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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堪回首的日子

  • 二三毛:三毛傳記
  • 辛唐米娜
  • 5598字
  • 2019-01-10 09:57:10

三毛從小就不怎么快樂。雖然有姐姐弟弟,但是,大多數時間里還是她自己。在南京別墅居住的日子里,她尚能在與她無關的生活里做個快樂的旁觀者,琢磨那些平常的生趣,但是到了臺灣,起初是與伯父全家一起擠著住,四五個小孩子在榻榻米上睡成一排,活動空間相對于南京那帶著前后院的三層樓的別墅自然是窄了太多。

而且,她又到了可以上學的年齡。

小學生的快樂絕對不是在課堂里——除非她能遇上可愛的老師。否則,就要被穿成一樣的制服,一樣的白球鞋,每天在熟悉的路上走上一兩個來回——上學,放學。很多學校都會犯這樣的錯誤——以為小孩子來上學,第一件要學的就是紀律,第一個要牢記的就是制度。很多老師也在犯錯誤——比如,教美術的老師,會忘記先教會那些懵懂的眼睛怎么去審“美”,就迫及待地要求那些小手們掌握畫畫的“術”;比如,教音樂的老師,會將“樂”字遠遠地拋出教室,刻板嚴肅地只教“音”準,只教讀樂譜。

這些,其實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在仿佛只有笑聲和歌聲的小學校里,還會躲著一些讓人生畏的“夢魘老師”——五六十年代,臺灣的小學生遇上“夢魘老師”實在是太尋常的事情。

“我們總是在五點半的黑暗中強忍著渴睡起床……我們清晨六點一刻開始坐進自己的位置里早讀,深夜十一時離開學校,回家后喝一杯牛奶,再釘到家中的飯桌前演算一百題算術,做完之后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了,明白的是,才一闔眼就該再起床去學校了。

這是面對初中聯考前兩年整的日子。

即使天氣晴朗,也偶爾才給去操場升國旗,高年級的一切都為著學業,是不能透一口氣的。早晨的教室里,老師在檢討昨夜補習時同學犯的錯誤。在班上,是以一百分作準則的,考八十六分的同學,得給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時候,衣袖自動卷起來,老師說,這樣鞭下去,皮膚的面積可以大一些。紅紅的橫血印在手臂上成了日常生活的點綴。

也不老是被抽打的,這要視老師當日的心情和體力情況而定,有時她不想拿鞭子,便坐著,我們被喊到名字的人,跑步上去,由她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要一直紅腫到黃昏。當老師體力充沛的時候,會叫全班原位坐著,她慢慢的走下講臺來,很用力的將并坐兩個同學的頭拼命的撞,我們咬著牙被撞到眼前金星亂冒、耳際一片嗡嗡的巨響還不肯罷手。也有時候,老師生氣,說不要見我們,烈日下剛剛吃完便當,要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來,如果有同學昏過去了,昏了的人可以抬到醫療室去躺一會兒才回來繼續上課。

我們中午有半小時吃飯的時間,黃昏也有半小時吃另一個便當的時間,吃完了,可以去操場上玩十五分鐘,如果是快速的吃。

白天,因為怕督學,上的是教育部編的課本,晚上,買的是老師出售的所謂參考書——也就是考試題……深夜十一點的路上,沉默的同學結伴而行,先到家的,彼此笑一笑,就進去了。”(——三毛《蝴蝶的顏色》)

老師打學生,家長雖然心疼,卻還得到學校里去拜托老師:“老師多費心啊,盡管地打,盡管地罵,只要能讓她考上……”“老師,她背不出書你就打,我絕對不計較……”“老師,我不是那種護犢的家長,只要是為了孩子好,你怎么打都可以……”

仿佛,打是行之有效的法寶,當精力不濟時,智能達不到時,祭一祭便萬事大吉。

打的時候,老師不會心疼——這些孩子的表情都是疲勞又麻木,又根本沒有時間去洗澡洗頭發,所以,只要她們靠近,就有刺鼻的酸味與臭味。如果起初那幾下抽打只是為了懲罰,那么后來越來越重的抽打,便是鄙夷挑剔嫌棄。有時,邊打,邊會罵:“怎么會臭得像頭豬啊。你媽媽不知道給你洗澡嗎?”

