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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

三毛最初說自己要去西班牙時,僅是隨口一說。

其實,不管是西班牙,還是結婚,對三毛來講都不是它們原本的意義。

她只是二十一歲的女孩,雖然念著哲學系,寫過一些愛情故事,但是對生活或者愛情,都還缺乏實踐,她說要做什么或者不要做什么時,都是小孩子般無來由的沖動。

她說要結婚時,并不是真的想去系上圍裙,而是想通過婚姻這根繩子將自己與對方系住并打個死結——她以為這樣她就會有安全感,就會對梁光明徹底放心。但其實,不能讓她踏實的并不是梁光明或者他們這持續一年多的愛情,她隱約地知道一切的由頭不過是占據她多年的自卑,但是,她并不想承認這個。承認自卑比起自卑本身,更讓她不安。

梁光明是不想結婚的。

所以,當三毛將結婚兩個字越說越頻繁時,他的眉頭也越鎖越緊。他并非不愛三毛,只是,三毛對他的愛從來都太強烈,以致于他小小的愛的火苗被吹得氣若游絲。他試著說服三毛:“我還有一年才大學畢業,你還有兩年,我們可以再等一等?!?

三毛聽了這話冷笑起來:“等什么?等我們在這一年里分手?”風吹掉了她頭上的貝雷帽,短且卷曲的頭發很快就被風撥亂了,她不理會這些,只顧著盯緊了梁光明。

她的眼神和她的決心一樣的強硬,梁光明只能轉頭不語。陽光從西邊涂亮了校園,扶桑和尤加利投下濃濃的陰影。他很久沒有注意它們了,三年多以前,在他剛入學的時候,這些尤加利剛剛被移植過來,又細又弱,得用繩子來綁木枝來架。

陽光從樹梢縫隙里射在三毛的身上,她的裙子上跳動著一個個圓圓的斑點。

“如果你不想和我結婚。我們可以現在就分手,不用再等。”

梁光明心煩得很:“我哪兒有說不和你結婚?”

聽到這樣的反問,三毛忽然又笑了,將手環住梁光明的腰,盯緊了他的眼睛說:“既然是要結婚的,早晚有什么關系?”

“結婚。結婚。既然是為了嫁人,何必要來念大學?!绷汗饷髀牭浇Y婚兩字,太陽穴就能感覺到針扎般的痛,明知道這句話會激怒三毛,他還是要講。

果然,三毛在那一刻歇斯底里起來。她用手里拎的提包去打他,五官因為痛苦而扭曲,聲音也激動得尖利如貓抓玻璃。陽光在她的臉上布下奇怪的光與影,像活動的補丁,將她的臉弄成陌生又讓人生懼的樣子來。

她說:“你滾,你去找不想嫁人的大學女生……”

他們站在候車亭的欄桿邊,周圍有一些小孩子在跑來跑去。車站后面是貼著很多日歷女郎和汽水廣告的冰店。冰店正在放著不知名的歌曲,拉丁情調的旋律,從那個充溢著甜膩香氣的小店里飄出來,奇怪又傷感地在空氣里飄蕩著。站在這條路上可以看到他們的學校,閃閃發亮地立在對面的山頂上——這所在臺北市郊陽明山上的文化學院是新開設的私人學校,三毛入學時正是學校的第二屆學生,全校師生加起來不過兩百多人。

冰店里來來往往著很多學生,他們聽到三毛的聲音都紛紛扭眼來看。

兩百余人的學校里,看熟一個人太容易,更何況梁光明與三毛都是學校里有名的才子與才女——梁光明以舒凡為筆名已出版過兩本書,三毛此時也已在很多雜志與報刊上發表過文章。

梁光明的臉變得滾燙,他幾乎可以聽到同學的私語:“那不是舒凡和陳平嗎?他們吵架了?”

他想將三毛拉到路邊像火焰般怒放的美州菊花叢后去,剛伸出手,便被三毛抓得縮回手去。他急急地低吼:“平平,你不要鬧了,讓別人看笑話?!?

