃腫又不吉祥,總是籠罩在霧氣中,總是配著惹眼又裝腔作勢的設備,在孩子們的眼中,這些人顯得很了不起,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在我去上學和回家的時候,外公從不跟我打招呼或者以任何方式承認他的存在。對一個挑剔講究的人來說,最為離奇的是,這種習慣他居然保持到七十多歲眼睛失明為止。那時我的任務就是給他讀那些心愛的報紙,他坐在凸窗邊自己專用的椅子里,在陽光下心不在焉地旋轉著高筒鞋。我常常逗他玩兒,先是故意讀得很快,然后又慢得能氣死人,一列列跳著,想制造出某種冗長又混亂的情節效果。我還讀體育版,他不感興趣,我又含含糊糊地讀那些社論。只有那只腳旋轉的速度透露出他的煩躁不安。我打住的時候,他會用那漂亮、老派、拖得悠長的調門說:“好了,讀讀訃告就好了,艾倫。念念名字就好了,看看有沒我認識的人在里面?!碑斘倚皭旱貨_他吼叫那些可能有他的某個朋友的名單時,我想象,我在替媽媽復仇。我堅信媽媽同樣恨他,我也抱著同樣的理由試圖去恨他。媽媽不休止地喚醒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埋葬在那片凌亂、暗無天日的大地中的神秘的傷心之事,從這一舉動,我只能推測,外公是個惡魔般的人物,他毀了媽媽的生活,那個戴著貝雷帽的漂亮女孩的生活。我無法理解。媽媽跟他抗爭,不僅僅是因為要抗爭,還因為她無法忍受獨自撇下外公不管。

有時,從刊登著我們的軍隊像被驚擾的昆蟲般成群撤退消息的報紙上抬起眼睛,我會看到老頭子的腦袋擺出微微昂起的動作,享受著臉上溫暖的陽光,那張干巴兒脆的臉龐因為頭頂上那團梳得整整齊齊、如米黃色絲綢、厚厚的王冠般的頭發而顯得很高貴。這時我恍悟,作為一個父親,他的罪惡可能不比任何父親的罪惡更嚴重。可是我媽媽的天才就是在最熟悉的人那里呈現自己神秘的無限。我就是那只鳳凰。父親和外婆是傳說中的外來圣徒,她從德裔阿拉伯人某條狹窄的血管里蹦出來,他則從新澤西新教徒的荒野中穿越而至,他們兩個都以自己特有的忍耐和不辭勞苦的驚人力量服侍和征服著各自的伴侶。因為我媽媽覺得她和父親都被婚姻毀了,都做了雖然不錯但都不如他們的人的俘虜。這樣說倒沒錯,我父親是愛巴爾媽媽的,她的死去讓他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外鄉人。他,以及外婆的鬼魂是站在同一邊的,都躲在暗影中,卻遠離這個家庭黑暗的核心,遠離沮喪和荒唐蠢行的傳承,這兩樣東西從我外公傳到我母親,再傳給我,而到了我這兒,隨著自己逐漸長硬的翅膀撲動幾下,這種東西我注定要反轉過來和贖回的。

十七歲那年,高三的秋季學期,我跟三個女生到一百英里外的一所高中去參加辯論賽。三個女生都是絕頂聰明的孩子,都是優等生;都被“優等”毀了容貌,那力量好像不亞于痤瘡。但是,即便這樣,在一個星期五的早晨,老早起來跟她們乘火車前往那所中學的行動仍然讓我激動萬分,一點鐘的時候,我們住在幾英里之外的校友撲到他們的頭等座上。陽光映照出寬寬的灰塵的條棒,鋪灑在空了一半的整個車廂上。透過車窗望出去,賓夕法尼亞像一道長長的、胡亂點綴著工廠的褐色卷軸清晰地舒展開來。黑管與鐵道并排延綿馳騁了好幾英里。在那充滿節律的間歇,其中一個向上拱起身來,就像希臘字母Ω?!八蓡岢赡莻€樣子???”我問道,“難道是病了?”