三毛算是清潔的,但是,她顯得比其它孩子要成熟,一種神經質的麻木的成熟。在被抽打或者揪眼皮時,她都不肯哭,也不肯說“錯了”,只是木然接受。間或抬頭看一眼老師,眼神里卻是對老師的悲憐。即使讓她背向老師,也仿佛能感覺到她身上的那股不調和。這種感覺太讓人不舒服了,像是身上粘上一只軟軟濕濕的蟲,只能跳著腳又狠又重地去打落它。

小學生的“減負”那時已經在社會上被提及。有同情孩子的督學常常來校檢查。可是,不管督學怎么突擊,學校里都會比他更早得到消息。所以,督學聽到的是校園里知了沉悶的鳴叫與孩子快樂的歌聲,看到的是笑容可掬的老師與機靈好學的學生。

被查得緊的日子里,老師也有辦法來對付——一般下午5點鐘天色就漸暗了,但是要在7點鐘才可以開燈,這樣,就不會明顯地讓人知道孩子們在補習。那樣的光線,很容易讓眼睛酸痛,起初還能看清黑板上的板書,后來就得連蒙帶猜了。

每一天,每一周,每一個月,每一個四季。那樣的兩年間,三毛不只一次哀哀地對母親說:“我不要去上學了。”而母親,能做的只是幫她被鞭出傷痕的手臂涂些藥膏,邊安慰她:“姆媽過幾天給老師送塊布,讓她不要打。”——那個年代,臺灣還沒有實施九年國民教育,小學畢業后得通過聯考才能上初中。陳家希望三毛能考上臺北市第一女子中學,他們像所有的父母一樣,認為孩子能進入名校便是對未來的有力保證。臺北市第一女中成立于1903年日據時期。1945年臺灣光復后改為省立中學,含初中和高中部。這所擁有百年歷史的名校被認為是臺灣名女人的搖籃——作家朱天心畢業于北一女,并以北一女三年生活寫下著名小說《擊壤歌》;現臺北市長馬英九的四個姐妹以及太太和兩個女兒七人也皆由北一女畢業;還有國民黨主席連戰的女兒連詠心……

這兩年,繆進蘭與三毛有著共同的祈禱:“快點渡過聯考。”

一九五七年,仿佛是個快樂的年份。這一年,三毛一家搬到了與伯父家隔幾條街的合江街,終于告別了寄居在伯父家生活的日子。繆進蘭開心地在這套小小的日式房間里走來走去,她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而不是每天呆在廚房,等孩子們都睡下時在他們身邊鋪床被來睡。從南京到臺灣這八年,她幾乎成了沉默的廚房里的婦人,連孩子們也是叫伯母“媽媽”,而管她叫“姆媽”。陳家從來都是團結又重視家庭關系的。在重慶生活時,陳嗣慶一家便與兄嫂在一起生活。他與哥哥一起開辦律師事務所。搬到南京后,也是兩個家庭住在一起,如非父親陳宗緒那時搬回了舟山群島的定海老家,那么就會有三代同堂。繆進蘭忘記了自己年青時有過什么樣的夢想,嫁給陳嗣慶的這十幾年,盤亙在她心里的,只剩了一個夢:有自己的家!

三毛也很開心,她在房間里跑來跑去,腳在木地板上踩得“啪啪”有聲。她開心的不只是有了新住所,還有,她考上了北一女。

快樂僅僅維持了一個暑假。

那個暑假里,三毛看了很多書,常常到家附近的書店里找書來讀。陳嗣慶索性在那個書店里幫三毛預存下一些錢,這樣,她便可以將自己喜歡的書帶回家去。

三毛看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在南京鼓樓頭條巷四號大房子里居住的日子。

那時,她的藏身之處就是二樓的圖書室——那間圖書室還兼做伯父的女兒明珠表姐的臥室。明珠表姐那時在學校住校,每周才回來一兩次。三毛便常躲在那些書架的后面,靠著墻壁翻著書架最底層的圖畫書:《三毛流浪記》《苦兒尋母記》《格林童話》……才兩三歲的她還不大認識字,但是圖畫里就是另一個世界了。她不厭其煩地將那些畫一看再看,并且拿著書去求年齡大一些的哥哥姐姐將故事講給她聽。