三毛聽他這樣說,反而大聲地對著路邊行走的同學去喊:“你們誰認識特別的女孩,可以介紹給他。你們認不認識他?著名的舒凡……”

梁光明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紅一陣青一陣,對神經質的女友無計可施,只能甩手而去。

他轉身時,三毛還在讓他“滾”,但他真走了,她又在后面追,邊追邊喊:“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來找我。我們完了,梁光明,我們完了?!?

梁光明回到宿舍時,同學都同情地看著他。大學里,流言總是傳得飛快。他們都知道三毛又在逼梁光明了。梁光明坐在床沿上,滿臉的無可奈何和疲憊。

有人去拍他的肩,問他:“你打算怎么辦?和她訂婚還是吹?”

他聽到這樣問話時腦袋頓時一炸,沒好氣地推開同學,一言不發地又出了門。

三毛看梁光明從宿舍樓里走出來時,將身子向樹后躲了躲,她對自己說,如果梁光明是去找她,那么她就原諒他,反之,他們就真的不再有干系??墒?,梁光明只是取了自行車,飛快地向校外騎去。

等三毛騎著自行車趕出校門時,早已沒有梁光明的身影。她將車子踩得飛快,快到格子裙里鼓滿了風,隨時都會被掀起來。

回到家里,也不好好停車,只將自行車向墻角一扔,任由它咣當有聲地摔倒在地,自己沖進房間里找母親繆進蘭。

“有沒有人來找過我?”她問。

繆進蘭皺著眉頭從廚房向院子走去,嘴里嘟噥著:“自行車遲早會被你摔壞?!?

“有沒有人來找過我?”三毛攔住她,當她與母親的眼睛對視時,淚水嘩地落了下來,邊哭邊問:“有沒有啊?”

繆進蘭不是第一次看三毛這樣哭。一年多以前,也是這樣一個涼風習習的下午,三毛從外面回來,還沒有進房間,就激動地喊:“有沒有我的電話?”知道沒有,她也不多解釋,只是板著臉將自己鎖進房間里,誰去叫都不理會??墒?,一旦聽到電話鈴響,她就馬上沖出房間,邊向電話奔去邊喊:“我來接?!边@樣反復地折騰了幾次,誰都看出了她是在等男孩的電話。繆進蘭好氣又好笑,拉住她問究竟,可是話還沒有說出口,三毛的眼淚就嘩地一聲落了,她說:“姆媽,他不會給我打電話?!眴柫税胩?,才弄明白,她剛剛主動跑到一個男孩的面前,從他的口袋里拿出鋼筆來,將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人家的手心上。繆進蘭聽她講到這里時,忍不住“唉呀”一聲——這種主動,在她看來的確是不太好的事情。她說:“妹妹(作者注:三毛在家里排行老二,父母習慣稱她為“妹妹”。書中“老二”或“妹妹”都是指三毛),這樣主動會嚇著男孩子的啊。”三毛的眼淚剛剛緩和,聽母親這樣一說,幾乎懵了,她哭哭喊喊地說著話,但是誰也聽不清她倒底在說什么??蘩哿?,也平靜了。飯不肯吃,連飯桌邊坐一坐都不肯。七點多時電話鈴又響時,房間里異常安靜,全家都在看著三毛,三毛倚在房門邊,手指一下下地摳著木框上的木屑,任電話響了幾聲后,才箭一樣地竄了過去。她拿著話筒,輕輕說了一聲“我是”,馬上笑了起來……繆進蘭看著女兒,頭緩慢地搖動著,說:“沒有人來過,也沒有打來電話過?!?

同樣的二十一歲,繆進蘭那時已經嫁給了三毛的父親陳嗣慶,而且生育了一個兒子。從十九歲與陳嗣慶被介紹認識,到一年多后與他結婚、生子,她都沒有生過像三毛這樣戀愛中的神經質和癡顛。這些感覺繆進蘭是有些隔膜的,她不懂這種情緒,但仿佛又是懂的——電影電視劇里戀愛的人都這般。

她的心也曾激動不安地跳躍過,不過,那是因為戰爭——她一個人帶著不足歲的兒子從滄陷區上海長途跋涉到大后方重慶去投奔丈夫。與三毛相比,她的青春多短暫啊,只有十九歲前那些可以活潑潑與女同學一起打籃球的一兩年,以后的日子,戰火和炊火讓她飛快地從少女向少婦轉變。

她伸手去理三毛的亂發,邊理邊問:“你的帽子呢?”