“冷縮吧?”朱迪絲·波泰格爾用那種羞怯、清澈的聲音試探性地說。她喜歡理科。

“不對,”我說,“是疼。那是疼得在扭動!它想抓住火車!當心!”我蹲下身子,其實真有那么點害怕。所有的女孩都放聲大笑起來。

朱迪絲和凱瑟琳·米勒跟我是一個班的,以為我在逗樂子。另外那個低年級的女生是個小矮胖子,名叫莫麗·賓格曼,不知道該怎么理解我的舉動。我演的這出戲,她算新鮮觀眾了。她是我們四個里面穿得最好的,也最沉著淡定。這讓我懷疑她可能是最不聰明的那位。她是在最后一刻替換上辯論隊一位生了病的隊員的。我對她的了解也僅限于在走廊和集會上打個照面。從稍遠處看,她像個矮矮胖胖、早熟的成年人??墒强拷耍瑫劦剿砩仙l出淡淡的芳香。在枯燥單調的火車座椅紫色布單的映襯下,她的皮膚好像透明閃亮。她的皮膚實在漂亮,令人心碎的皮膚,用鉛筆點一下都會被玷污似的。她有著同樣清澈的藍色大眼睛。要不是那副雙下巴和又大又厚的嘴,她簡直會完美無缺,很有小女人的纖巧和高傲范兒。我和她并排坐著,面對那兩個高年級女生,這二位已經越來越具有媒人那倦怠、淘氣的神態了。是她們兩個強行安排了這樣的坐法。

我們當天下午參加了辯論,贏了。沒錯,聯邦德國應該脫離所有盟國的控制。這所中學像個豪華的古堡,坐落在一個令人難受的煤城邊緣,是全州辯論循環賽的舉辦點,這季辯論要持續到星期六。星期五晚上,體育場舉辦了一場舞會。我大多數時候都跟莫麗跳,可讓我感到煩惱的是,她找來一堆哈里斯堡的男生,這時我就老老實實地帶著朱迪絲和凱瑟琳在地板上轉悠。我們跳得很生硬,我們三個。好像只有莫麗讓我感覺跳得不錯,她的臉頰把我濕漉漉的襯衣蹭得皺皺巴巴,這時我的雙腳可以毫不畏懼地向后滑移。體育場掛滿了橘黃色和黑色的皺紋紙,以示萬圣節到來,所有參賽學校的旗子都釘在墻上,一個十二件樂器組成的樂隊喜慶地向外輸送著年度憂傷歌曲——《心痛》、《靠近你》、《我渴望的就是這個》。束縛在鋼梁上的紛紜的氣球放了出來。在粉紅色沖擊波的籠罩中,一個本地女生開始唱起歌來。

朱迪絲和凱瑟琳決定不等舞會結束就走,我也讓莫麗玩盡興了,她開心得大汗淋漓。她領口上面那片橢圓形的皮膚完美無瑕,已經泛著紅暈,閃著亮晶晶的光澤。我意識到,略帶某種占有和同情兼而有之的激動,在與這個光彩奪目的奧林格傻子競爭中,她還不習慣琢磨回家的事。

我們一起走進四個人住的那個房子,那是一幢白色的建筑,房東是一對老夫婦,矗立在半貧民區的一個地方,有種孤零零的高雅氣質。朱迪絲和凱瑟琳去人行道上散步,可是莫麗和我,卻做了個難以啟齒的決定,我想這個決定最初來自她的原創,決定繼續“繞著街區散會兒步”。我們走了很長的路,午夜后,在一個有軌電車車廂模樣的餐廳坐下來。我要了份漢堡,她點了杯咖啡,給我留下很深印象。我們又走著回到住宿的那個房子,拿著提前交給我們的鑰匙自己進了屋子,可是我們沒有上樓回各自的房間,而是坐在樓下黑暗的客廳中又輕聲細語聊了幾個小時。