在臺灣,她也一直在找各種書讀。沒有人告訴她應該讀什么,她只是憑著自己的興趣,將身邊能找到的書一股腦地看了過來。小學生的她,喜歡兒童書,也喜歡魯迅的《風箏》,甚至《紅樓夢》。五年級時,她就因為將《紅樓夢》蓋在裙子下,趁老師板書時偷看而被老師體罰過許多次。

中學開始上課了,她的心也沒有從書里收回來,她依然在課堂上偷看書,那時,她看《水滸》。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大腦的分派,大多對文字敏感的人,都會對數字非常的不敏感。

在三毛看來,數學其實就是將簡單的問題怎么復雜化的學問。

比如說,有應用題問三只雞和四只兔子關在一起,籠子里共有幾條腿。會問這種問題的人真的很弱智,知道有多少條腿有什么用,難道是要給它們做鞋子?

還比如說,三只雞和四只兔子關在一起,一只雞一天要吃一片菜葉子,一只兔子一天要吃三片菜葉子,那么它們一天會吃掉多少片菜葉子。天啊,為什么不將雞和兔子分開關?這樣喂食也方便,它們還不會互相去搶菜葉吃。

三毛不喜歡數學。而且,太多書要看了,根本顧不得雞和兔子。

小學時如此,初中時,還是如此。她不喜歡的科目幾乎都成了她的閱讀課,以至于期中考試時,她有四門不及格,成了令人擔擾的孩子。

父親問她:“你這樣下去怎么辦呢?看書不能解決溫飽啊,不好好學習,你的未來怎么辦呢?”

三毛是不擔心自己的未來怎么辦的,未來如果能簡單到只是吃飯睡覺和看書,那她就是天底下最快樂的小孩子。但是,她的父母不快樂,不能讓自己的父母快樂,這是羞恥又罪惡的事情。于是,三毛開始配合每個老師,上課聽講,下課補課,暫時與那些書本們分了手。

學習,其實也有捷徑可以走。比如說像數學老師,她出題時,就喜歡在課后作業里選題來出。三毛發現這一點后高興極了,很認真地做熟每道課后的習題,果然在接下來的三次考試里都得到了一百分。

數學老師不相信有白癡忽然變天才這種故事。她懷疑三毛考試時做了弊。她去盤詰三毛,三毛沒有敢說是自己發現了老師出題規律——她擔心說了以后老師會換一種出題方式,這樣,她的捷徑就被堵住了——而且,就算她是取了巧,但是這個也絕對不是做弊。

從小被培養做一個正直的真人的三毛,被人這樣當眾盤詰,真是感覺羞辱,比四門不及格更大的羞辱。她告訴老師:“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這話,可能傷害了老師的驕傲,只能冷笑一下:“那我們重新再考一次。”

再考,卻是拿高年級的方程式來考試。三毛讓她在全班同學面前那樣沒面子,她根本不可能再還三毛什么清白。她只要用她的方式來證明三毛是個做弊的孩子。

三毛一道題都解不出,得了鴨蛋(零分)。

數學老師看著空白的考卷笑得很開心,溫和地將三毛拉到講臺邊,讓她立正,再用蘸滿墨汁的毛筆在她眼眶四周涂了兩個大的圓餅,邊涂,邊笑:“你愛吃鴨蛋,老師再讓你吃兩個鴨蛋。”

涂了還不算,還讓她轉過身去給全班同學看。

同學們哄堂大笑起來,老師開心極了,像是拉著一件自己的藝術作品,又將三毛扔到走廊,讓她從一端走到另一端。

這下子,是全樓的學生都在笑了。

忽然,三毛就成了很出名的學生,他們都知道了她的姓名,還在她背后小聲地叫:“鴨蛋陳平,陳平鴨蛋”。

三毛第二天醒來時,心情還是低落的。并沒有像睡前心里祈禱的那樣——那只是一場夢,天一亮就不算數了。

像往日一樣地洗臉吃飯,背著書包和母親說再見。

母親對她微笑時,她的心里酸得很,想向母親傾訴遇上的不公正,但是,又擔心,母親只會流露出溫柔得讓她都會碎掉的表情,無可奈何地說:“可是,還是得上學去啊!讓姆媽去和老師再解釋一下好嗎?”