“不知道?!?

“那,梁光明呢?”

聽到梁光明這三個字,三毛光火起來:“死了。”

不等繆進蘭說話,三毛就沖進自己的房間里,將日式的門很響地拉上,錄音機被開得很大聲。

繆進蘭去扶自行車時,陳嗣慶正好從外面回來,他問:“怎么了?”

“是妹妹?!?

“老二又怎么了?”

“她可能沒什么,我擔心她會把那家的孩子給逼得有什么了。”

陳嗣慶和繆進蘭都很喜歡梁光明。

陳嗣慶簡直認為,與梁光明的戀愛,是三毛這些年里惟一正確的戀愛。當三毛帶著梁光明到陳家來時,他長松一口氣。這個男孩符合他對女婿的一切要求:青年才俊,品德兼優。

梁光明走后,陳嗣慶還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破例跑到女兒房間里去叮嚀:“這次,不能再隨性子來。要認真地戀愛。”

三毛被父親的話逗笑,她反詰:“我什么時候不認真過?”

陳嗣慶也不多說,復雜地笑著,說了一個地名:“屏東東港?!?

三毛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那,那是許多年前不懂事。”

那是在三毛十三歲時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小的三毛開始認定戀愛是通上長大的捷徑。十三歲時的她一心想做個大人,于是,在一次被家里傭人玉珍帶著的去東港、小琉球旅游的途中,她認識了一個軍校的在讀生。她一本正經地與那個男孩談起了戀愛,還騙人家說她已經十六歲。這件荒唐的事情一被家人發現就被迫停止了。三毛還為此惆悵了好一陣,第一次有了朱麗葉的感覺……三毛真的滿十六歲以后,來家里約三毛出去跳舞或者郊游的男生層出不窮,還有一個在香港念大學的鄰居家的男孩每周用淡藍色印著暗花的信紙從香港給她寫信,每年寒暑假回家時,也會來找三毛,可是三毛的態度總是很冷淡,這個男孩便只能在巷子里天天徘徊……大部分的男孩陳嗣慶都見過,不能怪女兒總是拿不定主意和誰戀愛,連他這個父親,都不得不承認,這些男孩和三毛在一起,看上去并不和諧。

還好,終于有了梁光明。雖然陳嗣慶對梁光明并不了解,但是,仿佛是男人之間的默契,他很清楚,三毛會經由梁光明,發揮愛情的正面意義。“只是”,陳嗣慶看著嘴角掛著甜蜜微笑的女兒,心里隱隱地不安:“那個男孩,妹妹不一定能把握得住。”

他了解自己的女兒,知道她雖然也被很多人認為是有才情的女子,但是她與梁光明并不一樣——她的學識都是龐雜而缺乏有機聯系的,她的才情都是隨性而發缺乏根基的。

并非她不如梁光明優秀,而是,他們原本就是形成于兩個世界,偏偏又都太有自我意識,誰想改變誰,都非易事。

三毛告訴他們她打算結婚時,他們并沒有太驚訝——與三毛做家人的好處就是心理承受能力越來越強,再爆炸的消息,他們都可以波瀾不驚從容鎮定。

他們只是問:“梁光明怎么說?”

“他會同意的?!逼鸪?,三毛這樣說。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過幾天,三毛這樣說。

“他不同意我就出國去?!弊詈螅@樣說。

“出國?去哪里?做什么?”繆進蘭皺起了眉頭。

“念書。念大學。去西班牙。”三毛頭也不抬地回答。

“可是你在這里的大學還沒有念完啊?!笨娺M蘭停下筷子,擔憂地問。

三毛輕抬眉頭,向上空瞟了一眼:“不用念完,反正出國后也得重新念。”