我們都說了些什么?我說了自己。我們自己說的什么都很難聽清楚,更不要說回憶了,那難度可能就像電影放映機,如果有生命的話,是很難看到它的光眼投射出的影子的。如果我能寫篇記錄稿,記下我貫穿那天晚上那自由自在的轉折點的獨白,逐字逐句記下全部的想法,這篇記錄必然會歪曲這幅圖景:這間遠離家鄉的客廳,街燈透過窗簾的縫隙刺進來,豎著照在好幾碼長的光的墻紙拉桿上,我們的房東和在樓上睡著的伙伴,我那不斷的嘆息聲,坐在我椅子旁邊的地板上、嗜咖啡如命的莫麗,穿著長襪的腿在地毯上往外伸著;還有待在這個房間的怪異感,有種我感覺陌生的無臭無味的光暈,仿佛一池蕩漾開來的清水。

我想起一次交談來了。我肯定在不斷地描述著從孩提時代就經常光顧的,那種害怕死亡的洶涌的內心激蕩,大約每三年就來襲擊一次,我這樣想了后那種恐懼便會終結:做一個無神論者需要巨大的勇氣?!翱墒?,我敢打賭你會成為這種人的?!蹦愓f?!爸灰蜃约赫故灸阕銐蛴赂揖涂梢粤恕!蔽腋杏X她高估了我,而且是在恭維。有那么幾年,我還記得她說的很多話的時候,開始意識到,我們的假設簡直笨拙得感人:覺得無神論者肯定是孤獨的叛徒;因為烏合之眾都團結在有神論的周圍,而湮滅——這像鉛一般密實的海洋偶爾會鋪天蓋地從我身上掃過——對他們而言分量輕得像屁股兜里的錢包產生的輕微壓力,可以忽略不計。這種對世界荒誕不經和溫柔的錯估,在我對這次交談的記憶中猶如火苗閃爍,就像我們擦過的無數次火柴中的某一次。

房間彌漫著煙霧。我已經疲憊得不能久坐,于是在地板上躺下來,躺在她旁邊,默默地撫摸著她銀光閃閃的胳臂,可是仍然感到太膽怯,不敢在這個巨大的底片般的光暈中有所造次,這片光暈我無法理解,只有順從。在樓上的梯口,當我要拐彎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莫麗走上前來,面帶一本正經的表情吻了下我。我簡直帶著踉蹌的勁頭走進那片早已等候著我的底片空間。她的唇膏以讓人不敢恭維的小斑狀侵染到嘴角周圍的皮膚里,那感覺就像給了我一張臉讓吃,骨頭的存在——皮膚里面的顱骨、嘴唇后面的牙齒阻止了我。我們在明亮的走廊的燈光下站了很長時間,最后因為俯首時間太久我的脖頸都開始疼起來。我們終于分開,悄無聲息走進各自房間的時候,我的雙腿都開始打顫了。在床上我開始想“艾倫·道焦躁不安地躺在這里了”,意識到這是那天頭一次用第三人稱思索自己。