進校門時,她緊張壞了,感覺每個路過她身邊的同學都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看,昨天那個被畫鴨蛋的……她考試做弊……”

數學老師走進課堂時,她的心又跳到絕望,她擔心老師還不肯放過她。老師雖然沒有什么舉動,但是,她只需要輕輕地看三毛一眼,三毛就緊張得發抖,以為跟著這一眼的就是被叫上講臺,被考試,被畫上鴨蛋。

下課,也不能像平時那樣去和同學講話。她擔心他們都還記得昨天,而且,她恨他們當時的嘲笑。

她孤獨地看著窗外,感覺這里,真的是呆不下去了。

然后她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像堂兄懋良那樣?他不也是家里的二兒子么?”

懋良是伯父第二個兒子,比其它堂兄和三毛的關系要好一些。

他也是一個異數,像她一樣,是闖進白色羊群里的一頭黑羊。

這頭黑羊,在前不久,向伯父宣布自己不再去念書,因為他認為他想要的學校里教不了他。伯父還讓三毛的父親去和兒子談話,但是這頭黑羊,居然連叔叔的帳也是不買的,當著他們,一把扯碎了他的學生證,以此來表示他不上學的決心。

三毛曾問他:“不上學,你要做什么呢?”

他奇怪地看著三毛:“我很忙呀,我要練琴,要學音樂。”

“可是不上學,將來怎么辦呢?”三毛將母親平時掛在嘴邊的話說了出來。

他卻說:“可以做作曲家呀。”

家里其它人都不贊同他的做法,但是,三毛卻羨慕死了,只希望自己長到堂兄這樣大時,也有這樣的勇氣,對念書說“不”。而“畫鴨蛋”事件,只是她棄學的導火線。

三毛不像堂兄那樣勇敢——她從來都是個膽小的孩子,學校和家庭又太過強大,她不敢對抗,就只能選擇逃避了。

于是,她去了一個公墓,因為是白天,公墓也不算可怕,而且,果真安全——死人絕對是可以替她保守秘密的。在公墓里呆著的她,不停地看書,只有這樣,她才能投身進另一個相對美好穩妥的世界里,忘記她小小少年的煩惱。逃學的三毛絕望的很,但是,越是絕望,越是將“我上學去了”“我回來了”的話說得更輕松更響亮。

有時候她感覺自己很可憐,明明是打算好好學習讓父親母親不擔擾,卻換來了“做弊”的冤枉,而且,就算有人相信她是被老師冤枉的又能如何,她現在對父母做了更不誠實的事情,她可以預見這會讓他們有多么憤怒和傷心。

想到這樣的后果,她就忘記了自己是多么厭惡學校,而將逃學的過錯歸結到那個數學老師身上。

過了不多久,逃學的事情終于被學校通知了家長。

三毛一直提心掉膽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是,當父親憂心忡忡地問她“你是不是很久都沒有去上課了”時,她卻如釋重負,只是輕輕地點頭:“是的。”

父親說:“哪家的孩子不上學啊!”

三毛想回答“二堂兄”,但是終于還是咬著嘴唇什么都不說。

母親也來說了:“找個老師補習一下,我們再去向學校道個歉,繼續上學好不好?”

三毛聽了這句話,馬上昏了過去。

再醒來,卻是哭,哀求著他們:“不要去學校。不要送我去學校。”

然后再講了逃學前一天發生的事情,講的時候,那毛筆在臉上涂抹的癢又生動了起來,她哭得更大聲,以致于又差點昏倒。

在家里呆了幾天,母親還因為她的昏厥帶她去看了醫生。

醫生找不到什么生理上的毛病,看著三毛陰晦的表情,眼睛里的不安和哀傷,認準了“你不會理解我的感受”而死咬的嘴唇。他嘆了口氣,告訴三毛的母親:“或者,是自閉癥吧。”

三毛聽到這個詞時,心里還是有些喜的——她還不太明白自閉癥的意思,但是,知道這應該是一種病,這種病不會死人,卻可以沒有考試,沒有競爭。

她認同了她的病癥,而且將自己進一步的自我封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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