陳嗣慶很不喜歡女兒這種準備與所有人做對的表情,事實上,這個表情,在三毛七八歲時的一張照片上就被永久定格了。那張照片是在照像館里拍的,起初三毛只是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樣被攝影師當做木偶,聽話地擺出微笑、可愛、天真等表情與動作。隨著閃光燈一次次地明滅,她開始自覺地做一些動作,比如將旁邊留聲機的唱片拿在手里做扔飛碟狀,比如將兩只腳向外撇成八字做小丑狀——就是那張讓人不愉快的照片,小丑一樣外撇的腳,仿佛受了驚嚇或委曲而夾緊的雙肩,下巴收得很緊,但是眉眼卻古怪尖銳地張揚著。他幾次想將這照片撕掉,但是三毛不同意,她個人很喜歡這張照片,她說,其它那些類似于咬著小手絹扮可愛的照片都不是她本人。她指著照片上表情陰涼倔強的人強調,這個才是真正的她,是她的魂,她的真……

“胡鬧!”陳嗣慶將筷子用力地放在桌上,他說:“說出國就出國,你怎么不說去外太空呢?”三毛說出國他并不太意外,只是不理解,為什么會有人不愿意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安定。

陳嗣慶不愿意用流浪這樣詩意的詞來形容自己的童年。流浪,帶著太多的自主與自愿,那段被戰火和硝煙逼迫著四下搬遷的日子,是逃難。那時,是民國初年,正值軍閥混戰的時期。他的父親陳宗緒,在當年南京下關經營著袁世凱家族事業的一部分:“啟新洋灰”江南五省的代理;買賣木材五金冰廠、美孚煤油;買下大片的土地蓋起五六十幢二層樓的房子……如果不是混戰,他也許會和哥哥一起子承父業,繼續著這些買賣,一幢幢地蓋房子。混戰使陳家的業務一落千仗,只能在家譜《陳氏永春堂宗譜》上一窺陳宗緒曾經白手起家的辛酸,曾經的輝煌——十四歲時,夾著一床棉被、兩件單衣和一雙布鞋獨自來到上海做學徒,中間那些奮斗史在家譜上卻是大段的空白,直接過渡到“泰隆公司經售美孚煤油,祥泰行做木行生意,順和號銷售新水泥……”江南處處都是他的大事業。再然后,像所有葉落歸根的游子,他回到故鄉,建小學,蓋醫院,修橋鋪路,吃齋念佛,直到一生終了。他知道他是兩個兒子心目的英雄,但是,他太知道他一生的苦與顛簸,所以不要求兩個兒子有一個像他,于是看緊了他們的學業,讓他們擁有哪怕在亂世也可以謀生的專長。他的兒子們都是律師,在亂世學會了謹小慎微、踏實、靈活、正直的處世。

陳嗣慶和他的父親不相同,他知道被迫放棄理想是怎么樣的痛苦,所以,從小他對孩子們的教育一直都比較自由開放,甚至專門去發掘他們的愛好。很多家長都還認為搞藝術是件要捱窮又失體面的事情時,他就讓孩子們學畫畫,學鋼琴。他希望自己的四個孩子里,能有一個藝術家,一個運動員,一個像他一樣的律師……三毛看起來像是最適合成為藝術家的一個,但是,她總是不肯配合,學鋼琴像是受著極大的罪,學畫畫算是堅持了下來,但是卻也堅定讓她認為沒有做畫家的天份——這個二女兒一直都像燙手的山芋,讓他為之痛苦緊張。

三毛看父親拍了桌子也不懼怕,反倒嘻嘻笑著抬頭看父親,她說:“我要是去外太空,擔心受怕的人是你們。”

“一定要去嗎?妹妹?”繆進蘭拉拉丈夫的衣襟,不讓他與女兒對著來。

三毛冷笑:“不去也可以啊。不是他瘋就是我亡?!?

死亡對二十一歲的三毛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

在她還是兩三歲的幼兒時,她就失足摔進過成都老家廚房埋在地上的大水缸里。當時全家人都在外面吃飯,聽到廚房里有異響,趕去看時,她已經倒立在水缸中,呼救不得,就盡量將小腳伸出,將水面拍打有聲。這次接近死亡是無心,但是少年時的幾次卻是存心了。

回到三毛的少年看看吧,雖然陳家人都在盡力去遺忘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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