星期六上午,我們輸了辯論賽。我昏昏欲睡,啰里啰嗦,又傲慢無禮,只要我張口,觀眾席里就有學生開始噓叫。主辦人走上臺,發表了一番斥責講話,這導致我和我的理由陳述都玩完了:擺脫約束的自由德國。在回來的火車上,凱瑟琳和朱迪絲安排座次,所以她們坐在我和莫麗的后面,只能看到我們的頭頂。在那次回家的途中,我第一次感覺什么叫在女人的懷抱中埋葬屈辱。我的臉只有跟她的臉廝磨在一起,才能麻痹掉那噓噓的回聲。每當我們親吻的時候,就會有一道紅色的影子從我的眼皮底下涌出來,然后像日食般擋住辯論賽觀眾那張張充滿敵意、發出陣陣嘲罵聲的臉龐,我們的嘴唇分開的時候,頭腦中那道明亮的大海就會退潮,接著那張張臉龐又會浮現出來,而且比剛才還要厲害。在一陣恥辱的痙攣中,我會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沉入那片溫暖的黑暗中,而她那有些刻板的衣領的褶邊輕輕地擦著我的鼻子,我感覺自己與希特勒以及所有那些馬上就要被捕或者到了死亡時刻的人一樣,都要想方設法拉著個女人陪在身邊。這種做法曾讓我很不解。在中學,女性都趾高氣揚,總是遙不可及;在報紙上,她們就是任人擺布的迷人怪獸。此刻,莫麗用她身體的輕微挪動和調整對我施加著安撫,這些動作有種奇怪的實用味道。

我們的父母上火車站來接大家。我格外驚訝媽媽看上去那么憔悴。她的鼻子兩側有好幾個深深的藍色小坑兒,不知怎么頭發好像也稀稀疏疏地少了很多,感覺就像一團馬馬虎虎戴上的參差不齊、灰不拉幾的假發。她是個胖女人,過去經常挺得板直、像個有錢人般的肥胖身體,忽然體重頓失,脫離主人身份而去,而且,在鐵道站臺暗淡的光線中,好像把重量都壓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問道:“外公還好嗎?”幾個月前,他已經因為胸痛臥床不起。

“他還在唱歌呢,”媽媽利落地說。眼睛日益失明,為了找些樂子,外公很久以前就開始學唱歌了,他那有模有樣、蒼老的聲音隨時都會傾倒出圣歌、早就被遺忘的滑稽民謠、露營聚會的歌曲。他的記憶好像有助于延長自己的生命。

媽媽的焦躁不安在小車私密的空間表現得更為明顯;她那凝重的沉默壓迫著我?!澳泔@得很憔悴,媽媽,”我說,試圖主動冒犯下。

“跟你的模樣相比,這算不了什么,”她回答說?!俺鍪裁词聝毫耍磕愣紡澭劚车孟駛€結了婚的老男人?!?

“沒事兒,”我撒謊道。我的臉頰開始灼熱起來,好像她那高度沉著的怒火有種灼傷皮膚的力量。

“我們剛搬到鎮子的時候,我就記住了那位叫賓格曼的女孩的媽媽。是個洋洋得意的吝嗇小氣鬼,住在收費公路的南邊。他們是真正的奧林格老貨,你知道。在土包子眼里,他們沒一點用。”

父親試圖換個話題?!班蓿阙A了一場辯論,艾倫,比我能干多了。我都沒見過你是怎么做到的。”

“喲,他是學你的樣兒,維克多。跟你辯論我就沒贏過哪怕一次?!?

“他是從巴爾老爸那里學的。如果他去從政,麗蓮,就不會過那么悲慘的生活了。”

“爸爸從來就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他就會恃強凌弱。不要跟小個子女人約會,艾倫。會讓你也湊著地面活動?!?

“我不會跟任何人約會,媽媽。你可真是太會胡思亂想了?!?

“好了,她從火車上下來,看到她雙下巴蹦跳的模樣,我還以為她吃了只金絲雀呢。然后,拎著她的行李包,累得我可憐的兒子簡直皮包骨頭了。她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真擔心她會朝我眼睛里啐唾沫?!?

“我總得要給某個人拎行李吧。我敢說她不知道你是誰。”其實昨晚我說了很多家里的情況。

媽媽掉過頭不看我了。“你知道,維克多——他還護著她。我在他那個年齡的時候,那女孩的媽媽劃過我一刀,到現在還那兒還會流血,我的親生兒子又替她的矮胖女兒打擊我。我都懷疑是不是她媽媽慫恿女兒來勾引我兒子?!?

“莫麗是個好姑娘,”父親插話說?!安幌癜嗌夏切﹦堇碾s種,她從來不給我搗蛋。”可是,這樣一個虔誠的人,在宣布這項支持的時候卻奇怪地顯得無精打采。

我發現誰都不愿意讓我跟莫麗·賓格曼約會。我的幾個朋友——出于好玩的考慮,我結識了幾個朋友,都是同學,他們的戀愛關系總在我頭腦中縈繞,但是,在集體郊游的時候,我可以像個小丑般陪著他們——從來不跟我談論莫麗,而且我帶著她去大伙兒的聚會上,給人印象也是不搭理她,所以我也就不帶了。學校老師看到我們靠著她的更衣柜或者在樓梯上閑待著時,都露出秘而不宣的笑容。十一年級的英文老師——教職員工中我的一個“鐵桿支持者”,一個總是“挑戰”我、“壓榨”我的“潛力”的男老師——把我拉到一邊,跟我說莫麗有多愚蠢。她根本就掌握不了句法的邏輯原則。他還向我透露了好幾個莫麗犯的語法分析錯誤,好像這些東西暴露出——在某種意義上可能的確如此——她用社交技巧聰明地掩飾過去的遲鈍。法勃兩口子,一對超級共和黨人,在中學附近開了家小吃店,只要看到我和莫麗分開了,就會表現出邪惡的快感,而且頑固地把我的依戀當成在玩一個聰明的小把戲,就像我對法勃先生戲稱是個共產黨員。整個鎮子好像都陷入我媽媽虛構的神話中,那么逃離看來就是我理所當然的命運了。感覺我就像個試驗品,奧林格那些幽靈般的長者要把我與別的牲畜隔離開來,而且答應會及時放生。這正好很契合我在鎮里總有的那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就是既被奉承又遭排斥。

莫麗的父母不同意,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家本質上就是白人垃圾。有個感覺如此根深蒂固地敲進我的內心深處:我太出色了,莫麗配不上,所以很少在乎過這種說法,即換個衡量尺度,她太出色了,我配不上。再說,莫麗本人總是護著我。只有一次,我的某個瑣屑無聊、故作屈尊的坦白惹惱了她,她才一本正經地說,她媽媽不喜歡我?!盀槭裁床幌矚g?”我問道,真有些驚訝。我很喜歡賓格曼太太——她保養得很漂亮——而且在她家里,我總感覺洋溢著歡樂的氛圍,那陳列著的白色木器,相得益彰的家具,還有擺在擦得锃亮的鏡子前、插著鳶尾花的花瓶。

“哦,我不知道。她覺得你輕浮?!?

“可事實不是這樣。沒有人像我這樣對自己矜持的了。”

雖然莫麗極力不讓我知道賓格曼家那邊的丑陋,我卻多少直接向她傳播我們道家這邊的內幕了。我感到非常惱火,居然沒有人讓我以她為驕傲。其實,我經常問她,為什么在英文方面表現如此不堪?她為什么跟我的朋友們處不來?為什么她顯得這樣矮胖卻又自以為是?——盡管,事實上在我看來,更多的時候,她顯得很漂亮,特別是在親密的瞬間。我對她格外惱火,因為這場戀愛帶出了我媽媽見不得人、歇斯底里、殘忍的方面,否則我可能永遠沒有機會看到。我曾希望凡事對她保密,可是即便她的直覺不是那么不依不饒,我父親在學校也什么都知道。其實,有時候,我媽媽說,如果我非要跟莫麗約會,她也不管了,反倒是我父親很擔憂。媽媽就像一條狂躁的狗被捆住了一條腿,胡亂朝任意方向掙扎著要擺脫束縛,嘴里胡亂講著各種荒誕的幻覺——比如賓格曼太太讓莫麗纏著我,就想阻撓我考上大學,不要讓我們道家有什么可炫耀的事情——這些說法經常讓我們忽然哄堂失笑。那年冬天,家里傳來這樣的笑聲有種罪惡的感覺。外公行將辭世,躺在樓上又是唱歌又是咳嗽,情緒忽然不好的時候又開始哭泣。我們家太窮了,雇不起護士,同時又太善良和怯懦,不敢打發他去某個“家”。畢竟這還是他的家呢。他發出的每個聲音似乎都在抽打著我媽媽的心,在樓上,靠近他,媽媽根本就無法睡著,總是在樓下的沙發上坐著等待夜晚結束。在絕望的時候,她會對我說些不可原諒的話,同時臉上又淚水橫流。那年冬天,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淚水。

每次看到媽媽哭,我好像就得惹莫麗哭。我慢慢練出應對的技巧來,對一個整個生活都被成年人包圍的獨生子來說,做到這點最自然不過了,而這些成年人為了討個真相彼此大打出手。甚至在最親密的時候,在我們兩個都半裸的狀態,我都很想說點什么羞辱莫麗。我們從來沒有在最終的、性交的意義上做過愛。我的理由可以說理想主義和迷信兼而有之。我感覺,如果我奪取了她的處女的純貞,她就永遠是我的了。我過度依賴某種技術,可她把自己完全獻給了我,當然我也擁有了她,而且現在繼續擁有著她,因為,我朝不帶著她的方向被迫行走得越遠,事情就變得越清楚,她好像就是真正無所求地愛著我的那個人。我是個平凡普通、有著可笑的勃勃野心的土包子,我甚至都拒絕說我愛著她,大聲說出“愛”這個詞——一個冷冰冰的迂腐之詞,現在都讓我吃驚,我幾乎忘了在當時環境下似乎顯得很聰明的那個糊涂情景。

除了外公的疾病和媽媽的悲傷,以及等待某個在我看來好像還很不錯的大學提供獎學金外,我還承擔了大量處理我們畢業班各種瑣事的重任。我負責畢業班年刊的編輯,還是校報的美術編輯,還是班級贈禮委員會的主席、畢業班聚會總負責,又是老師的馱馬。父親講的他親眼看到的神經崩潰的故事讓我很害怕,所以我不斷地注意傾聽著大腦斷裂的聲音,那幅灰色的、無窮地互相交錯的團塊好像在不斷向外膨脹,要變成我的全部世界,那是一個質地稠密的有機地牢,我感覺必須要擺脫了;如果我能擺脫這個,進入六月,就會有湛藍的天空,我的生活就會很開心。

春天一個星期五的晚上,花了一個鐘頭,辛苦地在畢業年刊上為一個上文秘課但從來沒有講過一句話、恍若不存在的女孩寫了35個飽含深情的詞語后,我聽到外公在樓上開始咳嗽起來,那聲音就像干燥的薄膜撕裂了般,我立刻心慌起來。我大聲沖樓上喊道:“媽媽!我要出去。”

“現在都九點半了?!?

“我知道,可是我必須得出去。我快要瘋了?!?

不等聽到她的回答,甚至都沒有找件外套,我就出了屋子,從車庫里取出我們的那部老車。上個周末,我又跟莫麗鬧崩了。整個星期,我都沒有跟她說過話,盡管在法勃的店里見過她一次,跟同班一個男生在一起,我盡量不跟她打照面,在彈球機旁邊晃悠著,朝她那個方向說著俏皮話。這么晚了,我不敢上她家去敲門;我只好把車停在街對面,觀望著她家亮著燈的窗戶。透過他們家客廳的窗戶,我都能看到賓格曼太太插著溫室培養的鳶尾花的花瓶矗立在一張白色的壁爐臺上,我打開的車窗放進春天的空氣,現在有股細細的濕潤的灰塵的味道。莫麗也許出去跟她班上那個傻子約會去了。但是隨后賓格曼家的門打開了,她的身影出現在四方形的光塊中。她背對著我,胳臂上搭著件外套,她媽媽似乎在大聲尖叫。莫麗關上門跑到樓下的走廊那里,然后穿過大街,迅速鉆進車里,她的眼睛在暗影濃重的眼窩里低垂著。她來了。當我最終忘記別的一切,她那粉嘟嘟的芳香,她那透明的冰涼的皮膚,她那下嘴唇的樣子,就像兩塊布做的彎彎的枕頭,那銹紅色的外皮和濕濕的粉紅色的里層,我依然還會為莫麗的舉動感到悲傷,她居然來找我了。

等我送她回家后——她告訴我別擔心,她媽媽就是享受大喊大叫——我又去了就在奧林格鎮邊上的那家通宵飯店,吃了三個漢堡,一次全點了,又喝了兩杯牛奶。我回家時快兩點了,可是媽媽還醒著。她躺在黑暗中的沙發上,地板上放著收音機,里面傳出從費城播出的細細的新奧爾良人的迪克西蘭爵士樂。廣播音樂是她失眠人生的一個不變底色,不僅幫助她淹沒父親在樓上發出的噪音,而且她自己似乎也很享受。她拒絕我父親要她上床的請求,借口說奧爾良的節目還沒結束。這臺收音機是陳舊的菲爾柯牌,我們總是帶著它。我曾在它的膠膜標度盤的橘色表面上畫了條魚,那東西在我孩子般的眼中像個魚形碗。

她孤單的樣子讓我很不忍心;我走進客廳,在一把椅子里坐下來,背對著窗戶。她從黑暗中牢牢地凝視了我很長時間。“唉,”她終于說話了,“那貼身小內褲怎么樣?”這件事從她嘴里引出如此粗鄙的話讓我十分震驚。

“我弄哭她了,”我告訴她。

“你干嗎要折磨這小姑娘?”

“為了讓你高興?!?

“這樣不會讓我高興?!?

“好吧,那就別跟我嘮叨了?!?

“如果你能莊嚴地告訴我你要娶她,我就不嘮叨了?!?

我對這話不置可否,等了會兒,她又換上另外一種聲音說:“你會暴露出這個弱點,這難道不好笑嗎?”

“說來弱點是一種很有趣的手段,如果它是唯一能給我力量的東西的話?!?

“果真這樣嗎,艾倫?好吧。也許是吧。我忘了,你是這里出生的。”

樓上,挨著我們的頭頂,外公用那脆弱但依然悅耳的聲音開始唱起歌來?!霸谀沁b遠,遙遠的地方,有一片樂土,圣徒們光榮地站在那里,明亮如日?!蔽覀兟犞?;他的聲音忽然化作咳嗽,可怕的像撕皮般的咳嗽聲在憤怒中越來越厲害,掙扎著要擺脫咳嗽,他用大得令人害怕的聲音喊著我媽媽的名字。媽媽紋絲不動。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像暴徒的聲音,不斷重復著喊叫:“麗蓮!麗蓮!”我看到隨著喊叫的力量從樓梯上沖下來鉆進她心里,媽媽的身子在顫栗。她像道堤壩;接著,當外公陡然鴉雀無聲時,這股力量在黑暗中朝我洶涌而至,我感覺憤怒至極,對那片痛苦的黑色團塊萬分討厭,甚至以敏捷又輕松的算計想到,我是太脆弱了,無法忍受這個。

我用斬釘截鐵又厭惡的堅決口吻——我的心變得何其冷酷!——告訴媽媽:“好吧。這次你贏了,媽媽;但是你只能贏這一次了。”

在這次突如其來的冷酷的傲慢過后,恐怖的劇痛似乎要蒙蔽掉我的感官;已經感覺不到身下的椅子,房間的四壁和家具悄然消失——只有地板上收音機刻盤上那暗淡的橘黃色的光在閃爍。媽媽用仿佛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沙啞的聲音,而且帶著程式化的情節劇的口吻說:“再見,艾倫?!?

注釋

[1]一種有紅色紋路的黃色大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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